蛻 - 第1章

老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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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題

第一

第二

第三

第四

第五

第六

第七

第八

第九

第十

第十一

第十二

第十三

解題

是在昆明湖的苔石上,也許是在北海上斜着身自顧綠影的古柳旁,有小小一隻蟬正在蛻變。無疑的,時候是已經晚一點了,因為柳影已略略含着悲意,晚風開始透出一點警告的秋涼。蛻變似嫌太遲了些個。

可是,生的意志頑抗着一切的困難,生或死全憑今日的掙扎,沒工夫去顧慮什麼。生命的第一句口號是勇往直前,不管不顧的向前衝殺是它的最原始而最聰明的戰略。這隻小蟬要把鋼一般黑潤的身兒,由皮殼裡衝出來,由陰暗而光明,由隱忍而活躍,絕對相信它自己的力量。它必須自證能否飛上枝頭,唱出生命最美的歌。它必須鼓動那潛在的大力,把自己提拔到朝陽與晚晴中,由酣睡而飛鳴。它那點小小的力量也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力量,它是所向無敵,用生的意志擊破所有的困難的。一直到它飛上柳枝,它還是喊着「衝殺」,「前進」!

反之,它若是知難而退,縮斂起它的足與翅,它將無可挽救的做了僵蟲;也許被頑童的腳踏碎在泥土上,也許被蟲蟻擄架到暗穴中,也許隨着落葉被西風卷到水裡去。世界上所有的力量,到那時候,是沒法把它提到柳枝上去的。

降服便掃興的抹去生命一切的光榮與意義。看!那小蟬的嫩翼是怎樣的顫動,在生與死之間顫動呢!

第一

1

衝動的要打,衝動的要和,衝動的抵抗,衝動的奔逃,把蘆溝橋的義憤怒吼變成平津淪陷的悲泣。任着敵人把有四季鮮花與百條軌路的豐臺已建成銅牆鐵壁,我們才喝令睡在營房裡的健兒,混戰一番。城裡連沙包已經撤去,域外卻倉皇舞起大刀,仿佛我們赤手空拳也能打到山海關去似的,令人恍惚間又看見義和拳的夢境。頃刻間,南苑已成血海,大刀亂擲在泥土上。主將的愚昧,與夜戰馬超式的理想光榮,使灑鞋大刀的健兒死不瞑目——他們的血還未乾,城頭已換了國旗。

那與虹一樣明麗的北平,低首抱着多少代的尊嚴與文化,傷心的默默無語,象被姦污過的貴婦。那模範的警察,慘笑着交了槍;亡了國家,肩上反倒減輕了七八斤的分量——一種無可如何的幽默正配合着那慘笑。那害着文化病的洋車夫,從門縫向外偷看,而後緊一緊腰帶,憤恨而把身子倒在床上。緊跟着,那五河奔流的天津,也屈膝在斷瓦頹垣上,河上滾浮着黃帝子孫的屍身。

除了歷史是夢作成的,誰能想到滅亡是這麼潦草快當的事呢?

不,這絕對不是個夢;敵人的坦克車在青天白日之下,分明的給古城的柏油路軋上了些不很淺的痕跡。那麼,中國人,要不然你們就是些會演制滑稽短片的角色麼?在悲劇前加演兩大本,引人先笑一笑麼?

若果然是這樣,我們就深盼那大悲劇的出演,把笑改成淚。歷史是血淚的凝結,珍藏着嚴肅悲壯的浩氣。笑是逃避與屈服,笑罷本無可說,永無歷史。悲劇的結局是死,死來自鬥爭;經過鬥爭,誰須死卻不一定。大中年的生,大中華的死,在這裡才能找出點真消息。加演的那兩本笑劇是過去了,下邊……

2

我曾在春蔭護海棠的時節,在沙灘上閒看着那平靜深藍的春海。忽然一陣怪風,斜着吹來大小不勻的雨點。遠島的外邊,起了一層黃霧,天與水潦草的粘合在一處;黃霧往前來,遠島退入煙影里,成了些移動的黑塊子。從黃霧的下頭,猛然擠出一線白浪,刀刃般鋒銳的輕快的白亮亮的向前推進。眼前的藍海晃了幾晃,象忽然受驚而力求鎮定的樣子;還沒有擺弄穩,緊追着那白線的灰黃巨浪已滾入了藍海,浪上冒着灰煙,煙里濺起白星;隨滾隨卷,捲起來,跌下去;藍的水急往前奔,湧上了沙灘,擊拍着礁石,噴出浪花。一會兒,灰黃翻滾的浪頭已把藍水吞盡,似灰似黃似藍似綠,絞成一片,滾成萬團;混亂未已,後面更明的一道白線,帶着百萬千萬的浪山又奔撲過來,浪花已能打着灰色的天,天也忽起忽落的晃動。一道,一道,又一道,分不清哪是天,哪是海,只是那麼翻絞奔馳的一片,沒有形體,沒有邊界,處處緊張,混亂,壯烈,怒吼;每個浪似乎都有無限的激憤,瘋狂的要打碎了一切。頃刻間,那平靜的碧海變成了激壯奔騰的怒潮與狂流。

平津陷落的消息,象一股野浪,挾着風雷搖動了人海:紐約,倫敦,巴黎,甚至於地面上素來冷落的角落,都感到了風暴的前兆。大不列顛的貴族軍人拿起地圖,紐約的大腹商賈查查賬簿,巴黎的窮詩人也若有所思,似乎要為人道與和平說些不妨渺茫而悲艷的什麼。

直接被浪花打濕,狂潮撞倒的中國人該當怎樣呢?豈不是應該象我看過的那個碧海,受了激動就馬上會怒吼起來!每個人的心都象個小海,以血為潮,掀起驚天的大浪來嗎?可是,我只看見了靜靜的那個死湖。

死湖在陰城的城北。陰城距血染的天津只有七百里之遙。

湖裡淤積着肥厚的糞土,匯存着都市的穢水,所以培出雪白肥碩的藕枝。天津淪陷,火車停開,藕枝堆積在車站上,漸漸起了層黑黃的鏽。平日,藕枝運到天津,即使車走得很慢,也仍不失其甘嫩清香。陰城與天津相距是多麼近呢。敵人的軍隊,炮火,一夜的工夫就會來到。可是,死湖仍是死湖,並不因為平津的風波而起些微浪。

是的,死湖還是死湖!

里被土壩分劃成多少塊水田,東一塊蒲,西一塊蓮,蒲葉密叢叢的遮住荷田,荷葉灰綠綠的掩蓋着污水;旱風過來,蒲與荷都靜靜的往下低一低身,從水中發散出一股濃厚酸熱的臭氣。水田的外圍,圍着一道水溝,溝上有些禿敝的細柳,柳上沒有鳴蟬,柳下沒有倒影;溝水上浮着一層油膩而紅白相間的泡沫,在烈日旱風之下略皺一皺,產出更多的碎泡。葦根處偶爾有一兩條小魚,卻是死的;聚着多少多少金頭的巨蠅。

湖岸上的小路中,有些紅綠分明的瓜皮,和兩三隻癩狗;偶爾颳起一半片雞毛,可以算作死湖上的蝴蝶,在灰塵中飛動。

湖北立着古老殘剝的城牆,沒有人,沒有聲音,沒有衛城的巨炮,只長着些半死不活的青草,打着瞌睡。

湖東有一兩座破廟,殿頂的黃琉璃瓦已破碎不全,在日光下勉強的閃爍,象一隻眼的人那樣沒有神采。午間由廟內發出些鐘聲,象宣告着世界的末日。

這是死湖。任憑東海上波浪翻天,這裡不會有一點動靜。

3

湖是死湖,城也是死城。

陰城是個省會,住着至少也有五十多萬人。人多城小,路窄房多,飛塵與炊煙永遠在半空凝成老厚的灰霧,車馬與行人時時擠擦成一團,顯出不必要的熱鬧與叫囂。在燈光下,那層灰霧變成暗紅,象什麼妖人擺下的一座迷魂陣,包罩着人喊馬嘶與成群的鬼影。這魔陣中,有丑得出奇的妓女,穿着久已落伍的衣裝,蜘蛛似的在各個角落結下密網;有闊得不知怎樣才好的軍閥兒女,在窄路上疾馳着最新式的汽車,似乎專為碰人與捲起灰土;有肥碩的各色商賈,渾身是大蔥味兒,擠在那歪斜欲倒的戲園中,欣賞着半班戲;有貪官污吏的子孫,有錢而無事做,自稱為遺少或隱士,拼着工夫去給歌女寫些對聯,或與二三知己品茗賽棋;有規規矩矩的禿頭布鞋的公務人員,早早的到公所去睡覺,晚間抓工夫打幾圈小牌;有土頭土腦的老表與鄉親,住在沒日光空氣的旅館中,等待着被派為縣知事或什麼專員;有豺狼般面孔的偵探,用鐵鐐與編床擠出嫌疑犯的金錢,沒有錢便沒有命;有成群的軍人,佩帶着古老的手槍,在街塵中喊着一二三四;有各鄉的災民,背着抱着或用筐挑着男女小孩,在街上慢慢的走,茫然全無所歸;有……

平津失陷的消息來到,陰城偷偷的哆嗦一下。哆嗦只能把身上斂縮,陰城要象刺蝟似的縮成一團;不,縮成一個小豆,好藏在什麼安穩地帶,或滾到遠方,避免敵人的炮火。有錢的趕緊去到銀行,驚喘不定的簽了支票,取出法幣,塞圓了皮包,緊抱在胸前。汽車都開了走,載着肥胖的男子與土氣而嬌貴的女人,還帶着一些貓狗。火車站擠滿了人,踩死了小孩;買了票的平民沒有車坐,無票而有勢力的上了車而把車門鎖上。有房的把房契揣好,跑向鄉間,有職位的請假把家屬送走。路上擠滿了車馬,鬧成一片,人人計算着自己的事情,抱着自己遇難成祥的希望;國事的危急全表現在幾家報紙的特號字的標題上。城裡空了許多,連天空的塵霧都小了一圈。那負着保衛國土之責實在沒法逃脫的人們,都無可奈何的多吃頓好飯,多喝半斤黃酒,多洗洗澡,多聽聽戲;茶館酒肆與妓院戲園反顯出繁榮,活一天是一天,且先賺個快活。那高官與巨紳們除將金銀財寶運走,還忙着在院中,在屋下,挖掘地窖,即使完全沒用,往下看一看也是舒服的,黑洞洞的足以壯膽。有的實在想不出消憂解悶的辦法,只好再娶個姨太太,以便顯着人多勢眾。有些個市民,生在陰城,長在陰城,逃無處逃,走無處走,只好聽天由命,拜佛燒香。整個的城裡,有慌,有亂,有謠言,而全無辦法。街上連一張虛張聲勢的標語也不見,大家都閉口不談國事。這裡不但沒有抵抗的計劃,連防守的安排也沒人想到;熱鬧慌亂的出奇,在叫囂與浮動之下卻是徹底的空虛。有人而無心,有憂慮而無計策,有力量而自甘生以待斃。全城就這麼哆嗦了一下,慌亂了一回,而後風平浪靜,把一切都交給了命運。

4

大中華有亡國的危險,而沒有亡國的可能。外侮仿佛是給大中華的歷史種牛痘,每種一次,只能使它更堅強挺拔起來。不管陰城是怎樣的稀鬆畏縮,究竟它不能把自己搬到海中,成為孤島。半夜裡,在它似睡非睡之際,疾馳的火車載着英勇的負傷將士來到城外的車站。車裡沒有聲音,沒有燈光,英雄們——河北河南的彪形大漢,湖南廣西的短小結實的戰士,還有些緘默而堅毅的陝西兵——都咬着牙,滴着血,忍着痛,擠在一處,把哼哼一聲都視成最可恥的事。他們素不相識,言語不能完全相通。可是每個人身上的血痕象讓他們感悟到都是黃帝的子孫,用同樣的血肉去爭取大家同享的自由與幸福;在默默無語中,彼此手握着手,腿挨着腿,把肉擠在一處,把血合流成一片,在他們會預言的心眼中看到個光明燦爛的新中國,象剛要降生的嬰孩,正在血里掙扎。站台上,也沒有聲音;只有幾盞空寂無聊的燈,照着這列灰硬血腥的車。車頭前射出強烈的一道怒光,車下放出些抑鬱的水氣;一切靜寂。車裡車外的靜寂象兩股氣流正在沖盪迴旋,各不相容,沒法互相讓步:怯與怒,自棄與自強,苟安與犧牲,在空中,在地上,在人心裡,默默的爭鬥。陰城的車站要拒絕這血腥的車,英雄的血肉要衝破陰城的死寂,激盪起民族生存或滅亡的無聲之潮。

站台上幾個巡警,困眼矇卑的看着那自戰場附近開來的鐵車。有陰城的飯食與思想在身中與心裡,他們不敢多事,不敢探問,可是又似乎有些感觸與輕微的激動。看着看着,忽然前面吼了一聲,那灰黑堅硬的一條漸漸往前移動;一會兒,象一條巨蛇似的走出站台的燈火以外,尾上有一顆紅星。他們還立在那裡,可是困意已失;鼻子上掛着一些難以去掉的腥臭;眼望着遠處。似追尋着一些什麼難以說出的希望或恐怖,他們的心都跳得很快。同時他們也感到一些慚愧,心中責罵着自己為什麼不到車上去看看,去問問,去獻一點茶水;摸着袋中的一二毛錢,他們覺得自己是最沒有同情的人。他們想不出那些傷兵是要到哪裡才能下車,只呆呆的望着遠處的大星。

第二天的夜晚,傷兵車到的更早了一些,車也更長了許多。車裡照樣的靜寂,車外可是爭吵叫喊象失了火似的那樣雜亂。賣香煙水果的小販,扛着郵包的綠衣漢,肩着行李的腳案,抱着娃娃的婦女,在燈光下擠成一團,前後左右的擁轉,象最大的一個海星在浮動。他們都不敢靠近那血染的兵車,可是心中都微微的感到一些迫切的什麼問題與朕兆,就是自己能以逃避,也不過是暫時的,那列車是鐵一般的頑強,把人心扯住,靜寂而嚴肅的給大家一個眼神——你們怎樣都好,我卻是不可屈服的!

忽然,站台前的鐵柵關閉了,一群警察都趕奔了前去;一塊小小的白旗在人頭上晃動。暴厲的呼叱,尖銳的喚叫,堅決的反抗;人影亂動;聲與形絞成一團無可分辨的嘈雜,混動,動搖……前一夕的相互沖盪的默潮,已在這裡變成有聲有色的衝突:陰城的夢境已被清醒的壯烈的一些力量擊破,象一塊石頭投擲在死湖裡,就是「死」湖也得濺起些泥點子。那面小白旗始終不倒,雖然陰城的黑影逼着它步步後退。白旗漸漸退到站外,旗下的二三十紅似蓮花的口中發出吼聲,一直傳達到那列長而多血的車中,兩方面的心合成了一個,陰城哆嗦得更厲害了一些。

第二

1

已是夜半,灰暗嘈雜的陰城,變為死寂。路旁不甚明的燈,與天上不甚明的星,夾着一層灰黃的塵霧;城裡到處靜寂暗淡。有幾處,還能聽到女人的笑聲,麻雀牌的輕響;可是都打不破全城的死寂,正象幾聲犬吠那樣沒有什麼關係。十幾個巡警,押着五六個學生,正在空寂的馬路上走,走得很快。最末後的一個巡警,拉着一根竹竿,竹竿的末端有塊白布,拉擦着地上的塵土。燈暗處,他們只是一群黑影,急速的移動。燈明處,照出巡警們的面孔,得意,輕蔑,蠻橫,可是正好與陰城的暗淡相配合,地獄的陰暗正宜於鬼臉的猙獰。那幾個學生都挺着身,眼向前直看,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象幾面銅牌似的紀念着一些什麼壯烈堅貞的精神。他們的頭髮都亂蓬蓬的,臉上帶着血痕,象些匪徒,又象些烈士;不屑於表白,他們只挺身前進,一語不發。

到了一座衙門。舊式衙署的大門,把門樓去掉,用兩列磚代替上,顯出改造期間的因循。兩扇黑大門,掩着一扇。門前立着一對武裝的警士,不大怎麼精神。門垛左右有兩堵很長的白牆,牆上畫着些大藍圓光,圓光上的白字已被雨水衝去,只有些點兒固執的留存着,似乎為是引起人們猜謎的趣味。門上一盞極亮的電燈,青虛虛的顯着慘酷而無聊。

巡警們進去兩三個。學生們立在強烈的燈光下,臉上發青,相對無語。其中最高的一個,頭髮雖亂,仍勉強的豎立着;一張輪廓方硬的臉,到處見稜見角;粗眉,大眼,長嘴並成了一道線,腮上微動。他的旁邊,一個矮子,頭小,端着肩,露出一股傲氣來;他的小圓眼斜射着高個子的下巴——碰破了一塊,血已定好。矮子身後,一個女影,低着頭,長而亂的頭髮在燈下放着些光。女影后面又是個高身量的,圓頭圓腦,一支胖手摸着右臉上的傷痕。離這個高個子有一步多遠,一個中等身材的扁臉少年,穿着藍大褂,支手用力的在身前交插着,臉上沒有任何動作,象是塑在那裡。巡警們咳嗽,吐痰,前後移動,說話,撣撣衣上的土。五個學生一動也不動。

出來一位巡長,很響亮的道了幾句白,又轉身進去。待了半天,又出來一位巡官,等大家都給他行了禮,才過去看了看學生。看完,立了一會兒,莫名其妙,有些發僵,嗽了一聲,轉身走了進去。學生們還是不動。又待了好大半天,出來一位很矮很胖,滿臉是油的長官。他的胖矮腿移動了半天,才把身上那一整團油肉運到學生跟前。顧不得看他們,他閉上眼豬似的喘了一陣;喘得稍微舒服了一點,他把眼更閉得緊了一些,仿佛是要以穩重自在表示出身份來。直到已無須再喘,他才睜開眼,懶洋洋的看了學生們一眼。而後,用最大的努力,抬起一支短粗的胳臂來,胖手大概的向門內一指。巡警們把學生押了進去。

2

一間小屋,沒有燈,沒有凳,沒有任何東西;土地上只坐着五個人。疲乏使他們昏昏欲睡,可是饑渴與氣氛令他們難以入夢。他們不願說話,憤怒堵住他們的口;不說,心中又要爆裂。幾次,他們想開口,屋中的黑暗象要乘機而入,噎死他們。陰城的深夜,靜寂得可怕,他們覺得若是吐出一個字,就必定象炸彈似的把一切震碎。

他們所懷念的人不同,所想起的鄉土不同,所追憶的家庭與學校的生活不同,所憎與所愛的也不同。可是,在這五顆幼嫩的心裡都充滿了同一的憤慨。雖然生長在各處,但是這次都來自北平。在北平,他們親眼看見敵人殺進城來,親身嘗受了亡國奴的滋味。他們身在亡城,而心飛到南國。必須出來,必須出來!即使天津是鬼門關,他們也得闖出來,做個自由人,與同胞們攜手殺回去,奪回失地,重到那文化之城。他們不在一個學校,可是這一點共同的情感與希望,使他們一齊闖出天津,結為難友,與四五十個青年,在一面流亡的旗下來到陰城。他們的書已燒掉,衣服放棄,沒有多少盤纏,只憑一股熱氣,兩條會賽跑的腿,扛着小小的鋪蓋卷,往東跑來。沒有一定的地點,凡是未經侵略的地方都是故鄉。沒有一定的計劃,只要不做亡國奴就有辦法。他們的心還沒被世故染成灰色;簡單,所以樂觀。忽略了歷史的鬼影,同時極重視自己的一片熱心。數着自己的脈跳,他們以為是找到了全民族共同的激情與義憤。他們的哭笑只隔着一層薄紗,彼此能看見而互相變化;哭着離了故都,笑着進了陰城。陰城是聖地,是不朽之城,他們恨不得跪在街心,去吻那最骯髒的灰土。到了這裡,他們已經摘去亡國奴的帽子,換上自由的花冠,再沒有什麼可怕的了。

他們聽說車站有傷兵來到,十二個人把小小的鋪蓋卷一齊送到當鋪中,換來十四塊錢。他們有說有笑,非常的快活。別人不去慰勞傷兵,他們必先去倡導。傷兵們是英雄,是同胞,為國家為民族流了血。陰城的人也是同胞,也都愛國,必定不甘落後,也來勞軍。十二個小鋪蓋卷算得了什麼,到處是家,人人是弟兄姊妹;離冬天還很遠,而傷兵就在目前。拿着十四張錢票,他們討論,爭辯,歡喜;終於連一毛也不許留,都買了香煙,餅乾,水果;扯了二尺白布,找了一棍竹竿,布上寫好「流亡學生慰勞負傷將士」。一出發,在路上遇到些本城的學生,也自動加入隊伍,有的空着手,有的臨時買了幾毛錢的東西;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排成兩行,眼睛明亮如星,看着前面那個小旗;最後的兩個才十一歲,也挺着胸,大踏着步。那面小旗在陰城的街塵與燈影中,象霧裡一支白鴿,傳來天國的消息。

3

巡警們擋住站台的入口,高個子——厲樹人——的頭髮,本來很硬,幾乎全要直立起來。方硬的臉上白了一些。可是他用盡力量往下按氣,眯着眼假笑。把話在口中揉了幾揉才敢往外說:「我們是流亡的學生,到這慰勞傷兵。」「什麼學生?什麼傷兵?」一位高大的巡長露出很長很白的牙,神氣帶出來他最討厭學生:「有命令,不准你們進來!」白手套揚起一支:「走!不用廢話!」

厲樹人的臉熱起來。他的大眼仿佛要一下子把巡長瞪碎,可是他又納住了氣,還想和平的交際。他還沒把話想好,平日最自負的金山——那個圓眼睛的矮子——早已擠了過來,象個輕巧的小鬼戲弄個高大的魔王,他歪揚着頭,斜着肩,圓眼在巡長的臉上轉了一圈,而後尖銳的叫了一聲:「誰的命令?」

高大的巡長的眼往下面掃射;還沒找到金山,後面好幾聲「誰的命令」一齊打入他的耳鼓。他的眼立刻往後望,左腳不由的往前邁了一步,全身抖出些威風來。他不怕學生,陰城所給他的糧餉與思想,至少有一部分是為揍好鬧事的男女青年們。見了學生,他不由得感到一種仇恨:「誰的命令?我的話就是命令!」他又往前湊了一步;隔着短木柵欄,他的鼻子幾乎要碰上了厲樹人。

平牧乾那頭長髮極快的由厲樹人腋下鑽了出來,緊跟着一張長俊的臉揚入巡長的視線里,腮上笑出兩個小而深的酒窩,頂齊白的一排牙溫和爽潔的在他眼中一閃:「巡長!我們已經買來東西,怎好白白的回去;我們決不叫巡長為難。若是站台上太亂,好不好我們舉幾位代表,把東西送上車去,馬上就出來?那裡不就是兵車?」她的手向站里指了一下。

巡長的眼並沒隨着她的手轉動,非常的堅定,他的眼盯住學生,決不放鬆。他聽見了平牧乾的話,也覺出話很溫和有理。但是他不能因此而減降自己的威風。再說,他對女學生應當特別厲害一些,平日一見到她們,他就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厭惡,她們的服裝,舉動,活潑或嚴肅,都使他莫名其妙,如同見了洋人那樣不可了解。隔閡產出了輕視與厭惡;一旦落在他手,他願叫她們現一現丑:把她們的頭髮扯亂,短衣撕破,粉臉打傷,才足以消消他的渺茫而必須發泄的惡氣。「我說,我不叫你們進去!」巡長把哨子掏出來。「走不走?」他把哨子放在唇邊。

「你太不通人情了!」扁臉的青年——易風——用手指指着巡長的胸部。

「一定要進去!非進去不可!」曲時人圓頭圓腦的沒有什麼高明的話語,只求能把一句話變成幾樣來說:「不叫進去,不行!」

哨子響了。

4

其實呢——高大的巡長想——設若學生們略通人情,先把他請到一邊,送他兩包點心,哪怕只是兩包點心呢,又何嘗不可以叫他們進去呢?可是他們一點人情不懂,而且說話很難聽;可恨就在這裡,一點人情不懂,可恨就在這裡!非揍不可!

厲樹人們根本沒想到,這樣的事也居然會發生衝突。沒工夫去細想,就是去想也想不出任何道理來。氣忿與傷心激出來熱淚,而青年的血氣,又不能被眼淚浸軟;血在沸騰,腦子成了空白,手腳不由的動作起來。他們被怒氣催着,只管往前沖,不管有什麼作用,不管要吃什麼虧。這時候,那面小白旗成了個什麼神聖的標徽,大家緊緊的跟着它,忽前忽後,忽左忽右,沒目的而有無限的熱情,亂沖亂撲。顧不及想勝負,顧不及想安全,前沖就是前沖,一面白旗,一個心眼,為勞軍而來,就必須闖進去!

巡警們高了興,拿學生樂樂手是便宜的。

已在站台上的旅客,顧不得看外面的紛亂;逃命要緊,拚命往車上攻。還未進站的人們,以為前面是為爭着進站而打起架來;這是常見的事,不足為奇,往前擠呀!巡警得了手,學生被後面的人擠住不能動,還不打老實的嗎?學生們一聲不出,因頭上身上的傷痛,把怒氣都運到拳頭上;打架是沒想到的,可是現在沒法再不還手,打,擠,前面呼叱,後面喧叫,四下里亂躲亂動,誰也不曉得怎回事。

5

學生們敗散。厲樹人們五個被捉住。

6

「憑什麼打我們呢?」曲時人的胖手又摸到右臉的傷痕;把車站上的經過想了再想,怎麼也想不出道理;本想不言不語,捱到天明再講,可是不由的說了出來。「憑什麼隨便打人呢?」

大家誰也沒睡,心裡也正在想這件沒有情理的事。聽到曲胖子這樣一問,誰都想答言,可是全找不到相當的話。找不出理由的委屈馬上變成憤怒:「野蠻!」

「怎能不亡國!」

「沒道理可講!」

三個人一齊講,誰也沒聽清誰的,可是那點共同的憤怒使彼此猜測到說的大概是什麼。厲樹人沒有開口,只咬了咬牙。

「慰勞傷兵也有罪!」曲時人的話永遠不足以充分傳達出感情,所以在盛怒之下,還只能嘮叨:「什麼都有罪!咱們要是不從北平出來,咱們是亡國奴!出來了,就……」他找不到話了。

「腳好疼!」平牧乾不肯露出女兒氣來,可是無處可訴的冤屈實在沒有簡當的話來發泄;腳疼是真的,也很具體:「所有的腳都踩在我的上面了!為什麼呢?憑什麼嗎?真恨死人!」自負的金山與爽直的易風都想不出話來。

「樹人你說!」曲時人推了他一把。

「說什麼?」厲樹人托着下巴——傷口熱辣辣的發疼。「哼!為救國而受委屈是應當的;為慰問傷兵而挨打是頭一幕!」「到前線上,被敵人打死,死也甘心!」易風接了過來:「為什麼自己無緣無故的打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