蛤藻集 - 第1章

老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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蛤藻集



老字號

斷魂槍

聽來的故事

新時代的舊悲劇

且說屋裡

新韓穆烈德

哀啟



收入此集的有六短篇,一中篇;都是在青島寫成的。取名「蛤藻」,無非見景生情:住在青島,看海很方便:潮退後,每攜小女到海邊上去;沙灘上有的是蛤殼與斷藻,便與她拾着玩。拾來的蛤殼很不少了,但是很少出奇的。至於海藻,更不便往家中拿,往往是拾起來再送到水中去。記得在艾爾蘭海邊上同着一位朋友閒逛,走到一塊沙灘,沙子極細極多,名為天鵝絨灘。時近初秋,沙上有些斷藻,葉短有豆,很象聖誕節時用的Mistletoe。據那個友人說,踩踩這種小豆是有益於腳的,所以我們便都赤足去踏,豆破有聲,怪覺有趣。在青島,我還沒遇上這樣的藻,於是和小女也就少了一種赤足的遊戲。

設若以蛤及藻象徵此集,那就只能說:出奇的蛤殼是不易拾着,而那有豆兒且有益於身體的藻也還沒能找到。眼高手低,作出來的東西總不能使自己滿意,一點不是謙虛。讀者若能不把它們拾起來再馬上送到水中去,象我與小女拾海藻那樣,而是象蛤殼似的好歹拿回家去,加一番品評,便榮幸非常了!

老舍序於青島。二十五年雙十節

老字號

錢掌柜走後,辛德治——三合祥的大徒弟,現在很拿點事——好幾天沒正經吃飯。錢掌柜是綢緞行公認的老手,正如三合祥是公認的老字號。辛德治是錢掌柜手下教練出來的人。可是他並不專因私人的感情而這樣難過,也不是自己有什麼野心。他說不上來為什麼這樣怕,好象錢掌柜帶走了一些永難恢復的東西。

周掌柜到任。辛德治明白了,他的恐怖不是虛的;「難過」幾乎要改成咒罵了。周掌柜是個「野雞」,三合祥——多少年的老字號!——要滿街拉客了!辛德治的嘴撇得象個煮破了的餃子。老手,老字號,老規矩——都隨着錢掌柜的走了,或者永遠不再回來。錢掌柜,那樣正直,那樣規矩,把買賣作賠了。東家不管別的,只求年底下多分紅。

多少年了,三合祥是永遠那麼官樣大氣:金匾黑字,綠裝修,黑櫃藍布圍子,大杌凳包着藍呢子套,茶几上永遠放着鮮花。多少年了,三合祥除了在燈節才掛上四隻宮燈,垂着大紅穗子沒有任何不合規矩的胡鬧八光。多少年了,三合祥沒打過價錢,抹過零兒,或是貼張廣告,或者減價半月;三合祥賣的是字號。多少年了,柜上沒有吸煙捲的,沒有大聲說話的;有點響聲只是老掌柜的咕嚕水煙與咳嗽。

這些,還有許許多多可寶貴的老氣度,老規矩,由周掌柜一進門,辛德治看出來,全要完!周掌柜的眼睛就不規矩,他不低着眼皮,而是滿世界掃,好象找賊呢。人家錢掌柜,老坐在大杌凳上合着眼,可是哪個夥計出錯了口氣,他也曉得。

果然,周掌柜——來了還沒有兩天——要把三合祥改成蹦蹦戲的棚子:門前紮起血絲胡拉的一座彩牌,「大減價」每個字有五尺見方,兩盞煤氣燈,把人們照得臉上發綠。這還不夠,門口一檔子洋鼓洋號,從天亮吹到三更;四個徒弟,都戴上紅帽子,在門口,在馬路上,見人就給傳單。這還不夠,他派定兩個徒弟專管給客人送煙遞茶,哪怕是買半尺白布,也往後櫃讓,也遞香煙:大兵,清道夫,女招待,都燒着煙捲,把屋裡燒得象個佛堂。這還不夠,買一尺還饒上一尺,還贈送洋娃娃,夥計們還要和客人隨便說笑;客人要買的,假如柜上沒有,不告訴人家沒有,而拿出別種東西硬叫人家看;買過十元錢的東西,還打發徒弟送了去,柜上買了兩輛一走三歪的自行車!

辛德治要找個地方哭一大場去!在柜上十五六年了,沒想到過——更不用說見過了——三合祥會落到這步天地!怎麼見人呢?合街上有誰不敬重三合祥的?夥計們晚上出來,提着三合祥的大燈籠,連巡警們都另眼看待。那年兵變,三合祥雖然也被搶一空,可是沒象左右的鋪戶那樣連門板和「言無二價」的牌子都被摘了走——三合祥的金匾有種尊嚴!他到城裡已經二十來年了,其中的十五六年是在三合祥,三合祥是他第二家庭,他的說話、咳嗽與藍布大衫的樣式,全是三合祥給他的。他因三合祥、也為三合祥而驕傲。他給鋪子去索債,都被人請進去喝碗茶;三合祥雖是個買賣,可是和照顧主兒們似乎是朋友。錢掌柜是常給照顧主兒行紅白人情的。三合祥是「君子之風」的買賣:門凳上常坐着附近最體面的人;遇到街上有熱鬧的時候,照顧主兒的女眷們到這裡向老掌柜借個座兒。這個光榮的歷史,是長在辛德治的心裡的。可是現在?

辛德治也並不是不曉得,年頭是變了。拿三合祥的左右鋪戶說,多少家已經把老規矩捨棄,而那些新開的更是提不得的,因為根本就沒有過規矩。他知道這個。可是因此他更愛三合祥,更替它驕傲。假如三合祥也下了橋,世界就沒了!

哼,現在三合祥和別人家一樣了,假如不是更壞!

他最恨的是對門那家正香村:掌柜的踏拉着鞋,叼着煙捲,鑲着金門牙。老闆娘背着抱着,好象兜兒里還帶着,幾個男女小孩,成天出來進去,進去出來,唧唧喳喳,不知喊些什麼。老闆和老闆娘吵架也在柜上,打孩子,給孩子吃奶,也在柜上。摸不清他們是作買賣呢,還是幹什麼玩呢,只有老闆娘的胸口老在櫃前陳列着是件無可疑的事兒。那群夥計,不知是從哪兒找來的,全穿着破鞋,可是衣服多半是綢緞的。有的貼着太陽膏,有的頭髮梳得象漆杓,有的戴着金絲眼鏡。再說那份兒厭氣:一年到頭老是大減價,老懸着煤氣燈,老轉動着留聲機。買過兩元錢的東西,老闆便親自讓客人吃塊酥糖;不吃,他能往人家嘴裡送!什麼東西也沒有一定的價錢,洋錢也沒有一定的行市。辛德治永遠不正眼看「正香村」那三個字,也永不到那邊買點東西。他想不到世上會有這樣的買賣,而且和三合祥正對門!

更奇怪的,正香村發財,而三合祥一天比一天衰微。他不明白這是什麼道理。難道買賣必定得不按着規矩作才行嗎?果然如此,何必學徒呢?是個人就可以作生意了!不能是這樣,不能;三合祥到底是不會那樣的!誰知道竟自來了個周掌柜,三合祥的與正香村的煤氣燈把街道照青了一大截,它們是一對兒!三合祥與正香村成了一對?!這莫非是作夢麼?不是夢,辛德治也得按着周掌柜的辦法走。他得和客人瞎扯,他得讓人吸煙,他得把人誆到後櫃,他得拿着假貨當真貨賣,他得等客人爭競才多放二寸,他得用手術量布——手指一捻就抽回來一塊!他不能受這個!

可是多數的夥計似乎願意這麼作。有個女客進來,他們恨不能把她圍上,恨不能把全鋪子的東西都搬來給她瞧,等她買完——哪怕是買了二尺搪布——他們恨不能把她送回家去。周掌柜喜愛這個,他願意夥計們折跟頭、打把式,更好是能在空中飛。

周掌柜和正香村的老闆成了好朋友。有時候還湊上天成的人們打打「麻將」。天成也是本街上的綢緞店,開張也有四五年了,可是錢掌柜就始終沒招呼過他們。天成故意和三合祥打對仗,並且吹出風來,非把三合祥頂趴下不可。錢掌柜一聲也不出,只偶爾說一句:咱們作的是字號。天成一年倒有三百六十五天是紀念日,大減價。現在天成的人們也過來打牌了。辛德治不能答理他們。他有點空閒,便坐在櫃裡發楞,面對着貨架子——原先架上的布匹都用白布包着,現在用整幅的通天扯地地作裝飾,看着都眼暈,那麼花紅柳綠的!三合祥已經完了,他心裡說。

但是,過了一節,他不能不佩服周掌柜了。節下報賬,雖然沒賺什麼,可是沒賠。周掌柜笑着給大家解釋:「你們得記住,這是我的頭一節呀!我還有好些沒施展出來的本事呢。還有一層,扎牌樓,賃煤氣燈……哪個不花錢呢?所以呀!」他到說上勁來的時節總這麼「所以呀」一下。「日後無須扎牌樓了,咱會用更新的,更省錢的辦法,那可就有了賺頭,所以呀!」辛德治看出來,錢掌柜是回不來了;世界的確是變了。周掌柜和天成、正香村的人們說得來,他們都是發財的。過了節,檢查日貨嚷嚷動了。周掌柜瘋了似的上東洋貨。檢查隊已經出動,周掌柜把東洋貨全擺在大面上,而且下了命令:「進來買主,先拿日本布;別處不敢賣,咱們正好作一批生意。看見鄉下人,明說這是東洋布,他們認這個;對城裡的人,說德國貨。」

檢查隊到了。周掌柜臉上要笑出幾個蝴蝶兒來,讓吸煙,讓喝茶。「三合祥,沖這三個字,不是賣東洋貨的地方,所以呀!諸位看吧!門口那些有德國布,也有土布;內櫃都是國貨綢緞,小號在南方有聯號,自辦自運。」

大家疑心那些花布。周掌柜笑了:「張福來,把後邊剩下的那匹東洋布拿來。」

布拿來了。他扯住檢查隊的隊長:「先生,不屈心,只剩下這麼一匹東洋布,跟先生穿的這件大衫一樣的材料,所以呀!」他回過頭來,「福來,把這匹料子扔到街上去!」

隊長看着自己的大衫,頭也沒抬,便走出去了。

這批隨時可以變成德國貨、國貨、英國貨的日本布賺了一大筆錢。有識貨的人,當着周掌柜的面,把布扔在地上,周掌柜會笑着命令徒弟:「拿真正西洋貨去,難道就看不出先生是懂眼的人嗎?」然後對買主:「什麼人要什麼貨,白給你這個,你也不要,所以呀!」於是又作了一號買賣。客人臨走,好象怪捨不得周掌柜。辛德治看透了,作買賣打算要賺錢的話,得會變戲法、說相聲。周掌柜是個人物。可是辛德治不想再在這兒干,他越佩服周掌柜,心裡越難過。他的飯由脊梁骨下去。打算睡得安穩一些,他得離開這樣的三合祥。

可是,沒等到他在別處找好位置,周掌柜上天成領東去了。天成需要這樣的人,而周掌柜也願意去,因為三合祥的老規矩太深了,仿佛是長了根,他不能充分施展他的才能。

辛德治送出周掌柜去,好象是送走了一塊心病。

對於東家們,辛德治以十五六年老夥計的資格,是可以說幾句話的,雖然不一定發生什麼效力。他知道哪些位東家是更老派一些,他知道怎樣打動他們。他去給錢掌柜運動,也托出錢掌柜的老朋友們來幫忙。他不說錢掌柜的一切都好,而是說錢與周二位各有所長,應當折中一下,不能死守舊法,也別改變的太過火。老字號是值得保存的,新辦法也得學着用。

字號與利益兩顧着——他知道這必能打動了東家們。

他心裡,可是,另有個主意。錢掌柜回來,一切就都回來,三合祥必定是「老」三合祥,要不然便什麼也不是。他想好了:減去煤氣燈、洋鼓洋號、廣告、傳單、煙捲;至必不得已的時候,還可以減人,大概可以省去一大筆開銷。況且,不出聲而賤賣,尺大而貨物地道。難道人們就都是傻子嗎?

錢掌柜果然回來了。街上只剩了正香村的煤氣燈,三合祥恢復了昔日的肅靜,雖然因為歡迎錢掌柜而懸掛上那四個宮燈,垂着大紅穗子。

三合祥掛上宮燈那天,天成號門口放了兩隻駱駝,駱駝身上披滿了各色的緞條,駝峰上安着一明一滅的五彩電燈。駱駝的左右辟了抓彩部,一人一毛錢,湊足了十個人就開彩,一毛錢有得一匹摩登綢的希望。天成門外成了廟會,擠不動的人。真有笑嘻嘻夾走一匹摩登綢的嘛!

三合祥的門凳上又罩上藍呢套,錢掌柜眼皮也不抬,在那裡坐着。夥計們安靜地坐在櫃裡,有的輕輕撥弄算盤珠兒,有的徐緩地打着哈欠,辛德治口裡不說什麼,心中可是着急。半天兒能不進來一個買主。偶爾有人在外邊打一眼,似乎是要進來,可是看看金匾,往天成那邊走去。有時候已經進來,看了貨,因不打價錢,又空手走了。只有幾位老主顧,時常來買點東西;可也有時候只和錢掌柜說會兒話,慨嘆着年月這樣窮,喝兩碗茶就走,什麼也不買。辛德治喜歡聽他們說話,這使他想起昔年的光景,可是他也曉得,昔年的光景,大概不會回來了;這條街只有天成「是」個買賣!

過了一節,三合祥非減人不可了。辛德治含着淚和錢掌柜說:「我一人干五個人的活,咱們不怕!」老掌柜也說:「咱們不怕!」辛德治那晚睡得非常香甜,準備次日干五個人的活。可是過了一年,三合祥倒給天成了。

斷魂槍

沙子龍的鑣局已改成客棧。

東方的大夢沒法子不醒了。炮聲壓下去馬來與印度野林中的虎嘯。半醒的人們,揉着眼,禱告着祖先與神靈;不大會兒,失去了國土、自由與主權。門外立着不同面色的人,槍口還熱着。他們的長矛毒弩,花蛇斑彩的厚盾,都有什麼用呢;連祖先與祖先所信的神明全不靈了啊!龍旗的中國也不再神秘,有了火車呀,穿墳過墓破壞着風水。棗紅色多穗的鑣旗,綠鯊皮鞘的鋼刀,響着串鈴的口馬,江湖上的智慧與黑話,義氣與聲名,連沙子龍,他的武藝、事業,都夢似的變成昨夜的。今天是火車、快槍,通商與恐怖。聽說,有人還要殺下皇帝的頭呢!

這是走鑣已沒有飯吃,而國術還沒被革命黨與教育家提倡起來的時候。

誰不曉得沙子龍是短瘦、利落、硬棒,兩眼明得象霜夜的大星?可是,現在他身上放了肉。鑣局改了客棧,他自己在後小院占着三間北房,大槍立在牆角,院子裡有幾隻樓鴿。只是在夜間,他把小院的門關好,熟習熟習他的「五虎斷魂槍」。這條槍與這套槍,二十年的工夫,在西北一帶,給他創出來:「神槍沙子龍」五個字,沒遇見過敵手。現在,這條槍與這套槍不會再替他增光顯勝了;只是摸摸這涼、滑、硬而發顫的杆子,使他心中少難過一些而已。只有在夜間獨自拿起槍來,才能相信自己還是「神槍沙」。在白天,他不大談武藝與往事;他的世界已被狂風吹了走。

在他手下創練起來的少年們還時常來找他。他們大多數是沒落子的,都有點武藝,可是沒地方去用。有的在廟會上去賣藝:踢兩趟腿,練套傢伙,翻幾個跟頭,附帶着賣點大力丸,混個三吊兩吊的。有的實在閒不起了,去弄筐果子,或挑些毛豆角,趕早兒在街上論斤吆喝出去。那時候,米賤肉賤,肯賣膀子力氣本來可以混個肚兒圓;他們可是不成:肚量既大,而且得吃口管事兒的;干餑餑辣餅子咽不下去。況且他們還時常去走會:五虎棍,開路,太獅少獅……雖然算不了什麼——比起走鑣來——可是到底有個機會活動活動,露露臉。是的,走會捧場是買臉的事,他們打扮的得象個樣兒,至少得有條青洋縐褲子,新漂白細市布的小褂,和一雙魚鱗灑鞋——頂好是青緞子抓地虎靴子。他們是神槍沙子龍的徒弟——雖然沙子龍並不承認——得到處露臉,走會得賠上倆錢,說不定還得打場架。沒錢,上沙老師那裡去求。沙老師不含糊,多少不拘,不讓他們空着手兒走。可是,為打架或獻技去討教一個招數,或是請給說個「對子」——什麼空手奪刀,或虎頭鈎進槍——沙老師有時說句笑話,馬虎過去:「教什麼?拿開水澆吧!」有時直接把他們趕出去。他們不大明白沙老師是怎麼了,心中也有點不樂意。

可是,他們到處為沙老師吹騰,一來是願意使人知道他們的武藝有真傳授,受過高人的指教;二來是為激動沙老師:萬一有人不服氣而找上老師來,老師難道還不露一兩手真的麼?所以:沙老師一拳就砸倒了個牛!沙老師一腳把人踢到房上去,並沒使多大的勁!他們誰也沒見過這種事,但是說着說着,他們相信這是真的了,有年月,有地方,千真萬確,敢起誓!

王三勝——沙子龍的大夥計——在土地廟拉開了場子,擺好了傢伙。抹了一鼻子茶葉末色的鼻煙,他掄了幾下竹節鋼鞭,把場子打大一些。放下鞭,沒向四圍作揖,叉着腰念了兩句:「腳踢天下好漢,拳打五路英雄!」向四圍掃了一眼:「鄉親們,王三勝不是賣藝的;玩藝兒會幾套,西北路上走過鑣,會過綠林中的朋友。現在閒着沒事,拉個場子陪諸位玩玩。有愛練的儘管下來,王三勝以武會友,有賞臉的,我陪着。神槍沙子龍是我的師傅;玩藝地道!諸位,有願下來的沒有?」他看着,准知道沒人敢下來,他的話硬,可是那條鋼鞭更硬,十八斤重。

王三勝,大個子,一臉橫肉,努着對大黑眼珠,看着四圍。大家不出聲。他脫了小褂,緊了緊深月白色的「腰裡硬」,把肚子殺進去。給手心一口唾沫,抄起大刀來:「諸位,王三勝先練趟瞧瞧。不白練,練完了,帶着的扔幾個;沒錢,給喊個好,助助威。這兒沒生意口。好,上眼!」大刀靠了身,眼珠努出多高,臉上繃緊,胸脯子鼓出,象兩塊老樺木根子。一跺腳,刀橫起,大紅纓子在肩前擺動。削砍劈撥,蹲越閃轉,手起風生,忽忽直響。忽然刀在右手心上旋轉,身彎下去,四圍鴉雀無聲,只有纓鈴輕叫。刀順過來,猛的一個「跺泥」,身子直挺,比眾人高着一頭,黑塔似的。收了勢:「諸位!」一手持刀,一手叉腰,看着四圍。稀稀的扔下幾個銅錢,他點點頭。「諸位!」他等着,等着,地上依舊是那幾個亮而削薄的銅錢,外層的人偷偷散去。他咽了口氣:「沒人懂!」他低聲的說,可是大家全聽見了。

「有功夫!」西北角上一個黃鬍子老頭兒答了話。「啊?」王三勝好似沒聽明白。

「我說:你——有——功——夫!」老頭子的語氣很不得人心。

放下大刀,王三勝隨着大家的頭往西北看。誰也沒看重這個老人:小乾巴個兒,披着件粗藍布大衫,臉上窩窩癟癟,眼陷進去很深,嘴上幾根細黃胡,肩上扛着條小黃草辮子,有筷子那麼細,而絕對不象筷子那麼直順。王三勝可是看出這老傢伙有功夫,腦門亮,眼睛亮——眼眶雖深,眼珠可黑得象兩口小井,深深的閃着黑光。王三勝不怕:他看得出別人有功夫沒有,可更相信自己的本事,他是沙子龍手下的大將。「下來玩玩,大叔!」王三勝說得很得體。

點點頭,老頭兒往裡走。這一走,四外全笑了。他的胳臂不大動;左腳往前邁,右腳隨着拉上來,一步步的往前拉扯,身子整着,象是患過癱瘓病。蹭到場中,把大衫扔在地上,一點沒理會四圍怎樣笑他。

「神槍沙子龍的徒弟,你說?好,讓你使槍吧;我呢?」老頭子非常的乾脆,很象久想動手。

人們全回來了,鄰場耍狗熊的無論怎麼敲鑼也不中用了。「三截棍進槍吧?」王三勝要看老頭子一手,三截棍不是隨便就拿得起來的傢伙。

老頭子又點點頭,拾起傢伙來。

王三勝努着眼,抖着槍,臉上十分難看。

老頭子的黑眼珠更深更小了,象兩個香火頭,隨着面前的槍尖兒轉,王三勝忽然覺得不舒服,那倆黑眼珠似乎要把槍尖吸進去!四外已圍得風雨不透,大家都覺出老頭子確是有威。為躲那對眼睛,王三勝耍了個槍花。老頭子的黃鬍子一動:「請!」王三勝一扣槍,向前躬步,槍尖奔了老頭子的喉頭去,槍纓打了一個紅旋。老人的身子忽然活展了,將身微偏,讓過槍尖,前把一掛,後把撩王三勝的手。拍,拍,兩響,王三勝的槍撒了手。場外叫了好。王三勝連臉帶胸口全紫了,抄起槍來;一個花子,連槍帶人滾了過來,槍尖奔了老人的中部。老頭子的眼亮得發着黑光;腿輕輕一屈,下把掩襠,上把打着剛要抽回的槍桿;拍,槍又落在地上。

場外又是一片彩聲。王三勝流了汗,不再去拾槍,努着眼,木在那裡。老頭子扔下傢伙,拾起大衫,還是拉拉着腿,可是走得很快了。大衫搭在臂上,他過來拍了王三勝一下:「還得練哪,夥計!」

「別走!」王三勝擦着汗:「你不離,姓王的服了!可有一樣,你敢會會沙老師?」

「就是為會他才來的!」老頭子的乾巴臉上皺起點來,似乎是笑呢。「走;收了吧;晚飯我請!」

王三勝把兵器攏在一處,寄放在變戲法二麻子那裡,陪着老頭子往廟外走。後面跟着不少人,他把他們罵散了。「你老貴姓?」他問。

「姓孫哪,」老頭子的話與人一樣,都那麼乾巴。「愛練;久想會會沙子龍」

沙子龍不把你打扁了!王三勝心裡說。他腳底下加了勁,可是沒把孫老頭落下。他看出來,老頭子的腿是老走着查拳門中的連跳步;交起手來,必定很快。但是,無論他怎麼快,沙子龍是沒對手的。准知道孫老頭要吃虧,他心中痛快了些,放慢了些腳步。

「孫大叔貴處?」

「河間的,小地方。」孫老者也和氣了些:「月棍年刀一輩子槍,不容易見功夫!說真的,你那兩手就不壞!」王三勝頭上的汗又回來了,沒言語。

到了客棧,他心中直跳,唯恐沙老師不在家,他急於報仇。他知道老師不愛管這種事,師弟們已碰過不少回釘子,可是他相信這回必定行,他是大夥計,不比那些毛孩子;再說,人家在廟會上點名叫陣,沙老師還能丟這個臉麼?「三勝,」沙子龍正在床上看着本《封神榜》,「有事嗎?」三勝的臉又紫了,嘴唇動着,說不出話來。

沙子龍坐起來,「怎麼了,三勝?」

「栽了跟頭!」

只打了個不甚長的哈欠,沙老師沒別的表示。

王三勝心中不平,但是不敢發作;他得激動老師:「姓孫的一個老頭兒,門外等着老師呢;把我的槍,槍,打掉了兩次!」他知道「槍」字在老師心中有多大分量。沒等吩咐,他慌忙跑出去。

客人進來,沙子龍在外間屋等着呢。彼此拱手坐下,他叫三勝去泡茶。三勝希望兩個老人立刻交了手,可是不能不沏茶去。孫老者沒話講,用深藏着的眼睛打量沙子龍。沙很客氣:

「要是三勝得罪了你,不用理他,年紀還輕。」

孫老者有些失望,可也看出沙子龍的精明。他不知怎樣好了,不能拿一個人的精明斷定他的武藝。「我來領教領教槍法!」他不由地說出來。

沙子龍沒接碴兒。王三勝提着茶壺走進來——急於看二人動手,他沒管水開了沒有,就沏在壺中。

「三勝,」沙子龍拿起個茶碗來,「去找小順們去,天匯見,陪孫老者吃飯。」

「什麼!」王三勝的眼珠幾乎掉出來。看了看沙老師的臉,他敢怒而不敢言地說了聲「是啦!」走出去,撅着大嘴。「教徒弟不易!」孫老者說。

「我沒收過徒弟。走吧,這個水不開!茶館去喝,喝餓了就吃。」沙子龍從桌子上拿起緞子褡褳,一頭裝着鼻煙壺,一頭裝着點錢,掛在腰帶上。

「不,我還不餓!」孫老者很堅決,兩個「不」字把小辮從肩上掄到後邊去。

「說會子話兒。」

「我來為領教領教槍法。」

「功夫早擱下了,」沙子龍指着身上,「已經放了肉!」「這麼辦也行,」孫老者深深的看了沙老師一眼:「不比武,教給我那趟五虎斷魂槍。」

「五虎斷魂槍?」沙子龍笑了:「早忘乾淨了!早忘乾淨了!告訴你,在我這兒住幾天,咱們各處逛逛,臨走,多少送點盤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