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活着就老了 - 第1章

馮唐


《活着活着就老了》

馮唐,男,1971年生於北京。協和醫科大學臨床醫學博士,婦科腫瘤專業,美國Emory大學工商管理碩士。現居香港,就職於麥肯錫公司(McKinsey

&

Co.),從事舊時被稱為軍師、幕僚或師爺的工作。被2005年人民文學評為「年度青年作家」稱號,70年代文字第一人。其小說語言清新,技巧圓熟,被認為是王朔,王小波的傳承人,受到一大批文學青年和知識分子的喜愛。著有長篇小說《萬物生長》、《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歡喜》、《北京北京》,散文集《活着活着就老了》。

卷一:那些書

中文小說:體會時間流逝中那些生命感動

中文小說整體水平低下

開篇明意,首先表達我的觀點:中文小說先天不足,整體上無甚可觀。

無論從質量還是數量上講,中文小說和西文小說整體上都不在一個重量級。美國現代圖書館評選二十世紀英文小說一百強,爭得不亦樂乎,反反覆覆定不下來。之後,亞洲周刊跟風效顰,推出二十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很快塵埃落定,各路英雄坐次排定,魯迅《吶喊》第一,二月河《雍正皇帝》第一百。讀到這則消息,我第一感覺想樂,好象聽到清華大學拼命選出清華校園美女一百強,第四名就開始覺得長得象女傻強。第二感覺淒涼,「世無英雄,方使豎子成名」。第三感覺振奮,好象項羽看見嬴政坐着大奔逛街,「彼可取而代之」。跟我老媽講了我的感受,老媽說,你改不了的臭牛逼。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的意見還是和魯迅當初一樣:如果喜歡小說,多讀外文小說,少念或是不念中文。

中文小說整體水平低下有兩點原因,第一是中國文字太清通簡要,難負重。第二是中國文人外儒內莊,不吃苦。

中文是象形表音文字。一張圖畫的信息量抵過千言萬語,所以宇宙飛船帶給外星人看的信大量使用圖表,所以一張電子春宮比幾萬字的《燈草和尚》更占硬盤空間,所以中文沒有必要寫得那麼長。另外剛有中文的時候,紙張還沒有發明,寫字要用龜甲和獸骨。野獸會跑,烏龜會咬人,龜甲獸骨不易得到,文人不得不清通簡要。英文是單純表音文字,英文成形以後,紙張就出現了,沒有了太多限制,英文就傾向於嘮叨。點滴積累,歲月沉澱,這種嘮叨漸漸有了體系和力量。

中國文人從小講究的是樂生和整體和諧。他們從不為了理想引刀自宮,他們很少悲天憫人,他們在陋巷沒事偷偷快樂。他們故意打破邏輯或者讓邏輯自己循環論證,他們說「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言」,他們說路上有獅子。但是好小說需要絲絲入扣的邏輯、毫髮畢現的記憶和自殘自虐的變態兇狠,需要內在的憤怒、表達的激情和找抽的渴望。我們的文人怕疼。

小說閱讀是非常個人化的東西

簡單的說,小說閱讀沒有任何道理可言。天大的理,抵不過自己喜歡。掩卷書味在胸中,和張三、李四,或者隔壁的王胖子沒有任何關係。仿佛飲食男女,有人喜歡吃辣,有人喜歡吃甜。有人喜歡小腿細細的小嘴緊緊的,有人喜歡面如滿月笑如大芍藥花的。沒有任何道理可言。

小說閱讀沒有高低貴賤。給藝術排名次本身就是一個很滑稽的事。如果你對着雪地里一泡狗尿想象出一塊熟糯橙黃的琥珀,只能說明你的功力不凡。如果你喜歡上一個聾啞的姑娘,覺得她沒有任何欠缺,其他女人不是言語過分惡毒就是心胸過分狹促,只能說明你是情聖。

小說閱讀沒有禁忌。再吃牛肉也是變不成母牛的,看八遍《鹿鼎記》你身邊也不會冒出七個老婆。我們都已經太老,很難改變。現在有了互聯網了,什麼東西拐彎抹角都能找到了,不用等太陽落山再去偷偷找書攤王大爺借《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了。我們不要怕怪力亂神。神農吃了大毒草之所以沒有暴死,是因為他一口氣吃了一百種大毒草。我學醫的時候,上公共衛生課,那個教課的小老太太,小鼻子小嘴,乾淨利落,她說她健康的秘訣就是每個月找東單街頭最髒最亂的國營餐館吃一盤京醬肉絲,如此保持腸胃的菌群平衡。

在小說的閱讀中體會時間流逝里那些生命感動

到底什麼是好小說?好小說的標準應該是什麼?壞小說各有各的壞法,但是好小說具有一些共性。

文字妙曼。好小說的文字要有自己的質感,或濃或淡,或韌或暢,或是東坡肘子或是麻婆豆腐,但是不能是塑料裹腳布。好文字仿佛好皮膚,一白遮百丑,即使眉眼身材一般,一點腦子都沒有,還是有人忍不住想摸想看。所以南方女孩比在沙塵暴里長大的北方姑娘好嫁,所以諾基亞只給手機換個金屬外殼就多要兩千塊。

結構精當。好故事仿佛好臉蛋,好結構仿佛好身材。長久而言,好身材比好臉蛋更動人。好臉蛋只是個好故事,看過了,知道怎麼回事兒,不復想起。好結構轉承起合,該凸的凸、該仄的仄,該緊的緊、該疏的疏。讓人從頭看到腳,再從腳看到頭,從胸看到臀,再從臀看到胸,感嘆天公造化。

才情燦爛。才情不是思想,好小說不是論文,可以不談思想,只談才氣縱橫、心騖八極。就象好姑娘可以胸大無腦,但是不能不解風情、不知體貼。好的小說家用肚臍眼看天下,從另一個角度拿捏你的癢處或在你毫不設防的時候給你一記斷子絕孫撩陰腿。就象一些有氣質的姑娘,膚如五號砂紙、平胸沒臀,但是見月傷心、聽歌劇涕淚橫流、主動問你能不能抱她一下,還是能迷倒一片。

講到最後,小說文字不好不重要,結構不好不重要,才情不好不重要,小說最重要的是讓你體會到生命感動,就象姑娘最重要的是讓你體會到愛情,聽到激素在血管里滋滋作響或是心跳。在讀到足夠數量的好小說之前,我不相信任何鬼怪靈異。但是,好小說簡簡單單透過白紙黑字,將千年前萬里外一個作者的生命經驗毫不費力地注入我的生活,讓我體會生命中不滅的感動。我開始懷疑靈魂的存在。

二十二種美麗,二十二種感動

我在下面列了一張中文小說書單,它們曾經給我不同的生命感動。小說的興起是繼秦始皇焚書坑儒之後,對中文最重要的變革動力。雖然我們先天不足,但是我們上探先秦,外采歐美,前途還是光明的。

列單說明如下:

1.純屬個人觀點。

2.排名不分先後。

3.有些人雜文、散文強出其小說太多,未入圍不等於我不敬仰其文字。這些人中包括魯迅和李碧華。

4.外舉避仇,內舉避親。仇讎和親朋好友以及我自己的東西,不在推介之列。

《戰國策》

有邏輯,有故事,有人性,有衝突,夠貧。象北京的士司機一樣關心世事,象管理諮詢顧問一樣慎思篤行。熟讀半部,在街面上混個肚圓不是問題。

《世說新語》

和《史記》一起構成我的文字師承。劉伶和阮籍到北京不會無聊,三里屯有高價假酒,紫雲軒和芥末坊都有曾經滄海媚眼如絲的老闆娘。

《紅樓夢》前四十回

小時候喜歡看林黛玉吃醋和賈寶玉處理三角關係,長大了從中讀到齊家治國平天下,讀到如何平衡利益,給足面子。不知道是曹雪芹隱藏得太深還是世界把我變得太庸俗了。

《水滸》

要看金聖歎評點的版本。細節處理獨步,滿布機鋒。太多的元素在裡面:兇殺、姦情、同性戀、生活在別處、生活在低處、追求理想、遁世、幻滅、創業,戰略決策、戰術處理、兼併重組、儒道禪合流。讓人不得不喜歡。

《肉蒲團》

當初沒有互聯網,看的是從外教借來的英文翻譯版。同期看的還有馮夢龍的三言和意大利的《十日談》。感覺《肉蒲團》是我見過的行文最乾淨利落的中文長篇。

《金瓶梅》

寫盡市井人情,建議中小企業主管精讀。同《肉蒲團》比較,其色情描寫添加得極為生硬,疑為後人偽作。

《牛天賜傳》

北京那一輩人,沒誰都可以,不能沒有老舍。沒有老舍,北京今天不會有這麼多閒人,房地產也不會這麼熱。如果老捨生在今天,王朔就泡不着文學女青年了。

《圍城》

錢鍾書寫老海龜的這篇小說至今時髦。只是讀者通常沒有以前那種舊學和西學的底子,領會他那些精緻的笑話有些障礙。老天如果有眼,把他和張愛玲弄成一對,看誰刻薄過誰。

《十八春》

張愛玲是個異數。你可以不愛讀,但是挑不出任何短處。張愛玲巨大的旗袍陰影之下,新銳女作家不脫,如何出頭?

《邊城》

沈從文只念過小學,對漢語的貢獻比所有念過中文博士的人加起來還多。

《洗澡》

同樣寫知識分子生活,同《圍城》是夫妻篇。錢鍾書比楊絳元氣足,是更好的小說家。楊絳比錢鍾書更懂得收斂和控制,是更好的文體家。

《白金的女體塑像》

天妒英才,二十七歲就早逝了。這一篇的調停布置比郁達夫那篇著名的課桌文學《沉淪》不知道強多少。

《台北人》

出手便知家學和幼功深厚,這樣的文筆,如一手漂亮的瘦金體毛筆字,不知道以後到哪裡找。

《綠化樹》

如果那一撥人里沒出來更多這樣的文字,都是四人幫的過錯。

《鹿鼎記》

韋小寶是比阿Q更典型的中國人物。劉邦、劉備、朱元璋在基因上和血緣上一定是韋小寶的近親。

《大人物》

古龍的自傳,那時候好象沒有太大的出活壓力,寫得難得的從容。古龍有一枝有魔力的筆,絕對是個大人物。

《受戒》

明末小品式的文字,閱讀時開窗就能聞見江南的荷香。但是一百年後評價汪曾祺的成就,首推的很可能是劇本《沙家浜》。

《棋王》

再看感覺有些做作,沒有他現在的隨筆精氣內斂。文筆太內斂太老道也有問題,仿佛奶太稠,擠出的產量嚴重受限。最令人欽佩的還是阿城的態度,寫不出來就不寫,珍惜羽毛愛惜名聲。

《在細雨中呼喊》

余華最早的長篇,他最好的東西,也是他那撥人中最好的長篇。我不相信他這輩子能夠超越這一篇中達到的高度。不如學學格非,找個名牌大學去教書,培養下一代文學女青年。

《動物兇猛》

有時候一部幾千萬字關於文革的論著不如幾萬字的一篇小說更說明問題,《動物兇猛》就是一個例子。寫得太急了,有些浪費了一個好題材。如果當初沉一沉,就這個題目寫個長篇,墊棺材底兒的資本就有了。

《黃金時代》

生命燦爛,人生美好,即使是四人幫也不能破壞。好在有小波在,要不大家都認為王朔就全權代表北京精神了呢。

《窗外》

「文章憎命達」,要是瓊瑤阿姨考上大學,世界將會怎樣?還記得林青霞演《窗外》時的樣子,雙手托腮,仿佛一朵蓮花綻開。現在蓮花謝了,結了蓮子,自己也搞得不男不女了。

2002/4/27

小品文的四次浪漫

到底什麼是小品文,有多種說法。這個詞可能最早現於南北朝,指佛經縮寫本。《世說新語》劉孝標的注釋提到:「釋氏《辨空經》,有詳者焉,有略者焉,詳者為《大品》,略者為《小品》」。我望文生義,用我自己的定義。小品文第一要小,篇幅小,少則一、二十字,多不能過幾千字。小品文第二要有品,有性有情,妙然天成,「求之不必得,不求可自得」。小品文第三要是文,不是詩不是詞不是曲,不談韻腳,沒有定式,天真爛漫,無法無天。

小品文第一次爛漫是在先秦,莊周、孔丘、老聃、呂不韋、以及那些憑舌頭吃飯的蘇秦張儀們(他們的臭貧被詳細記錄在《戰國策》)。這裡面文采最盛的是莊周。他細緻時,邏輯之縝密不讓十七、十八世紀的那幫德國哲學家。他靈動時,魚在瞬間變成大鳥,人在瞬間變成蝴蝶,比卡夫卡的《變形記》更牛。少年時讀到「天地與我共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我正在困惑自己從哪兒來又要到哪兒去,莊周立刻成了我的青春偶像。在之後的歲月里,我知識越多越反動越來越不明白,不知道自己這塊料該怎麼辦,還是莊周的小品給我提示。莊周說他得到一個碩大無比的葫蘆,無可處置,最後決定把碩大無比的葫蘆放到碩大無比的海里,一無是處的自己坐在裡面到處漂着。

小品文第二次爛漫是在明朝,李漁、張岱、三袁、金聖歎、王季重。這裡面邪氣最足的是李漁,別人因為吃喝玩樂身敗名裂,李漁靠吃喝玩樂安身立命。有一陣子,我把莊周和博爾赫斯摻着看。越看越覺得世界古怪,山非山,水非水,我問我媽:「您是我媽嗎?我爸前世是外星人還是北溟的八爪魚?」我媽當時一句話沒說,騎車就去學校找我老師談話去了。後來,我把李漁和亨利米勒摻着看,發現生活真的象席慕容說的似的:天是這麼藍,草是這麼綠,生活本來可以如此簡單和美麗。亨利米勒說:實在想不清楚就找個姑娘干。李漁在他唯一的長篇小說中簡潔明了,說未央生要先做成世間第一才子和娶到天下第一佳人之後才能皈依佛祖。爬到山上,跳進水裡,山還是山,水還是水。

小品文第三次爛漫是在民國,周作人、林語堂、周樹人、梁遇春。這幫人,小時候在私塾被灌四書五經唐詩宋詞,長大被送到東洋西洋學物理數學植物人體。小時候摸過小腳,長大近距離聞過洋婆娘的香水味道。世道動盪,擺不穩一張書桌,這些人所有幼時功夫成年閱歷都揮灑在小品文上,不驚天地泣鬼神也難。周作人的小品文更是臻於化境,白話文五百字,從從容容把一個大問題說得清清楚楚,不帶一絲火氣,難得的澀味和簡單。俗話說,文人相輕,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但是記者問周樹人,當今誰的小品文好,周樹人還是做出如下排序:周作人,林語堂,周樹人。

小品文第四次爛漫是在現在,阿城、黃集偉、李敬澤、李碧華、王小波、張馳、布丁、狗子、馮唐(排名不分先後,具體排名見2100年一月一日各大報紙雜誌文學副刊)。時代好呀,文人好象又可以自由思想和自由表達了。一方面,「禮崩樂壞」,舊思想舊體制在改革中被打破,沒人替你想了,大家不得不自己動腦子了。另一方面,那麼多的報紙雜誌冒出來,有人付錢給你讓你好好想想,不一樣地想想。最後,現在都後現代了,人們時少事煩,沒精力按過去的方式仰觀天象俯思人生。再短一點,再快一點,方便麵、麥當勞、流行歌曲、一夜情,小品文正好滿足大家的要求,出個彩兒,晃你一下,就好了。然後你打開電腦,又該干正經工作了。

小品文從來不登堂入室。小品文不是滿漢全席,不是金鐘大呂,不是目不斜視的正室夫人。小品文是東直門的香辣蟹麻辣小龍蝦,是《五更轉》《十八摸》,是蘇小小不讓摸的小手,是董小宛不讓上的小床。文人們不可能靠小品文當一品大員或是進作家協會,但是他們靠小品文被後人記住。當他們的屍骨早已經成灰,他們的性情附在他們的小品文上,千古陰魂不散。

2002/5/11

好色而淫,悱怨而傷

小時候讀古書,再大些讀洋文,遇到不認識的字,我從來不查字典。如果不認識的字少,看看上下文,蒙出個大概意思。如果不認識的字多,索性大段跳過,反正也不是高考試題、新婚必讀,也不是我家的族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