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的哲學 - 第1章

老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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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張的哲學

第一

第二

第三

第四

第五

第六

第七

第八

第九

第十

第十一

第十二

第十三

第十四

第十五

第十六

第十七

第十八

第十九

第二十

第二十一

第二十二

第二十三

第二十四

第二十五

第二十六

第二十七

第二十八

第二十九

第三十

第三十一

第三十二

第三十三

第三十四

第三十五

第三十六

第三十七

第三十八

第三十九

第四十

第四十一

第四十二

第四十三

第四十四

第四十五

第一

老張的哲學是「錢本位而三位一體」的。他的宗教是三種:回,耶,佛;職業是三種:兵,學,商。言語是三種:官話,奉天話,山東話。他的……三種;他的……三種;甚至於洗澡平生也只有三次。洗澡固然是件小事,可是為了解老張的行為與思想,倒有說明的必要。

老張平生只洗三次澡:兩次業經執行,其餘一次至今還沒有人敢斷定是否實現,雖然他生在人人是「預言家」的中國。第一次是他生下來的第三天,由收生婆把那時候無知無識的他,象小老鼠似的在銅盆里洗的。第二次是他結婚的前一夕,自對的到清水池塘洗的。這次兩個銅元的花費,至今還在賬本上寫着。這在老張的歷史上是毫無可疑的事實。至於將來的一次呢,按着多數預言家的推測:設若執行,一定是被動的。簡言之,就是「洗屍」。

洗屍是回教的風俗,老張是否崇信默哈莫德呢?要回答這個問題,似乎應當側重經濟方面,較近於確實。設若老張「嗚乎哀哉尚饗」之日,正是羊肉價錢低落之時,那就不難斷定他的遺囑有「按照回教喪儀,預備六小件一海碗的清真教席」之傾向。(自然慣於吃酒弔喪的親友們,也可以藉此換一換口味。)而洗屍問題或可以附帶解決矣。

不過,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後肉價的漲落,實在不易有精密的推測;況且現在老張精神中既無死志,體質上又看不出頹唐之象,於是星相家推定老張尚有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之壽命,與斷定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後肉價之增減,有同樣之不易。

豬肉貴而羊肉賤則回,豬羊肉都貴則佛,請客之時則耶。為什麼請客的時候則耶?

耶穌教是由替天行道的牧師們,不遠萬里而傳到只信魔鬼不曉得天國的中華。老教師們有時候高興請信徒們到家裡談一談,可以不說「請吃飯」,說「請吃茶」;請吃茶自然是西洋文明人的風俗。從實惠上看,吃飯與吃茶是差的多;可是中國人到洋人家裡去吃茶,那「受寵若驚」的心理,也就把計較實惠的念頭勝過了。

這種妙法被老張學來,於是遇萬不得已之際,也請朋友到家裡吃茶。這樣辦,可以使朋友們明白他親自受過洋人的傳授,至於省下一筆款,倒算不了什麼。滿用平聲仿着老牧師說中國話:「明天下午五點鐘少一刻,請從你的家裡走到我的家裡吃一碗茶。」尤為老張的絕技。

營商,為錢;當兵,為錢;辦學堂,也為錢!同時教書營商又當兵,則財通四海利達三江矣!此之謂「三位一體」;此之謂「錢本位而三位一體」。

依此,說話三種,信教三樣,洗澡三次,……莫不根據於「三位一體」的哲學理想而實施。

老張也辦教育?

真的!他有他自己立的學堂!

他的學堂坐落在北京北城外,離德勝門比離安定門近的一個小鎮上。坐北朝南的一所小四合房,包着東西長南北短的一個小院子。臨街三間是老張的雜貨鋪,上自鴉片,下至蔥蒜,一應俱全。東西配房是他和他夫人的臥房;夏天上午住東房,下午住西房;冬天反之;春秋視天氣冷暖以為轉移。既省涼棚及煤火之費,長遷動着於身體也有益。北房三間打通了槅段,足以容五十多個學生,土砌的橫三豎八的二十四張書桌,不用青灰,專憑墨染,是又黑又勻。書桌之間列着洋槐木作的小矮腳凳:高身量的學生,蹲着比坐着舒服;小的學生坐着和吊着差不多。北牆上中間懸着一張孔子像,兩旁配着彩印的日俄交戰圖。西牆上兩個大鐵帽釘子掛着一塊二尺見方的黑板;釘子上掛着老張的軍帽和陰陽合曆的憲書。門口高懸着一塊白地黑字的匾,匾上寫着「京師德勝汛公私立官商小學堂」。

老張的學堂,有最嚴的三道禁令:第一是無論春夏秋冬閏月不准學生開教室的窗戶;因為環繞學堂半里而外全是臭水溝,無論刮東西南北風,永遠是臭氣襲人。不准開窗以絕惡臭,於是五十多個學生噴出的炭氣,比遠遠吹來的臭氣更臭。第二是學生一切用品點心都不准在學堂以外的商店去買;老張的立意是在增加學生愛校之心。第三不准學生出去說老張賣鴉片。因為他只在附近煙館被官廳封禁之後,才作暫時的接濟;如此,危險既少,獲利又多;至於自覺身分所在不願永遠售賣煙土,雖非主要原因,可是我們至少也不能不感謝老張的熱心教育。

老張的地位:村裡的窮人都呼他為「先生」。有的呢,把孩子送到他的學堂,自然不能不尊敬他。有的呢,遇着開殃榜,批婚書,看風水,……要去求他,平日也就不能不有相當的敬禮。富些的人都呼他為「掌柜的」,因為他們日用的油鹽醬醋之類,不便入城去買,多是照顧老張的。德勝汛衙門裡的人,有的呼他為「老爺」,有的叫他「老張」,那要看地位的高低;因為老張是衙門裡掛名的巡擊。稱呼雖然不同,而老張確乎是鎮裡——二郎鎮——一個重要人物!老張要是不幸死了,比丟了聖人損失還要大。因為那個聖人能文武兼全,陰陽都曉呢?

老張的身材按營造尺是五尺二寸,恰合當兵的尺寸。不但身量這麼適當,而且腰板直挺,當他受教員檢定的時候,確經檢定委員的證明他是「脊椎動物」。紅紅的一張臉,微點着幾粒黑痣;按《麻衣相法》說,主多材多藝。兩道粗眉連成一線,黑叢叢的遮着兩隻小豬眼睛。一隻短而粗的鼻子,鼻孔微微向上掀着,好似柳條上倒掛的鳴蟬。一張薄嘴,下嘴唇往上翻着,以便包着年久失修漸形垂落的大門牙,因此不留神看,最容易錯認成一個夾餡的燒餅。左臉高仰,右耳幾乎扛在肩頭,以表示着師位的尊嚴。

批評一個人的美醜,不能只看一部而忽略全體。我雖然說老張的鼻子象鳴蟬,嘴似燒餅,然而決不敢說他不好看。從他全體看來,你越看他嘴似燒餅,便越覺得非有鳴蟬式的鼻子配着不可。從側面看,有時鼻窪的黑影,依稀的象小小的蟬翅。就是老張自己對着鏡子的時候,又何嘗不笑吟吟的夸道:「鼻翅掀着一些,哼!不如此,怎能叫婦人們多看兩眼!」

第二

那是五月的天氣,小太陽撅着血盆似的小紅嘴,忙着和那東來西去的白雲親嘴。有的唇兒一挨慌忙的飛去;有的任着意偎着小太陽的紅臉蛋;有的化着惡龍,張着嘴想把她一口吞了;有的變着小綿羊跑着求她的青眼。這樣艷美的景色,可惜人們卻不曾注意,那倒不是人們的錯處,只是小太陽太嬌羞了,太潑辣了,把要看的人們曬的滿臉流油。於是富人們支起涼棚索興不看;窮人們倒在柳蔭之下作他們的好夢,誰來惹這個閒氣。

一陣陣的熱風吹去的柳林蟬鳴,荷塘蛙曲,都足以增加人們暴燥之感。詩人們的幽思,在夢中引逗着落花殘月,織成一片閒愁。富人們乘着火艷榴花,繭黃小蝶,增了幾分雅趣。

老張既無詩人的觸物興感,又無富人的及時行樂;只伸着右手,仰着頭,數院中杏樹上的紅杏,以備分給學生作為麥秋學生家長送禮的提醒。至於滿垂着紅杏的一株半大的杏樹,能否清清楚楚數個明白,我們不得而知,大概老張有些把握。

「咳!老張!」老張恰數到九十八上,又數了兩個湊成一百,把大拇指捏在食指的第一節上,然後回頭看了一看。這輕輕的一捏,慢慢的一轉,四十多年人世的經驗!「老四,屋裡坐!」

「不!我還趕着回去,這兩天差事緊的很!」

「不忙,有飯吃!」老張搖着蓄滿哲理的腦袋,一字一珠的從薄嘴唇往外蹦。

「你盟兄李五才給我一個電話,新任學務大人,已到老五的衙門,這就下來,你快預備!我們不怕他們文面上的,可也不必故意冷淡他們,你快預備,我就走,改日再見。」那個人一面擦臉上的汗,一面往外走。

「是那位大……」老張趕了兩步,要問個詳細。「新到任的那個。反正得預備,改天見!」那個人說着已走出院外。

老張自己冷靜了幾秒鐘,把腦中幾十年的經驗匆匆的讀了一遍,然後三步改作兩步跑進北屋。

「小三!去叫你師娘預備一盆茶,放在杏樹底下!快!小四!去請你爹,說學務大人就來,請他過來陪陪。叫他換上新鞋,聽見沒有?」小三,小四一溜煙似的跑出屋外。「你們把《三字經》,《百家姓》收起來,拿出《國文》,快!」「《中庸》呢?」

「費話!舊書全收!快!」這時老張的一雙小豬眼睜得確比豬眼大多了。

「今天把國文忘了帶來,老師!」

「該死!不是東西!不到要命的時候你不忘!《修身》也成!」

「《算術》成不成?」

「成!有新書的就是我爸爸!」老張似乎有些急了的樣子。「王德!去拿掃帚把杏樹底下的葉子都掃乾淨!李應!你是好孩子,拿條濕手巾把這群墨猴的臉全擦一把!快!」

拿書的拿書;掃地的掃地;擦臉的擦臉;乘機會吐舌頭的吐舌;擠眼睛的擠眼;亂成一團,不亞於遭了一個小地震。老張一手摘黑板上掛着的軍帽往頭上戴,一手掀着一本《國文》找不認識的字。

「王德!你的字典?」

「書桌上那本紅皮子的就是!」

「你瞎說!該死!我怎麼找不着?」

「那不是我的書桌,如何找得到!」王德提着掃帚跑進來,把字典遞給老張。

「你們的書怎樣?預備好了都出去站在樹底下!王德快掃!」老張一手按着字典向窗下看了一眼。「哈哈!叫你掃杏葉,你偷吃我的杏子。好!現在沒工夫,等事情完了咱們算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