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集 - 第1章

老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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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集



五九

熱包子

愛的小鬼

同盟

大悲寺外

馬褲先生

微神

開市大吉

歪毛兒

柳家大院

抱孫

黑白李

眼鏡

鐵牛和病鴨

也是三角



這裡的「趕集」不是逢一四七或二五八到集上去賣兩隻雞或買二斗米的意思,這是說這本集子裡的十幾篇東西都是趕出來的。幾句話就足以說明這個:我本來不大寫短篇小說,因為不會。可是自從滬戰後,刊物增多,各處找我寫文章;既蒙賞臉,怎好不捧場?同時寫幾個長篇,自然是作不到的,於是由靠背戲改唱短打。這麼一來,快信便接得更多:「既肯寫短篇了,還有什麼說的?寫吧,夥計!三天的工夫還趕不出五千字來?少點也行啊!無論怎着吧,趕一篇,要快!」話說得很「自己」,我也就不好意思,於是天昏地暗,胡扯一番;明知寫得不成東西,還沒法不硬着頭皮干。到如今居然湊成這麼一小堆堆了!

設若我要是不教書,或者這些篇還不至於這麼糟,至少是在文字上。可是我得教書,白天的工夫都花費在學校里,只能在晚間來胡扯;扯到哪兒算哪兒,沒辦法!

現在要出集了,本當給這堆小鬼一一修飾打扮一番;哼,哪有那個工夫!隨它們去吧;它們沒出息,日後自會受淘汰;我不拿它們當寶貝兒,也不便把它們都勒死。就是這個主意!

排列的次序是依着寫成的先後。設若後邊的比前邊的好一點,那總算狗急跳牆,居然跳過去了。說真的,這種「歪打正着」的辦法,能得一兩個虎頭虎腦的傢伙就得念佛!

蒙載過這些篇的雜誌們允許我把它們收入這本里,十分的感激!

老舍一九三四年,二月一日,濟南。

五九

張丙,瘦得象剝了皮的小樹,差不多每天晚上來喝茶。他的臉上似乎沒有什麼東西;只有一對深而很黑的眼睛,顯出他並不是因為瘦弱而完全沒有精力。當喝下第三碗茶之後,這對黑眼開始發光;嘴唇,象小孩要哭的時候,開始顫動。他要發議論了。

他的議論,不是有統系的;他遇到什麼事便談什麼,加以批評。但無論談什麼事,他的批評總結束在「中國人是無望的,我剛說的這件事又是個好證據」。說完,他自動的斟上一碗茶,一氣喝完;閉上眼,不再說了,顯出:「不必辯論,中國人是無望的。無論怎說!」

這一晚,電燈非常的暗,讀書是不可能的。張丙來了,看了看屋裡,看了看電燈,點了點頭,坐下,似乎是心裡說:「中國人是無望的,看這個燈;電燈公司……」

第三碗茶喝過,我笑着說:「老張,什麼新聞?」

出我意料之外,他笑了笑——他向來是不輕易發笑的。「打架來着。」他說。

「誰?你?」我問。

「我!」他看着茶碗,不再說了。

等了足有五分鐘,他自動的開始:「假如你看見一個壯小伙子,利用他身體氣力的優越,打一個七八歲的小孩,你怎辦?」

「過去勸解,我看,是第一步。」

「假若你一看見他打那個小孩子,你便想到:設若過去勸,他自然是停止住打,而嘟囔着罵話走開;那小孩子是白挨一頓打!你想,過去勸解是有意義的嗎?」他的眼睛發光了,看看我的臉。

「我自然說他一頓,叫他明白他不應當欺侮小孩子,那不體面。」

「是的,不體面;假如他懂得什麼體面,他還不那樣作呢!而且,這樣的東西,你真要過去說他幾句,他一定問你:『你管得着嗎?你是幹什麼的,管這個事?』你跟他辯駁,還不如和石頭說幾句好話呢;石頭是不會用言語衝撞你的。假如你和他嚷嚷起來,自然是招來一群人,來看熱鬧;結果是他走他的,你走你的路;可是他白打了小孩一頓,沒受一點懲罰;下回他遇到機會還這樣作!白打一個不能抵抗的小孩子,是便宜的事,他一定這麼想。」

「那末,你以為應當立刻叫他受懲罰,路見不平……那一套?」我知道他最厭惡武俠小說,而故意斗他。果然不出我所料,他說:「別說《七俠五義》!我不要作什麼武俠,我只是不能瞪着眼看一個小孩挨打;那叫我的靈魂全發了火!更不能叫打人的占了全勝去!我過去,一聲沒出,打了他個嘴巴!」「他呢?」

「他?反正我是計畫好了的:假如我不打他,而過去勸,他是得意揚揚而去;打人是件舒服事,從人們的獸性方面看。設若我跟他講理,結果也還是得打架;不過,我未必打得着他,因為他必先下手,不給我先發制人的機會。」他又笑了;我知道他笑的意思。

「但是,」我問:「你打了他,他一定還手,你豈是他的對手?」我很關心這一點,因為張丙是那樣瘦弱的人。「那自然我也想到了。我打他,他必定打我;我必定失敗。可是有一層,這種人,善於利用筋肉欺侮人的,遇到自家皮肉上挨了打,他會登時去用手遮護那裡,在那一刻,他只覺得疼,而忘了動作。及至他看明白了你,他還是不敢動手,因為他向來利用筋肉的優越欺人,及至他自己挨了打,他必定想想那個打他的,一定是有些來歷;因為他自己打人的時候是看清了有無操必勝之券而後開打的。就是真還了手,把我打傷,我,不全象那小子那樣傻,會找巡警去。至少我跟他上警區,耽誤他一天的工夫(先不用說他一定受什麼別的懲罰),叫他也曉得,打人是至少要上警區的。」

他不言語了,我看得出,他心中正在難受——難受,他打了人家一下,不用提他的理由充足與否。

「他打人,人也打他,對這等人正是妥當的辦法;人類是無望的,你常這麼說。」我打算招他笑一下。

他沒笑,只輕輕搖了搖頭,說:「這是今天早晨的事。下午四五點鐘的時候,我又遇見他了。」

「他要動手了?」我問,很不放心的。

「動手打我一頓,倒沒有什麼!叫我,叫我——我應當怎樣說?——傷心的是:今天下午我遇見他的時候,他正拉着兩個十來歲的外國小孩兒;他分明是給一家外國人作僕人的。他拉着那兩個外國小孩,趕過我來,告訴他們,低聲下氣的央告他們:踢他!踢他!然後向我說:你!你敢打我?洋人也不打我呀!(請注意,這裡他很巧妙的,去了一個「敢」字!)然後又向那兩個小孩說:踢!踢他!看他敢惹洋人不敢!」他停頓了一會兒,忽然的問我:「今天是什麼日子?」

「五九!」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的淚流下來了。「嘔!」張丙立起來說:「怪不得街上那麼多的『打倒帝國主義』的標語呢!」

他好象忘了說那句:「中國人沒希望,」也沒喝那末一碗茶,便走了。

熱包子

愛情自古時候就是好出軌的事。不過,古年間沒有報紙和雜誌,所以不象現在鬧得這麼血花。不用往很古遠里說,就以我小時候說吧,人們鬧戀愛便不輕易弄得滿城風雨。我還記得老街坊小邱。那時候的「小」邱自然到現在已是「老」邱了。可是即使現在我再見着他,即使他已是白髮老翁,我還得叫他「小」邱。他是不會老的。我們一想起花兒來,似乎便看見些紅花綠葉,開得正盛;大概沒有一人想花便想到落花如雨,色斷香銷的。小邱也是花兒似的,在人們腦中他永遠是青春,雖然他長得離花還遠得很呢。

小邱是從什麼地方搬來的,和哪年搬來的,我似乎一點也不記得。我只記得他一搬來的時候就帶着個年青的媳婦。他們住我們的外院一間北小屋。從這小夫婦搬來之後,似乎常常聽人說:他們倆在夜半里常打架。小夫婦打架也是自古有之,不足為奇;我所希望的是小邱頭上破一塊,或是小邱嫂手上有些傷痕……我那時候比現在天真的多多了;很歡迎人們打架,並且多少要掛點傷。可是,小邱夫婦永遠是——在白天——那麼快活和氣,身上確是沒傷。我說身上,一點不假,連小邱嫂的光脊樑我都看見過。我那時候常這麼想:大概他們打架是一人手裡拿着一塊棉花打的。

小邱嫂的小屋真好。永遠那麼乾淨永遠那麼暖和,永遠有種味兒——特別的味兒,沒法形容,可是顯然的與眾不同。小倆口味兒,對,到現在我才想到一個適當的形容字。怪不得那時候街坊們,特別是中年男子,願意上小邱嫂那裡去談天呢,談天的時候,他們小夫婦永遠是歡天喜地的,老好象是大年初一迎接賀年的客人那麼欣喜。可是,客人散了以後,據說,他們就必定打一回架。有人指天起誓說,曾聽見他們打得咚咚的響。

小邱,在街坊們眼中,是個毛騰廝火的小伙子。他走路好象永遠腳不貼地,而且除了在家中,仿佛沒人看見過他站住不動,哪怕是一會兒呢。就是他坐着的時候,他的手腳也沒老實着的時候。他的手不是摸着衣縫,便是在凳子沿上打滑溜,要不然便在臉上搓。他的腳永遠上下左右找事作,好象一邊坐着說話,還一邊在走路,想象的走着。街坊們並不因此而小看他,雖然這是他永遠成不了「老邱」的主因。在另一方面,大家確是有點對他不敬,因為他的脖子老縮着。不知道怎麼一來二去的「王八脖子」成了小邱的另一稱呼。自從這個稱呼成立以後,聽說他們半夜裡更打得歡了。可是,在白天他們比以前更顯着歡喜和氣。

小邱嫂的光脊樑不但是被我看見過,有些中年人也說看見過。古時候的婦女不許露着胸部,而她竟自被人參觀了光脊樑,這連我——那時還是個小孩子——都覺着她太灑脫了。這又是我現在才想起的形容字——灑脫。她確是灑脫:自天子以至庶人好象沒有和她說不來的。我知道門外賣香油的,賣菜的,永遠給她比給旁人多些。她在我的孩子眼中是非常的美。她的牙頂美,到如今我還記得她的笑容,她一笑便會露出世界上最白的一點牙來。只是那麼一點,可是這一點白色能在人的腦中延展開無窮的幻想,這些幻想是以她的笑為中心,以她的白牙為顏色。拿着落花生,或鐵蠶豆,或大酸棗,在她的小屋裡去吃,是我兒時生命里一個最美的事。剝了花生豆往小邱嫂嘴裡送,那個報酬是永生的欣悅——能看看她的牙。把一口袋花生都送給她吃了也甘心,雖然在事實上沒這麼辦過。

小邱嫂沒生過小孩。有時候我聽見她對小邱半笑半惱的說,憑你個軟貨也配有小孩?!小邱的脖子便縮得更厲害了,似乎十分傷心的樣子;他能半天也不發一語,呆呆的用手擦臉,直等到她說:「買洋火!」他才又笑一笑,腳不擦地飛了出去。

記得是一年冬天,我剛下學,在胡同口上遇見小邱。他的氣色非常的難看,我以為他是生了病。他的眼睛往遠處看,可是手摸着我的絨帽的紅繩結子,問:「你沒看見邱嫂嗎?」「沒有哇,」我說。

「你沒有?」他問得極難聽,就好象為兒子害病而占卦的婦人,又願意聽實話,又不願意相信實話,要相信又願反抗。他只問了這麼一句,就向街上跑了去。

那天晚上我又到邱嫂的小屋裡去,門,鎖着呢。我雖然已經到了上學的年紀,我不能不哭了。每天照例給邱嫂送去的落花生,那天晚上居然連一個也沒剝開。

第二天早晨,一清早我便去看邱嫂,還是沒有;小邱一個人在炕沿上坐着呢,手托着腦門。我叫了他兩聲,他沒答理我。

差不多有半年的工夫,我上學總在街上尋望,希望能遇見邱嫂,可是一回也沒遇見。

她的小屋,雖然小邱還是天天晚上回來,我不再去了。還是那麼乾淨,還是那麼暖和,只是邱嫂把那點特別的味兒帶走了。我常在牆上,空中看見她的白牙,可是只有那麼一點白牙,別的已不存在:那點牙也不會輕輕嚼我的花生米。

小邱更毛騰廝火了,可是不大愛說話。有時候他回來的很早,不作飯,只呆呆的楞着。每遇到這種情形,我們總把他讓過來,和我們一同吃飯。他和我們吃飯的時候,還是有說有笑,手腳不識閒。可是他的眼時時往門外或窗外瞭那麼一下。我們誰也不提邱嫂;有時候我忘了,說了句:「邱嫂上哪兒了呢?」他便立刻搭訕着回到小屋裡去,連燈也不點,在炕沿上坐着。有半年多,這麼着。

忽然有一天晚上,不是五月節前,便是五月節後,我下學後同着學伴去玩,回來晚了。正走在胡同口,遇見了小邱。他手裡拿着個碟子。

「幹什麼去?」我截住了他。

他似乎一時忘了怎樣說話了,可是由他的眼神我看得出,他是很喜歡,喜歡得說不出話來。呆了半天,他似乎趴在我的耳邊說的:

「邱嫂回來啦,我給她買幾個熱包子去!」他把個「熱」字說得分外的真切。

我飛了家去。果然她回來了。還是那麼好看,牙還是那麼白,只是瘦了些。

我直到今日,還不知道她上哪兒去了那么半年。我和小邱,在那時候,一樣的只盼望她回來,不問別的。到現在想起來,古時候的愛情出軌似乎也是神聖的,因為沒有報紙和雜誌們把邱嫂的像片登出來,也沒使小邱的快樂得而復失。

愛的小鬼

我向來沒有見過苓這麼喜歡,她的神氣幾乎使人懷疑了,假如不是使人害怕。她哼唧着有腔無字的歌,隨着口腔的方便繼續的添湊,好象可以永遠唱下去而且永遠新穎,扶着椅子的扶手,似乎是要立起來,可是腳尖在地上輕輕的點動,似乎急於為她自造的歌曲敲出節拍,而暫時的忘了立起來。她的眼可是看着天花板,象有朵鮮玫瑰在那兒似的。她的耳似乎聽着她自己臉上的紅潮進退的微音。她確是快樂得有點忘形。她忽然的跳起來,自己笑着,三步加一跳的在屋中轉了幾個圈,故意的微喘,嘴更笑得張開些。頭髮蓋住了右眼,用脖子的彈力給拋回頭上,然後雙手交叉撐住腦杓兒,又看天花板上那朵無形的鮮玫瑰。

「苓!」我叫了她一聲。

她的眼光似乎由天上收回到人間來了,剛遇上我的便又微微的挪開一些,放在我的耳唇那一溜兒。

「什麼事這麼喜歡?」我用逗弄的口氣「說」——實在不象是「問」。

「猜吧,」苓永遠把兩個字,特別是那半個「吧」,說得象音樂作的兩顆珠子,一大一小。

「誰猜得着你個小狗肚子裡又憋什麼壞!」我的笑容把那個「!」減去一切應有的分量。

「你個臭東東!打你去!」苓歡喜的時候,「東西」便是「東東」。

「不用打岔,告訴我!」

「偏不告訴你,偏不,偏不!」她還是笑着,可是笑的聲兒,恐怕只有我聽得出來,微微有點不自然了。

設若我不再往下問,大概三分鐘後她總得給我些眼淚看看。設若一定問,也無須等三分鐘眼淚便過度的降生。我還是不敢耽誤工夫太大了,一分鐘冷靜的過去,全世界便變成個冰海。迅速定計,可是,真又不容易。愛的生活里有無數的小毛毛蟲,每個小毛毛蟲都足以使你哭不得笑不得。一天至少有那麼幾次。

「好寶貝,告訴我吧!」說得有點欠火力,我知道。她笑着走向我來,手扶在我的藤椅背沿上。

「告訴你吧?」

「好愛人!」

「我妹妹待一會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