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外 - 第1章

老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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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外

不說謊的人

創造病

敵與友

電話



番表——在火車上

狗之晨

記懶人

民主世界

牛老爺的痰盂

沈二哥加了薪水

生滅

小鈴兒

新愛彌耳

裕興池裡

抓藥

不說謊的人

一個自信是非常誠實的人,象周文祥,當然以為接到這樣的一封信是一種恥辱。在接到了這封信以前,他早就聽說過有個瞎胡鬧的團體,公然扯着臉定名為「說謊會」。在他的朋友里,據說,有好幾位是這個會的會員。他不敢深究這個「據說」。萬一把事情證實了,那才怪不好意思:絕交吧,似乎太過火;和他們敷衍吧,又有些對不起良心。周文祥曉得自己沒有什麼了不得的才幹,但是他忠誠實在,他的名譽與事業全仗着這個;誠實是他的信仰。他自己覺得象一塊笨重的石頭,雖然不甚玲瓏美觀,可是結實硬棒。現在居然接到這樣的一封信:

「……沒有謊就沒有文化。說謊是最高的人生藝術。我們懷疑一切,只是不疑心人人事事都說謊這件事。歷史是謊言的紀錄簿,報紙是謊言的播音機。巧於說謊的有最大的幸福,因為會說謊就是智慧。想想看,一天之內,要是不說許多謊話,得打多少回架;夫妻之間,不說謊怎能平安的度過十二小時。我們的良心永遠不責備我們在情話情書里所寫的——一片謊言!然而戀愛神聖啊!勝者王侯敗者賊,是的,少半在乎說謊的巧拙。文化是謊的產物。文質彬彬,然後君子——最會扯謊的傢伙。最好笑的是人們一天到晚沒法掩藏這個寶物,象孕婦故意穿起肥大的風衣那樣。他們仿佛最怕被人家知道了他們時時在扯謊,於是謊上加謊,成為最大的謊。我們不這樣,我們知道謊的可貴,與謊的難能,所以我們誠實的扯謊,藝術的運用謊言,我們組織說謊會,為的是研究它的技巧,與宣傳它的好處。我們知道大家都說謊,更願意使大家以後說謊不象現在這麼拙劣,……素仰先生慣說謊,深願彼此琢磨,以增高人生幸福,光大東西文化!倘蒙不棄……」

沒有念完,周文祥便把信放下了。這個會,據他看,是胡鬧;這封信也是胡鬧。但是他不能因為別人胡鬧而幽默的原諒他們。他不能原諒這樣鬧到他自己頭上來的人們,這是污辱他的人格。「素仰先生慣於說謊」?他不記得自己說過謊。即使說過,也必定不是故意的。他反對說謊。他不能承認報紙是製造謠言的,因為他有好多意見與知識都是從報紙得來的。

說不定這封信就是他所認識的,「據說」是說謊會的會員的那幾個人給他寫來的,故意開他的玩笑,他想。可是在信紙的左上角印着「會長唐翰卿;常務委員林德文,鄧道純,費穆初;會計何兆龍。」這些人都是周文祥知道而願意認識的,他們在社會上都有些名聲,而且是有些財產的。名聲與財產,在周文祥看,絕對不能是由瞎胡鬧而來的。胡鬧只能毀人。那麼,由這樣有名有錢的人們所組織的團體,按理說,也應當不是瞎鬧的。附帶着,這封信也許有些道理,不一定是朋友們和他開玩笑。他又把信拿起來,想從新念一遍。可是他只讀了幾句,不能再往下念。不管這些會長委員是怎樣的有名有福,這封信到底是荒唐。這是個惡夢!一向沒遇見這樣矛盾,這樣想不出道理的事!

周文祥是已經過了對於外表勤加注意的年齡。雖然不是故意的不修邊幅,可是有時候兩三天不刮臉而心中可以很平靜;不但平靜,而且似乎更感到自己的堅實朴簡。他不常去照鏡子;他知道自己的圓臉與方塊的身子沒有什麼好看;他的自愛都寄在那顆單純實在的心上。他不願拿外表顯露出內心的聰明,而願把面貌體態當作心裡誠實的說明書。他好象老這麼說:「看看我!內外一致的誠實!周文祥沒別的,就是可靠!」

把那封信放下,他可是想對鏡子看看自己;長久的自信使他故意的要從新估量自己一番,象極穩固的內閣不怕,而且歡迎,「不信任案」的提出那樣。正想往鏡子那邊去,他聽見窗外有些腳步聲。他聽出來那是他的妻來了。這使他心中突然很痛快,並不是歡迎太太,而是因為他聽出她的腳步聲兒。家中的一切都有定規,習慣而親切,「夏至」那天必定吃滷麵,太太走路老是那個聲兒。但願世界上所有的事都如此,都使他習慣而且覺得親切。假如太太有朝一日不照着他所熟習的方法走路,那要多麼驚心而沒有一點辦法!他說不上愛他的太太不愛,不過這些熟習的腳步聲兒仿佛給他一種力量,使他深信生命並不是個亂七八糟的惡夢。他知道她的走路法,正如知道他的茶碗上有兩朵鮮紅的牡丹花。

他忙着把那封使他心中不平靜的信收在口袋裡,這個舉動作得很快很自然,幾乎是本能的;不用加什麼思索,他就馬上決定了不能讓她看見這樣胡鬧的一封信。

「不早了,」太太開開門,一隻腳登在門坎上,「該走了吧?」「我這不是都預備好了嗎?」他看了看自己的大衫,很奇怪,剛才淨為想那封信,已經忘了是否已穿上了大衫。現在看見大衫在身上,想不起是什麼時候穿上的。既然穿上了大衫,無疑的是預備出去。早早出去,早早回來,為一家大小去掙錢吃飯,是他的光榮與理想。實際上,為那封信,他實在忘了到公事房去,可是讓太太這一催問,他不能把生平的光榮與理想減損一絲一毫:「我這不是預備走嗎?」他戴上了帽子。「小春走了吧?」

「他說今天不上學了,」太太的眼看着他,帶出作母親常有的那種為難的樣子,既不願意丈夫發脾氣,又不願兒子沒出息,可是假若丈夫能不發脾氣呢,兒子就是稍微有點沒出息的傾向也沒多大的關係。「又說肚子有點痛。」

周文祥沒說什麼,走了出去。設若他去盤問小春,而把小春盤問短了——只是不愛上學而肚子並不一定疼。這便證明周文祥的兒子會說謊。設若不去管兒子,而兒子真是學會了扯謊呢,就更糟。他只好不發一言,顯出沉毅的樣子;沉毅能使男人在沒辦法的時候顯出很有辦法,特別是在婦女面前。周文祥是家長,當然得顯出權威,不能被妻小看出什麼弱點來。

走出街門,他更覺出自己的能力本事。剛才對太太的一言不發等等,他作得又那麼簡淨得當,幾乎是從心所欲,左右逢源。沒有一點虛假,沒有一點手段,完全是由生平的樸實修養而來的一種真誠,不必考慮就會應付裕如。想起那封信,瞎胡鬧!

公事房的大鐘走到八點三十二分到了兩分鐘。這是一個新的經驗;十年來,他至遲是八點二十八分到作夢的時候,鐘上的長針也總是在半點的「這」一邊。世界好象寬出二分去,一切都變了樣!他忽然不認識自己了,自是八點半「這」邊的人;生命是習慣的積聚,新床使人睡不着覺;周文祥把自己丟失了,丟失在兩分鐘的外面,好似忽然走到荒涼的海邊上。

可是,不大一會兒,他心中又平靜起來,把自己從迷途上找回來。他想責備自己,不應該為這麼點事心慌意亂;同時,他覺得應誇獎自己,為這點小事着急正自因為自己一向忠誠。

坐在辦公桌前,他可是又想起點不大得勁的事。公司的規則,規則,是不許遲到的。他看見過同事們受經理的訓斥,因為遲到;還有的扣罰薪水,因為遲到。哼,這並不是件小事!自然,十來年的忠實服務是不能因為遲到一次而隨便一筆抹殺的,他想。可是假若被經理傳去呢?不必說是受申斥或扣薪,就是經理不說什麼,而只用食指指周文祥——他輕輕的叫着自己——一下,這就受不了;不是為這一指的本身,而是因為這一指便把十來年的榮譽指化了,如同一股熱水澆到雪上!

是的,他應當自動的先找經理去,別等着傳喚。一個忠誠的人應當承認自己的錯誤,受申斥或懲罰是應該的。他立起來,想去見經理。

又站了一會兒,他得想好幾句話。「經理先生,我來晚了兩分鐘,幾年來這是頭一次,可是究竟是犯了過錯!」這很得體,他評判着自己的懺悔練習。不過,萬一經理要問有什麼理由呢?遲到的理由不但應當預備好,而且應當由自己先說出來,不必等經理問。有了:「小春,我的男小孩——肚子疼,所以……」這就非常的圓滿了,而且是真事。他並且想到就手兒向經理請半天假,因為小春的肚子疼也許需要請個醫生診視一下。他可是沒有敢決定這麼作,因為這麼作自然顯着更圓到,可是也許是太過火一點。還有呢,他平日老覺得非常疼愛小春,也不知怎的現在他並不十分關心小春的肚子疼,雖然按着自己的忠誠的程度說,他應當相信兒子的腹痛,並且應當馬上去給請醫生。

他去見了經理,把預備好的言語都說了,而且說得很妥當,既不太忙,又不吞吞吐吐的惹人疑心。他沒敢請半天假,可是稍微露了一點須請醫生的意思。說完了,沒有等經理開口,他心中已經覺得很平安了,因為他在事前沒有想到自己的話能說得這麼委婉圓到。他一向因為看自己忠誠,所以老以為自己不長於談吐。現在居然能在經理面前有這樣的口才,他開始覺出來自己不但忠誠,而且有些未經發現過的才力。

正如他所期望的,經理並沒有申斥他,只對他笑了笑。「到底是誠實人!」周文祥心裡說。

微笑不語有時候正象怒視無言,使人轉不過身來。周文祥的話已說完,經理的微笑已笑罷,事情好象是完了,可是沒個台階結束這一場。周文祥不能一語不發的就那麼走出去,而且再站在那裡也不大象話。似乎還得說點什麼,但又不能和經理瞎扯。一急,他又想起兒子。「那麼,經理以為可以的話,我就請半天假,回家看看去!」這又很得體而鄭重,雖然不知道兒子究竟是否真害肚疼。

經理答應了。

周文祥走出公司來,心中有點茫然。即使是完全出於愛兒子,這個舉動究竟似乎差點根據。但是一個誠實人作事是用不着想了再想的,回家看看去好了。

走到門口,小春正在門前的石墩上唱「太陽出來上學去」呢,臉色和嗓音都足以證明他在最近不能犯過腹痛。「小春,」周文祥叫,「你的肚子怎樣了?」

「還一陣陣的疼,連唱歌都不敢大聲的喊!」小春把手按在肚臍那溜兒。

周文祥哼了一聲。

見着了太太,他問:「小春是真肚疼嗎?」

周太太一見丈夫回來,心中已有些不安,及至聽到這個追問,更覺得自己是處於困難的地位。母親的愛到底使她還想護着兒子,真的愛是無暇選取手段的,她還得說謊:「你出去的時候,他真是肚子疼,疼得連顏色都轉了,現在剛好一點!」

「那麼就請個醫生看看吧?」周文祥為是證明他們母子都說謊,想起這個方法。雖然他覺得這個方法有點欠誠懇,可是仍然無損於他的真誠,因為他真想請醫生去,假如太太也同意的話。

「不必請到家來了吧,」太太想了想:「你帶他看看去好了。」

他沒想到太太會這麼贊同給小春看病。他既然這麼說了,好吧,醫生不會給沒病的孩子開方子,白去一趟便足以表示自己的真心愛子,同時暴露了母子們的虛偽,雖然周家的人會這樣不誠實是使人痛心的。

他帶着小春去找牛伯岩——六十多歲的老儒醫,當然是可靠的。牛老醫生閉着眼,把帶着長指甲的手指放在小春腕上,診了有十來分鐘。

「病不輕!」牛伯岩搖着頭說,「開個方子試試吧,吃兩劑以後再來診一診吧!」說完他開着脈案,寫得很慢,而字很多。

小春無事可作,把墊腕子的小布枕當作沙口袋,雙手扔着玩。

給了診金,周文祥拿起藥方,謝了謝先生。帶着小春出來;他不能決定,是去馬上抓藥呢,還是乾脆置之不理呢?小春確是,據他看,沒有什麼病。那麼給他點藥吃,正好是一種懲罰,看他以後還假裝肚子疼不!可是,小春既然無病,而醫生給開了藥方,那麼醫生一定是在說謊。他要是拿着這個騙人的方子去抓藥,就是他自己相信謊言,中了醫生的詭計。小春說謊,太太說謊,醫生說謊,只有自己誠實。他想起「說謊會」來。那封信確有些真理,他沒法不這麼承認。但是,他自己到底是個例外,所以他不能完全相信那封信。除非有人能證明他——周文祥——說謊,他才能完全佩服「說謊會」的道理。可是,只能證明自己說謊是不可能的。他細細的想過去的一切,沒有可指摘的地方。由遠而近,他細想今天早晨所作過的那些事,所說過的那些話,也都無懈可擊,因為所作所說的事都是憑着素日誠實的習慣而發的,沒有任何故意繞着作出與說出來的地方,只有自己能認識自己。他把那封信與藥方一起撕碎,扔在了路上。

載一九三六年五月三日天津《益世報》

創造病

楊家夫婦的心中長了個小疙瘩,結婚以後,心中往往長小疙瘩,象水仙包兒似的,非經過相當的時期不會抽葉開花。他們的小家庭里,處處是這樣的花兒。桌,椅,小巧的玩藝兒,幾乎沒有不是先長疙瘩而後開成了花的。

在長疙瘩的時期,他們的小家庭象晴美人間的唯一的小黑點,只有這裡沒有陽光。他們的談話失去了音樂,他們的笑沒有熱力,他們的擁抱象兩件衣服堆在一起。他們幾乎想到離婚也不完全是壞事。

過了幾天,小疙瘩發了芽。這個小芽往往是突然而來,使小家庭里雷雨交加。那是,芽兒既已長出,花是非開不可了。花帶來陽光與春風,小家庭又移回到晴美的人間來;那個小疙瘩,憑良心說,並不是個壞包。它使他們的生活不至於太平凡了,使他們自信有創造的力量,使他們忘記了黑暗而喜愛他們自己所開的花。他們還明白了呢:在衝突中,他們會自己解和,會使醜惡的淚變成花瓣上的水珠;他們明白了彼此的力量與度量。況且再一說呢,每一朵花開開,總是他們倆的;雖然那個小包是在一個人心中長成的。他們承認了這共有的花,而忘記了那個獨有的小疙瘩。他們的花都是並蒂的,他們說。

前些日子,他們倆一人懷着一個小包。春天結的婚,他的薄大衣在秋天也還合適。可是哪能老是秋天呢?冬已在風兒里拉他的袖口,他輕輕顫了一下,心裡結成個小疙瘩。他有件厚大衣;生命是舊衣裳架子麼?

他必須作件新的大衣。他已經計劃好,用什麼材料,裁什麼樣式,要什麼顏色。另外,他還想到穿上這件大衣時的光榮,俊美,自己在這件大衣之下,象一朵高貴的花。為穿這件新大衣,他想到渾身上下應該加以修飾的地方;要是沒有這件新衣,這些修飾是無須乎費心去思索的;新大衣給了他對於全身的美麗的注意與興趣。冬日生活中的音樂,拿這件大衣作為主音。沒有它,生命是一片荒涼;風,寒,與顫抖。

他知道在定婚與結婚時拉下不少的虧空,不應當把債眼兒弄得更大。可是生命是創造的,人間美的總合是個個人對於美的創造與貢獻;他不能不儘自己的責任。他也並非自私,只顧自己的好看;他是想象着穿上新大衣與太太一同在街上走的光景與光榮:他是美男子,她是美女人,在大家的眼中。

但是他不能自己作主,他必須和太太商議一下。他也准知道太太必定不攔着他,她願意他打扮得漂亮,把青春掛在外面,如同新汽車的金漆的商標。可是他不能利用這個而馬上去作衣裳,他有虧空。要是不欠債的話,他為買大衣而借些錢也沒什麼。現在,他不應當再給將來預定下困難,所以根本不能和太太商議。可是呢,大衣又非買不可。怎辦呢?他心中結了個小疙瘩。

他不願意露出他的心事來,但是心管不住臉,正象土攔不住種子往上拔芽兒。藏着心事,臉上會鬧鬼。

她呢,在結婚後也認識了許多的事,她曉得了愛的完成並不能減少別的困難;錢——先不說別的——並不偏向着愛。可是她反過來一想呢,他們還都年少,不應當把青春隨便的拋棄。假若處處儉省,等年老的時候享受,年老了還會享受嗎?這樣一想,她覺得老年還離他們很遠很遠,幾乎是可以永遠走不到的。即使不幸而走到呢,老年再說老年的吧,誰能不開花便為果子思慮呢。她得先買個冬季用的黑皮包。她有個黃色的,春秋用着合適;還有個白的,配着個天藍的扣子,夏天——配上長白手套——也還體面。冬天,已經快到了,還要有合適的皮包。

她也不願意告訴丈夫,而心中結了個小疙瘩。

他們都偷偷的詳細的算過賬,看看一月的收入和開支中間有沒有個小縫兒,可以不可以從這小縫兒鑽出去而不十分的覺得難受。差不多沒有縫兒!冬天還沒到,他們的秋花都被霜雪給埋住了。他們不曉得能否挨過這個冬天,也許要雙雙的入墓!

他們不能屈服,生命的價值是在創造。假如不能十全,那隻好有一方面讓步,別叫倆人都凍在冰里。這樣,他們承認,才能打開僵局。誰應當讓步呢?二人都願自己去犧牲。犧牲是甜美的苦痛。他願意設法給她買上皮包,自己的大衣在熱烈的英雄主義之下可以後緩;她願意給他置買大衣,皮包只是為犧牲可以不買。他們都很堅決。幾乎以為大衣或皮包的購買費已經有了似的。他們熱烈的辯駁,擁抱着推讓,沒有結果。及至看清了買一件東西的錢並還沒有着落,他們的勇氣與相互的欽佩使他們決定,一不作,二不休,爽性借筆錢把兩樣都買了吧。

他穿上了大衣,她提上了皮包,生命在冬天似乎可以不覺到風雪了。他們不再討論錢的問題,美麗快樂充滿了世界。債是要還的,但那是將來的事,他們的前途是不可限量的。況且他們並非把錢花在不必要的東西上,他們作夢都夢不到買些古玩或開個先施公司。他們所必需的沒法不買。假如他們來一筆外財,他們就先買個小汽車,這是必需的。

冬天來了。大衣與皮包的欣喜已經漸漸的衰減,因為這兩樣東西並不象在未買的時候所想的那麼足以代替一切,那麼足以結束了借款。冬天還有問題。原先夢也夢不到冬天的晚上是這麼可怕,冷風把戶外一切的遊戲都禁止住,雖然有大衣與皮包也無用武之處。這個冬天,照這樣下去,是會殺人的。多麼長的晚上呢,不能出去看電影,不能去吃咖啡,不能去散步。坐在一塊兒說什麼呢?幹什麼呢?接吻也有討厭了的時候,假如老接吻!

這回,那個小疙瘩是同時種在他們二人的心裡。他們必須設法打破這樣的無聊與苦悶。他們不約而同的想到:得買個話匣子。

話匣子又比大衣與皮包貴了。要買就買下得去的,不能受別人的恥笑。下得去的,得在一百五與二百之間。楊先生一月掙一百二,楊太太掙三十五,湊起來才一百五十五!

可是生命只是經驗,好壞的結果都是死。經驗與追求是真的,是一切。想到這個,他們幾乎願意把身份降得極低,假如這樣能滿足目前的需要與理想。

他們誰也沒有首先發難的勇氣,可是明知道他們失去勇氣便失去生命。生命被個留聲機給憋悶回去,那未免太可笑,太可憐了。他們寧可以將來挨餓,也受不住目前的心靈的饑荒。他們必得給冬天一些音樂。誰也不發言,但是都留神報紙上的小廣告,萬一有賤賣的留聲機呢,萬一有按月償還的呢……向來他們沒覺到過報紙是這麼重要,應當費這麼多的心去細看。凡是費過一番心的必得到酬報,楊太太看見了:明華公司的留聲機是可以按月付錢,八個月還清。她不能再沉默着,可也無須說話。她把這段廣告用紅鉛筆勾起來,放在丈夫的書桌上。他不會看不見這個。

他看見了,對她一笑:她回了一笑。在寒風雪地之中忽然開了朵花!

留聲機拿到了,可惜片子少一點,只買了三片,都是西洋的名樂。片子是要用現錢買的,他們只好暫時聽這三片,等慢慢的逐月增多。他們想象着,在一年的工夫,他們至少可以有四五十片名貴的音樂與歌唱。他們可以學着唱,可以隨着跳舞,可以閉目靜聽那感動心靈的大樂,他們的快樂是無窮的。

對於機器,對於那三張片子,他們象對於一個剛抱來的小貓那樣愛惜。楊太太預備下綢子手絹,專去擦片子。那個機器發着欣喜的光輝,每張片子中間有個鮮紅的圓光,象黑夜裡忽然出了太陽。他們聽着,看着,撫摸着,從各項感官中傳進來欣悅,使他們更天真了,象一對八九歲的小兒女。

在一個星期里,他們把三張片子已經背下來;似乎已經沒有再使片子旋轉的必要。而且也想到了,如若再使它們旋轉,大概鄰居們也會暗中恥笑,假如不高聲的咒罵。而時間呢,並不為這個而着急,離下月還有三個多星期呢。為等到下月初買新片,而使這三個多星期成塊白紙,買了話匣和沒買有什麼分別呢?馬上去再買新片是不敢想的,這個月的下半已經很難過去了。

看着那個機器,他們有點說不出的後悔。他們雖然退一步的想,那個玩藝也可以當作一件擺設看,但究竟不是辦法。把它送回去損失一個月的錢與那三張片子,是個辦法,可是怎好意思呢!誰能拉下長臉把它送回去呢?他們倆沒這個勇氣。他們倆連討論這個事都不敢,因為買來時的欣喜是那麼高,怎好意思承認一對聰明的夫婦會陷到這種難堪中呢;青年是不肯認錯,更不肯認自己呆蠢的。他們相對愣着,幾乎不敢再瞧那個機器;那是他們自己創造出來的一塊心病。

載一九三五年四月《文飯小品》第三期

敵與友

不要說張村與李村的狗不能見面而無傷亡,就是張村與李村的貓,據說,都絕對不能同在一條房脊上走來走去。張村與李村的人們,用不着說,當然比他們的貓狗會有更多的成見與仇怨。

兩村中間隔着一條小河,與一帶潮濕發臭,連草也長不成樣子的地。兩村的兒童到河裡洗澡,或到葦葉里捉小鳥,必須經過這帶惡泥灘。在大雨後,這是危險的事:有時候,泥窪會象吸鐵石似的把小孩子的腿吸住,一直到把全身吸了下去,才算完成了一件很美滿的事似的。但是,兩村兒童的更大的危險倒是隔着河,來的磚頭。泥灘並不永遠險惡,磚頭卻永遠活躍而無情。況且,在磚頭戰以後,必然跟着一場交手戰;兩村的兒童在這種時候是決不能後退的;打死或受傷都是光榮的;後退,退到家中,便沒有什麼再得到飯吃的希望。他們的父母不養活不敢過河去拚命的兒女。

大概自有史以來,張村與李村之間就沒有過和平,那條河或者可以作證。就是那條河都被兩村人鬧得忘了自己是什麼:假若張村的人高興管它叫作小明河,李村的人便馬上呼它為大黑口,甚至於黑水湖。為表示抵抗,兩村人是不惜犧牲了真理的。張村的太陽若是東邊出來,那就一定可以斷定李村的朝陽是在西邊。

在最太平的年月,張村與李村也沒法不稍微露出一點和平的氣象,而少打幾場架;不過這太勉強,太不自然,所以及至打起來的時候,死傷的人就特別的多。打架次數少,而一打便多死人,這兩村才能在太平年月維持在鬥爭的精神與世仇的延續。在兵荒馬亂的年代,那就用不着說,兩村的人自會把小河的兩岸作成時代的象徵。假若張村去打土匪,李村就會兜後路,把張村的英雄打得落花流水。張村自然也會照樣的回敬。毒辣無情的報復,使兩村的人感到興奮與狂悅。在最沒辦法與機會的時候,兩村的老太婆們會燒香禱告:願菩薩給河那邊天花瘟疫或乾脆叫那邊地震。

死傷與官司——永遠打不完的官司——叫張李兩村衰落貧困。那條小河因壅塞而越來越渾濁窄小,兩村也隨着越來越破爛或越衰敗。可是兩村的人,只要能敷衍着餓不死,就依然彼此找毛病。兩村對賽年會,對台唱謝神戲,賽放花炮,喪事對放焰口,喜事比賽酒席……這些豪放爭氣,而比賽不過就以武力相見的事,都已成為過去的了。現在,兩村除了打群架時還有些生氣,在停戰的期間連狗都懶得叫一叫。瓦屋變為土房,草棚變為一塊灰土,從河岸上往左右看,只是破爛灰暗的那麼兩片,上面有幾條細弱的炊煙。

窮困遇着他們不能老在家裡作英雄,打架並不給他們帶來飯食,餓急了,他們想到職業與出路,很自然的,兩村的青年便去當兵;豁得出命去就有飯吃,而豁命是他們自幼習慣了的事。入了軍隊,積下哪怕是二十來塊錢呢,他們便回到家來,好象私鬥是更光榮的事,而生命唯一的使命是向河對岸的村子攻擊。在軍隊中得到的訓練只能使兩村的戰爭更激烈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