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葬 - 第1章

老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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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葬























十一

十二

十三

十四

十五

十六

十七

十八

十九

二十

二十一

二十二

二十三

二十四

二十五

二十六

二十七

二十八

二十九

三十

三十一

三十二



在七七抗戰那一年的前半年,我同時寫兩篇長篇小說。這兩篇是兩家刊物的「長篇連載」的特約稿,約定:每月各登萬字,稿酬十元千字。這樣,我每月就能有二百元的固定收入,可以作職業寫家矣。兩篇各得三萬餘字,暴敵即詭襲蘆溝橋,遂不續寫。兩稿與書籍俱存濟南的齊魯大學內,今已全失。十一月,我從濟南逃出,直到去年夏天,始終沒有寫過長篇。為稍稍盡力於抗戰的宣傳,人家給我出什麼題,我便寫什麼,好壞不管,只求盡力;於是,時間與精力零售,長篇不可得矣。還有,在抗戰前寫作,選定題旨,可以從容搜集材料,而後再從容的排列,從容的修改。抗戰中,一天有一天的特有的生活,難得從容,乃不敢輕率從事長篇。再說,全面抗戰,包羅萬象,小題不屑於寫,大題又寫不上來,只好等等看。

去年夏天來碚,決定寫個中篇小說。原因:(一)天氣極熱,不敢回渝;北碚亦熱,但較渝清靜,故決定留碚寫作。(二)抗戰中曾屢屢試寫劇本,全不象樣,友好多勸舍劇而返歸小說。(三)榮譽軍人蕭君亦五在碚服務,關於軍事者可隨時打聽。

天奇暑,乃五時起床,寫至八時即止,每日可得千餘字。本擬寫中篇,但已得五六萬字,仍難收筆,遂改作長篇。九月尾,已獲八萬餘字,決於雙十日完卷,回渝。十月四日入院割治盲腸,一切停頓。二十日出院,仍須臥床靜養。時家屬已由北平至寶雞:心急而身不能動,心乃更急。賴友好多方協助,家屬於十一月中旬抵碚。二十三日起,緩緩補寫小說;傷口平復,又患腹疾,日或僅成三五百字。十二月十一日寫完全篇,約十一萬字,是為《火葬》。

寫完,從頭讀閱一遍,自下判語:要不得!有種種原因使此書失敗:(一)五年多未寫長篇,執筆即有畏心;越怕越慌,致失去自信。(二)天氣奇暑,又多病痛,非極勉強的把自己機械化了,便沒法寫下去。可是,把身心都機械化了,是否能寫出好作品呢?我不敢說。我的寫作生活一向是有規律的,這就是說,我永遠不晝夜不分的趕活,而天天把上半天劃作寫作的時間,寫多寫少都不管,反正過午即不再作,夜晚連信也不寫。不過,這種細水長流的辦法也須在身體好,心境好的時候才能辦得通。在身心全不舒服的時節,象去年夏天,就沒法不過度的勉強,而過度的勉強每每使寫作變成苦刑。我吸煙,喝茶,楞着,擦眼鏡,在屋裡亂轉,着急,出汗,而找不到所需要的字句!勉強得到的幾句,絕對不是由筆中流出來的,而是硬把文字堆砌在一處。這些堆砌起來的破磚亂瓦是沒法修改的,最好的方法是把紙撕掉另寫。另寫麼,我早已筋疲力盡!只好勉強的留下那些破爛兒吧。這不是文藝的創作。而是由夾棍夾出來的血!(三)故事的地方背景是文城。文城是地圖上找不出的一個地方,這就是說,它並不存在,而是由我心裡鑽出來的。我要寫一個被敵人侵占了的城市,可是抗戰數年來,我並沒在任何淪陷過的地方住過。只好瞎說吧。這樣一來,我的「地方」便失去使讀者連那裡的味道都可以聞見的真切。我寫了文城,可是寫完再看,連我自己也不認識了它!這個方法要不得!

不過,上述的一些還不是致命傷。最要命的是我寫任何一點都沒有入骨。我要寫的方面很多,可是我對任何一方面都不敢深入,因為我沒有足以深入的知識與經驗。我只畫了個輪廓,而沒能絲絲入扣的把裡面裝滿。

抗戰文藝,談何容易!

有人說:戰爭是沒有什麼好寫的,因為戰爭是醜惡的破壞的。我以為這個意見未免太偏。假若社會上的一切都可以作為文藝材料,我不知道為何應當單單把戰爭除外。假若文藝是含有獎善懲惡的目的,那麼戰爭正是善與惡的交鋒,為什麼不可以寫呢?而且,今日的戰爭是全面的,無分前方後方,無分老少男女,處處人人全都受着戰爭的影響。歷史,在這節段,便以戰爭為主旨。我們今天不寫戰爭和戰爭的影響,便是閉着眼過日子,假充胡塗。不錯,戰爭是醜惡的,破壞的;可是,只有我們分析它,關心它,表現它,我們才能知道,而且使大家也知道,去如何消滅戰爭與建立和平。假使我們因厭惡戰爭而即閉口無言,那便是丟失了去面對現實與真理的勇氣,而只好禱告菩薩賜給我們和平了。

今天的世界已極顯明的分為兩半,一半是侵略的,一半是抵抗的,一半是霸道的,一半是民主的。在侵略的那一半,他們也有強詞奪理的一片道理好講。因此,在抵抗暴力與建設民主政治的這一半,不但是須用全力赴戰,打倒侵略,他們也必須闡揚他們的作戰目的,而壓倒侵略者的愚弄與謊言。我們的筆也須作戰,不是為提倡戰爭,頌揚戰爭,而是為從戰爭中掘出真理,以消滅戰爭。我們既不能因冷淡戰爭,忽視戰爭,而就得到和平,那麼我們就必須把握住現實,從戰爭中取得勝利;只有我們取得勝利,世界才有和平的曙光。我們要從醜惡中把美麗奪回,從破壞中再行建設。這是民主同盟中每一個公民應負起的責任,為什麼作家單單不喜歡這個調調兒呢?

這可就給作家們找來麻煩。戰爭是多麼大的一件事呀!教作家從何處說起呢?他們不知道戰術與軍隊的生活,不認識攻擊和防守的方法與武器,不曉得運輸與統制,而且大概也不易明白後方的一切準備與設施。他寫什麼呢?怎麼寫呢?

於是,連博學的蕭伯納老人也皺了眉,而說戰爭是沒有什麼可寫的了——我記得他似乎這麼說過。於是,戰時的出版物反倒讓一個政治家或官吏的報告——象威爾基的《天下一家》與格魯的《東京歸來》——或一位新聞記者的冒險的經歷,與一個戰士的日記,風行一時了。不錯,一本講戀愛故事的劇本,或是有十個嫌疑犯的殺人案的偵探小說,也能風行一時,銷售百萬,可是無奈讀者們的心中卻有個分寸,他們會辨別哪個是天下大事,哪個是無聊的閒書。等到時過境遷,人們若想着看反映時代的東西,他們會翻閱《天下一家》,而不找藏在後花園裡的福爾摩司!

而且他們會恥笑戰時的文人是多麼無聊,多麼淺薄,多麼懦弱!

從這一點來看,《火葬》是不可厚非的。它要關心戰爭,它要告訴人們,在戰爭中敷衍與怯懦怎麼恰好是自取滅亡。可是,它的願望並不能挽救它的失敗。它的失敗不在於它不應當寫戰爭,或是戰爭並無可寫,而是我對戰爭知道的太少。我的一點感情象浮在水上的一滴油,蕩來蕩去,始終不能透入到水中去,我所知道的,別人也都知道,我沒能給人們揭開一點什麼新的東西。我想多方面的去寫戰爭,可是我到處碰壁,大事不知,小事知而不詳。戰爭不是不可寫,而是不好寫。

我曉得,我應當寫自己的確知道的事。但是,我不能因此而便把抗戰放在一邊,而只寫我知道的貓兒狗兒。失敗,我不怕。今天我不去試寫我不知道的東西,我就永遠不會知道它了。什麼比戰爭更大呢?它使肥美的田畝變成荒地,使黃河改了道,使城市變為廢墟。使弱女變成健男兒,使書生變為戰士,使肉體與鋼鐵相抗。最要緊的,它使理想與妄想成為死敵。我們不從這裡學習,認識,我們算幹嗎的呢?寫失敗了一本書事小,讓世界上最大的事輕輕溜過去才是大事。假若文藝作品的目的專是為給人娛樂,那麼象《戰爭與和平》那樣的作品便根本不應存在。我們似乎應當「取法乎上」吧?

有人說我寫東西完全是瞎碰,碰好就好,碰壞就壞,因為我寫的有時候相當的好,有時候極壞。我承認我有時候寫得極壞,但否認瞎碰。文藝不是能瞎碰出來的東西。作家以為好的,讀者未必以為好,見仁見智,正自不易一致。不過,作者是否用了心,他自己卻知道得很清楚。象《火葬》這樣的作品,要是擱在抗戰前,我一定會請它到字紙簍中去的。現在,我沒有那樣的勇氣。這部十萬多字的小說,一共用了四個月的光陰。光陰即使是白用的,可是飯食並不白來。十行紙——連寫帶抄副本——用了四刀,約計一百元。墨一錠,一百二十元——有便宜一點的,但磨到底還是白的。筆,每枝只能寫一萬上下字,十枝至少須用二百元。求人抄副本共用了一千一百元。請問:下了這麼大的本錢,我敢輕於把它丟掉麼?我知道它不好,可是沒法子不厚顏去發表。我並沒瞎碰,而是作家的生活碰倒了我!這一點聲明,我並不為求人原諒我自己,而是為教大家注意一點作家的生活應當怎樣改善。假若社會上還需要文藝,大家就須把文藝作家看成個是非吃飯喝茶不可的動物。抗戰是艱苦的,文人比誰都曉得更清楚,但是在稿費比較紙筆費還要少的情形下,他們也只好去另找出路了。

三十三年元旦於北碚。



不要說高粱與玉米,就是成熟最遲的蕎麥,也收割完了。平原變得更平了,除了灰暗的村莊,與小小的樹林,地上似乎只剩下些衰草與喜歡隨風飛動的黃土。近處的河流與鐵道,和遠處的山峰,都極明顯的展列着,仿佛很得意的指示出這一帶的地勢。這是打仗的好時候。

大山在西邊。我們不要說出它的名字吧,因為它仿佛已經不是山,而是一個偉大的會放射與接受炮火的,會發出巨響與火光的,會堅決抵抗暴力的武士。

山下有向東流的一條不很大,也不很小的河。河的北邊,無論是在靠近山腳,還是距山一二百,甚至於好幾百里的地方,都時常有我們的軍隊駐紮。我們的軍隊時時渡過河去殺敵;敵兵也不斷的渡過河來偷襲。這條渾黃,沒有什麼航船,而偶爾有幾座木筏子的河水,也正象西邊的大山,時常發出火光與炮響,成為決不屈服的戰鬥員。

大山的腳底下,現在,有我們的一軍人。

河南邊,鐵路東邊,是被敵人攻陷的文城。

河北邊,在文城的東北約五十里的王村,駐着我們的一旅人。

文城的敵軍,望見遠遠的西山,便極度不安的想起山下的一軍人——他們必須消滅這一軍人,才能逐漸的「掃蕩」山裡的軍隊;他們只有消滅了山下與山上的軍隊,文城和其餘的好多地方才能安安穩穩的爬伏在他們的腳底下,他們怕和恨西邊的大山,正好象小兒在黑暗中看見一個醜惡的巨人一樣。

同時,我們的駐在文城東北王村的那一旅人,就象獵戶似的,不錯眼珠的,日夜監視着文城的敵人。只要文城的敵馬一往西去,他們便追蹤而至,直搗敵人的老巢。

地上連蕎麥也割淨了,西山的遠峰極清楚的給青天畫上亮藍的曲線。山峰高插入雲,也仿佛是一些利劍似的插入文城敵人的心中。

右縱隊自文城附近渡河,再向西;左縱隊自文城先向西,而後再渡河,敵人分南北兩路進攻大山腳下的我軍。王村的一旅接到緊急命令,以先頭部隊兩營渡河南進,相機襲擊文城和車站。

由全旅選派的便衣隊首先出發。他們的任務是:一,要混進城去,探聽敵情;二,要把旅長給城內維持會會長——王舉人——的勸告書送達;三,要在城內散布開,以便裡應外合,克復文城;四,假若攻城不得手,他們便到車站上破壞交通,並毀壞堆棧。

任務是艱巨的,可是三十二條好漢的臉就象三十二面迎風展動的軍旗那樣鮮明,壯麗,嚴肅。他們似乎不知道什麼叫作危險,而只盼着極快的混進城去——一到城裡便好似探手到敵人心臟里去,教敵人立刻死亡!

對化裝,入城,埋伏,襲擊……他們都是老內行。只要還有中國人的地方,他們便能鑽進去;象只要有風便能放起風箏那麼簡單而有把握。

副隊長中尉丁一山雖然已經從軍二年,卻還象個學生。他原本位是衰落了的大戶人家的少爺。在膽量上吃苦耐勞上,他是個頂好的軍人——要不然他也不會被派為副隊長。但是,在他的身上,總多多少少還保留着一些少爺氣。他決不想再作少爺,也絲豪沒有以身家做人的意思;可是,不知不覺的在象一定神或一微笑的,小動作上,他老遺露出一點他的本色。

因此,他在軍隊中的綽號便是「大少爺」。

在初一得這個綽號的時候,他心中時時感到不大舒坦。及至被大家叫慣了,而且看清大家絲毫無惡意,他也就不大理會了。久而久之,以他的勇敢,忠誠,和知識,他給「大少爺」掙來一些光輝;使喊他的人不能不表示出親熱與尊敬。

在朋友中,最足以表示出他的大少爺氣味的是他得信最多,寫信最多。他用郵票之多,每每教勤務兵驚訝。他的信,十封倒有八封是寄往文城的。文城的王舉人——現在的維持會會長——曾經教過他的書,而王舉人的女兒,夢蓮,是他的未婚妻。他的信都是寫給夢蓮的——自從他的岳丈附逆,他的信中永沒提及那個老人一個字。

從王村一出發,丁副隊長的臉就是紅的。他異常的興奮。偷入文城,除了職分上的任務而外,他還要去看看他所愛的人,而他所愛的人的父親卻是漢奸!把所有的主意都想過了,他想不起怎樣處理這件事才好。

朋友們都曉得丁副隊長與文城有關係,但是沒人曉得有什麼樣的關係,因為他絕對不能對任何人說出:他的未婚妻的父親是漢奸。

在途中,他把文城城內的形勢告訴了大家,並且本着他在抗戰前對文城的認識,說出哪裡可以隱避,和哪裡應當作為聯絡的中心。

在大家打尖休息的時候,他請示隊長:「我願意最先進城,看看情形。下午兩點鐘,咱們在東門外松樹林裡相會。」得隊長的許可,他揣起幾個饅頭,快步如飛的向文城走去。他所提到的松樹林是在東門外,離城門大概有五里地。松林的西端有個人家,孤零零的從松枝下露出點黃色的茅草屋頂。樹林越往東越靠近河岸。假若看見樹再渡河,過了河便可以跑入松林去隱藏起來。丁副隊長便是走這條路的。到了樹林的西端,他在那孤零零的人家門外耽誤了兩三分鐘。這裡住着王舉人的佃戶老鄭,和老鄭的兒子,兒媳婦。丁副隊長囑咐老鄭幫忙他的朋友,假若他們也走到這裡來。他又再三囑咐老鄭,切莫說出他自己與王家有親戚的關係。

老鄭讓他喝水,他不喝;讓他吃東西,他不吃;讓他看一看鄭家娶來不到一年的兒媳婦,他搖頭。就好象有什麼鬼怪迫着他似的,他連一句客氣話沒說,便急急的跑去。

老鄭莫名其妙的呆呆的望着王宅的姑老爺的後影。他呆立了許久。在他剛要進屋裡去的時節,他仿佛聽到遠處響了兩槍。



上尉石隊長是位由心臟到皮膚都仿佛是石頭作的硬漢。他的頭臉就好象由幾塊石頭子合成的,處處硬,處處有稜有角。圓黑眼珠象兩顆黑棋子,嵌在兩個小石坑兒里。兩腮是兩塊長着灰綠色的苔的硬瓦,有時候發亮,有時候晦暗。左顴骨特別的高,所以照像的時候,他打偏臉,因為正臉有點難看。高個子,粗脖,背稍微有點往前探着。一雙大腳,有點向外撇着,跑起來很快,而姿式欠佳。

憑他這張七楞七瓣的臉,與這條不甚直溜的身子,無論他是扮作鄉民,還是小販,都絕對的露不出破綻來。潛入敵後,簡直是他的家常便飯。假若與敵人周旋,他是仗着機警與膽氣,可是若沒有鄉間百姓的幫忙,他即使渾身是膽,也不會馬到成功。他原本出身農家,所以他的樣子,舉止,言語,和氣質,都足以使老百姓一見便相信他,幫助他,教他成功。對老百姓,他向不施展他的聰明與手段,而絕對的以誠相見。到處,他極快的便與年紀仿佛的拜了盟兄弟,認年老的作為義父。他的毒辣的手段好象都留着對敵人施用呢。對敵人,他手下毫不留情,就仿佛鄉下人對吃穀子的蝗蟲,或偷雞的黃鼬那樣恨惡。

他也會極馬虎。在用不着逗心機的時候;一個十多歲的鄉間小兒都會欺騙了他。他覺得該收起心來,休息幾天了,他硬象入了蟄的昆蟲似的,一動也不動的任人擺布。這時候,他往往想起他的老婆,而想不起老婆是屬龍的還是屬馬的,也記不得她的生日。他懷疑,現在若回到家中,是否一見面便認識她,因為他在婚後一個月,就離家從軍。算起來已有九年半了。同樣的,他有幾雙襪子,幾套軍衣,和多少錢,他都說不清。往往他的新襪子與勤務兵的破襪子不知怎的換了主人;在發覺了的時候,他也只紅着七楞八瓣的臉罵上幾句,而並不認真追究。

及至奉令出差了,他全身的每一神經都緊張到極度。他的眼放出利刃般的冷森森的光;他的心象個餓急了的蜘蛛,敏捷的,毒狠的,結起一張殺生的網。這時候,他倒真象個連一粒穀子也捨不得遺棄的農人了。他決不肯在敵人面前丟失一件小東西,他甚至想把打出去的子彈還從敵人身上挖出,帶了回來,才心滿意足。

這次,在出發以前,他檢查了每一個人的手槍。然後,對某人應與某人在一組,他仔細的安排,使各組的人都能剛柔相濟,截長補短,成為堅強的戰鬥單位。對每個人的化裝,他也一一的加以矯正。他不肯有半點疏忽,惟恐怕因一個人有了失閃,而使全體隊員失敗。都檢校停妥,他才下令出發。剛邁第一步,他的鼻子好象已嗅到火藥氣味。他的大腳好似兩個小坦克車,不管地上的磚頭瓦塊,也不管什麼坑坑坎坎,只橫掃直衝的「掃蕩」。

過了河,他把大家散開,約定下午二時在樹林深處集合,以老鷹啼叫為號。他不會唱歌,不會唱戲,唯一的音樂修養是學老鷹叫。到下午二時若聽不見老鷹的聲音,大家便分頭進城,不必集合。大家都沒表,可是都會看樹影兒;樹影是太陽的指針。

剛望到茅舍,他便停止前進。四位弟兄象放哨似的散開。石隊長穿的是一身破藍布棉襖棉褲,滿身都是油泥,很象鄉下二把刀的廚子。棉襖敞着懷,松松的攏着一條已破得一條一條的青搭包。這時候,他擦了擦頭上的汗,說了聲「真要命」!這是他的口頭語,無論是在最安閒舒服的時候,還是最驚險緊張的時候,他總說聲「真要命」來宣洩他的感情。說罷,他由懷中摸出一張破膏藥來,坐在屁股底下。又摸出一個泄了黃的臭雞蛋,和一張用香煙盒裡的錫紙包好的扁扁的小紙包兒——那封給王舉人的信。破膏藥被燙軟,他把臭蛋打破,塗在右胸前,然後,把紙包埋在膏藥里,貼在臭蛋的汁兒上。「真要命!」他笑了笑。又濃又臭的蛋漿,流成很長的膿道子,他用破棉襖的襟來回扇動,使它們凝固起來。這樣加好了彩,他背倚着一株老松,想象着;他要臉色晦暗,肩垂腿軟,左手按着膏藥,口中哼哼着,穩穩噹噹的混進城門。這麼一想,他身上的汗慢慢的落下去,好象自己能感覺到,臉上的顏色是正在逐漸晦暗,而右胸仿佛真有點疼似的——真要命!

除了這點要以外表的稀鬆掩飾心中的緊張的想象而外,他簡直想不起一點別的事。他很願意想起一點別的事來,好使他心中平靜一些,而心中平靜,也許更能幫助他的喬裝入城的成功。他試着想念家中的老婆,但是感不到趣味,因為根本想不起她到底是什麼樣子。再試着想勤務兵偷過他幾雙襪子,也並不起勁,因為他根本不願意算舊賬。他心中有點急躁。最後,他發現了急躁的原因並不在此,而是在掛念丁副隊長。

在平日,雖然沒有什麼明白的表示,他多少是有點看不起丁副隊長。就拿丁副隊長的名字——一山——說吧,他在安閒無事的時候,暗自推敲,就不十分高明。怎樣說呢?既是個人嗎,怎能又是「一座山」?什麼山?泰山?華山?翠屏山,要是一座山,就應當標明出山名來;既不標明,到底是哪座山?真要命!石隊長,在閒暇無事的時候,運用着「腦筋」,象一位哲學家似的這樣思索着。思索的結果是十分不利於丁一山的。不管他——丁一山——是不是真正的大少爺,這個名字反正是沒有「腦筋」。假若一山而真是大少爺,他一定不會起這麼個不通的名字。假若他——憑他的不通的名字——不是大少爺,而來冒充,那就更沒「腦筋」!有了這個結論,石隊長十分的高興,覺得自己比大家都多長着一大塊「腦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