1901年:一個帝國的背影 - 第1章

王樹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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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1年一個帝國的背影

  王樹增簡介

  王樹增,1952年生於北京。作家。在武漢空軍某部當過傘兵,後曾任武漢空軍文工團編劇、武漢空軍創作室創作員、魯迅文學院辦公室主任、廣州軍區戰士話劇團副團長兼編劇、武警文工團副團長,現任武警創作室創作員。

  其作品曾獲「魯迅文學獎」、「中國人民解放軍文藝獎」、「曹禺戲劇文學獎」。

  2000年出版的長篇紀實文學《遠東朝鮮戰爭》引起關注。

  1901年--一個帝國的背影

  第一章

藍色長袍上宮殿

  1、被嚴重忽視的一天

  中國人嚴重忽視了中國歷史上的這一天:農曆一八九九年十一月十七日,西曆1899年12月19日。

  這是一個距離19世紀的結束只剩下不多時光的日子。

  如果僅僅從曆法的角度上看,無論西曆還是農曆,這一天都是一個沒有特別意義的日子。然而,就是這一天,在位於世界東方的龐大的中華帝國里,在帝國京城重重宮牆嚴密遮裹着的皇室里,卻發生了一件離奇古怪的事件。

  越是歷史悠久的民族,越是容易對悠久的歷史掉以輕心。當中國人的一雙黑眼睛眯起來,要向世界提及自己5000年歷史的時候,歷史的事實常常因這個民族虛幻情致的浸染而被敘述得滿紙帝王將相,金袍青甲,才子佳人,飛花柳絮。但是,在19世紀即將與20世紀交替的日子裡,在中華帝國內發生的卻的確是中國5000年歷史中最恐怖與最悲傷的故事。這些故事最終導致了一個民族和一片國土的嚴重受傷。

  1899年12月19日,正是在這一天裡,整個世界窺視中華帝國的獵人式的目光與這個帝國向外部世界打探的好奇的雙眸,在經歷了長時間的躊躇之後,終於相互對視了。在這一對視的瞬間,無論是西方淺色的還是東方深色的瞳仁里,都映射出某種難以言表的心態,這種心態複雜得至今還在影響着中國人面對外部世界時的思維模式,影響着作為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民族之一的中國人的生存與生活理念——儘管後來樂觀的中國人幾乎將100年前的那個帝國的早晨完全忘掉了。

  那是一個寒冷陰暗的早晨。

  入冬以來,這個龐大帝國的整個北方不曾下過一場雪,荒涼蕭瑟的田野無邊無際地裸露在凜冽的天宇下。從蒙古高原吹來的寒風長時間地襲擊着帝國的都城北京,京城內高大結實的灰色城牆上是漫天的黃塵。早上的時候,天似乎陰得更厲害了。骯髒冷清的街道兩邊的鋪子大都還沒有卸下表示營業的門板。一個穿着藍狐毛領緞襖的官員騎着鬃毛上裝飾着紅色絲線的矮小的馬正要去衙門。他在寒風中像是咳嗽似的嘟囔了一句,因為街道當中躺着的一個凍僵了的乞丐弄亂了他坐騎行走的節奏。除此之外,這個早晨是寂靜的。只是,在破舊的城門剛剛打開的時候出現過一陣小小的騷亂——早已在城外等待進城的外省客商、本地的小販、馱煤的駱駝隊和插着皇家黃色小旗的拉水騾車混雜在一起,爭搶着狹窄的進城通道。暴露在帝國冬天冷風中的所有的中國人都穿着幾乎是同一種顏色的棉袍——厚重的灰色或黑色,人與他們頭頂上鉛色的冬雲和諧地融合成了一體。越洋過海來到這個東方帝國京城裡的洋人們常說,雖然中國北方的緯度並不是很高,但是,冬天裡中國人禦寒衣褲之臃腫世所罕見,使他們遠遠地看去像被棉花和布匹包裹着的球,以致洋人們認為,冬天裡的中國人如果跌倒就很難自己爬起來。

  在這個陰冷的早晨,帝國皇宮紫禁城巨大的紅色宮門沉重地打開了一道縫隙。

  位於京城中央的紫禁城的宮門幾乎終日緊閉着。幾千年以來,這個統治着世界上最廣袤的領土和最眾多的人口的帝國的皇室與它的臣民們被世界上最高大厚重的圍牆隔開,一直孤獨而神秘地生活在有限的範圍之內。紫禁城不是帝國處理國家公務的機構,而是皇室的私家庭院。皇室之外所有的人,包括那些有皇族血統的人,很少能夠進入到皇宮裡面。少數執掌政府機構最高級最核心權力的官吏們每天到皇宮裡幫助皇帝履行統治帝國的職能,但他們也只能到達皇宮內宮的圍牆之外。在1899年的這個冬天裡,即使是帝國國事的最高決策機構軍機處,也僅僅龜縮在皇宮內城外西南角落的一排低矮的平房裡,其規模看上去還不如皇室里的寵物間。其時,帝國政府的所有職能機構,全部設在皇宮之外,能夠進入皇宮,是至高無上的榮耀。那些因為某種原因得到皇帝的讚許且特別恩准進入紫禁城「瞻仰天顏」的帝國功臣,會早早地穿戴好表示自己官階的全套錦繡官服,外面披着皇帝恩賜的黃色馬褂,天色還沒亮的時候,就候在宮門之外,緊張地等着宮門內皇家侍衛低聲呼叫他的名字。然後,上面排列着金黃色巨大門釘的宮門沉沉地打開了,這時候,即使曾統領數十萬軍隊征戰於遙遠疆場的強悍的將軍,也會由於激動和恐懼而雙腿戰慄。不是皇室的人走進了皇宮——這種人世間少有的奇聞會像罕見的天象一樣在帝國的土地上迅速地流傳,成為帝國政治事件中的美談——紫禁城那紅色的宮門是帝國臣民的天堂之門。

  然而,1899年12月19日這天早上,走進紫禁城皇宮的,是一位提着一隻巴黎風格的精巧皮箱的金髮碧眼的洋人。

  法國醫生多德福順着深邃的紅色圓頂門洞進入皇宮的時候,雙腿沒有戰慄,只是,眼前的景象令他困惑萬分。白玉基座托舉着的金碧輝煌的宮殿高高聳立在帝國灰色的低雲下,呼嘯的風在空曠的庭院裡撞擊出一種低沉壓抑的共鳴,那些年齡在百年以上的老樹在風中緩慢地搖動着,而瀰漫在每一塊磚石上的肅殺都令這個遊歷過許多國家的法國人感到頭暈目眩。也許從東方流傳到西方的關於這個古老帝國和這座神秘皇宮的傳說太多了,或許那些傳說中令西方人無法理解的內容太多了,以至於多德福從進入紫禁城皇宮的那一刻起,眼前就現實與幻覺慌亂地交織在一起了,這嚴重地影響了這位法國醫生的情緒。

  作為醫生,多德福在這個帝國里醫治過對西醫絕對不信任的中國人,雖然那些中國人死也不肯喝下一小勺他當做鎮靜劑使用的白蘭地,但他自信有對付由於痛苦而焦躁不安的經驗與耐心。今天,進入帝國紫禁城的「出診」將是他行醫以來最奇異的一次經歷,因為他不僅要診斷出一個中國患者肉體痛苦的原因,他還要由此診斷出這個帝國政治病變的原因。

  在前面引路的太監深深地躬着腰,多德福沒能看見他的臉,但從他腦後垂向腰際的那根灰黑色的辮子卻加深了多德福的不安。對於這個帝國,對於中國人,多德福都感到了一種巨大的陌生,他覺得這座皇宮裡的每一根圓柱的後面、每一處圍牆的暗影里都有一張正在審視他的面孔。此刻,那座他要去的小宮殿出現了,臥在宮殿門口和飛檐上的那些人世間根本不存在的銅鑄鎦金的野獸,正一齊朝他這個面目古怪的洋人怒吼着。

  懵懵懂懂的多德福和他的翻譯看見了一片已經結了薄冰的水面。穿過一條跨越水面的小石橋,多德福知道自己已經到達那個叫做南海瀛台的小島了。孤獨的小宮殿就在島上。

  領路的太監推開一間小房子的門,向裡面指了指。

  儘管和大多數洋人一樣,這位法國醫生在宮外已經聽說了不少關於中國皇帝現狀的傳聞,但是,眼前的景象還是出乎了他的想像。

  小房間裡很暗,很冷,這是因為中國人的窗戶上不是鑲着玻璃而是糊着紙張的緣故。多德福注意到這間房間窗戶上的紙張有幾處已經破損,寒冷的風就是從那裡吹進來的。靠裡面的一張木床上,躺着一個人。要不是太監用手勢再三示意,多德福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這個面色蒼白、瘦弱不堪的男人就是正統治着中華帝國的光緒皇帝。中華帝國此時領土廣袤達一千多萬平方公里,東起太平洋西岸,北到冰雪覆蓋的西伯利亞荒原,南到長滿椰林的南海小島,西至亞洲大陸的沙漠腹部。人口4萬萬。

  多德福嘰里咕嚕地讓人把破損的窗戶遮擋一下,然後讓中國的皇帝平躺在床上,開始解開他的衣服。

  太監尖叫起來。在中國,沒有人可以這樣觸動皇帝的身體。即使是皇宮裡的御醫也只能跪在皇帝的帳外,通過一根纏繞在皇帝手腕上的絲線來判斷皇帝的脈搏狀況。而現在,中華帝國的皇帝被一個洋人脫下了衣服。

  光緒如一具殭屍。

  關於中國皇帝「龍體欠安」的傳聞早在一年多以前就被帝國政府用正式通告的形式所證實。通告的內容是:皇帝的身體出了某些問題,為此政府向天下徵召「名醫」。儘管通告中沒有特別指明,但是很顯然,徵召的範圍並不包括外國醫生——中文中的「天下」一詞實際上僅限於中國版圖之內。

  通告發布的時刻,正是中華帝國的政治極端混亂的時刻:帝國的知識分子在皇帝的支持下發起的一場試圖改變帝國政體的運動剛剛以失敗告終,失敗的原因是這場運動直接威脅了一個女人的權柄,這個女人在最後的時刻動用了帝國最精銳的兵勇來對付手無寸鐵的文人,文人們除了僥倖逃亡的之外大部份被砍下了頭顱。由於這場運動幾乎動搖了帝國賴以生存的政治根基,觸及到了帝國社會幾乎每一個階層的切身利益,因此在中國人心中留下了巨大的痕跡。一年多以來,關於帝國前途的傳聞如常常瀰漫在帝國天空中的沙塵一樣籠罩在這片土地上。因此,人們都或多或少地感覺到那位叫做光緒的皇帝的病情之中一定隱藏着某種不祥之兆。

  按照帝國皇室活動的規律,再過幾天就是京城百姓得以瞻仰皇帝「龍顏」的時刻了——每年年底的一天,中國皇帝要率領皇室的男性成員和大臣們到皇城外的皇家寺廟祭祀祖先和蒼天。這個儀式自古以來就具有兩種含義:一是在政治上再次向世界確立這個政權如同天地一般穩固;二是再次向臣民證明當今說一不二的皇帝健康地存在着。

  但是,在今年接近年底的時候,一個消息自紫禁城的皇宮悄悄地傳了出來:今年皇家祭祀可能取消,原因是皇帝病重。這是一個嚴重的問題,因為它說明皇帝已經病得連證明自己還活着的機會都準備放棄了。最能證明這個傳聞的是從非官方渠道散布出來的一則據說是一位廣東籍西醫對皇帝病狀的描述:

  常患遺泄,頭疼,發熱,脊骨痛,無胃口,腰部顯然有病,肺部不佳,似有癆症。面部蒼白無血色,脈甚弱,心房亦弱。(屈桂庭撰《診治光緒皇帝秘記》,載民國二十五年《逸經雜誌》29期。)

  這是一份足以令任何醫生頭疼的病情描述。往樂觀處分析僅僅是有點消化不良,往悲觀處分析每一條都是生命垂危時的彌留狀態。而蹊蹺之處在於,對中國皇帝病情議論得格外激烈並且特別出格的,不是來自中國人聚集的地方,而是來自京城東南角一個叫做東交民巷的地方,而在這塊不大的地方里居住的全是「稀奇古怪」的外國人——無論是中華帝國皇帝親自頒發的普告天下的詔書,還是帝國政府官方發布的政治與外交文件,都宣布說皇帝的確生病了,可是,住在這個帝國領土上的洋人們幾乎異口同聲地堅持說,中國的皇帝很健康。這一事件進而發展到以英國公使為首的數國駐華公使聯合提出要派出外國醫生,「代表整個西方世界」,用「當今醫學領域最新的科技成果」給中國的皇帝進行「肉體上的體檢」。更為離奇的是,這個無論在國與國之間的外交辭令中,還是在國與國之間的外交行為上,都屬於極其蠻橫的要求,竟然在各國公使與帝國政府各級官員間的反覆爭執之後,被准許了——英國和法國公使的態度明確而強硬,他們對帝國的總理衙門大臣慶親王說:我們不是為了給中國的皇帝看病吃藥,我們只是覺得貴國宣布皇帝生病的舉動有點離奇。我們奉我們國家政府的指令,我們必須檢查中國皇帝的身體。

  於是,法國醫生多德福進入了中華帝國的皇宮。

  多德福給中國皇帝體檢的「傢伙」,無論是聽診器還是壓舌板,在皇宮裡的太監們看來都是一件件謀殺的工具。這個洋人竟然扒開中國皇帝的眼睛看,在中國,這是檢查一個人是否死亡的典型動作。

  光緒皇帝居住的瀛台是獨立於皇宮的一個角落。它位於皇宮的西面,從那裡到達皇宮內部,需要通過數條被高大紅色宮牆隔開的通道。這一天,寒冷的風在這些通道上猛烈地掃蕩着,飛揚的塵土中,通道上來回走着神色驚慌的太監們,匆忙的步態使他們的身影猶如旋轉在風中的枯葉。他們除了要向宮裡的每一個人傳播外國醫生古怪的一舉一動以及皇帝可能要被洋人弄死之類的駭人消息之外,最重要的是,他們必須向中華帝國的實際統治者——一個女人,報告那個進入皇宮的洋人正在做什麼和將要做什麼。

  那個在皇宮裡地位和權力都難以明言的女人從這天清早起就面無表情。在她的身後,放着從帝國南方運來的兩大缸用以滿足嗅覺的奇異水果。她坐在濃郁的香氣之中,不動聲色地看着探聽消息的太監們走馬燈似的在她面前的那道高大門檻內外跳進來跳出去。這個女人整個早上只說了一句話:你們小心着,別讓洋人給皇上看出別的病來。

  洋人給光緒皇帝「體檢」的結果是:中華帝國的皇帝根本沒有病。

  洋人確實看出「別的病」來了。

  洋人最後的結論是:生病的不是中國皇帝的肉體,而是這個龐大帝國的政治。

  一個洋人進入紫禁城給中國的皇帝看病,這是中國幾千年歷史上從未有過的事。於是,1899年12月19日,這個被中國人嚴重忽視的一天,就從這個寒冷而屈辱的早晨開始了。

  2、大中國

  1899年12月19日,在中華帝國廣袤的國土上,生活平靜而祥和。

  隨着太陽的升起,京城的大街小巷開始熱鬧起來。西北地區的山土貨物從北城的德勝門運進來,在集市上已堆積如山。口外肉質鮮美的羊因在冬季里每一天都要大量消費而塞滿了交易場。正陽門外的商業大街上停滿了客貨混載的騾車。當鋪和錢莊沉重的棉布門帘被掀起的時候,檀木櫃檯的古舊氣味和炭火的暖氣飄散到街上。能夠同時供應滿漢菜餚的飯鋪小夥計也開始在門外大聲拉客了。身裹滿族或漢族棉裝的女人們穿梭在隆福寺的雜貨攤位之中。老字號的零售商店僱傭了西洋樂隊正在進行大折價的廣告宣傳。妓女集中的幾條胡同里掛着被寒風弄髒了的彩燈。城東的東嶽廟今天有大型道場,成群結夥的盛裝婦女騎着驢出現在通往廣安門外一個香火旺盛的道觀的大路上。京城的大路放射狀地通向帝國的四面八方,在這些道路上行走着商人、兵勇、腳夫和鏢客。

  廣州今天的天氣格外好,衙役們把老爺出行巡視時用的花花綠綠的儀仗攤出來晾曬。

  冰封的黑龍江被漁民鑿開窟窿,他們把老鼠皮綁在粗大的繩索上捕捉巨大的哲羅魚,如果百斤以上便可以運往北京的紫禁城內進貢給皇帝了。

  揚州市場上的頭等蠶絲的價格在這一天還在漲着。

  而在喀什,幾頂轎子停放在一條水流清澈的河邊,苦力在監工的注視下正在卵石中尋找可以獻給皇帝的價格昂貴的和田玉。

  ……

  1899年12月19日,看上去和所有普通的日子一樣:帝國的官員們正在策劃官場上的行賄,帝國的農民們正在盤算明年的收成,帝國的盜賊們正在偏僻的隘口上埋伏,帝國的文人們正在暖閣中集句——悠久歷史的大國,山河壯美遼闊的疆土,難道她不該在1899年12月19日如此祥和嗎?

  世界上虛妄自大的感覺之深,以中華帝國之人為最。在文明發祥絕早的中國人所創造的文字中,最關鍵的一個詞彙便是「天下」。這是含義最為模糊的一個漢語詞彙。許多世紀以來,中國人認為中國不但是亞洲東部的中心,而且是全世界的中心。中國人的這種錯覺來源於這樣一個事實:中國地大物博,歷史悠久,當整個西方世界還是一片蠻荒的時候,中國的皇帝已經在他巨大帝國的土地上享受子民冶煉的黃金、精織的綢緞以及香甜的稻米和優美的情歌了。而當少數外國航海者登上東方這塊巨大大陸的時候,他們看見的是一個令人羨慕不已的國度:巍峨的山峰,一望無際的河谷平原,對生活文明的發現與創造。中國曾經是世界上最富庶的國家。當西方人第一次明白了盤在中國門柱上的「龍」是一種動物之後,很快就願意按照中國官員的要求,學習中國人雙膝觸地式的禮節。他們中的極其幸運者甚至還得到過中國皇帝的接見,他們在中國皇帝面前跪下時的笨拙樣子令中國官員掩口竊笑。當然,受到中國人竊笑的還有外國人奇怪的五官和不同顏色的曲卷的毛髮。

  大約從明朝開始,中國人逐漸知道自己的「天下」範圍並不是無邊的廣闊,更重要的是,中國人突然發現自己並不是世界的「中心」。最早給予中國人這一嚴重打擊的是一個在中國歷史上極其有名的意大利人——傳教士利瑪竇。明萬曆年間的一天,這個到中國來傳播耶穌教義的外國人在帝國都城北京的住所內,接待了一批中國的士人——有文化的知識分子。帝國的士人們在利瑪竇客廳的牆上,看見了一張幾千年來中國人從未見過的《萬國全圖》。除了當時歐洲人還沒有發現的澳洲大陸之外,在這張反映着歐洲文藝復興晚期地理學成就的世界地圖上,地球上的四大洋和諸大洲的位置已經被用相當精確的經緯度標示出來了。在中國之外,居然還有那麼多的國家存在;中國不但不是世界的主體,而且也沒有占據世界的中心,中國僅僅位於世界遠東的一隅——這對於當時的中國人來講,簡直是一個駭人聽聞的消息,它令中國人的認知世界天崩地裂。為此《明史》特記載道:

  意大里亞,居大西洋中,自古不通中國。萬曆時,其國人利瑪竇至京師,為《萬國全圖》,言天下有五大洲。第一曰亞細亞洲,中凡百餘國,而中國居其一。第二曰歐羅巴洲,中凡七十餘國,而意大里亞居其一……(《明史》卷三百二十六,列傳第二百七十四,外國七。)

  面對中國人的驚駭,覺得自己惹了大禍的利瑪竇為了挽回影響,特地重新畫了一張世界地圖。他違背地球經度和緯度的正確劃分,把中國移到了地圖的正中間。但是,已經晚了,中國人心中從此有了永遠也抹不去的沮喪以及沮喪之後的不甘。他們給了不是中國人的人一個含有貶義的稱謂:「夷」。

  然而,單憑一張地圖,並不能讓中國人就相信了世界真實的樣子。中國人對於自己不願意接受的事物非常善於採取「不擴散、不深究、不理睬」的態度。清乾隆年間的官方正史在評論利瑪竇的《萬國全圖》時依舊含糊地說「其說荒渺莫考」。(同上)——其時,距離那個意大利人向中國人展示世界地圖已經過去了二百多年,歐洲國家的民主革命和工業革命已經結束,英、法等國的海外市場擴張已經在東南亞登陸,並在印度、緬甸等國家基本完成占領,西方開始盤算如何向中國這塊巨大的市場進發了。而此刻,中國人依然根深蒂固地認為:中國是內部的,核心的,崇高而偉大;即使世界上真的存在幾個「蠻荒」的「夷」,他們也是外部的,邊緣的,低賤而渺小。「德以柔中國,刑以威四夷。」至少在上個世紀之前,中國人內外有別的概念明確而頑固。

  中國人認為,凡來到中華帝國的外國使節,無不是代表附屬國來進貢和稱臣的。英國特使馬戛爾尼於乾隆五十六年受英國皇室委派,到中國來協商相互通商的條件。他的船隊剛從天津進入通往北京的運河,船頭上就被中國官員強行樹起一面「英國貢船」的旗幟。船隊到達北京之後,特使被通知,朝見中國皇帝時必須按照中國的規矩下跪,馬戛爾尼爭取再三,才勉強獲准按照英國人見英國皇帝的禮節單膝彎曲,原因是:「朝廷固確認英吉利為海外朝貢國之一,此次使節,直為叩祝萬壽而來,得瞻天威,已屬蠻服陪臣之大幸。特以荒遠不識天朝禮制,妄行乞請,無足深責。」英國人雖因「蠻荒」而不懂禮儀,但不遠萬里前來臣服進貢,於是,即使不雙膝跪地,皇恩浩蕩也可免罪了。但是,英國人還是被中國皇帝的排場嚇壞了。陳康祺《郎歉記聞》中記載道:「乾隆癸丑西洋英咭利國使,當引對自陳,不習拜跪,強之止屈一膝。及至殿上,不覺雙跪俯伏。故管侍御韞山堂詩有『一到殿廷齊跪地,天威能使萬心降』之句。」英國人情不自禁地雙膝跪在了中華帝國金碧輝煌的皇宮大殿上。(《外交小史》:《英使覲見清高宗行叩頭禮》。《清代野史》卷一,巴蜀書社1998年9月第一版,第275頁。)

  時間僅僅過去了107年,法國醫生多德福不但被容許給帝國的皇帝「體檢」,而且還親手脫掉了帝國皇帝的衣服。這一事件因其荒唐地違背了國際法的基本準則而成為迄今為止世界國際關係史上絕無僅有的事件。外來勢力如此強橫粗暴地干涉一個國家的內部事務,公開侮辱一個國家的現政權以及它的最高統治者,除了會招致最強烈的抗議,招致使用戰爭這種人類為了雪恥而發明的極端手段之外,幾乎別無其他的結果——在國際關係史上,幾乎所有發生於國與國之間的血腥的、殘酷的和悲慘的事件,究其發生的最初始因和發展的基本原由,無不源於一個詞彙:尊嚴。況且,中國人歷來是格外看重「尊嚴」的。對於這個民族的每一個成員來講,無論是屬於祖宗的過去、屬於自己的現在,還是屬於子孫的將來,在所有光陰歲月中的所有苦難屈辱中,再沒有什麼比「丟面子」更令中國人以為是嚴重的事件了。

  1840年和1860年的兩次鴉片戰爭之後,西方各國開始對中國人將他們稱之為「夷」不再忍氣吞聲,洋人有膽量要求中國人對他們放尊重一點了。於是,1860年,在洋槍洋炮的威脅下,洋人逼迫大清帝國的官員與他們簽訂意在維護洋人在華利益的條約的時候,將禁止中國人使用「夷」這個字迫不及待地、堂而皇之地寫進了《南京條約》中——特別為一個字的使用而制定一條專門的外交條款,這在世界國際關係史中為罕見的一例。於是帝國政府被逼無奈而改口,通告全國在外交公文來往中一律使用「洋人」這個詞。

  「洋人」這個中文詞彙的字面含義是:從海洋上漂流而來的人。這本是一個典型的中性詞彙。洋人以為用白紙黑字形成雙方簽訂的外交文件就可以得到尊嚴了,他們根本不了解中國人的民族性情。因為洋人們越對這個字眼敏感而計較,反而越能讓中國人感覺良好。於是,在大臣們給朝廷的奏摺中,在帝國臣民百姓的言語中,不但原來稱呼洋人為「夷」的中國人依舊用「夷」字,原來對洋人不使用「夷」字的中國人也改稱「夷」了,而且無論含義還是口氣里,一律添加了一層深深的鄙視和惡狠狠。當然,還有一點兒我說了你也聽不見的狡獪的樂趣。

  中國人終於見識了洋人。自1840年虎門水域外的幾艘英國艦船向中國開了炮,這個古老帝國的國門從此被打開了。都說西方勢力企圖占領中華帝國的市場,破壞了這個帝國古老的手工業,其實並沒能完全破壞。馬克思把棉紗的輸入當做帝國主義資本侵略的發端,但是在中國這個具有幾千年歷史的帝國里,洋人輸入的棉紗根本沒有市場,因為,絕大部分的中國人穿不起細洋布。在光線昏暗的房舍里,在陽光燦爛的場院上,中國百姓自己造的木製紡車直到百年後的今天依舊在吱呀吱呀地旋轉不停。隨着炮艦來到中國的英國商人興奮地給國內的供貨商寫信,說只要每一個中國人擁有一套睡袍,每一戶中國家庭擁有一套用餐的刀叉和一架鋼琴,這個市場就足以讓所有的英國人過上女皇般的生活。但是,古老的中國文明很快就給了英國商人以絕望的打擊,原因很簡單:絕大部分中國人睡覺時不穿什麼衣服,吃飯時也不講究使用什麼餐具把食物送到嘴裡。至於鋼琴,即便中國有人有幸看見過這個洋東西,也不過認為與普通桌子的功能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中國不是一個可以被什麼風暴輕易顛覆的國家,中國人不是一個容易被其他文化影響的種族。

  19世紀,英國商人在中華帝國中最成功的商業操作只有一項,那就是鴉片的輸入。這個帝國的人民接受鴉片的速度甚至出乎了英國商人的預料。開始還是在艦隊掩護下進行的提心弔膽的走私活動,可是沒過多久,守海防的關天培大人自殺了,抓走私的林則徐大人發配了。於是,只用了短短几十年的時間,在這個帝國從南到北的土地上,幾乎找不到沒有鴉片存在的城鎮和鄉村了。從吸食發展到種植,在帝國政府無法真正實施威嚴的西南邊陲的碧綠山野中,鮮艷燦爛的罌粟花在向陽的陡坡上開始滿山遍野地怒放,在東方的藍天白雲之下呈現出一種令人迷惑的美艷。

  除此之外,對洋人對這個帝國所做的一切,包括1899年12月里這個陰暗的早晨所發生的怪事,中國人似乎並沒有特別地在意。混雜在四萬萬中國人中的幾個洋人實在是太稀少了,提到他們,大部分中國人都會表現出一種鄙視的神情:洋人?您說的是鬼子麼?

  3、一團模糊不清的印象

  還是這一天,中午時分。從雲層的縫隙中射出來的冬日的陽光照耀在北京城裡一座叫做「賢良寺」的廟宇頂上。這是一座看上去和中國其他地方的宗教建築沒有什麼不同的廟宇,但是,賢良寺卻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是中華帝國政治的一個敏感之處,因為它是一座可供外省封疆大臣進京時暫住的旅館,還是那些家眷在外省但本人在京城做官的大員們長期當做官邸的地方。

  冬日的陽光下,帝國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官員正站在賢良寺的門廊內迎接英國公使的到來。這位白鬍子的老人因為剛剛結束的中日甲午戰爭而名聲遠播。

  李鴻章今天的心情還可以,因為擔負帝國戰敗責任的他被解除職務後,就在法國醫生多德福進入皇宮的時候,又得到了重新任命的詔書——到距離京城極其遙遠的南方任兩廣總督。和絕大多數的帝國官員一樣,李鴻章也是讀書人出身,在外國列強第一次用火炮和毒品打破了中華帝國的孤獨與寧靜的1840年,他通過了中國知識分子的初級考試而成為秀才。七年之後,把中國經典誦記得滾瓜爛熟的他通過了帝國科舉最高級別的考試,名列第三甲第十三名進士——凡是通過這一級考試的文人都有機會走向官場。

  英國公使竇納爾首先祝賀李鴻章被重新任命,並且說是特意來為他送行的。但是,在酒宴上,竇公使突如其來地、毫不掩飾地向李鴻章提出了一個極其敏感的問題:聽說貴國要廢掉光緒皇帝?

  問話的時候,竇納爾注視着中華帝國這位最著名的官員的臉,他試圖在這張臉上看到哪怕是絲毫的反應,因為皇帝的更迭對於中國人來講是最重大的事件,尤其是對於朝廷中的官員。但是,英國公使看見的是一張沒有任何異樣的臉。李鴻章用一種標準的外交辭令態度溫和地說:「公使大人,我想,無論怎樣,這應該是中國的內政問題吧?」

  竇納爾對李鴻章的反應感到困惑。其實,自他踏上這個古老的帝國時起,中國人的所思所言無不令他困惑。臨走的時候,竇納爾在門口板起面孔盯着李鴻章一板一眼地說:我是大英帝國的駐華公使,如果以後有外交上的交涉,關於中國的最高元首,除了光緒皇帝之外,大英帝國不承認任何別的什麼人。

  李鴻章的臉上還是沒有任何的變化,他始終保持着那種彬彬有禮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中國人在自己的國家可能出現巨大政治動盪的前夕,竟然能對國家的前途如此冷漠,尤其是對整個西方對這個帝國的嚴厲態度如此漠視,竇納爾感到一種無法描述的吃驚和失落。

  懷着這種心情,竇納爾坐在中國的轎子裡,行進在北京的大街上。這個英國人掀開轎簾,看見的是塞滿了人的熙熙攘攘的街景,他不禁聯想到他在英文報紙《中國北方每日新聞》上看到的一篇美國人寫的文章,題目是:《缺乏公共精神的中國人》。

  進入19世紀以後,在西方人所撰寫的關於中國和中國人的文章著述中,那些「平靜富庶的國土」、「樂觀幽默的東方民族」和「金色盤龍下的溫文爾雅的子民」等等溫暖的語句突然消失得一乾二淨,中國人在西方人的視野里一下子變得陌生起來,仿佛是世界上一塊最稀奇古怪的土地上的一群性格最稀奇古怪的人。

  在中國生活了50年的英國人麥高溫在他的《中國人生活的明與暗》中是這樣描述的:

  「中國人初看上去並不吸引人,他們的皮膚是黃色的,聲音尖利而不悅耳……他們的顴骨凸出,扁平的鼻子就像是老祖宗在某次打鬥中受傷之後傳下來的。他們的嘴很厚,嘴巴寬大無比……那雙窄窄的黑色杏仁眼中,細小的眼球在眼眶裡轉來轉去,就像是在與外界的世界捉迷藏。」更為奇特的是:「一個偉大的民族居然形成這樣反常的習慣,把前額的頭髮剃光,聽任明顯應該保護的部位暴露在外,而男人的腦後則一律拖着一條髮辮。」(《中國人生活的明與暗》,(英)麥高溫著,朱濤、倪靜譯,時事出版社1998年1月第一版,第346頁。)

  西方人眼裡的中國人變成了「一團模糊不清的印象」,「一群最複雜最難理解的人」。

  中國人沒有確切的時間觀念。儘管機械鐘錶的發明已經有了500年以上的歷史,中國人仍少有鐘錶。他們把一天分為十二個時辰,而「時辰」的概念十分模糊,僅指一天的十二分之一,且從一個時辰到另外一個時辰之間沒有明確的標示。中國人的衣服沒有口袋,寬鬆的腰身裁剪掩蓋着所有人身體的一切曲線。中國人的屋子裡很冷,紙窗根本沒有禦寒的功能,但他們依然人人沒有隨手關門的習慣。中國人養了許多年的羊,卻沒有紡織羊毛的傳統。中國人飼養着各種飛禽,但是對飛禽羽絨的惟一利用是雞毛撣子。中國人喜歡擁擠和熱鬧而不喜歡獨處和安靜。中國的當鋪起的是銀行的作用。中國人有能力把禮節變為生活中的繁文縟節,接着變為人際間的一場頗具規模的社交災難,奇特的是,禮節還是被按部就班地推廣延續為中國人日常生活的必須,就像一件件盛裝,到了一定的時候就會被穿戴起來。中國人的宴會冗長豪華,沒有盡頭的菜餚多得讓人難以置信,這種過分的奢侈常常令西方人驚駭不已,甚至感到恐怖和絕望,而恰恰是中國人在世界上創作了這樣一句極富悲劇性的警言: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

  到了清末,中國人在西方人的描述中只剩了兩個最強烈的字:麻木。

  「在骯髒的低雲下的河岸碼頭上,默默地走動着面無表情的中國人。」1881年來到這個古老的東方帝國的一位荷蘭商人這樣描寫道,「他們深顏色的破爛衣服僅僅能夠算做一塊勉強遮羞的布,只有在和你進行交易的時候,他們的小眼睛裡才出現一種機警的光亮。但是,他們的討價還價是把手指藏在衣襟里進行的,即使最激烈的爭論,在他們的臉上也完全看不出來。」1886年一位名叫利馬的西班牙傳教士來到中國後說:「中國人是這個世界上最善於隱藏自己感情的種族,他們那麻木的、近乎呆滯的神情,很容易令人聯想到什麼叫無助和絕望。」美國傳教士史密斯說他永遠也忘不掉中國人無所事事的「沉默」,他認為中國人忍受精神苦難和肉體痛苦的能力是驚人的,「他們可以在一個地方一動不動地坐很長的時間」。史密斯說:「中國人麻木不仁和缺乏公共精神。」他列舉了一系列關於中國人「冷漠」的細節,它們來自於這種精神狀態所導致的公共秩序和國家政治生活的異常:中國人都對「公共的」不感興趣,國家的、公共的一切都可能成為個人占有的對象——「鋪路石不見了,城牆上的方磚不見了,某個港口外國人墓地的圍牆不見了,北京皇宮曾經發生過一起著名的盜竊案件,因為紫禁城房屋上的銅頂不見了。」(《中國人的氣質》,(美)亞瑟·亨·史密斯著,張夢陽、王麗娟譯,敦煌文藝出版社1995年9月第一版,第78~79頁。)

  1860年英法聯軍進攻北京,馱炮的騾子是從山東人那裡用很便宜的價錢買來的。天津的商人也和英法軍隊簽有協定,「只要不侵犯他們的利益,他們可以為聯軍提供一切幫助」。而在阻擊外國聯軍的帝國軍隊所抓獲的俘虜中,大部分竟然是中國人,這些協助聯軍進攻自己國家都城的中國人是聯軍花錢從中國南方雇來的。氣憤的帝國士兵把這些俘虜頭上表示身為帝國臣民的重要標誌的那根辮子剪掉了。在中國,這是對中國的臣民政治良心的最大的懲罰。」史密斯還記述了1851年發生在中國京城一家客棧里的奇怪的事:幾個洋人在與幾個中國人就皇帝的問題聊天。當時中國的皇帝剛剛「駕崩」,洋人們問中國人對誰來繼承皇位有什麼看法,一個中國人慢慢地站起來說:「這是衙門裡的人關心的事,他們拿的是這份俸祿,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同上)中國百姓對自己國家最高統治者的態度,恐怕算得上是這個世界上一種極其罕見並且難以解釋的古怪現象了。

  數千年以來,東方這塊土地上曾經出現過無數位皇帝。如果從公元前221年統一了中華帝國的第一位皇帝秦始皇開始計算,皇帝在中國的統治已經有2000年以上的歷史了。雖然中國人是這個世界上最畏懼皇權的人,但是,關於皇帝的一切,除了能引起那些和皇帝有依附關係的大臣們的關注之外,充滿東方幽默精神的中國百姓們大都對此懷着一種事不關己的輕鬆散淡的心情,頂多在茶餘飯後胡亂議論幾句來調劑貧困而單調的日子,且議論的內容大都與皇帝後院裡居住的據說有着驚人美貌的「六宮粉黛」有關。對最高統治者至尊地位的仰慕,對帝國專制權威的畏懼,對宮廷私秘生活的猜想,以及對皇帝生老病死的調侃,所有這些敬與不敬都融合在中國特有的文化氛圍里,經過數千年的浸染,如同一種生命的基因,構成了中國人肉體和精神生活必須的組成部份。

  根源似乎是貧窮。

  19世紀末的中華帝國像一個殘年的老人,它的身體已經不是有什麼病症的問題,而是在自然地無可挽回地衰老着。連年的災害使荒涼的田野土路上充滿絕望的逃荒者,他們走過殘陽斜照着的古代遺留下來象徵輝煌成就的高大廟宇石碑的時候,目光茫然而呆滯。在支離破碎的現實里,占中國總人口九成以上的手工業者、遊民和農夫的憂患已經萎縮到了最基本的生存線上,貧困使這個帝國的人民的生命狀態脆弱到了極致——雨水稍減,就意味着成千上萬的人要餓死;雨水稍豐,就意味着成千上萬個家庭會被洪水淹沒。高牆裡皇帝的消化系統是否健康和他們的命運有什麼關係?

  4、帝國主義行徑

  隨着人類文明歷史的發展,到了19世紀,這個世界上已經不可能再有哪一個民族能夠緊閉國門,拒絕一切對外政治經濟活動而孤獨、安全地生存和發展了。1840年英國軍艦對中華帝國南方一個港口的炮擊,標誌着這個幾千年來一直生活在相對封閉狀態中的帝國的平靜生活終於結束了,它開始接觸外部的世界,接受融入世界政治經濟大體制的現實,以這個星球上眾多民族之一的身份登上世界舞台——儘管這一切都是中華帝國在武力攻擊下被迫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