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坡的生日 - 第1章

老舍

-------------------------------------------------------------

☆本文由早安電子書網友分享,版權歸原作者或出版社所有☆

☆僅供預覽,如果喜歡請購買正版☆

☆請勿用於商業行為,否則一切後果自負☆

☆早安電子書☆

☆http://www.zadzs.com☆

-------------------------------------------------------------

小坡的生日



小坡和妹妹



種族問題



新年



花園裡



還在花園裡



上學



學校里



逃學



海岸上



生日

十一

電影園中

十二

嗗拉巴唧

十三

影兒國

十四

猴王

十五

狼猴大戰

十六

求救

十七

往虎山去

十八

醒了

一 小坡和妹妹

哥哥是父親在大坡開國貨店時生的,所以叫作大坡。小坡自己呢,是父親的鋪子移到小坡後生的;他這個名字,雖沒有哥哥的那個那麼大方好聽,可是一樣的有來歷,不發生什麼疑問。

可是,生妹妹的時候,國貨店仍然是開在小坡,為什麼她不也叫小坡?或是小小坡?或是二小坡等等?而偏偏的叫作仙坡呢?每逢叫妹妹的時候,便有點疑惑不清楚。據小坡在家庭與在學校左右鄰近旅行的經驗,和從各方面的探聽,新加坡的街道確是沒有叫仙坡的。你說這可怎麼辦!這個問題和「妹妹為什麼一定是姑娘」一樣的不能明白。哥哥為什麼不是姑娘?妹妹為什麼一定叫仙坡,而不叫小小坡或是二小坡等等?簡直的別想,哎!一想便糊塗得要命!

媽媽這樣說:大坡是在那兒生的,小坡和仙坡又是在那兒生的,這已經夠糊塗半天的了;有時候媽媽還這麼說:哥哥是由大坡的水溝里撿了來的,他自己是從小坡的電線杆子旁邊拾來的,妹妹呢,是由香蕉樹葉里抱來的。好啦,香蕉樹葉和仙坡兩字的關係又在那裡?況且「生的」和「撿來的」又是一回事,還是兩回事?「媽媽,媽媽,好糊塗!」一點兒也不錯。

也只好糊塗着吧!問父親去?別!父親是天底下地上頭最不好惹的人:他問你點兒什麼,你要是搖頭說不上來,登時便有挨耳瓜子的危險。可是你問他的時候,也猜不透他是知道,故意不說呢;還是他真不知道,他總是板着臉說:「少問!」「縫上他的嘴!」你看,縫上嘴不能唱歌還是小事,還怎麼吃香蕉了呢!

問哥哥吧?呸!誰那麼有心有腸的去問哥哥呢!他把那些帶畫兒的書本全藏起去不給咱看,一想起哥哥來便有點發恨!「你等着!」小坡自己叨嘮着:「等我長大發了財,一買就買兩角錢的書,一大堆,全是帶畫兒的!把畫兒撕下來,都貼在脊樑上,給大家看!哼!」

問妹妹吧?唉!問了好幾次啦,她老是搖晃着兩條大黑辮子,一邊兒跑一邊嬌聲細氣的喊:「媽媽!媽媽!二哥又問我為什麼叫仙坡呢!」於是媽媽把妹子留下,不叫再和他一塊兒玩耍。這種懲罰是小坡最怕的,因為父親愛仙坡,母親哥哥也都愛她,小坡老想他自己比父母哥哥全多愛着妹妹一點才痛快;天下那兒有不愛妹妹的二哥呢!

「昨兒晚上,誰給妹妹一對油汪汪的檳榔子兒?是咱小坡不是!」小坡搬着胖腳指頭一一的數:「前兒下雨,誰把妹妹從街上背回來的?咱,小坡呀!不叫我和她玩?哼!那天吃飯的時候,誰和妹妹鬥氣拌嘴來着?咱,……」想到這裡,他把腳指頭撥回去一個,作為根本沒有這麼一大回事;用腳指頭算賬有這麼點好處,不好意思算的事兒,可以隨便把腳指頭撥回一個去。

還是問母親好,雖然她的話是一天一變,可是多麼好聽呢。把母親問急了,她翻了翻世界上頂和善頂好看的那對眼珠,說:

「妹妹叫仙坡,因為她是半夜裡一個白鬍子老仙送來的。」

小坡聽了,覺得這個回答倒怪有意思的。於是他指着桌兒底下擺着的那幾個柚子說:「媽!昨兒晚上,我也看見那個白鬍子老仙了。他對我說:小坡,給你這幾個柚子。說完,把柚子放在桌兒底下就走了。」

媽媽沒法子,只好打開一個柚子給大家吃;以後再也不提白鬍子老仙了。妹妹為什麼叫仙坡,到底還是不能解決。

大坡上學為是念書討父母的喜歡。小坡也上學——專為逃學。設若假裝頭疼,躺在家裡,母親是一會兒一來看。既不得暢意玩耍,母親一來,還得假裝着哼哼。「哼哼」本來是多麼可笑的事。哼,哼哼,噗哧的一聲笑出來了。叫母親看出破綻來也還沒有多大關係,就是叫她打兩下兒也疼不到那裡去。不過媽媽有個小毛病:什麼事都去告訴父親,父親一回來,她便嘀嘀咕咕,嘀嘀咕咕,把針尖大小的事兒也告訴給他。世上誰也好惹,就是別得罪父親。那天他親眼看見的:父親板着臉,鄭重其事的打了國貨店看門的老印度兩個很響的耳瓜子。看門的印度,在小坡眼中,是個「偉人」。「偉人」還要挨父親兩個耳光,那末,小坡的裝病不上學要是傳到他老人家耳朵里去,至少還不挨上四個或八個耳瓜子之多!況且父親手指上有兩個金戒指,打在腦袋上,口邦!要不起個橄欖大小的青包才怪!還是和哥哥一同上學好。到學校里,乘着先生打盹兒要睡,或是爬在桌上改卷子的時候,人不知鬼不覺的溜出去。在街上,或海岸上,玩耍夠了,再偷偷的溜回來,和哥哥一塊兒回家去吃飯。反正和哥哥不同班,他無從知道。哥哥要是不知道,母親就無從知道。母親不知道,父親也就無從曉得。家裡的人們很象一座小塔兒,一層管着一層。自要把最底下那層彌縫好了,最高的那一層便傻瓜似的什麼也不知道。想想!父親坐在寶塔尖兒上象個大傻子,多麼可笑!

這樣看來,逃學並不是有多大危險的事兒。倒是妹妹不好防備:她專會聽風兒,鑽縫兒的套小坡的話,然後去報告母親。可是妹妹好說話兒,他一說走了嘴的時候,便忙把由街上撿來的破馬掌,或是由教堂里拾來的粉筆頭兒給她。她便蓇葖着小嘴,一聲也不出了。

而且這樣賄賂慣了,就是他直着告訴妹妹他又逃了學,妹妹也不信。

「仙!我撿來一個頂好,頂好看的小玻璃瓶兒!」「那兒呢?二哥,給我吧!」

小玻璃瓶兒換了手。

「仙!我又逃了學!」

「你沒有,二哥!去撿小瓶兒,怎能又逃學呢?」

到底是妹妹可愛,看她的思想多麼高超!於是他把逃學的經驗有枝添葉的告訴她一番,她也始終不跟媽媽學說。「只要你愛你的妹妹,逃學是沒有危險的!」小坡時常這樣勸告他的學友。

小坡有兩個志願,只有他的妹妹知道:當看門的印度,(新加坡的大一點的鋪戶,都有印度人看門守夜。)和當馬來巡警。

據小坡看:看門守夜的印度有多麼尊嚴好看!頭上裹着大白布包頭,下面一張黑紅的大臉,掛滿長長的鬍子,高鼻子,深眼睛,看着真是又體面又有福氣。大白汗衫,上面有好幾個口袋兒,全裝着,據小坡猜,花生米,煮豌豆,小檳榔,或者還有兩塊雞蛋糕。那條大花布裙子更好看了,花紅柳綠的裹着帶毛的大黑腿,下面光着兩隻黑而亮的大腳鴨兒。一天到晚,不用操心做事,只在門前坐着看熱鬧,所閒得不了啦,才細細的串腳鴨縫兒玩。天仙宮的菩薩雖然也很體面漂亮,可是菩薩沒有這種串腳鴨縫的自由。關老爺兩旁侍立的黑白二將,黑的太黑,白的又太白,都不如看門的印度這樣威而不猛,黑得適可而止。(這自然不是小坡的話,不過他的意思是如此罷了。)

況且晚上就在門前睡覺,不用進屋裡去,也用不着到時候就非睡去不可。門前一躺,看着街上的熱鬧,聽着鋪戶里的留聲機,媽媽也不來催促。(老印度有媽媽沒有,還是個問題。設若沒有,那末老印度未免太可憐了;設若有呢,印度媽媽應該有多麼高的身量呢?)困了呢,說睡就睡,也不用等着妹妹,——小坡每天晚上等着妹妹睡了,替她放好蚊帳,蓋好花毯,他自己才敢去睡。不然,他老怕紅眼兒虎,專會欺侮小姑娘們的紅眼兒虎,把妹妹叼了去;把蚊帳放好,紅眼兒虎就進不去了。

「仙!趕明兒你長大開鋪子的時候,叫我給你看門。你看我是多麼高大,多麼好看的印度!」

「我是個大姑娘,姑娘不開鋪子!」妹妹想了半天這樣說。「你不會變嗎?仙!你要是愛變成男人呀,天天早晨吃過稀飯的時候,到花園裡對椰子樹說:仙要變男人啦!這樣,你慢慢的就變成父親那麼高的一個人。可是,仙!你別也變成印度;我是印度,你再變成印度,咱們誰給誰看門呢!」「就是變成男人,我也不開鋪子!」

「你要幹什麼呢?仙!啊,你去趕牛車?」

「呸!你才趕牛車呢!」仙坡用小手指頭頂住笑渦,想了半天:「我長大了哇,我去,我去作官!」

小坡把嘴擱在妹妹耳朵旁邊,低聲的嘀咕:「仙!作官和作買賣是一回事。那天你沒聽見父親說嗎:他在中國的時候,花了一大堆錢買了一個官。後來把那一大堆錢都賠了,所以才來開國貨店。」

「嘔!」仙坡一點也不明白,假裝明白了二哥的話。「仙!父親說啦,作買賣比作官賺的錢多。趕明兒哥哥也去開鋪子,媽媽也去開鋪子。可是我就愛給『你』看門。仙,你看,我是多麼有威風的印度!」小坡說着,直往高處拔脖子,立刻覺得身量高出一大塊來,或者比真印度還高着一點了。

仙坡看着二哥,確是個高大的印度,但是不知為什麼心中有點不順,終於說:「偏不愛開鋪子嗎!」

小坡知道:再叫妹妹開鋪子,她可就要哭了。

「好啦,仙!你不用開鋪子啦,我也不當印度了。我去當馬來巡警好不好?」

妹妹點了點頭。

馬來巡警背上打着一塊窄長的藤牌,牌的兩端在肩外出出着,每頭有一尺多長。他站定了的時候,頗似個十字架。他臉朝南的時候,南來北往的牛車,馬車,電車,汽車,人力車,便全咯噔一下子站住;往東西走的車輛忽啦一群全跑過去。他忽然一轉身,臉朝東了,東來西往的車便全停住,往南北的車都跑過去。這是多麼有勢力威風,趣味!假如小坡當了巡警,背上那塊長藤牌,忽然面朝南,忽然臉向東,叫各式各樣的車隨着他停的停,跑的跑,夠多麼有趣好玩!或者一高興,在馬路當中打開捻捻轉兒,叫四面的車全撞在一塊兒,豈不更加熱鬧!

妹妹也贊成這個意思,可是:「二哥!車要是都撞在一處,車裡坐的人們豈不也要碰壞了嗎?」

小坡向來尊重妹妹的意見,況且他原是軟心腸的小孩,沒有叫坐車的老頭兒,老太太,大姑娘們把耳朵鼻子都碰破的意思。他說:

「仙!我有主意了:我要打嘀溜轉的時候,先喊一聲:我要轉了!車上的人快都跳下來!這麼着,不是光撞車,碰不着人了嗎?」

妹妹覺得這真好玩,並且告訴他:「二哥!等你當巡警的時候,我一定到街上看熱鬧去。」

小坡謝了謝妹妹肯這樣賞臉,並且囑咐她:「可是,仙!你要站得離我遠一些,別叫車碰着你!」小坡是真愛妹妹的!

二 種族問題

小坡弄不清楚:他到底是福建人,是廣東人,是印度人,是馬來人,是白種人,還是日本人。在最近,他從上列的人種表中把日本人勾抹了去,因為近來新加坡人人喊着打倒日本,抵制仇貨;父親——因為開着國貨店——喊得特別厲害,一提起日本來,他的脖子便氣得比蛤蟆的還粗。小坡心中納悶,為什麼日本人這樣討人嫌,不要鼻子。有一天偶然在哥哥的地理書中發現了一張日本圖,看了半天,他開始也有點不喜歡日本,因為日本國形,不三不四恰象個「歪脖橫狼」的破炸油條,油條炸成這個模樣,還成其為油條?一國的形勢居然象這樣不起眼的油條,其惹人們討厭是毫不足怪的;於是小坡也恨上了日本!

可是這並不減少他到底是那國人的疑惑。

他有一件寶貝,沒有人知道——連母親和妹妹也算在內——他從那兒得來的。這件寶貝是一條四尺來長,五寸見寬的破邊,多孔,褪色,抽抽疤疤的紅綢子。這件寶貝自從落在他的手裡,沒有一分鐘離開過他。就是有一回,把它忘在學校里了。他已經回了家,又趕緊馬不停蹄的跑回去。學校已經關上了大門,他央告看門的印度把門開開。印度不肯那麼辦,小坡就坐在門口扯着脖子喊,一直的把庶務員和住校的先生們全嚷出來。先生們把門開開,他便箭頭兒似的跑到講堂,從石板底下掏出他的寶貝。匆忙着落了兩點淚,把石板也摔在地上,然後三步兩步跑出來,就手兒踢了老印度一腳;一氣兒跑回家,把寶貝圍在腰間,過了一會兒,他告訴妹妹,他很後悔踢了老印度一腳。晚飯後父親給他們買了些落花生,小坡把癟的,小的,有蟲兒的,都留起來;第二天拿到學校給老印度,作為賠罪道歉。老印度看了看那些奇形怪狀的花生,不但沒收,反給了小坡半個比醋還酸的綠橘子。

這件寶貝的用處可大多多了:往頭上一裹,裹成上尖下圓,腦後還搭拉着一塊兒,他便是印度了。登時臉上也黑了許多,胸口上也長出一片毛兒,說話的時候,頭兒微微的搖擺,真有印度人的嫵媚勁兒。走路的時候,腿也長出一塊來,一挺一挺的象個細瘦的黑鷺鶿。嘴唇兒也發乾,時常用手指沾水去濕潤一回。

把這件寶貝從頭上撤下來,往腰中一圍,當作裙子,小坡便是馬來人啦。嘴唇撅撅着,蹲在地上,用手抓着理想中的咖唎飯往嘴中送。吃完飯,把母親的胭脂偷來一小塊,把牙和嘴唇全抹紅了,作為是吃檳榔的結果;還一勁兒呸呸的往地上唾,唾出來的要是不十分紅,就特別的用胭脂在地上抹一抹。唾好了,把妹妹找了來,指着地上的紅液說:「仙!這是馬來人家。來,你當男人,你打鼓,我跳舞。」

於是妹妹把空香煙筒兒拿來敲着,小坡光着胖腳,胳臂「軟中硬」的伸着,腰兒左右輕扭,跳起活兒來。跳完了,兩個蹲在一處,又抓食一回理想的咖唎飯,這回還有兩條理想的小乾魚,吃得非常辛辣而痛快。

小坡把寶貝從腰中解下來,請妹妹幫着,費五牛二虎的力氣,把妹妹的幾個最寶貴的破針全利用上,作成一個小紅圓盔,戴在頭上。然後搬來兩張小凳,小坡盤腿坐上一張,那一張擺上些零七八碎的,作為是阿拉伯的買賣人。「仙,你當買東西的老太婆。記住了,別一買就買成,樣樣東西都是打價錢的。」

於是仙坡彎着點兒腰,嘴唇往裡癟着些,提着哥哥的書包當籃子,來買東西。她把小凳上的零碎兒一樣一樣的拿起來瞧,有的在手中顛一顛,有的擱在鼻子上聞一聞,始終不說買那一件。小坡一手撂在膝上,一手搬着腳後跟,眼看着天花板,好似滿不在乎。仙坡一聲不出的扭頭走開,小坡把手抬起來,手指捏成佛手的樣兒,叫仙坡回來。她又把東西全摸了一個過兒,然後拿起一支破鐵盒,在手心裡顛弄着。小坡說了價錢,仙坡放下鐵盒就走。小坡由凳上跳下來,端着肩膀,指如佛手在空中搖畫,逼她還個價錢。仙坡只是搖頭,小坡不住的端肩膀兒。他拿起鐵盒用布擦了擦,然後跑到窗前光明的地方,把鐵盒高舉,細細的賞玩,似乎決不願意割捨的樣子。仙坡跟過來,很遲疑的還了價錢;小坡的眼珠似乎要弩出來,把鐵盒藏在腋下,表示給多少錢也不賣的神氣。仙坡又彎着腰走了,他又喊着讓價兒。……仙坡的腰酸了,只好挺起來;小坡的嘴也說幹了,直起白沫;於是這齣阿拉伯的扮演無結果的告一結束。

至於什麼樣兒的是廣東人,和什麼樣兒的是福建人,上海人,小坡是沒有充分的知識的。可是他有很好的解決辦法:人家都說,父親是廣東人,那末,自然廣東人都應和父親差不多了。至於福建人呢,小坡最熟識的是父親的國貨店隔壁信和洋貨莊的林老闆。父親對林老闆感情的壞惡,差不多等於他恨日本人,每談到林老闆的時候,父親總是咬着牙說:他們福建人!不懂得愛國。據小坡看呢,不但林老闆是胖胖大大的可愛,就是他鋪中的洋貨也比父親的貨物漂亮花俏的多。就拿洋娃娃說吧,不但他自己,連妹妹也是這樣主張:假如她出嫁的時候,一定到林老闆那裡買兩個眼珠會轉的洋娃娃,帶到婆家去。

好在賣洋貨和林老闆是否可惡的問題,小坡也不深究;他只認定了穿著打扮象林老闆的全是福建人。第一,林老闆嘴中只有一個金牙,不象父親和父親的朋友們都是滿嘴黃橙橙的。小坡自然不知道牙是可以安上去的,他總以為福建人是生下來就比廣東人少着幾個金牙的。第二,林老闆的服裝態度都非常文雅可愛,嘴裡也不象父親老叼着挺長挺粗的呂宋煙,說話也不象父親那樣理直氣壯的賣嚷嚷。他有一回還看見林老闆穿起夏布大衫,這是他第一次看到褂子居然可以長過膝的。每逢他裝福建人的時候,他便把那塊紅綢寶貝直披在背後當作長袍,然後找一點黃紙貼在犬牙上,當作林老闆的唯一的金牙。

母親說:「凡是不會說廣東,福建話,而規規矩矩穿着洋服的都是上海人。」於是小坡裝上海人的時候,必要穿好了衣裳,還要和妹妹臨時造一種新言語代表上海話。這種話他們隨時造隨時忘,可是也有幾個字是永遠不變動的,如管「香煙」叫「狗耳朵」,把「香蕉」叫「老鼠」等等。外國洋鬼子是容易看出來的,他們的臉色,鼻子,頭髮,眼珠,都有顯然的特色。可是他們的言語和上海人的一樣不好懂,或者洋鬼子全是由上海來的?哥哥現在學鬼子話了;學校新來的一位上海先生教他們國語;而哥哥學的鬼子話又似乎和上海人的國語不是一個味兒,這個事兒又透着有點糊塗!在新加坡的人們都喜光着腳,唯獨洋鬼子們總是穿着襪子,而且沒看見過他們蹋拉着木板鞋滿街走的,所以裝洋鬼子的時候,一定非穿襪子皮鞋不可。妹妹根本反對穿襪子,也只好將就着不叫她穿。不穿襪子的鬼子很少見,可是穿軍衣的鬼子很多,於是小坡把那件寶貝折成一寸來寬,系在腰間,至少也可以當一條軍人的皮帶。至於鼻子要高出一塊等等是很容易的。一系上皮帶,心裡一想,鼻子就高了,眼珠便變成藍色。雖然有時候妹妹說:他的鼻子還是很平,眼珠一點也不藍。那只是妹妹偶然脾氣不順,成心這麼說,並非是小坡不真象洋鬼子。

小坡對於這些人們,雖然有這樣似乎清楚,而又不十分清楚的分別,可是這並不是說他准知道他是那一種人。他以為這些人都是一家子的,不過是有的愛黃顏色便長成一張黃臉,有的喜歡黑色便來一張黑臉玩一玩。人們的面貌身體本來是可以隨便變化的。不然,小坡把紅巾往頭上一纏的時節,怎麼能就臉上發黑,鼻子覺得高出一塊呢?況且在街上遇見的小孩子們,雖然黑黃不同,可是都說馬來話,(他和妹妹也總是用馬來話交談的。)這不是本來大家全是馬來,而後來把顏色稍稍變了一變的證明嗎?況且一進校門便看見那張紅色的新加坡地圖,新加坡原來是一塊圓不圓,方又不方,象母親不高興時作的涼糕;這塊涼糕上並沒有中國,印度等地名;那末,母親一來就說:她與父親都是由中國來的;國貨店看門的是由印度來的,豈不是根本瞎說;新加坡地圖上分明沒有中國印度啊!母親愛瞎說,什麼四隻耳朵的大老妖咧,什麼中國有土地爺咧,都是瞎說:自然哪,這種瞎說是很好聽的。

哥哥是最不得人心的:一看見小坡和福建,馬來,印度的小孩兒們玩耍,便去報告父親,惹得父親說小坡沒出息。小坡鄭重的向哥哥聲明:「我們一塊兒玩的時候,我叫他們全變成中國人,還不行嗎?」而哥哥一點也不原諒,仍然是去告訴父親。

父親的沒理由,討厭一切「非廣東人」,更是小坡所不能了解的。就是媽媽也跟着父親學這個壞毛病,有一回他問母親,父親小的時候是不是馬來人?母親居然半天兒沒有答理他!還是妹妹好,她說:「東街上的小孩兒們全有馬來父親,咱們的父親也一定是馬來。」

「一定!馬來人是由上海來的,父親看不起上海人,所以也討厭馬來。不知道父親為什麼看不起上海人?」小坡搖着頭說。

「父親是由廣東來的,媽媽告訴我的,廣東人是天下最好最有錢的!」仙坡這時候的神氣頗似小坡的老大姐。「廣東就是印度!」

仙坡想了半天,「對了!」

「仙!趕明兒你長大了,要小孩的時候,你上那裡去撿一個呢?」

「我?」仙坡揉着辮子上的紅穗兒,想了半天:「我到西邊印度人家去抱一個來。」

「對了,仙!你看印度的小孩的小黑鼻子,大白眼珠,紅嘴唇兒,多麼可愛呀!是不是?」

「對呀!」

「可是,媽媽要不願意呢?」

「我告訴媽媽呀,反正印度小孩兒長大了也會變成中國人的。你看,咱們那幾隻小黃雛雞,不是都慢慢變成黑毛兒的,和紅毛兒的了嗎?小孩也能這樣變顏色的。」

「對了!仙!」

他們這樣解決了人種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