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望長安 - 第1章

老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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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望長安

序幕

第一幕

第二幕

第三幕

第四幕

第五幕

第一場

第二場

序幕

(五幕話劇)

人物介紹

栗晚成——男,二十五到二十九歲,「黨員」、「英雄」、「幹部」。

荊友忠——男,十九到二十三歲,青年幹部。

程二立——男,十四到十八歲,農民。

平亦奇——男,二十七到三十一歲,西北農林學院的幹部。

楊柱國——男,二十九到三十三歲,西北農林學院的黨支書,後調任農業技術研究所主任。

林大嫂——女,三十多歲,林樹桐的妻,家庭婦女。林樹桐——男,四十歲左右,中南區農林部的科長,後調任中央農林部的人事處處長。

達玉琴——女,二十四到二十七歲,女幹部。卜希霖——男,五十歲左右,中南區農林部的科長,後任中央農林部司長。

馬昭——男,四十多歲,中南區農林部人事處處長,後任中央農林部辦公廳主任。

金丹——女,二十多歲,記者。

馮福庭——男,三十多歲,勤務員。

鐵剛——男,將近四十歲,老幹部。

唐石青——男,四十來歲,陝西省公安廳的處長。

王樂民——男,二十多歲,公安廳的科長。

杜任先——男,二十多歲,公安廳的幹部。

群 眾——男女幹部若干人。

第一幕

時間 一九五一年秋,午前。

地點 陝西某地的農林學院附近。

人物

栗晚成

荊友忠

程二立 平亦奇

楊柱國 男女群眾若干人。

〔幕啟:西北農林學院是在陝西省里的高原上,有大片的果園和農業試驗場。我們望過去,高原上真是燦爛如錦:剛長熟了的柿子,象萬點金星,閃耀在秋光里;晚熟的蘋果還沒有摘下來,青的、半紅的都對着秋陽微笑;樹葉大半還很綠,可是這裡那裡也有些已經半黃的或變紅了的,象花兒似的那麼鮮艷。在密密匝匝的果林里,露出灰白色的建築物的上部,那就是學院的大樓。

我們離高原還有三四里地,所以高原上的果木與高樓正好象一張美麗的風景畫。

越往離我們較近的地方看,樹木越少。可是從高原一直到近處,樹木的綠色始終沒有完全斷過,不過近處沒有高處的果林那麼整齊繁密罷了。在幾株綠樹的掩映下有一所房子,牆壁都刷得很白,院門對着我們。綠樹的接連不斷好象是為說明這所房子和學院的關係。它也是學院的一所建築,現在用作農業訓練班的教室和宿舍。管理訓練班的幹部一部分是由學院抽調的,一部分是由省里派來的。受訓的都是各縣保送來的幹部。大門的左邊掛着一塊木牌,寫着「陝西省幹部農業技術訓練班」。院牆前面是一片平地,象個小操場。白牆上貼着許多抗美援朝的標語。

咱們的戲劇就在這所房子外面開始。

〔在開幕之前,我們已聽到鈴聲:院內受訓的幹部們已上課,所以不見人們出入。空場一會兒之後,假若我們的聽覺敏銳,就可以聽到皮鞋嘎吱嘎吱的響聲。他出來了。

〔他就是栗晚成,以相貌說,我們實在沒辦法不用「其貌不揚」來形容他,而且不能不覺得這麼形容很恰當。可是,我們必須公平地指出,他的氣派是十足的。他穿着一身相當舊的軍衣,沒有符號;可是胸前掛着五六個獎章。軍衣越舊,越顯得這些獎章的確有些來歷。他的鞋是極笨重的紅銅色的厚底皮鞋,只要腳一動,它們就發出聲音來。他非常會運用這雙皮鞋的響聲,先聲奪人地增加他的威風。他的軍帽也很舊,正和軍衣統一起來,替他隨時說明他是身經百戰的老戰士。

假若他高興去作個演員,他也必定會得到許多獎章的。他極會表情。他的眉眼不動的時候,就表現出十分嚴肅,令人起敬;他的眉眼一動,就能充分地表現對不同的事體所應有的不同的感情。他的臉似乎會說話。

他的左腿在戰場上受過傷,所以走路微微有點瘸,這使他經常緩緩而行,更顯得老練穩重。皮鞋的響聲也因此一輕一重,有些抑揚頓挫。

他也是來受訓練的,可是因為身體不大好,文化高,所以領導上答應了他的要求:只看講義,不必上課。領導上無微不至地照顧他。現在他獨自在操場上散步。〔一個受訓的年紀很輕、很天真的幹部,荊友忠,從院裡走出來。一邊走,他一邊用拳輕敲自己的頭。栗晚成已看見荊友忠,但仍舊散步,沒有招呼他。但是荊友忠趕過來,先開了口。

荊友忠 栗同志,你今天好些嗎?

栗晚成 (立住)啊——好一點。(在不屑於跟荊友忠談心之中帶出點體貼的意思)你怎麼也沒上課?

荊友忠 (又捶了頭部兩下)我的頭疼!

栗晚成 (不能再冷淡了,帶着感情地把手放在荊友忠的肩上)你,你,你……(結巴了這麼幾下,抬起放在荊友忠的肩頭上的手,去摸自己的脖子,似乎是因為那裡很不舒服,所以造成結巴)你應當去躺下休息。吃……吃吃一片阿……阿斯匹靈。多……多喝開水。

荊友忠 (感激地)我散散步就行,用不着吃藥!我請了半天假。我最恨請假,可是頭真疼!

栗晚成 你要是這麼着急,我該怎麼辦呢?看我,老不能上課!

荊友忠 咱們倆不一樣,你是英雄,國家的功臣!你應當多休息!

栗晚成 不能那麼說!既是功臣,就該處處帶頭,什麼事都走在前面!

荊友忠 (搶着說)那不是你不願意上課,是因為你的身體不好!淮海戰役,你身受五處傷,還肯來學習,誰不佩服你,誰不想跟你學習!再說,你的文化高,又學過農業,看看講義就行了,何必上課!哼,說真的,我真想建議,請你給同學們講講課,你未必不比教員們講的更好!是吧?

栗晚成 我……我學過的東西都早忘乾淨了!我在大學還沒畢業就去參軍。當時我想:學業固然重要,可是參加解放戰爭更重要!不是嗎?

荊友忠 你聰明,不至於把學過的都忘了,你是謙虛!你作過團參謀長,立過大功,可是還能這麼謙虛,這就是你的最好的品質!

栗晚成 別……別……別再這麼誇獎我,這教我難過!你的頭疼怎樣了?該去找醫生看看吧?

荊友忠 現在就好多了!跟你談心能治一切的毛病,連思想上的毛病都能治好!

栗晚成 你既不肯去找醫生,那麼咱們就談一談。請你告訴我,我有什麼缺點吧!

荊友忠 嗯……(思索)

栗晚成 想想,想想再說,要說真話!哪怕是一點小缺點,也應當說!給你提個頭兒吧:同學們對我的印象怎麼樣?

荊友忠 大家沒有不佩服你的。你既是戰鬥英雄,又是模範黨員,誰能不欽佩你呢!

栗晚成 總多少……多少有些不同的意見吧?

荊友忠 嗯,同學裡也有說你不大和氣的。(急忙補上)可是,大家也都知道因為你有病,所以才不大愛說話。你知道,同學裡多數是年輕小伙子,愛聽你說話,希望你多告訴他們一些戰鬥經驗,生活經驗。

栗晚成 (嘆氣)唉!我並不是孤高自賞的人!反之,我最願意幫助別人!恐怕大家還不知道,我為什麼有時候說話困難,有些結巴,所以顯着不大和氣。

荊友忠 我知道!我知道!我已經告訴了大家:你脖子上受過傷,所以說話不方便。我不是故意地給你作宣傳,我是要教大家更多地了解你!

栗晚成 (感動)謝謝你!謝謝你!我告訴你實話吧,這……(指脖子)這……這裡還有一顆子彈!

荊友忠 (大吃一驚)一題子彈?你為什麼不早說?你應當上醫院,不該在這裡學習!

栗晚成 醫院?早去過了。幾位最有名的醫生都給我檢查過,他們都說:子彈離大動脈太近,一時不……不……不能動手術!

荊友忠 (急切地)難道一輩子老帶着它嗎?

栗晚成 什……什……什麼時候子彈自己挪動開,離大動脈遠了點,什……什……什麼時候才能開刀。

荊友忠 (關切地)子彈自己會挪動嗎?

栗晚成 它自己會活動!每逢一打大雷呀,它就不老實,大概是電力的作用,它會在裡邊貼着肉吱吱地響!

荊友忠 吱吱地響,疼不疼呢?

栗晚成 那還能不疼!可是,我既然能在戰場上受了傷還不退下來,我就會忍受這點痛苦。一疼起來,我就咬上牙,用盡力量踢我的腿,教我的受了傷的腿也疼起來;上下一齊疼,我就慢慢地昏迷過去,象上了麻藥似的。

荊友忠 這不行!不行!(要走開)

栗晚成 你……你幹什麼去?

荊友忠 (立住)我去見黨支書,建議把你馬上送到醫院去。這裡離西安不遠,坐火車只要兩三個鐘頭。你必須去住醫院,即使一時不能動手術,也應當設法減少你的痛苦。我們不能這麼對待一個為國家流過血的英雄!假若組織上不能供給一切費用,我去發動同學們幫助你!我自己……(摸自己的衣袋,沒找到什麼)我自己……(看到自己的手錶)好,我沒有現錢,(摘表)送給你這個表吧!

栗晚成 (大為感動)友……友……友忠同志!我接受你的友誼,可不能接受你的禮物!你……你……你的這點友誼,我永遠不能忘!謝謝你!謝謝你!

荊友忠 你拿着,晚成同志!手錶可以有錢再買,這點友誼是無價之寶!以後,我什麼時候想起你接受過這點小禮物,我什麼時候就感到驕傲、光榮!你拿着!

栗晚成 (感情激動,結巴得直咬牙)別……別……別……(頭上青筋跳起,手微顫,眼珠往上翻,象要昏倒)

荊友忠 (趕緊扶住栗晚成)晚成同志!晚成同志!(頭上也出了汗)

栗晚成 (掙扎着說)別……別讓我這麼着急,好不好?

荊友忠 好!好!我不再勉強你!(把手錶放在自己的口袋裡)我……我年輕,作事沒有分寸!

栗晚成 我知道你多麼熱情!

荊友忠 好啦!我去見黨支書,要求送你入醫院,總可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