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豆詞 - 第1章

雪滿梁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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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紅豆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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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樂善堂內的陳設較之宮中他處要簡約素靜許多,除去十二扇的紫檀嵌玻璃畫描金花鳥大屏風和炕前的四足銅胎掐絲琺瑯香爐外,不過是幾個剔紅方勝擺盒,兩套象生瓷書而已。至於皇帝一向心愛的掛瓶、粉彩器、自鳴鐘等等,在此處都不見所蹤。(1)

  炕桌上正擺着王右軍的《平安何如奉橘帖》,是應皇帝興之所至的要求,特意從御書房調到此處的,本副硬黃紙,綾本的前隔水上是七個漂亮到炫目的字:「晉王羲之奉橘帖」,橫則帶鈎,豎則加點,屈鐵斷金,鏤月裁雲,其下是作書者的一方朱文連珠璽:上宣下龢。(2)

  眾人皆知,與《奉橘帖》相較,皇帝更加看重和喜愛的還是《快雪時晴帖》,自它進入內廷以來,不但時時在其上題寫跋語詩句,押了數十方鑑賞璽印,更乾脆在養心殿為它及《伯遠帖》、《中秋帖》辟出了一間三希堂。(3)

  皇帝喜歡在一切藏品上留下自己占據過的痕跡,於書畫則是朱印墨字,於瓷玉則是刀筆鑒刻。然而他決定今日仍然不在《奉橘帖》上題字,除了內府收藏例行公事的「石渠寶笈」、「乾隆御覽之寶」和殿座章外,他也沒有再加蓋任何賞鑒章。(4)

  並不是擔心自己一筆圓爛的趙孟頫在宣和天子的瘦金體邊相形見絀,宣和天子和他所代表的燦爛優雅的文明早在六百年前就已成為過自己先祖的俘虜,更何況六百年後又輪到他來做這一切的主人,他是古稀天子,他是十全老人,從白山黑水到煙雨江南,從滿人到漢人,煌煌天朝所生產的繁榮、風流和富饒都是為了取悅他的。

  年邁的皇帝坐在炕上,一邊等待着,一邊手捧着《奉橘帖》作如是想。但是隱隱約約的,他的頭腦總不能完全說服他的心。究竟為什麼如此想證明擁有過這些東西,他的第一顆鑑賞章究竟是押在了何處?

  「羲之中冷無賴?????」他看到貼上如是寫道,這是一個千年前古人的心痛。作書人早已化為塵土,但心痛卻留存了千年,此刻等待本身和這種不善的提醒都不由得使他有些毛骨悚然。坐在重華宮的樂善堂中,他想起了等待時的無力和空虛。

  皇帝一遍遍發問:「還沒有到嗎?」宮人好脾氣的一遍遍地安慰他:「就快到了。」皇帝日漸稀疏的眉毛挑了起來,是要發怒的跡象,宮人們的心也隨着提了起來。但是毫無徵兆的,皇帝便垂下了頭,發出了低低的鼾聲,宮人們相視舒了一口氣:皇帝畢竟已經老了。

  宮人們不知道的是,老皇帝其實並沒有睡着,只是半夢半醒。半夢半醒之間,他想起了很久以前。

  那是許久許久以前了,久得就像一個古老的夢,早得重華宮還只是乾西二所,他還只是皇四子,剛剛迎娶了自己的福金,從毓慶宮移居到了此處。

  是怎麼恨上那人的,皇帝記得很清楚;但究竟是怎麼喜歡上那人的,皇帝卻早已經不記得了,抑或他從來都沒有梳理明白過。也許喜歡上那個人,就像喜歡上二王的字帖和汝窯的青瓷一樣,原本就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如果再問理由反倒是奇怪了。

  一切起源自雍正六年,皇帝命令平郡王福彭進入內廷,陪同兩代皇子讀書。所謂兩代,即弘曆弘晝兄弟和聖祖年幼的皇子們。這些人當中,算起來屬福彭輩分最小,他是代善長子岳托的五世孫,對弘曆尚應當叫聲「叔祖」,遑論弘曆的小叔叔們。(5)

  福彭並不是第一次入宮,早在康熙五十八年,他的父親老平郡王納爾蘇隨同大將軍王胤禵西征之時,聖祖就曾將他與胤禵的兩個阿哥一起接入了大內親自教養。而弘曆這一生都很愛回憶和津津樂道的聖祖膝下的生涯,已是到了康熙六十一年的事情了。

  福彭在聖祖崩後即歸家而居,年幼時幾個月的相處早已經沒有了印象,所以弘曆只記住了二十歲時的福彭。兩年前因為其父納爾蘇獲罪,他以十八歲的稚齡承襲了平郡王的爵位,而身為準皇太子的弘曆在其後數年仍不過是個沒有封號的宗室。那樣的少年得意,聖眷恩隆,他在所有人面前的態度卻永遠是沉靜溫和的,有時甚至於顯得有點謙卑。

  小叔叔們在背後議論他,一致認為他的這種個性一定是來自父母兩家的獲罪——除去雍正四年皇帝以「貪婪受賄「為罪名將其父納爾蘇革退圈禁,他生母所出自的江寧織造曹家也在經歷了康熙朝數十載烈火烹油一般的鼎盛後,在去年被銳意革新的皇帝抄沒。雖然皇帝對於小平郡王的寵愛似乎一點不曾因這些事情而改變,但是小平郡王自己卻不可能沒有顧忌。還有一點原因他們沒有明白的說出來,但是弘曆仍然聽明白了。曹家早在攝政王多爾袞薨後便劃屬了內務府包衣,是純而又純的旗下出身,但是在血統上他們仍然是漢人。

  弘曆見過老平郡王納爾蘇,所以雖然從來未曾會晤,但他堅持認為福彭溫良的性格和他那清秀得偏於柔美的相貌一定都是源自他的母親曹佳氏——前江寧織造和兩淮鹽漕監察御史曹寅的女兒。

  他小於福彭三歲,可以說是年齡相仿,因為朝夕相伴的讀書生涯,他們很快熟識了起來。在乾西二所的樂善堂內,他們常常在一起談論詩文,或者時政。福彭的話不多,但每每言論,都能命中要害,更與他心中的意思相合,這讓他心生竊喜。後來成為寶親王的弘曆在撰文送他西征之時,用這樣幾句話來描繪這位摯友:「王器量寬宏,才德優良,在書室中與之論文,每每知大意,而與言政事,則若貫驪珠而析鴻毛也。「

  在福彭不說話的時候,他的目光總是溫和的望着對方,似是永遠貯藏着一線寬容的笑意。十七歲的皇四子看着他,有時就會想起一種粉青色的瓷器,他分辨不清那究竟是北宋時代的官窯還是汝窯,只知道它擁有着一種含蓄沉靜到了極處的美麗,據說因為在釉藥里調入了瑪瑙末,它的光華是從釉色深處透出的,那種隱隱光華讓原本冰冷的瓷看上去溫潤得像美玉一樣。那是北狩前的宣和天子最喜愛的瓷器。

  也許喜愛是從那時開始的,也許並不是,他當時便分辨不出,何況又隔了幾十年。

  因為好奇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創造出了這種瓷器,弘曆後來偷偷去查看了內府所藏宣和天子的畫像,畫像想必是早年的,畫中的趙佶年輕而俊美,有着清秀柔和的五官和溫文爾雅的目光,頭戴展角襥頭,身穿朱色朝服的他,是一個漢人中最標準的美男子。(6)弘曆在鏡中看到的自己的美則是另一種類型的,清癯的面型、疏秀的雙眉、淺淡的眼褶和挺直的細窄鼻樑,一望而知都是太祖血液的一脈承續,而雖然天生擁有着微微上翹的嘴角,誰都可以看出他的面孔上其實並無笑意。(7)

  外表溫和的少年與外表冷漠的少年之間的友誼,從談詩論文開始,在課後的樂善堂內像溫水一樣平淡的生成和持住。作詩,寫字,煎茶,看宮人撲棗,探雀兒,傍晚聽風吹落葉聲、雪天的夜裡一起吃哈密瓜,儘是些當時只道是平常的瑣碎事情。

  雍正七年的春天,皇四子弘曆在已經頗具規模的圓明園中侍奉皇帝起居時,皇帝決定命畫師郎世寧畫一幅《平安春信圖》賜給他。畫中的皇帝和皇四子皆着寬袍廣袖的漢服,皇四子微微躬身,依竹而立,正接過皇帝手中遞來的一枝梅花。(8)

  皇帝想傳達給他和眾人的意思明白不過,早在雍正元年藏於乾清宮正大光明匾下的那個名字自此也再無懸念。皇四子是欣喜不過的,心中如同真的接到了春信一樣暖意融融。那時他徹底放下了心來,他想,自己和那人都是如此的年少,而他們的前途真如同錦繡一般光華燦爛。

  郎世寧的畫作是臆想中的,他只是先瞻仰了皇帝的御容和皇四子的相貌,然後憑空添補出了人物的衣着和姿態。這一點使好奇心很重的弘曆覺得有點意猶未盡。

  他將《平安春信圖》取給福彭看,笑着說:「以後咱們也一起畫一張這樣的像。」然後又說:「這漢人的衣服,穿上應當好看的。」即便是皇太子,在宮中說出這樣的話,也屬於悖逆。他肯毫無機械的說給福彭聽,其實因為心中是將他當做真正的密友的。於是福彭也沒有規勸他,只是笑着答道:「是。」

  除了在宮中上演的南戲中,他們沒有見過真正的漢服,大約是受了那個笑容的鼓勵,弘曆對於此事的興趣漸漸高了起來,後來終於命人偷偷去尋了一件來。取來的衣服已經顯舊,香色的折枝梅花紋絲綢,交領右衽琵琶袖,大約是宮中舊藏的前朝衣物。這並不是弘曆熟悉的那種形制,他一向以為漢人的衣服都該像父親行樂圖中的那樣,有上衣下裳,袖口寬大直垂到地面。

  雖然與想象相悖,雍正七年初夏的午後,他還是叫福彭到樂善堂,請他試穿這件費了很大週摺才取到的衣服。因為有關禁礙,他事先遣退了所有的人。福彭對於他的種種要求,總是持一副寬和的態度,似乎是臣子對於主君的恭順,又似乎是兄長對於幼弟的縱容。所以這次他雖然微有猶豫,最終還是和往常一樣答應了。

  穿上時還算順利,但是待得弘曆過足了眼癮之後卻遇到了一點麻煩,福彭並不熟悉和靠帶子固定的衣服打交道,所以他將大襟和小襟處的衣帶都系成了死結。於是弘曆上前去幫忙,在解開他衣帶的那一瞬間,他做了一件本應當讓自己驚訝不已、羞愧不已的事情,然而事實上卻是如此自然,似乎一切都已經水到渠成,順理成章。

  他順勢將福彭壓倒在了樂善堂的炕上,任憑衣衫委地。緊張和慌亂中,他似乎聽見福彭喊了一聲:「四阿哥!」

  如果他的頭腦稍微清楚一些,也許可以分辨出那溫和的聲音中大約有抗拒和譴責,然而他的腦海和身體內都燃着一片熊熊的戰火,就如同一百年前他的祖先騎在馬上,用鐵與血征服那一片優雅而燦爛的文明一樣,徹骨恐懼的同時也有着徹骨的快意。

  他們恐懼它,卻又如此渴望擁有它。

  待到火勢稍稍退減,他看見福彭已經悄然穿起了來時的衣服,望向他的目光中仍然只是臣子的恭順和兄長的縱容,仿佛這一切不過也是他偶爾提出的無理的小要求,就和過去一樣。他後來忿忿的想,也許他對他,一直就只是這樣了吧。

  而於他對他卻不是,既然有了第一次,漸漸地就會成為習慣。這種習慣的可怕,是直到有一天,福彭告假沒有入宮,他才驚覺發現的:不知從何時起,他已經不能容忍見不到他的日子了。

  還有,其實他很早便發現了,自己並不喜歡南風,自己只是喜歡他而已。

  好在次日福彭還是來了,他問他昨日有何事,福彭答道他的外祖母帶着一乾親眷到平郡王府去看望長女和女婿,身為外孫的福彭自然要相陪。他想起來這件事,於是關切的問道:「你舅舅一家已經到京了麼?」福彭回答:「是,去年便到了,就住在蒜市口。」他稍微有些懊惱,因為福彭一向孝順他的母親,這於他自然是件大事。而這樣的大事他居然沒有告訴過他。但是弘曆也不便再多問,因為將曹家抄家,使得福彭母親傷心的人畢竟是自己的父親。(9)

  曹家敗落後的日子大約過得有些艱難,在弘曆其後的追問下,福彭偶爾也會說起他的外祖母李氏、舅舅曹頫常在平郡王府走動求助的情況,有時他們還會帶着他的表弟曹霑同去。曹霑小福彭六歲,但是似乎與他意趣頗合,有一次福彭在轉述完他們之間的一次關於詩文的談話後,甚至笑着預言:「此子異日必為我大清文章之魁首。」說這話的時候,他目光中的神情與往日不同,可以說得上是眉飛色舞,那種沉靜的光華瞬時間被衝破,就像趙構硬筆一勾,因為帶出了鋒芒,而熠熠生輝。(10)

  那個樣子的福彭他只見過一次,卻是因為說起別人。

  他忍不住要從福彭的隻言片語中,描摹出曹霑的樣子,年少聰明,淹通詩書自然是不必說,如果他生得像他的姑姑,那麼應該也是和福彭有着一樣的清眉秀目。這個想法讓他心生不快,終於在一次歡好過後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向福彭問起了他的相貌,福彭想了想,懶洋洋的用兩個字為自己的表弟做了總結:「黑、胖。」這個結果使弘曆暫時滿意和安心。

  福彭在歡後總是懶洋洋的,需要小睡片刻,不是很愛搭理他。弘曆最喜歡他這時候的樣子,他一廂情願的認為那是他對自己隱藏的依戀。今天在曹霑長相一事上得到了想要的回答,他更是刻意溫存的用熾熱未退的手臂圈住了福彭,他們如此年輕,彼此的肌膚都光滑得像瓷器,他很想在福彭的肩上撕咬一口,看看那從皮下透出的隱隱的光采是不時也是因為瑪瑙末的緣故。

  他甚至還想,以後可以善待曹家。曹家不但是福彭的至親,也是他的福金富察氏的至親,既然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的親人,他將來不會吝嗇他的恩典。

  他和福彭的事,想必富察氏是瞭然於心的,作為乾西二所的主母,這裡發生的一切都不可能瞞過她,然而對自己或對外人,她從頭至尾什麼都沒有提起過。想起這一點,他總是覺得很感激她。

  而皇帝對於福彭的恩寵也一直沒有中止,次年的雍正八年,他先是被任命為鑲藍旗的滿洲都統,其後代表皇帝前往盛京修葺福陵前的河道之事,因弘曆准太子的身份不便遠行、弘晝恰好抱病,便也落在了福彭的頭上。(11)

  雍正八年對於皇帝來說是不幸的一年,這年的五月怡親王允祥薨逝,皇帝因為這位最親密的兄弟和最忠心的臣子的去世而悲痛不已,他下令輟朝三日,親自為其素服一月,賜諡號為

1、紅豆詞

...

  賢,並使其享配太廟。在這片很不輕鬆的氣氛中,皇四子嫡福金富察氏的長子在六月出生了,這樁喜事稍稍沖淡了皇帝的哀傷,他將此子賜名為永璉。在眾人的眼中,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孩子便是大清的皇太孫。

  福彭回京後,似乎稍稍消瘦了一些,他人生中第一次的遠行想必給他良多的感慨。但是因為宮中近來頻發的種種不幸的事情,皇帝的情緒變得有些暴躁,皇四子只能時時小心侍奉在側,除了聽得幾句福彭在向皇帝述職時例行公事的匯報,沒有顧得上向他詢問細節。(12)

  但是他不問他,他也可以主動來向他訴說,然而他沒有這樣做。弘曆細細回想起來,似乎果然一向都是自己先提出要求,他才溫順的依照命令執行,他從來沒有主動的為他做過些什麼,或是要求過什麼,這個不經意的發現使他有點悵然若失。

  其後遇到納爾蘇的四阿哥,在宮內任三等侍衛的福秀,倒是和弘曆說了幾句福彭在盛京的所見所聞,語多有趣,他隨口問道:「是你家大阿哥說給你聽的麼?」福秀笑答:「有一次說給我姑表弟,我在一旁聽見的。」

  微弱的不滿,像釉面上細細的冰裂一樣,在一瞬間淺淡的布滿了全身。

  從這一年,弘曆開始整理自己做過的詩,希望將來能夠將它們刊刻成集。出於對準皇太子的趨奉,他的叔叔允祿允禮,弟弟弘晝,親臣鄂爾泰、老師朱軾、張廷玉不請自來,都為這本尚未結成的集子寫了序。雖然對那人有冰裂般的不滿,雖然那人並沒有主動請纓,但是序言一定還是不能少了他的——這是根本就不需要考慮的事情,那些詩記載的都是他們在一起的年少歲月,還有不少根本就是為他寫的,他不做序怎能算得上完滿?

  與他說這件事的那日,又刻意的與他耳鬢廝磨了許久,問他:「把你到盛京的事情也說來我聽聽。」福彭並沒有注意到那個「也」字,眼中仍是寬容的笑:「四阿哥想聽些什麼,臣說給你聽。」他的語氣依然和從前一樣,弘曆卻從其中聽出了例行公事的敷衍,他有些惡意的想,在那個黑胖子面前,他大概是能毫無顧忌的朗聲笑出聲來罷?或者那個什麼曹霑根本就不是黑胖子,只是福彭隨口這麼騙自己的?一家就出了兩個王妃,怎麼會生出黑且胖的孩子?

  想到自己有可能受騙,尤其是被這人騙,他的不滿尤甚。這樁事由他敷衍過去罷了,另一樁上可不成。這日他懷着委屈和氣憤,糾纏他直到宮門下千兩之前,用手指、嘴唇和牙齒在他身上留下了各種各樣的痕跡。他眼看他有些行動不便的穿好衣服離開,才疲憊而滿足的睡去。

  應當是弄疼了他,他卻一聲都沒有吭,仿佛感覺不到他的報復和不滿,只是縱容他玩着另一種新鮮的把戲。有時弘曆恨恨的想,如果哪天他能回過頭來重重給自己一拳,或者乾脆發狠把自己壓在下面,他的心中都不會這樣憋屈。

  其實捨不得這樣對他,但是既然有第一次,也會有第二次,每次都要在他身上留下些什麼,似乎也成了他的習慣。只有留下什麼東西,他才覺得他是屬於自己的。慢慢的,他也就不再等着那一拳的到來。

  直到某一次,似乎是過分了一些,一向不言不語的福彭突然輕聲喊他:「四阿哥。」他心中暗喜,做好了他或是求恕或是犯上的準備,他卻只是囁嚅着說:「前日奴才換衣服的時候,叫奴才的額娘看見了,追問是怎麼回事。」他問:「你是怎麼說的?」他回答:「我一時想不到別的說道來,只說是奴才的媳婦??????額娘叫她去,說再這麼着就休了她。」

  弘曆的手從他肩上滑了下來。開始還好,漸漸回過味來就覺出他這回答的惡毒,他是未來的天下之主,他做出的事情,居然被他用一個女人去頂缸。原來在他的心中,自己就是這麼的荒唐、滑稽和可笑。

  他的手指重新撫上了他的肩,沿着他的脊骨一路往下,幾乎是在手上加力的同時,他惡狠狠地在他耳邊說:「那就讓你額娘休了她!」

  冰裂大約是這樣漸深的,各自穿好了衣服,他依舊是那副恭謹的模樣,溫和的笑意中永遠透出疏淡。無論看上去再怎麼溫潤,瓷器究竟只能是冰冷的。

  也許對任何人他都是這樣的罷,只有作如是想,弘曆的心中才能稍稍平衡一些。對於他的事情,不能往深處想。

  這樣心情在時好時壞間,也就很快到了雍正十一年。弘曆的詩集已經大致編好,因為不斷地在寫詩,所以也不斷地在往集子裡填補,福彭的序也已經寫好了,中規中規的例行公事,因為他一向是這樣的態度,弘曆也便忍了下來。

  年初皇帝收他、弘晝、福彭、允祿、允禮、張廷玉、鄂爾泰等人為弘法同修的門徒,並賜他法號「長春居士」,福彭的則是「如心居士」,這樣他們之間又多了一層法緣。(13)二月初七日,皇帝加封皇四子弘曆為和碩寶親王,同時得到封號的還有誠親王允袐和和親王弘晝,雖然去年底便已決定了此事,但是拿到「寶親王寶」時,弘曆依舊很是快意。這時他已經收藏到了一些唐寅、仇英和沈周的書畫,日後還會有更多的,他少不得一顆這樣表明身份的印章。

  福彭則在同月兼任了玉碟館總裁的職務,他們依舊時常往來。弘曆這年已經22歲,行事比年少時沉穩了許多,福彭因此得幸沒有出妻。

  三月底的午後,他們在樂善堂內談起了去年起噶爾丹策零侵犯哈密塔勒納沁之事,因為春意的混沌和話題的乏味,最終還是演化成了另一樁當時只道是尋常的事情。不知是因為今日寶親王的心情格外好,還是別的原因,他總覺得這日午後的平郡王比往常要稍稍多些主動。

  平郡王仍舊懶洋洋的,這也是他多年不變的習慣,也許因為春日的睏乏,他沉沉的睡了過去。

  這種懶洋洋的樣子,仍舊讓寶親王一廂情願的認為他其實對自己還是有所依戀的。在這個午後,他在透窗而入的陽光下看他的秀氣的眉頭、纖長的睫毛和頜下隱隱的青色鬚根,心中就像過了火一樣的急躁。

  到底要怎樣做,這個人才能永遠都屬於他?

  寶親王悄悄地溜下了炕去,找出了那顆「寶親王寶」,因為怕金子的涼意驚醒了他,他還先將那顆印放進了懷裡,直到金屬的溫度變得和體溫一致。他悄悄地沾上硃砂,悄悄的將這印記鑒在了他靠近鎖骨的脖頸處,就像無數次他用嘴唇做的那樣。

  他也知道自己此舉的無聊,然而他還是很虔誠的這樣做了,仿佛他單方面的蓋上那枚印,就得到了承諾和擔保。

  他於是很安心的擁着他睡去。

  年輕的寶親王不能預料的是,在這個春日的午後,他和那人之間,某一種關係就這樣毫無徵兆的結束了,上天連道別的機會都沒有給他。他們仍然有着千絲萬縷的親密聯繫,他們是君臣,他們是摯友、他們是同窗,他們是修道時的師兄弟,他是他的遠房叔祖??????

  但是某一種關係,永遠結束在這個春日的午後。

  寶親王醒來時臂彎已經空了,他問進前來侍奉的人:「平郡王呢?」那人笑着回答:「適才叫皇上叫走了,說是要問他玉碟館的事情。」他於是也便不以為意的伸了伸懶腰,下炕來把鞋穿好,等着他回來和自己一起晚膳。

  天色將暮的時候,等回的卻並不是他,而是皇帝的旨意,來人如此傳達:「萬歲傳王爺前去養心殿侍奉。」他未作多想,接旨後便準備前行,來人又加了一句:「萬歲叫王爺帶着金寶前去。」

  弘曆的額上突然冷汗涔涔直下。

  皇帝今年已經五十五歲了,因為長年繁忙的政務,他的身體狀況每況愈下,脾氣也越來越壞,對大臣尚能節制,對待親近之人卻已經漸現嚴苛。分明是東窗事發的情況下,弘曆滿心忐忑不安的前往,皇帝卻只是詢問了他關於一幅畫的事情。

  畫中人身材清瘦,年輕俊秀,穿着折枝梅花的道袍,頭上戴着飄巾,桌前是蕉葉,手中捉筆做寫字狀,取懷素蕉葉學書之意,這正是是雍正八年時他自己的畫像。那年因為氣憤福彭在盛京敘聞上的偏向,他賭氣讓人只畫上了自己,但是究竟忍不住,還是用了那人穿過的那身衣服做藍本。(14)

  皇帝對他說:「雖說行樂圖作如此打扮並無不可。只是有些關礙體制的事情,你要仔細。你如今的身份不比從前。」又說:「此畫甚好,可以留存,你將寶鑑上罷。」看着他哆嗦着手將印瑟縮的蓋在一角,又說:「有你的印在上面,以後千秋萬世都知道你喜愛過這件東西。除非毀了它,否則瞞不過世人眼。——所以有些時候,還需要慎重。」(15)

  只是這幾句話,在從養心殿出來的時候,寶親王的雙腿都已經軟了。其後他向皇帝身邊的近侍打聽當日下午發生了什麼。有人回答他:「平郡王當時正在述職,萬歲忽然問,朕怎麼記得以前福彭的脖子上沒有這麼一塊胎記呢?看了有片刻,便將奴才們都斥退了。」他呆了很久,又問:「那你可知曉皇上曾不曾為難平郡王?」那人答:「只是讓王爺一直跪着,好像還說了句:「朕一直把你當自己子侄看待??????」餘下的奴才便沒有聽見了。」

  其後再見面,他開始是有點擔心福彭說起此事時的尷尬,然而看到福彭還是原來的那副老樣子,似乎這被鐵腕天子堪破的曖昧尷尬情事從來就沒有發生過。於是寶親王的心情又轉為企盼,最後是怨恨:出了這種事,都不肯告訴他,全然不顧慮他會擔心成什麼樣子——這個人為何會涼薄至此?然而他既不說,他也實在不好主動去問。等許久以後他旁敲側擊時,他又只是裝糊塗。於是那個下午,皇帝究竟都對他說了些什麼,於寶親王和世人都成了永遠的謎。

  然後在當時,時間並不容許忐忑的寶親王去一窺其中的究竟。皇帝在四月初就將平郡王從玉碟館調到了剛剛設立不久的辦理軍機處。軍機處臨近養心殿,平郡王以25歲的年齡進入大清這等機要核心,時人皆說是聖眷有如天日之隆,所謂炙手可熱勢絕倫不過就是此意罷。當然也有稍知內情而且不甚厚道的人會順勢續上後面一句:「慎勿近前丞相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