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概論講義 - 第1章

老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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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概論講義

第一講

引言

第二講

中國歷代文說(上)

第三講

中國歷代文說(下)

第四講

文學的特質

第五講

文學的創造

第六講

文學的起源

第七講

文學的風格

第八講

詩與散文的分別

第九講

文學的形式

第十講

文學的傾向(上)

第十一講

文學的傾向(下)

第十二講

文學的批評

第十三講



第十四講

戲劇

第十五講

小說

第一講 引言

在現代,無論研究什麼學問,對於研究的對象須先有明確的認識,而後才能有所獲得,才能不誤入歧途。比如一個人要研究中古的燒煉術吧,若是他明白燒煉術是粗形的化學、醫藥學和一些迷信妄想的混合物,他便會清清楚楚的挑剔出來:燒煉術中哪一些是有些科學道理的,哪一些完全是揣測虛誕,從而指出中古人對於化學等有什麼偶然的發現,和他們的謬誤之所在。這是以科學方法整理非科學時代的東西的正路。設若他不明白此理,他便不是走入迷信煮石成金的可能,而夢想發財,便是用燒煉術中一二合理之點,來誣衊科學,說些「化學自古有之,不算稀奇」的話語。這樣治學便是白費了自己的工夫,而且有害於學問的進展。

中國人,因為有這麼長遠的歷史,最富於日常生活的經驗;加以傳統的思想勢力很大,也最會苟簡的利用這些經驗;所以凡事都知其當然,不知所以然;只求實效,不去推理;只看片斷,不求系統;因而發明的東西雖不少,而對於有系統的純正的科學建樹幾乎等於零。文學研究也是如此。作文讀文的方法是由師傅傳授的,對於文學到底是什麼,以弄筆墨為事的小才子自然是不過問的,關心禮教以明道自任的又以「載道」呀,「明理」呀為文學的本質;於是在中國文論詩說里便找不出一條明白合理的文學界說。自然,文學界說是很難確定的,而且從文學的欣賞上說,它好似也不是必需的;但是我們既要研究文學,便要有個清楚的概念,以免隨意拉扯,把文學罩上一層霧氣。文學自然是與科學不同,我們不能把整個的一套科學方法施用在文學身上。這是不錯的。但是,現代治學的趨向,無論是研究什麼,「科學的」這一名詞是不能不站在最前面的。文學研究的始祖亞里士多德便是科學的,他先分析比較了古代希臘的作品,而後提出些規法與原則。到了文藝復興時期,人們抓住亞里士多德的理論來評量一切文學,便失了科學的態度;因為亞里士多德是就古代希臘文學而談說文學,文藝復興時代的文學自有它自己的歷史與社會背景,自有它自己的生長與發展,怎好削足適履的以古斷今呢?這不過是個淺顯的例證,但頗足以說明科學的方法研究文學也是很重要的。它至少是許多方法中的一個。也許有人說:「文以載道」,「詩騷者皆不遇者各系其志,發而為文」,等等,便是中國文學界說;不過現在受了西洋文說的影響,我們遂不復滿於這些國貨論調了;其實呢,我們何必一定尊視西人,而卑視自己呢!要回答這個,我們應回到篇首所說的:我們是生在「現代」,我們治學便不許象前人那樣褊狹。我們要讀古籍古文;同時,我們要明白世界上最精確的學說,然後才能證辨出自家的價值何在。反之,我們依然抱着本《東萊博議》,說什麼「一起起得雄偉,一落落得勁峭」,我們便永遠不會明白文學,正如希望煮石成金一樣的愚笨可憐。生在後世的好處便是能比古人多見多聞一些,使一切學問更進步,更精確。我們不能勉強的使古物現代化,但是我們應當懷疑,思考,比較,評定古物的價值;這樣,我們實在不是好與古人作難。再說,藝術是普遍的,無國界的,文學既是藝術的一支,我們怎能不看看世界上最精美的學說,而反倒自甘簡陋呢?

文學是什麼,我們要從新把古代文說整理一遍,然後與新的理論比證一下,以便得失分明,體認確當。先說中國人論文的毛病:

(一)以單字釋辭:《易》曰:「物相雜,故曰文。」《說文》曰:「文錯畫也,象交文。」這一類的話是中國文人當談到文學,最喜歡引用的。中國人對於「字」有莫大的信仰,《說文》等書是足以解決一切的。一提到文學,趕快去翻字典:啊,文,錯畫也。好了,一切全明白了。章太炎先生也不免此病:「文學者,以有文字著於竹帛,故謂之文;論其法式,謂之文學。」這前半句便是「文,錯畫也。」的說明,後半句為給「學」字找個地位,所以補上「論其法式」四個字。文學是借着文字表現的,不錯;但是,單單找出一個「字」的意思,怎能拿它來解釋一個「辭」呢!「文學」是一個辭。辭——不拘是由幾個字拼成的——就好象是化學配合品,配合以後自成一物,分析開來,此物即不存在。文學便是文學,是整個的。單把「文」字的意思找出來,怎能明白什麼是文學?果然凡有「文」的便是文學,那麼鋪戶的牌匾,「天德堂」與「開市大吉,萬事亨通」當然全是文學了!

再說,現在學術上的名辭多數是由外國文字譯過來的,不明白譯辭的原意,而勉強翻開中國字書,去找本來不是我們所有的東西的定義,豈非費力不討好。就以修辭學說吧,中國本來沒有這麼一種學問,而在西洋已有兩千多年的歷史,亞里士多德是第一個有系統而科學的寫《修辭學》的。那麼,我們打算明白什麼是修辭學,是應當整個的研究自亞里士多德至近代西洋的修辭專書呢?還是應當只看《說文》中的「辭:說也,從辛,辛猶理辜也。修:飾也,從彡,攸聲」?或是引證《易經》上的「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也」,就足以明白「修辭學」呢?名不正則言不順,用《易經》上的修辭二字來解釋有兩千多年歷史的修辭學,是張冠李戴,怎能有是處呢?

有人從言語構成上立論:中國語言本是單音的,所以這種按字尋義是不錯的。其實中國語言又何嘗完全是單音的呢?我們每說一句話,是一字一字的往外擠嗎?不是用許多的辭組織成一語嗎?為求人家聽得清楚,為語調的美好,為言語的豐富,由單字而成辭是必然的趨勢。在白話中我們連「桌」、「椅」這類的字也變成「桌子」、「椅子」了;難道應解作「桌與兒子」、「椅與兒子」麼?一個英國人和我學中國話,他把「可是」解作「可以是的」,便是受了信中國話是純粹單音的害處。經我告訴他:「可是」當「but」講,他才開始用辭典;由字典而辭典便是一個大進步。認清了這個,然後須由歷史上找出辭的來源;修辭學是亞里士多德首創的,便應當去由亞里士多德研究起;這才能免了誤會與無中生有。

(二)摘取古語作證:中國人的思路多是向後走的,凡事不由邏輯法辨證,只求「有詩為證」便足了事。這種習慣使中國思想永遠是轉圓圈的,永遠是混含的一貫,沒有徹底的認識。比如說,什麼叫「革命」?中國人不去讀革命史,不去研究革命理論;先到舊書里搜尋,找到了:「湯武革命」,啊!這原來是中國固有的東西喲!於是心滿意足了;或者一高興也許引經據典的作篇革命論。這樣,對於革命怎能有清楚的認識呢!

文學?趕快掀書!《論語》上說:「文學子游、子夏。」嘔!文學有了出處,自然不要再去問文學到底是什麼了。向後走的思路只問古人說過沒有,不問對與不對,更不問古人所說的是否有明確的界說。古人怎能都說得對呢?都說得清楚呢?都能預知後事而預言一切呢?

段凌辰先生說得好:

「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引,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

「此所謂孔門四科也。文學與德行,言語,政事對舉,殆泛指一切知識學問,與今日所謂文學者有別。故邢癿《論語疏》曰:『文章博學,則有子游、子夏二人也。』此解可謂達其旨矣。更以游、夏二子之自身證之。據《論語·陽貨篇》:『子之武城,聞弦歌之聲。』詩樂相通,子游似為文學之士。然樂本為儒家治世之具,其事亦無足怪。若證以《禮記·檀弓》,則子游實明禮之士耳。至於子夏,《論語·八佾》篇雖稱其『可與言詩』,然據《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孔子既沒,子夏居西河教授,為魏文侯師。』又漢代經師,多源出子夏,則子夏乃傳經之士也。《論語》其他論文之處甚多,其義亦同於斯。如《學而篇》孔子曰:『行有餘力,則以學文。』何晏《集解》引馬融曰:『文者,古之遺文。』邢癿《疏》曰:『注言古之遺文者,則《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是也。』是則六經為文矣。……『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邢癿《疏》曰:『子貢言夫子之述作威儀禮法,有文彩形質著名,可以耳聽目視,依循學習,故可得而聞也。』朱熹《論語集注》亦曰:『文章,德之見乎外者,威儀文辭皆是也。』是則所謂文章,又越乎述作文辭之外。與《八佾》篇稱『周監於二代,鬱郁乎文哉。』《泰伯》篇稱『煥乎其有文章』。《子罕》篇稱『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兼禮樂法度而言,其義相類。故《公冶長》篇子貢問曰:『孔文子何以謂之文也?』孔子答曰:『敏而好學,不恥下問,是以謂之文也。』足見孔氏於『文』字之解釋,固其廣泛矣。……」(《中國文學概論》第二篇)

從上一段文字看,只拿古人一句話來解說學術的內含是極欠妥當的,因為古人對於用字是有些隨便的地方。

拿單字的意思解釋辭的,弊在錯謬的分析;以古語證近代學術者,病在斷章取義,只求不違背古說,而忘了用自己的思想。

(三)求實效:中國人是最講實利的,無論是不識字的鄉民,還是博學之士,對事對物的態度是一樣的——凡是一事一物必有它的用處。一個儒醫的經驗,和一個鄉間大夫的,原來差不很多;所不同者是儒醫能把陰陽五行也應用到醫藥上去。儒醫便是個立在古書與經驗之間求實利的一種不生不熟的東西。專研究醫理也好,專研究陰陽五行之說也好,前者是科學的,後者是玄學的;玄學也有它可供研究的價值與興趣。但是中國人不這樣辦;醫術是有用的,陰陽五行也非得有用不可;於是二者攜手,成為一種糊塗東西。

文人也是如此,他們讀書作文原為干祿或遣興的,而他們一定要把那抽象的哲學名辭搬來應用——道啊,理啊等等總在筆尖上轉。文學就不準是種無所為,無所求的藝術嗎?不許。一件東西必定有用處,不然便不算一件東西;文學必須會幹點什麼,不拘是載道,還是說理,反正它得有用。(1)文以觀人:《文中子》說:「文士之行可見,謝靈運小人哉!其文傲,君子則謹。」照這麼說,在中國非君子便不許作文了。君子會作文不會,是個問題。可是中國人以為君子總是社會上的好人,為社會公益起見,「其文傲」的人是該驅逐出境的;這是為實利起見不得不如此的。

《詩史》曰:「詩之作也,窮通之分可觀:王建詩寒碎,故仕終不顯;李洞詩窮悴,故竟下第。」這又由社會轉到個人身上來了;原來評判詩文還可以帶着「相面」的!文學與別的東西一樣,據中國人看,是有實用的,所以攙入相術以求證實是自然的,不算怎麼奇怪。說窮話的必定倒楣,說大話的必定騰達顯貴,象西洋那些大悲劇家便都應該窮困夭死的。那Nostruggle,nodrama在中國人看,是故意與自家過不去的。白居易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之句,於是顧況便斷定他在那米貴的長安也可以居住了;文章的用處莫非只為吃飯麼?

「文藝是純然的生命的表現;是能夠全然離了外界的壓抑和強制,站在絕對自由的心境上,表現出個性來的唯一的世界。忘卻名利,除去奴隸根性,從一切羈絆束縛解放下來,這才能成文藝上的創作。必須進到那與留心着報章上的批評,算計着稿費之類的全然兩樣的心境,這才能成真的文藝作品;因為能做到僅被在自己的心裡燒着的感激和情熱所動,象天地創造的曙神所做的一樣程度的自己表現的世界,是只有文藝而已。」(《苦悶的象徵》十三頁)

拿這一段話和我們的窮通壽夭說比一比,我們要發生什麼感想呢!

(2)文以載道明理:「《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這是中國文人讀書的方法。無論讀什麼,讀者必須假冒為善的聲明:「我思無邪!」《詩》中之《風》本來是「出於里巷歌謠之作,男女相與詠歌,各言其情也。」(朱熹)它們的那點文學價值也就在這裡。但是中國讀詩的,非在男女之情以外,還加上些「刺美風化」,「詩以正言,義之用也」等不相干的話,不足以表示心思的正大。正象後世寫淫書的人,也必在第一回敘說些勸善懲淫的話頭,一樣的沒出息。有了這種心理,治文學的人自然忘了文學本身的欣賞,而看古文古詩中字字有深意、處處是訓誡;於是一面忘了研究文學到底是什麼,一面發了「若不仰范前哲,何以貽厥後來」的志願。文以載道明理遂成了文人的信條。韓愈說:「愈之志在古道,又甚好其文辭」,就是因為崇古的緣故,把自己也古代化了。周敦頤說:「文辭,藝也。道德,實也。」這有實用的道德真真把文藝毀苦了!這種論調與實行的結果,弄得中國文學:一,毫無生氣,只是互相摹擬;文是古的好,道也是古的好。二,只有格體的區分,少主義的標樹。把「道」放在不同的體格之下便算有了花樣變化,主義——道——是一定不變的。三,戲劇小說發達的極晚,極不完善,因為它們不古,不古自然也不合乎道,於是就少有人注意它們。四,文學批評沒有成為文藝的獨立一枝,因為文不過是載道之具,道有邪正,值得辯論;那對偶駢儷諛佞無實,便不足道了。

廚川白村說過:「每逢世間有事情,一說什麼,便掏出藏在懷中的一種尺子來丈量。凡是不能恰恰相合的東西,便隨便地排斥,這樣輕佻浮薄的態度,就有首先改起的必要罷。」這一種尺子或者就是中國的「道」麼?誠如是,丟開這尺子,讓我們跑入文學的樂園,自由的呼吸那帶花香的空氣去吧!

以上是消極地指出中國文人評論文學所愛犯的毛病,也就是我們所應避免的。至於文學是什麼,和一些文學上的重要問題,都在後面逐漸討論;先知道了應當避免什麼,或者足以使我們討論文學的時候不再誤入歧途。

第二講 中國歷代文說(上)

在第一講里,我們略指出中國文士論文的錯誤,是橫着擺列數條,沒管它們在歷史上的先後。現在我們再豎着看一看,把古今的重要文說略微討論一下。

先秦文論:文學,不論中外,發達最早的是詩歌。象《詩序》里的「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那樣心有所感,發為歌詠,是在有文字之先,已有的事實。那麼,我們先拿《詩經》來研究一下,似乎是當然的手續。《詩經》,據說是孔子刪定的,這個傳說的可靠與否,我們且不去管;孔子對於《詩經》很喜歡引用與談論是個事實。

《詩》中的《風》本是「出於里巷歌謠之作,男女相與詠歌,各言其情也。」(朱熹)它們的文學價值也就在這裡。可是孔子——一位注重禮樂、好談政治的實利哲學家——對於《詩》的文學價值是不大注意的;他始終是說怎樣利用它。他用「《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論語·為政篇》)定了讀《詩》的方法;於是惹起後世注《詩》的人們對於《詩》的誤解:「刺美風化」是他們替「思無邪」作辨證的工夫;對於《詩》本身的文學價值幾乎完全忘卻。這是在思想方面,他已把文學與道德攙合起來立論。再看他怎從其他方面利用《詩》:

「不學《詩》,無以言。」(《論語·季氏篇》)《詩》的用處是幫助修辭的。

「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

(《禮記·經解篇》)這是以詩為政治的工具。

「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論語·陽貨篇》)《詩》不但可以教給人們以事父事君之道,且可以當動植物辭典用!

這樣,孔子既以《詩》為政治教育的工具,為一本有趣的教科書,所以他引用詩句時,也不大管詩句的真意,而是曲為比附,以達己意,正如古希臘詭辯家的利用荷馬。鈴木虎雄說得好:

「孔子當解釋詩,對於詩的原意特別注重把來安上一種政教上的特別的意義來應用。……例如述到逸詩:『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必評論說:『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論語·子罕篇》)原篇雖是說男女相思,因居室遠而相背的。對於這下一轉語,可說是相思底程度不夠,倘若真相思便沒有所謂遠這一回事的,恰如利用所謂:『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論語·述而篇》)的意義一樣。政教下的談話成了乾燥無味(之談,而)由此得救了。又在《大學》里引《詩》云:『邦畿千里,惟民所止。』(《商頌·玄鳥》)《詩》云:『緡蠻黃鳥,止於丘隅。』(《小雅·魚藻之什緡蠻》)也說:『於止,知其所知,可以人而不如鳥乎。』(《大學》)掇拾『止』字以利用《大學》的『止於至善。』……子夏問到《詩》里所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是怎樣解釋,孔子答以:『繪事後素。』子夏遂說道:『禮後乎?』(《論語·八佾篇》)孔子又說子夏是『可與言詩』的。甚至稱讚為『起予者商也。』但這種問答詩底原意已被遺卻,只是借詩以作為自己講學上的說話而已。」(《中國古代文藝論史》第一編第四章)

這「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是何等的美!可惜孔子不是個創作家,不是個文學批評家,所以沒有美的欣賞。有孔子這樣引領在前,後世文人自然是忽略了文學本身的欣賞,而去看古文古詩中字字有深意,處處有訓誡,於是文以載道明理便成了他們的信條。

周代諸子差不多都是自成一家之言。他們的文字雖然很好,象老子的簡練,莊子的馳暢,可是他們很少談到文學,而且有些藐視孔門的好古飾辭的,象「仲尼方且飾羽而畫,從事華辭。」(《莊子·禦寇篇》)之類。正是「老莊之作,管孟之流,蓋以立意為宗,不以能文為本。」(《文選序》)只有孔子和他的幾個門徒是以由考古傳經而得致太平之術的,於是討論詩文也成了他們的附帶作業。他們是整理古著從而證明他們的哲學,對於文學的創作與認識是不大注意的。他們的功勞是保存了古禮古樂古詩,且加以研究;他們的壞處是把禮樂與文學全作了政治思想的犧牲品。「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於詩。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關雎序》)詩的用處越來越擴大了!他們能作得出: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

(《離騷》)

那用「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於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虬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風雲霓以為小人。」(王逸《楚辭·章句·離騷序》)來解釋《離騷》的,也是深受孔門說詩的毒——這點毒氣至今也沒掃除淨盡!

漢魏六朝文論:漢代崇儒,能通一藝以上者,補文學掌故缺。六藝都是文學,失去獨立的領域。這時候的傳詩的人們,分頭去宣傳自家師說;《關雎》到底是說某夫人的事,《宛丘》到底是譏刺誰,是他們研究與爭論的要點;《詩》已成了「經」,它的文學價值如何,沒有什麼人過問了。

這時代的文學作品要算賦最出風頭。對於賦的批評有揚雄的:

「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揚子《法言·吾子篇》)

有司馬相如的:

「合綦組以成文,列錦繡而為質,一經一緯,一宮一商,此賦之跡也。賦家之心,包括宇宙,總攬人物,斯乃得之於內,不可得而傳。」(《西京雜記》)

前者由作家把賦分為兩等——詩人的與辭人的;後者把賦的形體和作者的資格提道一下;二者全沒說到賦在文學上的價值如何。

班固便簡直不承認賦的價值,他說:「……其後宋玉、唐勒。漢興枚乘、司馬相如,下及揚子云,竟為侈麗閎衍之詞,沒其諷諭之義。」(《漢書·藝文志》)

賦本來是一種極笨重的東西,「竟為侈麗閎衍之詞」的判斷是不錯的;但是以失古詩諷諭之義來打倒它,仍是以實效立論,沒有什麼重要的意義。所以鈴木虎雄說:「自孔子以來至漢末,都是不能離開道德以觀文學的,而且一般的文學者單是以鼓吹道德底思想作為手段而承認其價值的。但到魏以後卻不然,文學底自身是有價值的底思想已經在這時期發生了。所以我以為魏底時代是中國文學史上的自覺時代。」(《中國古代文藝論史》第二編第一章)那麼,我們就看一看魏晉六朝的文說:曹家父子有很高的文學天才,論文也有獨到之處。在曹丕的《典論·論文》里,有三點可以叫我們注意的:

(一)他說:「夫文,本同而末異,蓋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備其體。」

這是清清楚楚指出文的內容不同,作法也就有別。說理的文自然以條理清楚為主,而詩賦便當寫得美麗。他雖然沒有說出為什麼要如此,可是他真有了文學的欣賞,承認美是為文的要素之一。以前的人們是以體道而摹古,他現在是主張愛美的了。

「魏之三祖,更尚文詞。忽君子之大道,好雕蟲之小藝。下之從上,有同影響,兢馳文華,遂成風俗。江左齊、梁,其弊彌甚:貴賤賢愚,唯矜吟詠。遂復遺理存異,尋虛逐微。競一韻之奇,爭一字之巧。連篇累牘,不出月露之行;積案盈箱,唯是風雲之狀。」(《隋書·李諤上書正文體》)這是後世守道明理者對「詩賦欲麗」的反攻,仍要把文學附屬在道德之下,但適足以說明曹家父子對文學界的影響如何偉大了。

(二)《典論·論文》里又說:「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於翰墨,見意於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託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於後。」

曹丕與王朗書里也說:「生有七尺之形,死惟一棺之土。惟立德揚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

這些話雖然沒有說出文學是認識生命、解釋生命的,可是承認了為文學而生活是值得的。自然這裡的名利計較還很深,但因求不朽之名以致力文章,實足以鼓舞起創作的興趣與勇氣。

(三)曹丕又說:「文以氣為主。」氣是什麼?很難斷定。但是我們至少可以從此語看出:為文的要件是由內心表現自己,不是為什麼道什麼理作宣傳。這裡至少是說文當以什麼為主,不是文當說明什麼;氣必是在文內的,道理等是外來的。

以上三點雖仍未說明文學是什麼,但是對於文學的認識,確已離開實效而專以文論文了。

以下討論陸機的《文賦》:陸機的《文賦》比近人的一開口便引「文,錯畫也」真夠高明的多了。他開口便是:「佇中區以玄覽,頤情志於典墳。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於勁秋,喜柔條於芳春。心懍懍以懷霜,志眇眇而臨雲。」

這是說文是感物激情而發的,不是什麼「文者務為有補於世」。有深刻的觀察,有敏銳的情感,有觸於內心,那創作欲便起了火焰,便欲罷不能的非寫不可;那寫出來的便是物我的聯合。所以,

「其始也,皆收視反聽,耽思傍訊,精騖八極,心游萬仞。……謝朝華於已披,啟夕秀於未振。觀古今於須臾,撫四海於一瞬。」

心有所感,便若痴若狂。想象與思維的聯合,使心靈蕩漾在夢境裡。那方寸之地,忽然與宇宙同樣的廣大,上帝似的在創造一切;忽然縮斂,象一絲花蕊般細嫩,在春風裡吻着陽光。於是,

「籠天地於形內,掛萬物於筆端。始躑躅於燥吻,終流離於濡翰。理扶質以立干,文垂條而結繁。信情貌之不差,故每變而在顏;思涉樂其必笑,方言哀而已嘆。或操觚以率爾,或含毫而邈然。」

我們再看他對技術方面怎樣說:「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碑披文以相質,誄纏綿而悽愴……」這是體格不同,當配以相當的文字。

「其為物也多姿,其為體也屢遷。其會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貴妍。暨音聲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這是文辭音聲應求妍美。

「或寄辭於瘁音,言徒靡而弗華;混妍蚩而成體,累良質而為瑕……」這是一些文病。

但是為文到底有一定的規則沒有呢?他不肯武斷的說。他只說:

「若夫豐約之裁,俯仰之形,因宜適變,曲有微情:或言拙而喻巧,或理朴而辭輕,或襲古而彌新,或沿濁而更清,或覽之而必察,或研之而後精。」這似乎是說:文無定法,技有巧拙,要在審事達情,必求其適了。

統觀全文,可以看出兩個要點來:一,文學是心靈的產物,沒有心情的激動便沒有創造的可能。這個說法又比曹丕的以求不朽之名為創作的動機確切多了。二,作文的手段,如文字的配置,音聲的調和等,是必要的,不如是,文章便不會美好。

發於心靈,終於技術,這是《文賦》的要義。陸機雖沒能逐條詳加說明(假如他不用賦體作這篇文章,他一定會解說的更透徹一些;自然,也許因為不用賦體,它便不會傳流到現在),可是這些指示,對文學已有了相當的體認了解。我們可以替他下一條文學定義:文學是以美好的文字為心靈的表現。

《後漢書》的著者范曄,主張「以意為主,以文傳意」。(《范曄獄中與諸甥侄書》)同時他拿「性別宮商,識清濁,斯自然也」去講究音調。

以意為主是重在講說什麼,便是要分別什麼是該說的與什麼是不該說的;這比以情為主的文學欣賞又低落了許多,因為文學的成功以怎樣寫出為主,說什麼是次要的。況且傳達「意」的自有哲學與科學,不必一定靠着文學。但是不論是文以情為主,是以意為主,他們——陸機,范曄——都由作家的立場來說文的主幹是什麼,不是替別人宣傳什麼文學以外的東西了;他們也全以為音調的講究為必要的。

音調的講究漸漸成了文學的重要問題。在《南齊書·陸厥傳》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