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傳 - 第1章

老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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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傳

第一章

小楊家胡同

第二章

大難不死的「貴人」

第三章

母親--孕育作家的搖籃

第四章

人之初,性本善

第五章

為人師表

第六章

當不了官的「松人」

第七章

又當了教書匠

第八章

他把悲傷壓在心底

第九章

遠涉重洋

第十章

他鄉遇知音

第十一章

歪打正着

第十二章

下南洋

第十三章

情投意合

第十四章

閉門著書

第十五章

青島會友

第十六章

寫家和洋車夫

第十七章

出逃

第十八章

抗到底

第十九章

重任在肩

第二十章

文人的抗戰

第二十一章

撤離武漢

第二十二章

初到重慶的日子

第二十三章

山城歲月

第二十四章

光明行

第二十五章

沒有絕望的文人

第二十六章

苦難中的團圓

第二十七章

黎明前的黑暗

第二十八章

異域歸來赤子心

第一章 小楊家胡同

北京的胡同據說有四千五百多條,寬的象國子監,少說也有六、七米寬,再加上「文武百官到此下馬」的滿漢文石碑一立,真是氣派。窄的象羊腸子胡同,一百五六十斤的胖子,不噌下幾塊牆皮來,休想過關。最直大概要算是竹竿兒胡同了。舉眼望去,直捅到底;好象老天爺用刀切出來似的。有直的,當然就有歪的,斜的,於是楊梅竹斜街,鐵樹斜街,煙袋斜街便應運而生;好象當年張果老造北京城,就為了讓你橫豎都挑不出理來。若問這些胡同都有些什麼特點?北京人說起來還真有點臉紅呢:「無風三尺土,有雨一街泥。」

在北京北城,順着西單、西四牌樓下去,一過護國寺,路東邊兒,口上把着個茶館的就是小楊家胡同了。胡同雖窄,拐過倆彎,倒還有塊兒寬敞地方,算是個「肚兒」吧。這裡的幾戶人家的街門都朝着「肚兒」開着。靠近年根兒了,人們也開始忙乎起來。割肉、打酒、蒸餑餑,到臘八的時候,再泡上罐醋蒜,白白胖胖的蒜瓣,望而垂誕的酸醋,來年吃餃子就着,那滋味……。栽水仙的,醃芥茉墩的,把「大紅袍」蘿蔔挖空了,裡面種上蒜,用兩根線一串吊在窗戶框上……頭年這點事,一忙活就到了臘月二十三。人們當然忘不了買糖瓜祭灶,說是糊上灶王爺的嘴,他老人家能上天言好事。

賣糖瓜的這幾天買賣格外興隆,那叫賣聲也分外起勁,透着甜膩。他倒是打心眼裡慶幸灶王爺給他帶來一年一度的好運氣。可惜灶王爺並不買凡人百姓的帳,吃了那麼多糖瓜,到了天上卻總是說小民們如何如何不好。於是,有錢人照樣有錢,受窮的照樣受窮。

老百姓總是實在的,儘管灶王爺如此不義,每到年前兒,人們照樣還是用糖瓜去糊灶王爺的嘴。盼着有一天那嘴裡也能吐出一句帶甜味的話:「願天下的窮百姓都能發達。」

光緒二十四年是戊戍年。那年,說是朝廷里舉人鬧事,連皇上也給扯了進去。惹惱了西太后,「老佛爺」把皇上囚進了瀛台,大抓餘黨。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除了跑走的,剩下的六個新黨被大兵揪住了辮子,推到菜市口外一刀剁下了腦袋。

血里糊楂的殺場,在京城並不多見。沸沸揚揚的小百姓看完了熱鬧,也就不管是什麼太后關起了皇上,還是康有為、梁啓超背後給「老佛爺」上了眼藥……到了年根兒,回到家裡照過自己的小年,照樣祈求灶王爺能讓祖墳上冒青氣兒。

小楊家胡同東南頭有個小院,院內長着兩棵棗樹,一隻大黃狗里里外外地顛着,象是焦急地等候着主人的歸來。正屋,糖瓜已經順順噹噹地供在灶台上,只等酉時一到,送灶王爺上天。北屋裡人進人出,忙個不停,大人們的臉上掛着緊張、嚴肅的神氣,這神氣似乎也傳給了還不甚懂事的孩子,稚氣的小臉上透出一種忐忑不安的神態。千真萬確,這裡的人們在等待着什麼。

這家是旗人,正紅旗的,象其它七旗:鑲黃、正黃、鑲白、正白、鑲紅、鑲藍、正藍一樣,吃着「鐵杆莊稼」。掌柜的叫舒永壽,在皇城裡當個小小的護軍。說白了,就是在挨不着皇上的地方,給皇上站個崗,當個值。

臘月二十三,人們俗稱小年,關着三兩餉銀的舒永壽,正在當值。寒風中,他凍得瑟瑟發抖。才四十多歲的人,背都有點駝了。說起來也是個旗人吶,可早沒有了祖宗進關時站在馬上射箭的那股子慓悍勁了。他不由得嘆了口氣,一家七個孩子,手上又沒什麼產業,這日子過的苦啊。但凡能有點錢的主,手裡揉着倆嘎嘎作響的核桃,拎着畫眉籠子,花上一個大子兒,悶壺小葉兒,也可謂悠哉悠哉。再有點錢的騎馬駕鷹,到方圓一百六十里的南苑打點子野物,脫不了那股子灑脫勁兒。最有錢的主,百姓是看不到的。幾人高的紅牆,亭台樓閣,水榭曲廊,風言風語的還說有一隻泡在水裡不會動的石頭船。唉,都是旗人啊,卻大不一樣。舒永壽心裡很不是滋味,怨誰呢?

都怪自家祖墳上沒長着作官發財的那棵蒿子。眼下,娘們又揣上了,說生就生。這發財要是也像生孩子一樣容易就好了。生活的重負早已把他第一次做父親時的喜悅磨沒了。唉:又添了一張嘴!

好不容易挨到下崗,頂着西北風,順着西四牌樓朝家奔去。那時候還沒有柏油馬路,都是土道。這條路舒永壽早已踩熟了,不用看前面已到護國寺了,護國寺也是徒有虛名,早絕了香火。買賣家倒是不少,路西是以自制黃酒出名的「柳泉居」飯館,打媳婦生了小三以後,他就再沒照顧過這裡了。

馬路對過是「天泰軒」茶館,三年前他曾是這裡的常客。再往前一點是「英蘭齋」滿漢餑餑鋪,這是唯一一個還肯賒點帳的救命鋪了。

酉時到了,花炮聲中,小楊家胡同的家家戶戶都燃起了柏枝,灶王爺坐在柏枝上,隨着人們美好的祝願,冒出一股青煙,升天了。

就在灶王爺飛回天宮的剎那,胡同東頭,長着兩棵棗樹的小院裡,傳來一陣陣嬰兒的哭聲。一個赤條條的小生命出世了,母親卻昏了過去。這小東西破口大哭,虧了已經出閣的大姐在「啃節兒」上及時趕到,抱起了孩子。

在姐姐溫暖的懷抱里小東西停止了號泣。

臘月二十三,是立春的頭一天。舒永壽跨進門來,一聽說又得了個小子,那成年掛在臉上的晦氣,總算透出點光彩。雖說是添了一張吃飯的嘴,可孩子總還是爹媽身上的一塊肉。他又在心裡嘆了口氣,抱過孩子:「就叫慶春吧。」他嘴上說着,心裡也被這春天的氣息撩動着。興許這「春」字會給這孩子,給這個家,帶來點吉兆吧。

舒慶春--舒舍予--老舍來到了人間,誰也不會料到,這小東西以後竟會成為一個在中國文壇上舉足輕重的作家!

舒慶春上頭有四個姐姐,三個哥哥。可長大成人的只有慶春和大姐、二姐、三姐、三哥。慶春童年裡印象最深的要算是他的姑母了,姑母在中年居孀後,就搬回了老家,和他們住在一起,當起了大姑子。這大姑子在家裡頂上半個婆婆,她整天除了嘴上時不時地哼上幾句二黃,就是用那管總不離手的長煙袋四處敲打。大約是腦袋上吃煙袋鍋吃多了,慶春總是忘不掉這位姑媽。

慶春出世那天,姑媽走了過來,漫不經心地看了看生下來的光屁股孩子和剛剛醒轉來的弟媳婦,猛然,她不知那根神經被扎了一下:「喲,灶王爺上天,這禿子落(音澇)地,有來頭啊!」別看老太太對佛神並不是那樣虔誠(就說給灶王爺供的糖瓜吧,每年臘月二十三頭睡覺前,總要就手拿一塊,躲在被窩裡去磨一磨她那堅固的利牙。她才不在乎灶王爺到天宮後會不會見外呢,反正她知道,就是天王老子也不會拿有錢人問罪的,而只會拿窮人尋開心,不吃白不吃。)可她對這偶然的巧合卻很重視。認為這是天意,說不定這小窩窩裡會飛出個金鳳凰(這一點,她還真有先見之明),她不敢輕視這個小小的「生靈」,可又妒嫉的不得了。本來嘛,一個關着三兩餉銀(就三兩啊)的窮護軍,卻是人丁興旺。而她這個每月吃着幾份錢糧的女人,大小也算是個財主了,卻斷了子息?不過她是絕對不相信報應的。這人間的不平等,分配的不合理,只是使她養成了對佛神的反抗和不敬。儘管如此,倘若叫她把銀兩撒些給度日艱難的兄弟,叫舒永壽過繼給她個把兩個孩子,她是萬萬不肯的。她堅信一條:錢撒出去就不會回來了,好像潑出去的水。孩子嘛,也許早晚還是會有的。況且看見弟媳婦生孩子又是那麼容易。老太太從她那泛着黃光的牙縫間擠出了一句話:「這小狗尾巴」。算是給慶春的「賜號」吧。不過這外號倒是再貼切不過了,戊戍年是狗年,這孩子又是年底生的。雖說不太中聽,可這年月誰又計較這個呢?再說窮人家的孩子歷來愛起個貓啊、狗啊的渾名,一是盼着他能好養活,二來據說沾了這些小生靈的性氣能命大。所以這小狗尾巴的稱號真是太合適了。

小狗尾巴的落地,還引來了一位貴人,子爵的女兒,佐領的太太,驍騎校的媽。這可是一位正兒八經一點不含糊的努爾哈赤的後代。且雄風不減當年,這就是大姐的婆婆。大約是「不賒東西,白做旗人」的信條鼓舞了她,凡是債主登門討帳,她總是雙目圓睜,擲地有聲地對債主說:「聽着!我是子爵的女兒,佐領的太太,娘家婆家都是鐵杆莊稼,欠得了你們日子,欠不了錢!」一口氣就把敵人打退到西直門外高梁河下。這會兒,她正叉着腰和姑媽爭辯着產婦是因為中了煤氣,還是因為身子骨虛弱才昏迷過去的。

母親醒來了,她看見了她的老兒子。她看不出老兒子有什麼特殊的地方,天庭並不飽滿,地角也不甚方圓。兩耳不垂肩,兩臂裹在破布里,也看不出是否過膝。當母親的並不難過,她不求兒子有個什麼「貴象」,能活下來,這已經是好造化了。

小狗尾巴來了,姑媽的大姑子地位的優越性受到了影響。要是遇見飯吃的不順心,茶喝的不順口,她就摔盤子,砸碗,敲煙袋鍋。好在母親從來就是個懂規矩的好旗人,打年輕時,從德勝門嫁到小楊家胡同,寧願吃多大虧,也從不和旁人拌嘴逗氣。就知道一心伺候丈夫,伺候大姑子,下死力拉扯這一窩孩子。旗人嘛,禮儀是少不得的,逢年過節,紅白喜事,少不了換上洗得乾乾淨淨的大褂,上門賀吊。日子雖窮,兩吊小錢總是要給的,算是「禮輕情份重」吧。趕上兄弟、外甥來串門,她總想方設法弄點像樣的吃喝。一來,到底是親戚,二來,哪個嫁出去的媳婦願意叫娘家人看着自己苦哈哈的。

就是再窮,也得對付弄鍋打滷面吃。趕上兄弟、外甥自己掏錢沽酒割肉,她臉會羞得緋紅,誰不爭個臉呢?

姑媽生性好從雞蛋里往外挑骨頭,稍不順心,就扯着走了音的嗓子,罵上幾句,擺擺大姑子的譜兒,母親從不頂嘴。私下裡她也能找出寬心丸來:「沒受過婆婆的氣,還不受大姑子的嗎?命啊,這就是命。」

好幾年後,姑媽死了。母親「多年的媳婦熬成婆」。再也不用受這份氣了。可她比誰哭得都傷心。「母親似乎把一世的委屈都哭了出來,一直哭到墳地,不知哪來的一位侄子,聲稱有繼承權。母親一聲不響,教他搬走那些破桌子爛板凳,而且還把姑母養的一隻肥母雞也送給他。」

窄窄的小楊家胡同添了個小狗尾巴,日後中國多了個大作家,這是誰也沒想到的。大凡旗人後來都種個園子(象常四爺),當個油漆匠(象二哥富海),混個手藝,找條謀生的路子。鐵杆莊稼指不上了,也指不上什麼佐領、子爵,連皇上也指不上了。大清的龍旗雖說沒倒,可旗人卻大不如前了。

第二章 大難不死的「貴人」

庚子年鬧「拳」,說是打山東一帶過來了一幫好漢,念咒吃符,刀槍不入。在北京設了壇,專和洋人找彆扭,打牧師,燒教堂,樹中國人威風。洋鬼子紅了眼,於是呼啦啦勾來了八國聯軍。小鬼子從塘沽口爬上岸,一通洋槍洋炮,只打得昏天黑地。義和團真是好漢,大刀長矛足招呼一通,但終是抵不住快槍利炮,退了下去,八國聯軍逼近了北京。皇上顛了,太后跑了,文武百官各自奔命。擱下一城老百姓,算是遭了殃:這缺德的洋鬼子一路燒殺,見了年輕婦女,還硬要摸摸那「三寸金蓮」的小腳,損透了!我們中國婦女哪受得了這個,平常別說層層纏裹的小腳了,就是那袒露的小臉,也怕被人多瞅幾眼。洋人興的是「自由戀愛」,「騎士救美女」的功夫,可咱們這還是「媒妁之言」「指腹為婚」呢。洋鬼子欺負大清朝廷腐敗無能,把中國人不當人,到處燒殺姦淫。這可激惱了義和團壯士和但凡還有點骨氣的老百姓,他們見着洋鬼子就殺,不少人被洋鬼子逮着,鎯鐺入獄,推上殺場,這些漢子真是有種,硬挺着脖子挨刀,楞是不服。

這年陽曆的八月十四,八國聯軍從防守空虛的廣渠門攻入北京外城。守城的護軍和義和團抄起抬槍、鳥統、大刀、長矛,和鬼子拼開了命,到處是激烈的巷戰。燒夷彈炸掉了正陽門箭樓的半個城樓,守城的隊伍從齊化門(現朝陽門)退到西四牌樓,從前門退到了天安門,仗打到了內城,南池子,南河沿都成了戰場。那時候的中國軍隊,作戰使的抬槍,打一槍,轟隆一聲,呼啦啦鐵沙子散開一片,等再打第二槍,得一袋煙功夫才能裝好藥。人家洋鬼子使的快槍,不容你打第二槍,十槍都招呼上去了。這場仗,中國人算是敗定了。

舒永壽雖說只是個小小的護兵,卻頗感到自己守土有責。皇上跑了,那是皇上的事,太后顛兒了,那是太后的事。護兵的職責就是與社稷共存亡。

他挺直了腰板,抄起了抬槍,大難當頭,反倒激起了沉澱在他骨子裡那點子努爾哈赤的熱血,拼了!和這幫洋雜種拼了!

抬槍打飛了,燒夷彈把身上都打着了,弟兄們全被打散了。拿命終究拼不過洋槍洋炮,京城失陷了。但分能逃命的全腳底板抹油--溜了。舒永壽也想起了家裡的老老小小,一股掙命的勁使他拖着負傷的身軀,從前門樓子爬到棋盤街,天安門,爬到南長街……

不知過了多久,也在護軍里關着餉的慶春姥姥家的一個表哥,隨着潰敗下來的隊伍逃進南長街,他見路西南恆裕糧店,店門半開,便竄進去找口水喝,一眼看見了躺在地下的舒永壽。他連忙湊過去把全身已經焦黑的舒永壽扶起來,奄奄一息的舒永壽看着來人,顫顫抖抖舉起一雙布襪子和一付褲腳帶,求人給家裡報個信……。

娘家表哥到了慶春家,把襪子和腳帶托在手裡,送到慶春母親面前,然後二活沒說,轉身就走了。

鬼子進城了,舒永壽再也回不來了。

一夥洋鬼子拐進了小楊家胡同,他們怕是從沒見過這麼窄的巷子了。最寬的地方才一米半左右,長長的毛瑟槍東嗑西碰,更增加了這幫「探險者」的好奇心,嘰里咕嚕的外國鳥語說的是:這裡銀子、金子一定不少,弄一車,發個「洋財」。敢情在他們眼裡,中國的金子銀子也都是洋玩意兒。一陣狗吠,洋鬼子警覺起來,一路小心翼翼地摸過去……

小楊家胡同的舒慶春一家,剛得到父親舒永壽戰死的惡信,還沒來得及把痛苦的眼淚流干,就聽見呯、呯的槍響和沉重的腳步聲,奪去父親生命的災難漫進了小楊家胡同。當媽的顧不及躺在床上才一歲半的慶春,一手拉着三哥,一手摟着二姐,躲在了牆根下,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到是多年和舒家生活在一起的大黃狗,不管那一套,嗷的一聲撲了出去,許是想報答一下主人多年的養育之恩吧。

洋鬼子循着狗叫摸進了小院,抬頭一看,一排破敗的小北房,兩間露着天的小南屋,一付衰敗景象。「覓金」的興頭一下減了不少。可既然來了,就得抓摸點什麼,不能甩着空手回去呀。洋鬼子硬着頭皮跨進了門坎,迎面,一條大黃狗一個勁的叫着,那付躍躍欲試的勁頭,根本不把這些洋人放在眼裡,更甭說毛瑟槍了。洋鬼子着實嚇了一跳,他們深知中國的狗可比皇上厲害。這一點,他們早領教過。幾個鬼子用槍比着,像是碰上了廊坊車站那些不顧命的義和團。大黃狗撲上去了,隨着幾聲槍響,幾把刺刀顫顫抖抖地扎進了這勇士的身軀,大黃狗倒在血泊里了,它死的壯烈,死的英雄。

紅了眼的鬼子闖進了屋,翻箱倒櫃,摔盆弄碗,把些破衣服、爛襪子抖了一床,稍值倆錢的都塞進了腰裡,出息大了。這些財迷心竅的洋丘八,連故宮城裡的鎏金大缸,都用刺刀把上面的金皮刮赤下來,生怕拉了空。他們把整個北京城像篩子一樣,里里外外篩了一遍,錢撈足了不說,還他媽的豎了個牌坊,上面寫着:公里戰勝。真是缺了八輩子德。話說回來小楊家胡同這幫鬼子東翻西摸,見任啥油水沒有,也就快快地去了。一個沒撈着值錢物件的鬼子,為了泄氣,一槍托砸在炕上的大木箱子上,箱子一晃,翻扣了下來……

這事說起來也邪了,屋裡這麼折騰,楞沒聽見小慶春的哭聲。當媽的心裡那滋味,甭提多難過了。鬼子一走,她就撲進了屋裡,一邊撥拉着床上的破爛,一邊掉眼淚,她哭自己沒有盡到當媽的責任,怕家裡的小兒子活不長了。哭丈夫為國捐了軀,哭往後的日子不知道怎麼過下去。她發誓:如果這個「小狗尾巴」還活着,她一定拼了命也要讓他過得好點。

「小狗尾巴」不見了,哭是哭不飽肚子的。再難的日子也得硬撐着過呀,這可能就是中國人的韌性吧。母親開始收拾這被搗的亂七八糟的家。她翻開木箱,把一件件破舊衣服往裡斂,咦?一件舊衣眼下,露出一張甜睡的小臉,是慶春!外間世界上發生的一切,似乎與他毫不相干,他睡的正香哩!母親慌忙撥開舊衣服。哆哆嗦嗦抱起老兒子,眼淚又涌了上來。地心裡念叨着:「兒啊,你真是命大啊!要是洋鬼子進屋時,你哭上一嗓子,難免不落個那大黃狗的下場?老天爺有眼啊,老天有眼。」

小慶春醒了,大約是睡足實了,他竟露出了笑模樣,他估摸着:該吃飯了吧。他那幼小的心靈怎麼會知道這場浩劫給他這個家帶來的深重災難。

小兒子的笑臉,像是給母親創痛的心口上抹了一貼清涼劑,她臉上沉重的紋路舒展開來,把兒子緊緊的抱在懷裡,發誓,以後一定要讓這命大的「小狗尾巴」過上好日子。似乎這樣才能彌補她那顆內疚的心。

姑媽又湊過來:「我早說過,灶王爺升天,這禿子落(音澇)地,有來頭啊!要不,洋鬼子這麼翻騰,這小子居然還睡了一覺,這事真邪了,這叫: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小子是舒家的福星,興許咱家的祖墳真的冒青氣了。」

姑媽的話,又說中了。

第三章 母親--孕育作家的搖籃

父親殉難這一年,母親四十二歲。她用一個小的可憐的木盒,裝了那雙布襪,寫上姓名和生辰八字,在城外草草地葬了。窮人真是命苦,到死了,連個屍首都沒見着。

母親已經沒功夫替死人掉眼淚了,三張嘴,幾個大活人在等着她養呢。

可她拿什麼養活他們啊,手裡沒有一個大子兒。仗一打完,太后就溜回北京,用大把的銀子填糊洋人。可保衛皇城的「烈士」們,太后早把他們扔到腦後面了。仗打敗了,就得大把的賠銀子,銀子都給了洋大人,怎麼還能有錢給窮光蛋?總不能把我太后飯桌上的一百多道菜餚撤上那麼一兩道吧。再說感恩之情是朝上的,一個小小的護軍,太后是不會買帳的。人死了,連勉強糊口的三兩「鐵杆莊稼」也丟了。這場災難的餘震開始起作用了。

但這一切,都沒能壓垮從小吃苦、受窮的母親。她綰起了衣袖,挑起了大梁。她開始幫工洗衣服,整日價端着個大綠瓦盆,從早洗到晚,不偷懶,不敷衍,就是屠戶們穿的黑如鐵板的粗布襪,她都硬是洗得漂白。晚上,沒衣服可洗了,她和三姐就着一盞小油燈,幫左鄰右舍的手藝人縫補衣服。這在當時有個講頭,叫「縫窮」。有錢人家的衣服是破了不縫,舊了不補,一扔了之。只有窮人家的衣服才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這些窮漢子,拉車的,跑堂的,做小買賣的,宰豬的,當警察的,走江湖的,花上倆小錢,把舊衣服拿出來叫人洗洗補補。這樣的營生,賺不了幾個錢,到也兩行方便。

那時北京四角城有句老話:東富西貴,南貧北賤。說是買賣人家大都住在東城,殷實富裕,做官人家多居西城。而北城多是窮苦人家,南城都住些什麼人呢?娼、優、走、卒,既窮且賤。偌大一個北京城,等級森嚴,毫不馬虎。東城的人只和西城交往,而北城的人一串門子就來到前門外、大柵欄、天橋、龍鬚溝,真是自古富貴是一家,貧賤是一家,水火不容,旗幟鮮明。

話說回來,母親終日洗洗涮涮,縫縫補補,洗得手成年鮮紅微腫,粗繭厚皮。縫得不到五十歲的人已經老眼昏花,老態龍鍾。然而所得寥寥無幾,只能對付度日糊口。夏天吃的是鹽拌小蔥,冬天吃的是醃白菜幫子,放點辣椒。老舍後來自己回憶說:這還不是最苦的呢,苦的時候是把一點菜葉子和糧食摻在酸豆汁湯里,熬成稀糊糊,一天三頓,就算是飯了。有錢人家也有喝豆汁的,細瓷小碗,漆木筷子,再來上一碟芝麻辣鹹菜,人家是喝那個味呢。而我們窮人卻拿它當飯。

童年時代這段生活,給老舍掃下了很深的烙印。日後,他成了大作家,你讓他寫皇宮裡嬪妃成群,酒宴如流的豪華生活,他寫不來。可他寫下了《月牙兒》這樣催人淚下的故事:「有時月牙兒已經上來,她還哼哧哼哧地洗。那些臭襪子,硬牛皮似的,都是鋪子裡的夥計們送來的,媽媽洗完這些''牛皮''就吃不下飯去……」

四十歲上,老舍寫過一個自傳,其中有:「三歲失怙。可謂無父。志學之年,帝王不存,可謂無君。無父無君,特別孝愛老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