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大 - 第1章

馮唐


《三十六大》

Kindle版自序

馮唐

我1971年生於北京。對於這個時間生於這個地方的我來說,除了老天之外,父母之外,給予我最多的就是紙書了。

早在雞雞體會腫脹之前,心已經讀紙書讀到腫脹。早在第一次數百張紙錢之前,手已經翻過千萬頁紙書。早在第一次喝二鍋頭爛醉之前,腦子已經爛熟「天子呼來不上船」。早在第一次抱姑娘之前,雙手已經捧厚書捧出了腱鞘炎。

我1991年的夏天第一次用電子郵件,1994年有了自己第一台電腦,開始目睹實物被電子逐漸取代的過程。

打麻將、「爭上游」漸漸被「沙丘」、「紅警」取代。手寫情書、小條漸漸被電子騷擾郵件取代。不再用鋼筆寫長篇小說了,改起來太麻煩。不再意淫女神自慰了,太耗真陽,電腦A片要簡單明快得多。說黑膠唱片多麼性感,說精刻CD多麼豐富的人也開始用iPhone聽貝多芬了。說膠片多麼質感的人也很快看到了樂凱和柯達的倒閉,Leica和Hasselblad也都出數碼機了。

我漸漸開始擔心我心愛的紙書的死亡。但我漸漸發現,紙書的死亡比其它被電子殺死的實物來得緩慢,特別是在中國。

第一,閱讀習慣。閱讀的主體似乎還是70後、80後。這兩代人,還是讀紙書長大的,喜歡紙書里草木的觸感和氣息。

第二,付費方式。購買電子書無法貨到把人民幣付給快遞員。

第三,該千刀萬剮的盜版現象。電子版盜版滿世界都是,誰會努力買正版?

可是在美國Amazon出Kindle

Paperwhite之後,在iPad用上Retina屏幕之後,我用二者讀了幾本電子書。我堅信,電子書會在10年內占據閱讀相當的比重。

第一,清晰度已不輸紙書。

第二,能放一輩子要讀的書。

第三,有中英在線字典,不必總是瞎矇。

第四,比紙版更能保證全本的原汁原味,特別是在中國。

如今,2013年寒冷異常的春天,我想起書架上5000冊紙書,還是心滿意足,覺得富過王侯,富有四海。我拎包殺向機場,繼續我平均每周三個城市的悲催生活,我西裝內側口袋裡有一片Kindle

Paperwhite,硬硬的,一直在。

2013.4.4

01

大雄

梁思成兄:

見信如面。

我最近常住香港。從你活着的時候到七十年代末,大陸和外界的聯繫只能通過這個小島。錢把小島擠得全是房子和人,也擠出來中國其他地方沒有的單位城市面積上的豐富。

從香港荷里活道往北邊的山下走,有個年輕人開的小店,不到十平方米,賣二三十年代到七八十年代的日用舊貨,120相機、撥盤電話、唱片機、收音機,從歐美的二線城市淘換來,集中在香港賣。因為不是荷里活道常賣的那些藝術品古董,所以也沒有荷里活道那些成堆的和藝術無關的假貨,開店的幾個年輕人長得又鮮活生動,小伙子長得像有夢想的真的小伙子,小姑娘長得像有生命的真的小姑娘,所以不管有用沒用,我常常買些零碎回去。

前兩周買了一個七十年代通用電氣出的調頻調幅收音機帶回北京,兩塊磚頭大小,附帶的電子表不准了,一天慢一個小時,而且電壓需要轉化到美國標準的110伏才能用,但是喇叭好,一個碗大的喇叭,FM調準了,滿屋子的聲音,聽得人心裡碗大的疤。2009年北京很熱,夏老虎,秋母老虎,立秋之後,日頭還是擊斃很多比你還年輕很多的老頭兒和老太太。開空調也難受。空調房間睡一晚上,醒來,全身的毛孔緊縮,受了腐刑似的。唯一舒服一點是在傍晚,在院子裡,日頭下了,月亮上了,熱氣有些退了,蚊子還沒完全興奮,周身一圍涼風,插上那個通用電氣的老收音機,喇叭里傳出老歌:「霹靂一聲震哪乾坤哪(女生背景跟唱:震哪乾坤哪)!打倒土豪和劣紳哪!」

你們那撥兒人在北京出沒的時候,很多歷史久遠的東西就這樣被打倒了,包括紳士。

這三十年來,有些被打倒的很快恢復了,比你那時候還繁茂,比如暗娼、賭場、幫會、250塊一平米買地賣兩萬一平米商品房的土豪。1990年以後,商業理念強調協同效應和資本運作,為了創造規模效應,這一類被打倒的,再次翻身的時候,都是扯地連天的,暗娼比理髮館都多,賭場比旅店都多,幫會比學校都多,土豪比街道都多。

還有些被打倒的慢慢恢復了,但是基本被炒得只剩錢味了。有些豬開始重新在山裡放養了,但是他們長大之後,眼神稍稍有點像野豬的,200克豬肉就敢賣500塊錢。有些茶開始走俏了,你那時候生產的普洱茶七子餅隨便能賣到好幾萬了,顧景舟一把泥壺,如果傳承清楚,也隨便賣到二、三十萬了。有些人開始開始收集古董,八國聯軍搶走的東西慢慢坐飛機回來了,再搶一次中國人的錢,一把唐朝古琴的價格,在唐朝的時候,夠買一個縣城了。

還有些被打倒的,腳筋斷絕,基本就再也沒甦醒過來。比如你當時想留下來的北京城牆和牌樓。現在的北京是個偉大的混搭,東城像民國、西城像蘇聯、宣武像北朝鮮、崇文像香港新界、朝陽像火星暗面。比如中文。現在的中文作家大多擅長美容、駕車、唱歌、表演、公眾演說、縱橫辯論,和娛樂的曖昧關係遠遠大於和文字的親密關係。十年一代人。懂得《史記》、《世說新語》、唐詩、《五燈會元》妙處的,一代人裡面不會超過十個人,有能力創造出類似文字的,十代人里不會超過兩、三個。比如大師。余秋雨、張藝謀、季羨林都被官府和群眾認可,是大師了。比如名士。花上千萬買輛意大利的跑車在北京開開,花幾千萬買張中國當代藝術家的殺豬畫擺擺,就被媒體和群眾認可,是名士了。比如才女。如果現在街面上這些才女叫才女,那麼李清照、張愛玲、或者你老婆轉世,你我需要為她們再造一個漢語名詞。

同樣的道理也適用於紳士。

首先,沒有「士」。近二十年出現一個互聯網,天下所有的事情它都知道。互聯網有搜索引擎,鍵入一個詞,當今人們與之最熟悉的條目就最先蹦出來。鍵入「士」,最先蹦出來的是迪士尼樂園、摩根士丹利、多樂士油漆。「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這樣的話,在三千條、兩萬里之外。大器,不爭近期名利,堅毅,不怕一時得失,有使命,堪遠任,用這樣的標準衡量,一個千萬人口的大城,有幾個「士」呢?你那時候,你願意拿一條腿換一座北京城門的保存。現在,地產大鱷願意為了亮麗的年度財務報表,把前門改造成斯坦福購物街。

其次,缺少「紳」。紳士需要有一定經濟基礎,但是「紳」和錢不完全相關。「紳」包含柔軟、退讓、謙和、擔當。明朝是個對於才情品質缺少足夠敬畏的朝代,特別是在後期。明朝後期的王婆總結極品男人的標準,五個字:潘、驢、鄧、小、閒。貌如潘安,屌壯如驢,富比鄧通,服低做小,有閒陪你。其中的「小」,從某種意義上,接近紳士的

「紳」。合在一起,紳士就是一個強大的精神的小宇宙,外面罩着一個人事練達、淡定通透的世俗的外殼。

這是一個我公安幹警按財富榜抓壞人的時代,這是一個我國有企業建廠30年就敢出60年陳釀二鍋頭的時代,讓我從明城牆遺址公園暢想你那時北京城牆的美好,讓我從劉德華和曾梵志暢想中國新紳士的濫觴吧。

我們有的是希望。遙祝老兄秋安。

馮唐

02

大錢

小陶朱公子:

人從小到大,有幾個基本問題,躲也躲不過,比如:情是何物?性是何物?一生應該如何度過?人從哪裡來?時間之外是什麼?為什麼倫理道德長成這副模樣?

因為你是財神的兒子,嘴巴里塞滿銀行卡出生,因為你生下來就有的錢不是通常意義上想吃點什麼就吃點什麼、想干點什麼就干點什麼的錢,而是能想讓很多人吃什麼他們就吃什麼、想讓他們幹什麼他們就幹什麼的錢,所以和其他普通人相比,你很早還遇上另一個問題,躲也躲不過:錢是什麼東西?

我想你一定問過你的財神爸爸,他一定有他的說法,我現在也和你嘮叨嘮叨,方便你比較。你應該知道,所有這些躲也躲不開的問題,都沒有標準答案。將來你如果遇見那些堅持只有一種標準答案的,絕大多數是傻子,極少數是大奸大滑,把你的腦子當內褲洗,把你變成傻子。總之,對於這些問題,你能多理解一種新的說法,你的小宇宙就更強悍一些。

從一方面講,錢不是什麼東西,你有錢沒什麼了不起。

很多了不起和錢一點關係都沒有。

比如曾經有一個詩人,有天晚上起來撒尿,見月傷心,寫了二十個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兩千年之後,億萬小學生們起夜小便,看到月亮,都想起這二十個字。這,很了不起,但是和錢沒有任何關係。

比如曾經有一個小說家,嚴重抑鬱,平常呆在人煙稀少的紐約遠郊區。實在吃膩了自己做的飯菜,實在厭倦了自摸用的左手和右手,就一路搭車到紐約,在電話黃頁里找到當紅女影星的電話,打過去,說,我是寫《麥田守望者》的塞林格,我想睡你。然後,他就睡了那個女影星。這,很了不起,但是和錢沒有任何關係。

比如曾經有一個畫家,年輕的時候血戰古人,把所有值得模仿的古代名家都模仿了一個遍,自信造出的假畫能騙過五百年內所有行家。後來他到了日本,看到日本號稱收藏石濤的第一人,指着此人最珍愛的一套石濤山水冊,說是他二十年前的練習。收藏家堅決不信,這個畫家說,你找裝裱師揭開第四頁的右下角,背面有我張大千的私印。這,很了不起,但是和錢沒有任何關係。

比如曾經有一個生意人,在手機被諾基亞、摩特羅拉、愛立信等巨型企業半壟斷生產了近二十年之後,領導一個從來沒有做過手機的電腦企業做出了iPhone。「為什麼我會想起來做手機?看看你們手中的手機,我們怎麼能容忍自己使用如此糟糕的產品?」這,很了不起,但是和錢沒有直接關係。

比如我見過一個陌生人在雨天,在北京,開車。一個行人過馬路,匆忙中手裡一包桃子掉在馬路當中,散落在這個人的車前。這個人按了緊急蹦燈,跳下車,幫行人儘快撿起桃子。這,很了不起,但是和錢沒有任何關係。

更簡潔的論證是,即使有錢很了不起,但是你有錢也沒有什麼了不起,因為你的錢不是你掙的。

從另一方面講,錢是好東西,錢是一種力量,使用好了,你可以變得了不起。

比如培育冷僻的聲音。在世界各地挑選一百個民風非主流、生活豐富的地方,每個地方租個房子,提供三餐、網絡和一張床。每年找十個詩人、十個寫小說的、十個畫畫的、十個搞照片的、十個設計房子的、十個作曲的、十個唱歌的、十個跳舞的、十個和尚、十個思考時間空間道德律的。不找太暢銷的,不找成名太久的,不找有社會主流職務的。這一百個人在這一百個房子裡生活一年,沒有任何產量的要求,可以思考、創造、讀書、自摸、吃喝嫖賭、做任何當地法律不禁止的事兒,也可以什麼都不做。

比如延續美好的手藝。在世界最古老的十個大城市,選當地最有傳統美麗的位置,開一家小酒店,十張桌子,十間客房。不計成本和時間,找最好的當地廚師、用最好的當地原料、上最好的當地酒,恢復當地歷史上曾經有過的最美好的味道、最難忘的醉。蓋標準最嚴格的當地建築、用最好的當地家具、配最好的當地織物,恢復當地歷史上曾經有過的最美好的夜晚、最難忘的夢。如果在北京開,家具要比萬曆,香爐要比宣德,瓷器要比雍正,絲織要比乾隆。

比如促進渺茫的科學。對於病毒的理解還是如此原始,普通的感冒還是可以一片一片殺死群聚的人類。植物神經、激素、和大腦皮層到底如何相互作用,鴉片和槍和玫瑰和性高潮到底如何相通?千萬年積累的石油和煤和鈾用完了之後,靠什麼生火做飯?中醫里無數騙子,無數人謾罵中醫,但是中國人為什麼能如此旺盛地繁衍存活?需要用西方科學的大樣本隨機雙盲實驗,先看看中醫到底有沒有用,再看看到底怎麼有了用。

比如推動遙遠的民主。在最窮最偏遠的兩百個縣城中,給一所最好的中學蓋個新圖書館,建個免費網吧。在圖書館和網吧的立面上貼上你的名字,再過幾年,你就和肯德基大叔一樣出名了。召集頂尖的一百個學者花二十年重修《資治通鑑》,向前延伸到夏商,向後拓展到公元二零零零年。再過幾百年,你就和呂不韋、劉義慶、司馬光一樣不朽了。

感覺到了吧,再多的錢也可以不夠用,花錢也可以很愉快。

余不一一,自己琢磨。

馮唐

03

大偶

晚生牛馬走,馮唐再拜言,司馬遷足下:

偶像,你好。

我今年年中換了一個工作,發現換工作和搬家和離婚一樣麻煩。因為麻煩,所以常常在動手之前思考各種為什麼,權衡值不值得淌這灘麻煩。今年年中這次思考的主要副產品之一就是再一次確定,你是我偶像。因為年近不惑,在陽痿之前、在絕經之前、在見棺材之前,再換工作再搬家再折騰世俗婚姻的機會都不大,所以你很可能會是我一生的偶像。

找個偶像的意義重大,比找個初戀和找個墓地都更重要。

我媽說我的出生是家庭的意外、是國家的計劃生育之外,所以基本屬於野合、瘋長,從小沒人指點。在長大過程中,我慢慢發現,對於個人的成長和歡喜,找個合適的偶像是一條被歷史反覆證明了的捷徑。或許另一條更快更穩妥的捷徑是找個適合的宗教,但是我們這代人從小就被挑斷了宗教的腳筋,長大之後再也不能充分體會這種崇高。整個星空不可得,路上有偶像,仿佛一顆星星似的,也好。

我們小時候也被反覆教育要有理想,但是對於小孩兒,往往太虛,很難理解。比如,五講四美三熱愛(即講文明、講道德、講禮貌、講衛生、講秩序,心靈美、語言美、行為美、環境美,熱愛祖國、熱愛社會主義、熱愛中國共產黨),比如,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聽的時候往往熱血沸騰,頭皮上下飛舞,當場就想把一輩子交給這些理想,獻了青春獻終身,獻了終身獻兒孫。但是往往聽完,再細細想,實在不知道邏輯和道理在哪裡、當時自己的頭皮瞎屄飛舞什麼。後來總結,讓沒邏輯的事兒聽上去有邏輯,讓沒道理的事兒聽上去有道理,一個非常好的辦法是編上號(適用於五講四美三熱愛),另一個非常好的辦法是大聲喊、集體喊很多遍(適用於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

我們小時候也被反覆教育要追隨榜樣,但是對於小孩兒,這些榜樣往往太久遠、太具體,適用性不強。比如黃繼光和邱少雲。他們都是戰爭年代的英雄,我們都很敬仰,但是我們的生活里,周圍方圓二十里,過去二十年,半個反革命都沒抓到過了。為了說明黃繼光和董存瑞的精神為什麼還適用,當時的班主任把嘴唇都說成兔唇了,我們還是將信將疑。進一步細細想想,學黃繼光還容易些,不就是堵槍眼嗎?一咬牙一跺腳,上!但是學邱少雲難了,活人文火炭燒,想都不敢細想。後來學醫,手術台上,皮膚切開之後,血從切面的各個血管破損處流出來,主刀醫生一邊用電鉗止血,一邊講昨天吃的韓國燒烤,我當時就吐了。

我也嘗試過在現實生活中尋找偶像。鄰居的一個姐姐,眼睛挺大,頭髮很滑,曾經語文和數學考了兩個滿分,我媽說,你瞧瞧人家,好好學學。我當時覺得,我仿佛一條狼狗,我媽說,去,學學誰,我就撲上去。後來,這個姐姐很快得了厭食症和失眠症,每天想着再考雙百,卻再也沒考到過。我哥比我大九歲,當時一個日本電影《追捕》非常流行,我哥有像極了高倉健的憂鬱眼神兒和黑風衣,他們學校長得有點像日本人的女生都利用課間操、運動會、春遊等等機會撲他,我曾經和我媽討論,把他當偶像,我媽說,你想當流氓啊?我爸一直是我艷羨的對象,他從來都活在當下,從來都不想明天的事兒,燉肉的時候燉肉,喝茶的時候喝茶,看毛片的時候看毛片,睡覺的時候睡覺。但是,我很快發現,我爸是天生的奇芭,稟賦差的很難在後天模仿。而且,因為他沒有被困擾過,沒有經歷艱苦的心路歷程就開出花來,所以沒有渡人的能力,只會自己燦燦地開放着。

因為沒有更好的辦法,沒有親嘗的機緣,我開始在胡亂在書里找,武俠小說和《武學七書》一起讀,文革簡史和《文心雕龍》一起讀。很快喜歡上了三個人,李漁、曾國藩、你。

李漁是個閒不下來的閒散人,他放棄通俗意義上的名利,他的一生是吃喝嫖賭抽的一生,是把吃喝嫖賭抽的溫潤精細做到極致的一生。他和我一樣,喜歡顯淺的文字、白皮膚的女人、雅素的房子。

曾國藩是個勤謹蠻狠的耕讀人,他追求通俗意義上的名利,他的一生是克己復禮的一生,是向自己一切小雞雞引刀自宮的一生。他讀書、明理、做事,不要錢,不怕死,五十歲前就實現了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

你是個天生的寫字的人,你追求對人世超越時間和空間的理解,你的一生是做一件大事的一生,是不惜失去一切雞雞也要做成這件大事的一生。你遊學、探問、書寫,在烏江邊上,聽親歷的老人回憶虞姬頭髮的味道、烏騅馬的腰肌,你經歷、你理解、你表達。

綜合你們三個人的共同特徵,偶像的標準基本成型。

第一,因材。不能擰巴。是關公就耍大刀,是孔明就論天下。第二,盡力。哪怕一生要理解的是草履蟲的纖毛前端的一個蛋白的一個基因,也要爭取做到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在當今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即使做不到這種牛屄,至少要做到用儘自己的力氣。第三,篤定。操南牆他媽,操棺材他媽,操命運他媽,不着急,不害怕,不要臉,做到底。被罵反道德,又怎樣?因為要遵從道德而做出來的傻屄事兒還少嗎?被切了雞巴,又怎樣?睡一覺再長出十七、八個來。被放逐,又怎樣?「李白當年流夜郎,中原不復漢文章」,損失的不是我。

一切都是遊戲:八萬年前,原始人取火、狩獵、採集、做貝殼項鍊。八百年前,蒙古人打獵、攻城、掠地。今天,我們進財富五百強、做對沖基金、搭便車週遊地球、訂製一個島嶼、爬遍地球所有的G點(南極、北極、珠峰)、把大理、拉薩和香格里拉活成一種新的宗教。見過一則遊戲機的廣告,記得深刻:Life

is

short.

Play!生命短促,耍,往爽里耍!

書不能悉意,略陳固陋。

馮唐再拜

04

大包

我的公文包:

你好啊。

忽然意識到,陪我時間最久的是你。雖然Tumi的包號稱一生不朽,但是你的提手也已經被我拎出包漿,我的右手指掌也被你磨出三個老繭。日久生情,百感交集,所以想寫封信給你,檢討一下你我如何彼此消磨。

首先承認,你很豐富,有很多隔層和口袋。你這一款,當時的廣告語就是:每件東西都有一個安放的空間。仿佛每件東西安頓停當之後,人的控制欲得到滿足,就能氣定神閒,天上人間。

你的前部靠左兩個口袋。下面的口袋小些,裝個第一代的蘋果手機,插中國移動的SIM卡。我有幾個小妄想,其中一個妄想就是不再用手機,有機緣就碰上某個人,沒有機緣就錯過。有一陣,打電話會的時間太長,手機貼左臉皮的時間太長,早上洗臉,左邊的臉皮看着仿佛比右邊的黑一點、厚一點。有一次,電話會打了三個小時,其中我上了一次廁所,喝了一瓶水,電池打幹了,一陣恍惚,我鼻子仿佛聞到左邊臉飄來烤人肉的味道。上面的口袋大,裝個黑莓Bold,插香港3的SIM卡。黑莓的廣告說得狡猾:So

you

have

more

time

for

life(於是你有更多的時間享受真正的生活)。十幾年前,有人說發明了電腦,打印的需求就會大大減少,有人說發明了洗衣機,主婦洗衣服的時間就會大大減少,這些說法,同樣缺心眼兒。

你的前部右邊兩個口袋。下面的口袋小些,裡面裝着鑰匙包。社會進步了,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卻越來越遙遠了,鑰匙包里,香港住處的小區卡、門鑰匙,香港辦公室的門卡、門鑰匙、抽屜鑰匙,深圳住處的小區卡、門鑰匙,深圳辦公室的門卡、門鑰匙、抽屜鑰匙,北京住處的小區卡、門鑰匙,北京辦公室的門卡、門鑰匙、抽屜鑰匙。上面的口袋大些,裡面裝着錢包。錢沒變多,錢包卻越來越厚,建行人民幣卡、招商人民幣信用卡,滙豐港幣卡、滙豐信用卡,美國運通卡。我那幾個小妄想中的另一個,就是不再用錢包,上街給人吟首詩或者算個命就能換頓飯吃。每當這些卡的賬單寄來,滿紙密密麻麻的垃圾信息,就開始感嘆人生太事兒媽,生命無聊啊。這個口袋裡裝着旅行證件和國航、國泰的常旅客卡,旅行證件已經用干五本,仿佛人生這條香煙已經抽光半條。在不到十年的時間裡,國航已經快飛到一百萬公里了,國航規定,活人飛過一百萬公里就是終身白金卡,估計他們定這條的時候,認定沒有多少人能活着實現,估計他們沒有想到,大國崛起,變態的人比想象中的多得多。這個口袋裡還有一副墨鏡,和溥儀類似的金絲墨鏡,水晶鏡片,晚清古董,戴上眼睛清涼。我那幾個小妄想中的另一個,就是名滿天下,如果不戴墨鏡,上街就會被人認出。後來發現,這個妄想和其他一些妄想一樣,粗聽、初聽非常誘惑,稍稍細想,毫無道理,基本不靠譜。歷史上,這類妄想往往構成愚民的基礎,被宗教和政黨反覆利用,比如長征的時候徵兵,一條口號就是「你想白分地主的存糧嗎?你想上地主家小老婆的床嗎?那就跟我們一起扛槍吧!」

你的中間是個開放的夾層,裡面通常放一本書,一份報紙。書基本是語錄體的,《論語》、《世說新語》、《曾文正公嘉言錄》、《非常道》或者《五燈會元》,在路上,有幾分鐘就看幾眼,接收古代明眼人幾條短信。報紙基本都是飛機場休息室免費的,市場餵什麼,我就嚼什麼。

開放的夾層後面,是個相對大的空間,路上生活的雜物都在這兒了。電腦的電源拿出來單放,電源包里放了雜物:Kiehl唇膏,白天說得嘴唇開裂就擦擦。U盤,建行U-Key,滙豐行網銀安全裝置,曼秀雷敦滴眼液,眼睛實在幹了就滴滴。阿膠桃花姬,巧克力條,沒處吃飯,肚子實在餓了就啃啃。一兩小袋鐵觀音,一兩小袋大紅袍,一個紫砂矮石瓢壺,每天清醒就靠它了。一兩小袋三九葛花中藥配方顆粒,兩克一袋,相當於飲片十克,喝太大之後,實在難受,喝它,能讓頭少痛些。一個理光GRD相機,定焦光圈2.8,還能當錄音筆用。一個中移動TD-CDMA數據卡,一個聯通WCDMA數據卡,一個沃達豐WCDMA數據卡,走到很多地方,都有互聯網。一條羊絨圍巾,飛機上綁在脖子上,護住兩側鳳池穴,少得感冒。一條奇楠念珠,一百零八顆,覺得自己面目猙獰、心肺折騰,就拿出來,數數珠子,聞聞香。

你的後層是電腦層,放了一台Thinkpad

X301,每天摸它的時間,比摸其他人或者事物都多,所以選電腦的第一要求是鍵盤質地好,有彈性,耐磨。也放了一個紙質的筆記本,兩支筆,腦子裡的念頭太多,記下來就沒了,記下來就一直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