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巴比倫 - 第1章

路內




少年巴比倫

路內

第一章

悲觀者無處可去

第二章

水泵之王

第三章

白衣飄飄

第四章

三輪方舟上的愛人

第五章





第六章

換燈泡的堂吉訶德

第七章

在希望的田野上

第八章





第九章

我的傷感的情人

第十章

去吧,SWEET

HEART!

尾聲:巴比倫

少年巴比倫

路內

  在去往終南山的路上

  天色漸亮,暮色漸沉

  他不知終南山的鳥兒們

  四季里只睡了這一夜

  ——張小尹《終南山》

  

  第一章

悲觀者無處可去

  

  張小尹和我一起坐在路邊。她說:「路小路啊,你說說你從前的故事吧。」

  這一年我三十歲,我很久沒有坐在馬路牙子上了,上海人管這叫街沿石。這姿態讓我覺得自己還很年輕。我對張小尹說:「你去給我買一杯奶茶,我就開始講故事。」我愛喝路邊的奶茶,我也很愛上海的高尚區域,馬路牙子相對比較乾淨,奶茶的味道也很正宗。在我年輕時住過的那座城市,馬路邊全都是從陰溝里泛出來的水,街上沒有奶茶只有帶着豆渣味的豆漿,這都不是什麼令人愉快的事情,但我照樣在那裡生活了很久。

  張小尹是地下詩人,她把詩貼在網絡論壇上,後面跟着一屁股的帖子。我也跟帖,誇她寫得好。我們兩個剛認識的時候,她很能走路,沿着中山西路風生水起地走,我在她後面跌跌撞撞一路小跑,覺得自己像個殘廢。等我們同居之後,她忽然又變成了一個不愛走路的人,走着走着就把手揚了起來,嗖地跳上一輛出租車。

  我像她這麼大的時候,馬路上的出租車很少,口袋裡的錢也不多,坐出租車就成了一件很奢侈的事情。那時候和女孩子逛馬路,會用一種很溫柔的口氣說:「我們還是走走吧,一起看看月亮。」一走走出五里地去。那時候的女孩子也很自覺,沒有動不動就坐出租車的,她們通常都推着一輛女式自行車,戀愛談完了,就跳上自行車回家去,也不用我特地送她們。

  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事情,那時候我二十歲,生活在一個叫戴城的地方,那裡離上海很近。九十年代一眨眼就過去了,我的二十歲倒像是一個沒有盡頭的迷宮。有時候就是這樣的,那些實際的時間與你所經歷的時間,像是在兩個維度里發生的事情。

  我對於愛走路的女孩有一種情結,我在中山西路上對張小尹說:「我們談戀愛吧。」後來就談戀愛了。戀愛之後,她再也不願跟着我一起走路,而是愛坐各種各樣的交通工具。我這個情結算是徹底破滅,不過,事情不算很糟糕,張小尹不愛走路但她愛寫詩,寫詩的女孩是我的另一個情結。

  我當然不可能要求一個女孩又能寫詩又能做菜,又聰明又漂亮,還得是個走路一族。這個要求太高了,我對女孩沒什麼要求的,人品好一點就成了。張小尹說:「我不要聽你說人品,我人品很好的。我要聽你講以前的故事。」張小尹是所謂的八。後,她愛聽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

  好吧,就像你的大學時代是在圖書館和網吧里度過的一樣,那是二十一世紀初吧,那就是你的青春最香甜最腐爛的年代。我呢,恰好香甜腐爛在上個世紀的九十年代初。我想,帶着果子的香味而腐爛是一件多麼開心的事情,多麼明媚,多麼鮮艷。

  在這個故事的開始,我模仿杜拉斯的《情人》說:該怎麼說呢,那年我才十九歲。或者模仿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說:很多年以後,路小路坐在馬路上,想起自己剛進工廠的時候……

  我想,我要用這種口氣來對你講故事,像面對一個睽違多年的情人。我又想,如果這些故事在我三十歲的時候還無處傾訴,它就會像一扇黑暗中的門,無聲地關上。那些被經歷過的時間,因此就會平靜而深情地腐爛掉。

  我對張小尹說,我二十歲那年的理想,是在工廠的宣傳科里做個科員。張小尹一聽就樂了:宣傳科啊?那不就是畫黑板報嗎?

  黑板報不用天天畫,大部分時間,宣傳科都很清閒,什麼都不用干。出了生產事故,有人不小心死了,或是不小心被機器切下來一條胳膊,宣傳科就出點安全知識黑板報。有人生了第二胎,或是不小心未婚先孕了,宣傳科就寫點計劃生育小知識。就這麼點事情,一共有十來個科員輪流干。

  當時我的理想就是:每天早上泡好自己的茶,再幫科長泡好茶,然後,攤開一張《戴城日報》,坐在辦公桌前,等着吃午飯。宣傳科的窗台上有一盆仙人球,天氣好的時候,陽光照在仙人球上,有一道影子像個日晷,上午指着我下午指着我對面的科長,午飯時間它應該正好指着科室的大門。如果你每天都有耐心看着這個日晷,時間就會非常輕易地流逝。

  其實,在宣傳科里看日晷,是件非常不浪漫的事。那時候有女孩子問我:「路小路啊,你的理想是什麼啊?」我就說,我要當個詩人。我心裡想去宣傳科,嘴上說的卻是想做詩人。為此我也寫一點詩,拿給女孩子看。她們看了之後說,很有李清照的韻味,我聽了這種表揚居然還覺得高興。她們又說,路小路,你這麼有文采應該進宣傳科啊。這句話點了我的死穴,我只好說,學歷不夠,看樣子做詩人比進宣傳科容易。

  我說,理想這個東西,多數時候不是用來追求的,而是用來販賣的。否則,我二十歲的時候,怎麼會對那麼多的姑娘說起我的理想呢?當時我是學徒工,干體力活的,按理說,這種人天生沒理想,腦子像是被割掉過一塊。我當時為什麼會有理想,自己也說不清,大概割得還不夠多吧。

  張小尹快活地說:「小路啊,你現在很失敗,你既沒當成詩人也沒當成科員!」說完,她把喝空的奶茶杯子放在了我的頭頂上。

  我讀中學的時候,數學成績很差,解析幾何題目做不出來,看見象限上的曲線只覺得像女人的乳房和屁股。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同學,同學就去告訴了數學老師。數學老師說:「路小路的人生觀有問題,只有悲觀的人才會把曲線看成人體素描。」以後他每次在黑板上畫曲線,都會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

  對我來說,數學老師的話像個謎語。中學的政治課上講的都是主觀客觀、唯心唯物、剩餘價值之類的問題,一般不講悲觀和樂觀,所以我搞不明白。起初我以為他在扯淡,我們那個中學是普通高中,用的課本都是乙級本,有人說讀這種課本想考上大學就像用柴油發動機想飛上月球,完全是一紙荒唐夢。我們學校的畢業生,大部分都是去工廠做工人,比較高檔的是去做營業員,當然也有在馬路牙子上販香煙的。這種學校的數學老師,你能指望他說出什麼金玉良言呢?

  當時我的選擇是:第一,去參加高考,然後等着落榜;第二,不參加高考,直接到廠里去做學徒;第三,不去做學徒,直接到馬路上去販香煙。我爸爸當時經常教育我:「小路,你要是不好好學習,以後只能到馬路上去販香煙了。」每逢這種時候,我就會反問他:「爸爸,我要是好好學習呢?」

  我爸爸說:「那你可以去廠里做學徒工。」

  我說:「爸爸,做學徒工還得好好學習啊?」

  我爸爸說:「你以為學徒工那麼好做?」

  我必須重點說明,我爸爸是戴城農藥廠的工程師,他一輩子跟反應釜和管道打交道,然後生產出一種叫甲胺磷的農藥,據說農村的婦女喝這種農藥的死亡率非常高。我爸爸過去是個知識分子,年輕時挺清秀的,在車間裡幹了二十多年,變成了一條鬍子拉碴、膀大腰圓的壯漢,乍一看跟工人師傅沒什麼區別。那幾年他雖然處於生理上的衰退期,但畢竟還沒跨過更年期的門檻,肌肉依然發達,脾氣卻越來越

  

  壞,打我的時候下手非常狠毒。我礙着我媽的情面,不敢和他對打,以免他自尊心受挫。

  我和他講道理,說:「爸爸,關鍵是我並不想當工人。哪怕做個營業員,總比當工人強吧?」

  我爸爸說:「你要是做營業員,我就幫不了你了。你要是做工人,將來還有讀大學的機會。」

  我爸爸後來說到職大。你知道什麼叫職大嗎?就是職業大學。說實話,因為讀了個普高,我對一切大學的知識都不了解,我甚至搞不清本科和大專的區別。有一次我去問班主任,這個王八蛋居然說,這種問題我沒必要搞清楚。後來我爸爸向我解釋說,戴城的化工系統有一所獨立的職業大學,稱為戴城化工職大,戴城化工系統的職工到那裡去讀書,就能拿到一張文憑。讀這所大學不用參加高考,而是各廠推薦優秀職工進去讀書,學雜費一律由廠里報銷,讀書期間還有基本工資可拿。這就是所謂的「脫產」,脫產是所有工人的夢想。

  我爸爸說,只要我到化工廠里去做一年學徒,轉正以後就能托人把我送到化工職大去,兩年之後混一張文憑出來,回原單位,從工人轉為幹部編制,從此就能分配到科室里去喝茶看報紙。

  我聽了這話非常高興,二十年來挨他的揍,全都化成了感激。我問他:「爸爸,你搞得定嗎?送我去讀大學,一定要走後門吧?」我爸爸說:「我在化工局裡有人的。」我吃了這顆定心丸,從此不再複習功課,一頭扎進遊戲房,高考考出了全年級倒數第二的成績。按理說,應該去馬路上販香煙,但是一九九二年的暑假我仍然拿到了一張化工廠的報名表。我對我爸爸的法力深信不疑。

  我進了工廠之後才知道,我爸爸是徹底把我忽悠了。這家化工廠有三千個工人,其中一半是青工,這些人上三班、修機器、扛麻袋,每個人都想去化工職大碰碰運氣。後來他們指給我看,這是廠長的女兒,這是黨委書記的兒子,這是工會主席的弟弟,這是宣傳科長的兒媳婦。他們全是丁人,全都想調到科室里,全等着去化工職大混文憑呢。這時候我再回去問我爸爸,你不是說化工局有人的嗎?他捂着腮幫子說,那個人退休了。

  所謂的職業大學,因此成了一張彩票,何時能中獎,准都說不清楚。我為了買這張彩票,所付出的代價就足把自己送到了工廠里,去做學徒工。這很正常,如果你不去買彩票,那就永遠不會有中彩的機會。我爸爸說,只要我辛勤勞動、遵守紀律、按時送禮,就能得到廠長的青睞。

  我發現自己上當了,想脫身已難。家裡為了能讓我進工廠,並且謀一個好工種,送掉了不少香煙和禮券。對我爸爸來說,禮券和香煙才是買彩票的代價,至於他兒子則算不上是代價,最多只是一個沒搶到水晶鞋的灰姑娘,雖然沒賺,但也不會賠得太厲害。我回想起數學老師的話,路小路把曲線看成屁股,岡此他是一個悲觀的人。這時我開始認真反思這句話,我認為他的意思是:我不但會把曲線看成屁股,還會把屁股看成曲線。這樣的人必定悲觀得無町救藥,因為,他眼前的世界是一團漿糊,所有的選擇都沒有區別。

  那年我爸爸為了一件小事揍我,他忘記我已經是工廠的學徒了,而且是一個上不了職大的學徒。在我媽的尖叫聲中,我甩開膀子和他對打了一場,打完之後,我覺得很舒服,然後發了一根香煙給我爸爸。我爸爸抽着這根煙,對我媽說:「出去買只燒雞吧。」

  我對化工廠沒好感。

那時候我們家就生活在戴城,這座城市有很多化工廠。農藥廠,橡膠廠,化肥廠,溶劑廠,造漆廠,都算化工單位。這些廠無一例外地向外噴着毒氣,好像一個個巨大的肛門。你對着一個肛門怎麼可能不感到厭惡呢?

  我們家住在新村里,都足八十年代初單位里造的公房,分配到職工手裡,交一點房租就能住進去。這些房子都是四五十平米的小戶型,後來改制,成了私有財產,再後來就漲價了,成了退休工人的棺材本。這些新村的名字都是按照單位的名稱來定的,比如紡織廠的新村,就叫紡織新村,農藥廠的新村,就叫農藥新村。諸如肉聯新村、肥皂新村這種名字也有,反正沒什麼想象力,但很好記。

  我家就住在農藥新村,離農藥廠很近。也不知道是廠里哪個傻逼選的這個地塊,它離農藥廠只有五百米遠,半夜裡廠里釋放出的二氧化硫氣體.像臭雞蛋的味道,熏得樹上的麻雀一個個地掉下來。這種地方根本不能住人,但我照樣在那裡生活了很久。

  農藥廠經常爆炸,有時候是嘭的一聲,好像遠處放了個炮仗,有時候是轟的一聲,窗玻璃抖三抖。通過爆炸的聲音可以分析出它的強度,家裡聽到爆炸,就會打電話過去問。那時候只有公用電話,爆炸聲一起,雜貨店門口就排滿了職工家屬,打電話過去問,炸的是哪個車間,死了誰傷了誰。打電話的人會轉過頭來向大家宣布傷亡情況。一般來說,不太會有人死掉。我也很奇怪,為什麼爆炸沒人死掉。我爸爸說,爆炸之前,儀表和閥門會顯示出異常反應,人就全逃光了。如果是毫無徵兆的爆炸,那就不是農藥廠了,那是兵工廠。

  那年夏天,傍晚的火燒雲照得整個院子紅彤彤的。那天我媽在廚房燒菜,我和我爸爸在院子裡下象棋,忽然聽見遠處「轟」的一聲,一縷黑煙緩緩升起,農藥廠又炸了。我爸爸把棋子放下,爬到院牆上,細細地打量遠處。我說:「爸爸,別看了,你又不在廠里。」

  我爸爸說:「看一看。」

  我說:「年年都炸,我都看膩了。」

  我爸爸說:「今天順風,小心點。」他以前說過,萬一廠里炸了,有毒氣體泄漏,一定要頂風跑。毒氣是順風飄的。

  後來我也爬到了院牆上,公房的陽台上早就趴滿了人。那是中班時問,大家都在踅摸誰在廠里當班。我看到一些暗紅色的光,在圍牆深處閃爍起伏。我爸爸指着那一片說,那裡是車間區,不是倉庫,是車間炸了。他皺着眉頭,對我說:「如果發生情況,一定要頂風跑。」我說我知道了,這話聽過很多遍了,也沒跑過一次。後來我們看到樓上的阿三從那邊狂奔過來,阿三看見我爸爸,大喊:「不好啦!大路(我爸爸綽號叫大路)!炸啦!」我爸爸問他:「炸哪裡啦?」阿三狂喊道:「馬上就要炸到氯氣罐啦!」

  我爸爸聽了這話,一言不發,跳下牆頭,順手把我也拽了下來。他拖着我跑到廚房,伸手把煤氣爐關了,然後又拖着我媽,狂奔到車棚,打開那輛二十八時風凰內行車的鎖,他就馱着我媽往東南方向狂飆而去。後來他發現我掉隊了,我自行車鑰匙沒帶,穿着一雙塑料拖鞋跟着他們跑。我爸爸說:「來不及了,你就在後面跟着跑吧。」

  阿三的一路狂喊使農藥新村炸了鍋,所有的人都從樓房裡跑了出來,這種壯觀的場面只有在地震的時候才看到過。所有人都在喊,氯氣泄漏了快他娘的跑吧。我爸爸一邊猛踩自行車,一邊大聲喊:「頂風跑啊!大家頂風跑啊!」那天我跟在他後面,我看見對面樓里李曉燕的奶奶披着一身肥皂泡跑了出來。老太太大概在洗澡,只來得及穿上一條褲衩,她胸口空蕩蕩的,一對乳房像兩個風雨飄搖的麻袋片在眾人眼前晃悠,麻袋片配上主人那張驚慌失措的臉,很像是一場失敗的春夢。逃命的人群根本沒

  

  時間欣賞她,我呢,說實話,這是我有記憶以來見過的最初的乳房,雖然它是如此地狼狽,如此地多餘,但我還是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我媽坐在自行車書包架上對我說:「小路,不許盯着人家看,不許耍流氓。」我心想,您真有空,這會兒還有心思關心我的思想品德,氯氣要是噴過來我就死了,我到死還沒看過女人的乳房,真是活得太不值得了,況且那根本就是麻袋片嘛。

  那天傍晚,我們三個穿過了浩浩蕩蕩的人群,沿着公路往郊區逃去。我爸爸騎着自行車,馱着我媽,我在後面穿着一雙塑料拖鞋一溜小跑,腳上都磨出了泡,但他們還是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十幾輛消防車嗚哇亂叫着從我們身邊駛過,再後面是警車和救護車。這些車子都消失之後,馬路變得異常安靜,只有自行車鏈條發出的咯吱聲,以及拖鞋踩在柏油路上的踢踏聲。天色忽然暗下來,西方的天空中只有一絲血紅色的晚霞,路燈漸次亮起,再後來連拖鞋的踢踏聲都沒了,我把拖鞋捏在手裡,赤腳在柏油路上跑着。我爸爸就把自行車停了下來,說,不走了,氯氣要是飄到這裡,估計連市長都被熏死了。

  我們在郊區一個「停車吃飯」的小飯館吃了蛋炒飯,我爸爸打電話到廠里去,廠里說,炸的不是氯氣,是別的,樓上的阿三在造謠言搞破壞,阿三就是這麼個喜歡搞破壞的人。我媽說,阿三的道德品質很壞,經常往我家的院子裡扔香煙屁股,現在又造謠惑眾。我爸爸說,這也不能怪阿三,他是好心。

  我爸爸是工廠里的老法師,但他對阿三的寬容並沒有使之逃避懲罰,因為李曉燕的奶奶死啦。李曉燕的奶奶暴露出兩個麻袋片,全新村的人都看到了,李曉燕的媽媽說她是老不要臉的,於是老太太從六樓蹦了下來。這件事的罪魁禍首竟然成了阿三。李曉燕全家到派出所去報案,李曉燕的媽媽哭成了淚人,她說是阿三的謠言造成了老太太的死亡,她拽着警察說:「你們要讓阿三這個流氓償命呀!我婆婆不能白死呀!」她這麼亂喊,別人以為是阿三對她婆婆起了歹心,強姦未遂殺人滅口,這事態越發嚴重,圍了很多人來看熱鬧。警察被她搞得很煩,到農藥廠去了解情況,廠里的頭頭說,阿三這個破壞分子,早就該抓進去了。既然廠里都推薦他去坐牢,阿三的命運當然可想而知,後來他被送到勞教所去的時候.罪名就是「破壞社會安定」。

  我媽說,李曉燕的奶奶很冤,阿三更冤。我心想,其實我也很冤,我生平第一次見到的乳房是個麻袋片,而且,因為我看到了它,它的主人竟然就從樓上跳下來死了。這事情很詭異,讓人覺得恐懼。我對化工廠也抱有同樣的恐懼,但我說不出原因。

  九二年的夏天,高考之後,我拿到成績單就挨了我爸爸一記耳光,他說這種成績連做香煙販子都沒有可能。我聚精會神地品嘗了這記耳光,心想,爸爸,這是我這輩子最後一次挨你的巴掌。他打得真不賴,半邊臉都腫了起來。

  打完之後,我爸爸說:「你等着進工廠做學徒吧。」

  那是我生平最後一個暑假,我無所事事,成天遊蕩。不知為什麼,天氣似乎也和我作對,總是下些不大不小的雨,沒法到河裡去游泳,我只能獨自在遊戲房玩「街霸」。有一天我把口袋裡的零錢全都兌成了硬幣,玩了個囊空如洗,漫長而無聊的下午仍然沒有結束,於是把一個過路的小學生攔住,從他身上抄走了一塊三毛錢。小學生撒腿就跑,跑出一百米之後回頭對我喊:「我叫我哥哥來收拾你!媽了個逼!」

  你知道,所有那些在暑假裡無所事事的少年都是一顆定時炸彈,他們或單獨遊蕩,或成群出動,酷暑和無聊使他們的荷爾蒙分泌旺盛。我可不想惹上這種麻煩,就用抄來的錢買了一根雪糕回家了。

  到家的時候,我爸爸已經在客廳里坐着了。他問我:「去哪兒了?」

  我順嘴答道:「複習功課去了。」

  我爸爸用食指關節叩了叩桌子,「你想想清楚再回答。」

  經他的提醒,我想起高考已經結束了,所有的課本和複習資料都被我賣到廢品收購站去了,就改口說:「到同學家看電視去了。」我之所以撒謊,純粹習慣使然。我們家雖然是工人家庭,規矩比他媽的貴族還大,禁止抽煙,禁止去遊戲房,禁止早戀,禁止逃課,禁止打桌球,禁止看課外書,禁止在馬路上遊蕩。受禁的只有我一個人。

  我爸爸知道我最愛玩遊戲機,經常會到附近遊戲房去查崗,遊戲房的老闆是我哥們,見我爸爸遙遙地過來,就打一個唿哨,「小路,你爸來了。」我扔下遊戲機就往後門逃。我的自行車總是停在後門,騎上車子回到家,迅速攤開書本假裝複習功課。這些內幕我爸都不知道。

  那天我爸爸沒跟我廢話,他從人造革的皮包里掏出一張紙,上面有幾排表格。我爸爸說:「把這個填好。」

  這是一張工廠招工報名表,我按項目填好之後,他從抽屜里找出我的畢業照,粘了一點米飯,貼在了右上角。我問他:「爸爸,這是哪裡的招工表啊?」

  我爸爸說:「糖精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