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喜 - 第1章

馮唐


《歡喜》

自序

差一點成了憂傷的仲永

我寫《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的初衷是,在我完全忘卻之前,記錄下我最初接觸暴力和色情時的感覺。但是,當我寫到三分之一的時候,我發現,已經晚了。儘管我有小時候的八本日記,還有二十三歲時寫的一個兩萬字的中篇小說,但是,我想那個姑娘的時候,心跳再也到不了每分鐘一百二十次,手指也不再微微顫抖。王朔寫《動物兇猛》的時候,也反覆在正文裡懷疑並否定自己記憶和敘述的真實性,以致息偃雄心,把一個長篇的好素材弄成個中篇,硬生生結了尾巴。

我想到的補救辦法是,全篇引入成年後回望少年時代的視角:書中的少年人偷窺當時周圍的世界,寫書的中年男子二十幾年後偷窺書中的少年。姜文拍《陽光燦爛的日子》,在結尾用了一點點這樣的處理:加長凱迪拉克轉上建國門立交橋,長大了的混混們喝着人頭馬XO,看見兒時的傻子騎着棍子走過,傻子對他們的評價依舊:傻×。

《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初稿完成,我換了工作,換了城市。原來在北京的房子大,四壁都是書架。香港的房子比我原來的廁所大點有限,睡了人就不能再放書。我把所有的書裝了四十四個大紙箱,四噸多,堆進大哥家某間十幾平米的空房。

「地板禁得住嗎?」我問。

「沒問題。塌了也砸死樓下的。」我哥說。

我大哥賦閒在家,我說:「別無聊,你每年打開一個書箱,全部讀了。四十四箱書讀完,你就成為了一個幸福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快要告別人世的人。」

在書籍裝箱的過程中,我找到自己一堆手稿,搞不清楚是過去的情書還是無病呻吟的文字,反正都沒興趣,飛快收拾起來,免得老婆看見生事兒。有過教訓:我一個學計算機的朋友,被老婆發現他大學時代寫給其他姑娘的情詩,勒令三天之內寫出十首新情詩獻給老婆,要比舒婷寫得好,詩里還不能有「0」或「1」。

修改《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的時候,我明白,這是我最後一個機會談論這個主題,忽然想起那些手稿,想找出來看看有哪些素材可以廢物利用。於是,2004年3月,在我滿三十三周歲之前,我發現了一部我十七歲時寫的長篇小說:藍黑鋼筆水寫滿的三百二十七頁淺綠色稿紙,封存在一個巨大的牛皮紙袋子裡,竟然是個結構和故事極其完整的長篇小說,不可割斷,不可截取,《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幾乎一點兒也用不上。

奇怪的是,十六年之後,我對這部長篇小說的記憶幾乎喪失。什麼時候寫的?為什麼寫?當時的情景如何?那個女主角叫什麼名字?為什麼全部忘記了?我無法回答,甚至那些藍黑鋼筆水的字跡和我現在的字體都有了本質的差別,要不是小說結尾清晰寫着「1989年9月」,要不是手稿沉甸甸攥在我手裡,我不敢相信這個東西是我的。我心虛地舉目四望,周圍鬼影憧憧,我看見我的真魂從我的腳趾慢慢飄散,離開我的身體,門外一聲貓叫。

我托人將手稿帶給出版家熊燦,他說找人錄入。他是個有明顯窺陰癖傾向的人,在錄入之前就偷偷看了手稿。他打來電話:「你丫小的時候,寫的小說很有意思。有種怪怪的味道,說不出來。」

「我打算友情出讓給我的小外甥王雨農,讓他用這本書和他七歲的傲人年紀,滅了韓寒和郭敬明,滅了王蒙的《青春萬歲》。」

「不好。浪費了。要你自己用。簡直就是《陽光燦爛的日子》的陰柔純情版哦。」

「你覺得比《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還好?」

「比《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真實哦,簡直就是活化石,恐龍蛋,有標本價值。你現在和王朔當年一樣,記憶都有了變形。嘿,總之,比《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強。」

「你是說我這之後的十六年白活了,功夫白練了。日你全家。」

「你的孤本在我手上哦,語言要檢點哦。毀了之後,沒有任何人能再寫出來哦。」

「北京是個有所有可能的地方,我的手稿少了一頁,就找人剁掉你一個指頭,少了十頁,就剁掉十個指頭。」

擇了個吉日,我重新校對了一遍。我不相信熊燦的判斷,我自己的判斷是,優點和不足同樣明顯。小說語言清新,技巧圓熟,人物和故事完整,比我現在的東西更像傳統意義上的小說。對少年的描寫,細膩囂張,是我在其他地方從來沒有見過的,我現在肯定寫不出。但是,這篇小說思想和情感時常幼稚可笑,如果拿出來,必然被滿街的男女流氓所傷害。

我曾多次衝動,想動手修改這篇少年時的作品,按照現在的理解,掩飾不足,彰顯優點。但是每次嘗試都以失敗告終,稍稍動手就覺得不對勁兒。思量再三,決定放棄修改,仿佛拿到一塊商周古玉,再傷再殘,也絕不動碾玉砣子,防止不倫不類。等我奠定了在街面上的混混地位或是四十多歲心臟病發作辭世,再拿出來,一定強過王小波的《綠毛水怪》和《黑鐵時代》。隨手給這個長篇起了個名字,叫做《歡喜》。也只有那個年代和年紀,才有真正的歡喜。

最後,打電話給大哥,開箱翻書的時候一定留神,要是再發現整本的手稿一定要告訴我。沒準兒在那四十四個大箱子裡,還隱藏着我少年時代寫成的另外三四個長篇小說。幸虧這些小說當時沒有在街面上流行,否則作者現在就是另外一個憂傷的仲永。

馮唐



清時有味是無能

閒愛孤雲靜愛僧



合上書,暫且合上硌得眼眶生疼的鉛字和慘黃的劣等紙色,我撣了撣耳朵,幻想撣掉擠滿耳朵的那些莫名其妙的東西。

習慣地把臉轉向左邊。左邊是窗子。窗子下的暖氣燒得「嗞嗞」地響,聽諳於校人校事的人透露,這套暖氣是用十幾個位子換來的,價值十幾萬。一個個有關頭頭腦腦的兒子們的人頭,平均能攤上一萬多,想當初地主鄉紳們給賀龍富有傳奇色彩的頭顱開的價兒,也不過如此而已。

冬天被緊緊閉合的窗子關在了外邊,我也僅能從蒙在窗子下層濃濃的水霧推想,外邊一定很冷。這水霧和唐寅畫中女士掩面的團扇有相同的功用,不同的只是團扇掩蓋了美人淡洗梅妝下微呈的瑕斑,平添了一抹撩人的羞韻,水霧模糊了棺材樣遍身死相兒的樓房,食道堵塞似的脹在街上的車輛、行人,宕開一塊可供我想象的空間。

暖氣的熱力漲過水霧,直透到窗戶的中段,被加熱的空氣像極清的溪水一樣,在那裡懸着緩緩地起浮。窗外的景物透過它湧進眼裡,有一股縹緲虛幻的感覺,讓我聯想到書上說的海市蜃樓。

湧進眼來的,主要是樹。也不知怎的,我一看見它們,尤其是像現在,有一種親切的感覺。仿佛小時候,那幫壞孩子搶走了我扎的風箏,我掩着被扯破的衣服,一個人低着頭回家,抬眼看見了哥哥。又仿佛離開家,第一次在被人們叫作學校的地方,手背後,腳並齊,看完了一天「毛主席」,再次見到了似曾永別了的媽媽。這時間的樹,美在簡潔。鄭板橋的詩里說「刪繁就簡三秋樹,領異標新二月花」。在我看來,深秋的樹,枝上、杈上難免吊着幾片枯黃的葉子,風一過來,無力地擺幾下,讓人不免想起「掙扎」「垂死」「慘澹」之類不灑脫的詞彙來。而現在,只是疏疏的幾枝簇成爽爽的一束,只是疏疏的幾束綴成爽爽的一列,只是疏疏的幾列連成爽爽的一小片。樹是淡青的,天是淡青的,勉強能感覺到的極遠的山也是淡青的。在林子的身後再添一規軟嫩如蛋黃,紅潤如女孩子面色,幾乎不放出一點光線而影響周圍色調的,冬天那種圓圓的落日,在天上再疏疏地抹上幾片還是那種淡青調子的雲,或是再添上一行疏疏的飛鳥,還像是缺了點什麼,我取來碳素鋼筆,仿着豐子愷的筆法,在幻想「河邊」的窗玻璃上勾了個代表自己的蓑衣老者,持一柄三尺的釣竿——十二歲上,學着古人的樣子,根據屋子的特點和自身的癖好,我曾給自己起過一個可笑的號

——

鴿樓寢翁。

這時候,伴着氣喘病人脖管里轟隆隆的痰聲,林子那邊拱過來一股沉沉的煙。於是樹沒了,雲飛了,鳥散了。接着從死死封閉的窗縫裡,滲進來那股甜臭甜臭的飴糖廠特有的味道。這讓人求生不成、求死不得的味道,順着鼻孔鑽進腦子,很快幹掉了像小鳥一樣吱喳蹦跳的想象。我繞着脖子讓腦袋轉了兩轉,好叫那味道均勻地散開,略定一定,就看見了黑板。滿黑板的數字、公式叫喊着向我的眼睛殺將過來,撞得它一花。

數學張老師正在講課。像往常一樣,她盡忠職守地儘可能多說,而說得越多,你能得到的就越少。好在認真聽的幾位,在我看來,是每個字都聽得見,一句話也不懂的。

張老師是個女的,四五十歲,很平凡,很隨和。清湯掛麵的短髮,微福的身子。貨次的小販吼不出嚇人的價錢,三針扎不着靜脈的實習護士態度最好,張老師也從不多跟我們發脾氣。課聽也可,不聽也可,自己看書也可,小憩也可,只是不許大聲說話、提怪問題。雙方都清楚,彼此只不過是在履行各自毫不相干的義務,你是你,我是我,大家湊在一起或是巧合,或是謬誤。

與眾不同的只是她那顆大得誇張的頭,形色暗合ENIAC(世界上第一台電子管計算機,產地美國,重30噸,占地170平方米,每秒鐘加法運算5000次),裡面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如果要到對街小鋪打瓶醬油,根據地球呈球形的事實,它總會作出判斷,命令身子向後轉,開步走。

「四的平方十六,三加四是七,對不對?我沒錯吧?」

雖說上一次聽她的課已經是很遙遠的事了,但這一句典型人物的典型語言就足以證明一切還是老樣子。

我迅速掃了眼黑板,知道結果也還是老樣子——黑眼鏡向上推推,露出鼻樑兩端一左一右暗紅色的壓痕,透過眼鏡的底部再看一遍「三八十四」之類的結論,然後懷疑地問:「不對吧?是不是錯了?」接着就是沒有同情心的「根號2」(簡稱「根2」)扣下鉛筆盒蓋兒。

根2個子很小,所以得了這個綽號。膽子和個子也般配,當眾答話的時候,臉會像小姑娘一樣變紅,嗓子裡像含了個熱茄子,說不出一句清楚的整話。再加上和我一樣瘦,弱弱的身子彎腰時生怕「咯吧」一聲折了,所以性子順和的女生有時打趣說「看在眼裡,硌在心上」。

張老師的家裡很困難,上有老下有小,丈夫是知識分子,在中國也就是「小姐身子,丫環命」的那種人。忙裡忙外,卻從不遲到早退,所以上課出些錯誤也是難免的。而每每像現在這樣,根2手抬得高高的,等錯一出,就將敞開的鐵鉛筆盒蓋扣下去,扣出嚇人的響聲。

說實在的,我雖然不贊成這種舉動,但我能夠理解。很多時候,我們(至少是我)能忍耐一個人兇殘、卑劣,甚至下賤,但是不能忍耐一個人的平庸。

「數學課,飴糖廠,God

save

me.」

我本應該埋下頭來看自己的書,做自己的題,可今天我已經把書合上,不想看了。一個月總會有一兩天,不想看書,不想聽課,不想說話,不想吃飯,只是一味地厭厭的煩。而且今天和以前又有不同,以前想的是幾個人踢一場球,碎塊玻璃,出身臭汗,煩也就會和着汗流出去了,可現在想到的卻是,女孩子。

我把椅子向前挪了挪,只用椅子兩條後腿着地,微微地一前一後,把自己搖起來,心神漸漸搖到俱散,眼光漸漸搖到朦朧靈動,開始偷偷潛游向它想去的地方。

倒不是覺得這種行為有什麼值得慚愧或有失體統,只是從小養成的一個習慣,對於自己喜愛的美好的事物,總希望它意識不到我的存在,也意識不到自己的美好。這樣就能在這本已難得的美好上面加上一個更加難得的形容——真。比如小時候,躡手躡足走近立在翠葦上的紅蜻蜓,盤腿坐在地上,盯着它,蜻蜓仿佛看了我一眼,之後就忙自己的去了,像是把我忘了。

就中學生的日常常規,學校規定了二十七條,比袁世凱簽給日本的「二十一條」還多六條。本來這些東西是沒人想記,也沒人記得住的,但經胡校長抑揚頓挫的女音讀出來,其中的兩條便在學生中廣為流傳,成了典故。

「男生頭髮不可過髮際,女生不可留披肩發、捲髮、燙髮……」

「不許摸嘴紅(抹口紅),戴食物(飾物)……」

其二是學生們遵守最好的,大家都保證,無論什麼時候都不帶麵包。而關於頭髮的其一執行得最差,那規定說白了,就是男生要刮出透明度來,留出耳朵好聽話,留出眼睛好看書,而女生呢,簡單幹脆一點,就是「不可留頭髮」。

像眼睛現在看到的,聰明的女孩子們在條文卡下的窄得不能再窄的允許範圍里,像「文革」時提倡的「粗糧細做」一樣,充分發揮了自身的主觀能動性,展示出博大的想象力:原來松鬆散散披在肩上的,用寬寬的果綠色或是寶石藍色的髮夾攏在一起,濃濃地瀑下去。額前疏疏的半簾劉海兒,疏疏地彎着,總讓人有一種想吹吹的衝動。腦後的發邊,燙一個花再剪半個,讓其向內微卷,突出張紅潤潤的臉。獨編的小辮兒順在耳邊,綴在梢上一朵嵌着珠子的藕荷色小絹花……事因難能,所以可貴,在米粒上雕出幾頭大象是藝術,而給大象身上塗滿米粒,無論如何說不上是本事。因此,她們就越發可愛了。感覺中,這頭髮那麼優美地開在她們頭上,宛如一朵朵花似的招展,在陰沉的空氣里,開出某種嚮往。每一朵都那麼美麗,那麼神奇,使她們每一個都美得像天上吸風啜露的天仙,美得讓人恐懼,讓人不敢接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對頭髮就懷有一種特殊的情感,覺得它裡面有一種魔幻般的吸引力,像野草、莊稼一樣,具有生命,有自己的生生死死,只是寄居在人的身上,與人彼此獨立。很小的時候,和媽媽、姐姐一個床睡,手總要摩挲着媽媽光滑極了的頭髮,才能酣然入睡。媽媽有一次無意間問我為什麼夜裡老揪她的頭髮,我沒回答,找了另外一個極小的理由,和媽媽莫名其妙地大鬧了一場。長大了,一個人睡在一張床上,開始的好幾天,晚上總是睡睡醒醒,一點也不安穩。有時翻個身,手不由自主地一搓動,沒有那種滑潤潤的感覺,眼睛睜開來,窗外星月恬靜地浮在天上,好像知道自己為着什麼,向着什麼閃爍。和它們一個挨一個地對眼,恍惚就是一夜。後來找了塊綢子,毫無用處。一個極偶然的動作里,摸着了自己的頭髮,之後漸漸在這種摩挲中,又能入睡了,可還是覺着沒有以前酣暢、香甜、舒適。

眼光在一朵朵發花上跳動,最後集中到了面前徐盼的身上:黑黑的長長的頭髮用同樣長的細紅綢條系了,甩在後面,頭抬起來的時候,頭髮長長的末梢能搭到我桌子的前沿兒,疏疏地散開,就勢輕輕向上撩起,黑亮着,放射出一種跳動着生命的光澤。這種光澤,我只在兩三個月前見過。

隨着頭髮主人抄筆記時的抬頭俯身,那黑黑的頭髮向我招搖舞動,在眼中越來越大,越來越濃重,越來越迷離,先是夜色包裹的松濤,再是飛花拍岸的浪,終是滿眼不見天不見地不見我的厚厚的雲霧,沖走了所能看見的其他一切,迷了我的眼,拉上了心的窗布。一漲一落,滿耳蜂鳴,只是它盪開的風聲,只是它擺到桌沿的撞擊聲,只是它在桌面拂蹭的摩擦聲,一切都大得驚人,大得仿佛我從來沒有聽到過。滿鼻是它渡過來的絕不是人能造出來的那種幽微斷續的奇香,香氣很薄,很淡,可我仍感到身子被它浮了起來,繼而,是吸不進空氣的窒息,我又沉了下去。

她現在俯身回去了。不,不是她,現在跟她沒關係,我不知道她是誰,這無關緊要,像很久很久以前就開始了的一樣,我愛她們,愛偷偷瞧着她們,在她們面前做一些仿佛多餘的事情,不因為她或她是誰,只是因為她們不是別的,而僅僅是女孩子而已。我愛的不是她們,偷偷瞧的也不是她們,而是她們修長的腿,柔細的腰身,隆起的胸部,白白的頸項……但絕不是她們,至少絕不是她們頭腦里的思想。

現在,是它,充溢着魔力,流動着異彩的頭髮又退回去了,退進從窗子瀉下的那款陽光里。它久久不再擺回來,只隨着她寫字時身子的抖動在陽光里蕩漾,仿佛在陽光里漂洗着。久久,我驚喜地發現它被洗成了墨綠色,是夏天禾苗瘋長時的那種綠色,仿佛能擠出水、透出油來,仿佛是透明的,清得眼波能直滲到底,仿佛又將一部分光散射開去,周圍一片綠瑩瑩的,耀得眼光不敢直射,微合,每一根頭髮閃起一串七色的小光圈,根根匯攏來,聚成秋夜墨綠色的星空。

我聽到魔力在召喚,我知道我的手指現在想幹什麼,我看着它微微顫抖着卻又極為輕巧,絕無聲息地移開桌沿的鉛筆盒,自己占據了那個位置,幾個指尖輪流着,像是緊張不安地敲打着桌面。它們想摸摸那頭髮,不,它們沒有這份勇氣,它們在等待,等待頭髮自己過來。漫長,漫長,忽然間,它們仿佛有意識地靜下來,我看見髮絲湧來了。如春雨,如春風,手指顫得更輕微而節奏卻更快了,在接觸的一瞬間,嫣然紅了起來,痙攣似的,錯落有致或直或曲地合成一朵,恰同被春雨潤了、春風醉了的春花。一味痒痒的感覺隨之傳遍周身,滿足感便充脹開來。指尖又動了起來,這回卻是輕柔而富有韻味,點着桌面,仿佛桌面是一張無弦的瑤琴,平靜地候着下一個輪迴。

突然一隻小手似無意地在眼前滑過,凝滯的眼光硬生生地被刮斷,發出斷裂的聲音。

手指以超乎想象的速度縮了回來,先於意識,像是觸到了燒紅的鐵簪。接着是椅子的前腿帶着身子頹然地癱向地板,一聲金屬和水泥撞擊的大響,許多頭顱轉過來,漠然的眼睛奇怪地凸着。

許久,我才從虛脫狀態緩過來。這是我最痛苦的時候,樊於期在《史記》里揮起劍,正向自己的頭顱砍去,把它借給荊軻,一串血滴迸起,虹樣翼過慘白的日光——「吃飯了!」姥姥大叫——書落到了地上。這也不管用,那也不管用,王子來了,一個吻,真靈,白雪公主緩緩地撐開了眼睛——「鈴——鈴——」——我突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早晚我會得精神病的。」

癱坐着,這樣又過了許久,我才感到有了力氣,能去看看是誰這麼可愛,把我人人都說長不了的陽壽又驚跑了幾天。

是同桌,姓孟,名尋,很文氣的名字,想是從張岱小品集的題目《西湖夢尋》中化來的。

正巧碰上了她的眼睛,它們像是一直在那裡等着的。小兄弟,你臉怎麼紅了?身體健康。怎麼又白了?天冷塗的蠟。什麼亂七八糟的!這是楊子榮答座山雕的話呀。

「對不起。」

這麼說她都看見了?我這才感到難堪,那發呆的樣子一定不好看,尤其被她,而不是他,看見。就如同不是為了給誰瞧,最高貴的貴婦人吃飯和更衣的姿勢也一定不會很雅觀。

「有圓規嗎?借用一下行嗎?」她轉過身,忽然記起或忽然想起,又轉回來問道。

「現在好像是歷史課呀?」

「我做一道,一道課外題。」

「那自己來拿,別那麼客氣。」

其實平常我的鉛筆盒裡,鉛筆總是禿的,那是等着什麼時候用什麼時候再削的,唯一能用的橡皮也是借來的。今天,偏巧有支圓規,還是上好的。這令我很是得意,忘了難堪,不由得想起姥姥邊做飯邊數落我:「你會洗衣嗎?你會掃地嗎?你會疊被嗎?你會……你會吃飯嗎?」「會!」我於是放下書,就着魚湯啃起至少五層的烙餅。尊敬別人就是尊敬自己,同理,今天我這樣大方,也是為了明天,和尚說:「與人方便與己方便。」領袖人物,就應該這樣有遠見。

你這個壞東西!想着,我又聞見了飴糖廠甜臭甜臭的味道。

「它畢竟還有一點好處,時刻指示着我們風向,提醒我們不要亂來。」



上語文課,大家都可以輕鬆一下。像大多數中國文人一樣,語文老師精通侃山和發牢騷。打把式的說自己內練一口氣,外練筋骨皮,我看我們老師的功夫全在一張嘴上。嘴唇粉薄,給人極精緻的感覺,保養得很好,紅潤光鮮,像是女孩子的。現在想來,張儀拖着遊說不成、被人打得體無完膚的身子,對怨他的妻子說:「你看我舌頭還在嗎?還好嗎?這就足夠了。」也很有氣魄,或許我們老師和他多少有些淵源。其他器官也還端正,有兒歌為證:「大腦袋,小細脖,光吃飯,不幹活。」腦袋就像隔街的「步雲軒」,女人的鐵鍍銅鐲子,摻銀的金戒指,劣等的青田石,泥貓泥狗,鄭板橋的竹子(當然是假的),情人卡,代人沖洗相片,快件一天取每張四毛,總之,裡邊什麼都有。所以聯想豐富,講重耳的時候,最少要講重耳的板肋,也就是排骨中間沒肉,連成一整塊,和他眼睛裡有倆瞳仁,天生的四眼。興致高的時候,還要講講國君在重耳逃亡時候,趁重耳洗澡偷看了一眼他稀有的排骨,其後重耳得勢,偶然想起來,發兵把那個國滅了。

語文老師興致總是很高,如果知道的有點沒說出來,就像找不到廁所,憋得渾身不自在,生怕明天噎得死過去,再也沒有說的機會了。他腰有病,坐着講課,激動的時候就站起來,板擦向桌面一拍,很有氣勢,就是不十分響亮。大家起勁地叫好。

同學們十分愛聽,引頸,側目,興起時一齊叫好,大笑。但有時候,笑話講到高深曲折,同學們毫無反應,他們受過的教育使十個人合起來也不見得能理解一句真正的笑話。「你們倒是笑呀?」老師只好皺着眉頭再講一遍,痛苦啊。「這也是個笑話。」先生生氣地說,於是幾個聰明一點的先笑起來,這笑再引起其他人的笑,遂笑成一片。就像胡校長訓完話:「我的講話到此結束。」幾個未睡死的人興奮地鼓起掌來,掌聲驚醒了沉睡着的,大家就一起鼓起來。

我也樂得看幾頁自己喜歡的閒書,要是平常,一來有老師在台上辛辛苦苦地講,總覺着不太尊重老師的勞動,二來在干正經事的時間看閒書,心裡總有一種犯罪感,且不說上對不起偉大的黨,下對不起列祖列宗,單是想起早上吃的二兩饅頭,也很不好意思。但是現在,西山臥佛頭上的匾說得好:心安理得,得大自在——反正語文老師講的實在不見得比我看的正經多少。

今天,開講賀敬之的《回延安》,李季的《王貴和李香香》。

「我對八百里秦川總有一種嚮往,去年去了次,一條土路,一條漢子趕着架驢車,一條腿曲在車轅上,另一條在車邊逛盪着,車後邊歪着他的婆姨,紅襖綠褲,懷裡抱個娃……陝西和山西的農民在外表上很難分,但有個訣竅:陝西的手巾把兒朝後系,山西的手巾把兒朝前系……」

我決定不聽了,翻出《李義山集注》,桃色虎皮紙封面,白綾包角、壓脊,裝裱很招人喜歡。

第一首《錦瑟》,曾仔細讀過幾遍,還是不瞭然: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