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棍列傳 - 第1章

博爾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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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惡棍列傳

作者:[阿根廷]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

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

版權信息

書名:惡棍列傳

作者:[阿根廷]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

ISBN:9787532762880

譯者:王永年

責任編輯:周冉

初版序言

本書所收的散文敘事作品是一九三三至一九三四年間寫的。我認為寫作的起因是重看了斯蒂文森和切斯特頓的作品,馮·斯登堡的前期電影,也許還有埃瓦里斯托·卡列戈的傳記。有些寫作方法可能不對頭:列舉的事實不一致、連續性突然中斷、一個人的生平壓縮到兩三個場景(《玫瑰角的漢子》那篇小說就有這種情況)。它們不是、也無意成為心理分析小說。

至於卷末的魔幻例子,我除了作為譯者和讀者以外沒有別的權利。有時候,我認為好讀者是比好作者更隱秘、更獨特的詩人。誰都不會否認,瓦萊里把創造靈感歸諸他的前輩埃德蒙·泰斯特的那些篇章明顯不如他歸諸他的妻子和朋友們的篇章。

閱讀總是後於寫作的活動:比寫作更耐心、更寬容、更理智。

豪·路·博爾赫斯

一九三五年五月二十七日,布宜諾斯艾利斯

一九五四年版序言

我想說巴羅克風格故意竭盡(或者力求竭盡)浮飾之能事,到了自我諷刺的邊緣。一八八幾年,安德魯·蘭試圖模仿蒲柏翻譯的《奧德賽》,但不成功;作品成了戲謔之後,作者就不能再誇張了。巴羅克是一種演繹方式的名稱;十八世紀時,用它形容十七世紀建築和繪畫的某種過濫的風格;我想說,一切藝術到了最後階段,用盡全部手段時,都會流於巴羅克。巴羅克風格屬於智力範疇,蕭伯納聲稱所有智力工作都是幽默的。在巴爾塔薩·格拉西安的作品裡,這種幽默並不自覺;在約翰·多恩的作品裡則是自覺或默認的。

本集小說冗長的標題表明了它們的巴羅克性質。如果加以淡化,很可能毀了它們;因此,我寧願引用《聖經》里的這句話:我所寫的,我已經寫上了(《約翰福音》,第十九章第二十二節),事過二十年,仍按原樣重印。當年我少不更事,不敢寫短篇小說,只以篡改和歪曲(有時並不出於美學考慮)別人的故事作為消遣。從這些曖昧的試作轉而創作一篇煞費苦心的小說《玫瑰角的漢子》,用一位祖父的祖父的姓名——弗朗西斯科·布斯托斯——署名,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有點神秘的成功。

小說文字有郊區語氣,然而可以察覺其中插進了「臟腑」、「會談」等一些文雅的字。我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平頭百姓也追求高雅,或者因為(這個理由有排他性,但也許是真實的)他們也是個別的人,說起話來不總是像純理論的「哥們」。

大乘禪師教導說四大皆空。這本書是宇宙中一個微乎其微的部分,就本書而言,禪師們的話很有道理。書里有絞刑架和海盜,標題上有「惡棍」當道,但是混亂之下空無一物。它只是外表,形象的外表;正因為這一點,也許給人以歡樂。著書人沒有什麼本領,以寫作自娛,但願那種歡樂的反射傳遞給讀者。

我在《雙夢記及其他》里增加了三篇新作。

豪·路·博爾赫斯

謹以本書獻給S.D.,英國人,不可計數而又唯一的天使。此外,我還要把我保全下來的我自己的核心奉獻給她——那個與文字無關的,不和夢想做交易的,不受時間、歡樂、逆境觸動的核心。

心狠手辣的解放者莫雷爾

源遠流長

一五一七年,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薩斯神甫十分憐憫那些在安的列斯群島金礦里過着非人生活、勞累至死的印第安人,他向西班牙國王卡洛斯五世建議,運黑人去頂替,讓黑人在安的列斯群島金礦里過非人生活,勞累至死。他的慈悲心腸導致了這一奇怪的變更,後來引起無數事情:漢迪創作的黑人民樂布魯斯,東岸畫家文森·羅齊博士在巴黎的成名,亞伯拉罕·林肯神話般的偉大業績,南北戰爭中死了五十萬將士,三十三億美元的退伍軍人養老金,傳說中的法魯喬的塑像,西班牙皇家學院字典第十三版收進了「私刑處死」一詞,場面驚人的電影《哈利路亞》,索萊爾在塞里托率領他部下的膚色深淺不一的混血兒,白刃衝鋒,某小姐的雍容華貴,暗殺馬丁·菲耶羅的黑人,傷感的倫巴舞曲《花生小販》,圖森特·勞弗丟爾像拿破崙似的被捕監禁,海地的基督教十字架和黑人信奉的蛇神,黑人巫師的宰羊血祭,探戈舞的前身坎東貝舞,等等。

此外,還有那個好話說盡、壞事做絕的解放者拉薩魯斯·莫雷爾的事跡。

地點

世界上最大的河流,諸江之父的密西西比河,是那個無與倫比的惡棍表演的舞台。(發現這條河的是阿爾瓦雷斯·德比內達,第一個在河上航行探險的是埃爾南多·德·索托上尉,也就是那個征服秘魯的人,他教印加王阿塔瓦爾帕下棋來排遣監禁的歲月。德·索托死後,水葬在密西西比河。)

密西西比河河面廣淼,是巴拉那、烏拉圭、亞馬孫和奧里諾科幾條河的無窮無盡而又隱蔽的兄弟。它源頭混雜,每年夾帶四億多噸泥沙經由墨西哥灣傾注入海。經年累月,這許多泥沙垃圾積成一個三角洲,大陸不斷溶解下來的殘留物在那裡形成沼澤,上面長了巨大的柏樹,污泥、死魚和蘆葦的迷宮逐漸擴展它惡臭而闃寂的疆界和版圖。上游阿肯色和俄亥俄一帶也是廣袤的低隰地。生息在那裡的是一個皮膚微黃、體質孱弱、容易罹熱病的人種,他們眷戀着石頭和鐵礦,因為除了沙土、木材和混濁的河水之外,他們一無所有。

眾人

十九世紀初期(我們這個故事的時代),密西西比河兩岸一望無際的棉花地是黑人起早摸黑種植的。他們住的是木板小屋,睡的是泥地。除了母子血緣之外,親屬關係混亂曖昧。這些人有名字,姓有沒有都無所謂。他們不識字。說的英語拖字帶腔,像用假嗓子唱歌,音調很傷感。他們在工頭的鞭子下彎着腰,排成一行行地幹活。他們經常逃亡;滿臉大鬍子的人就跨上高頭大馬,帶着兇猛的獵犬去追捕。

他們保持些許動物本能的希望和非洲人的恐懼心理,後來加上了《聖經》里的詞句,因此他們信奉基督。他們成群結夥地用低沉的聲音唱《摩西降臨》。在他們的心目中,密西西比河正是污濁的約旦河的極好形象。

這片辛勞的土地和這批黑人的主人都是些留着長頭髮的老爺,飽食終日,貪得無厭,他們住的臨河的大宅第,前門總是用白松木建成仿希臘式。買一個身強力壯的奴隸往往要花一千美元,但使喚不了多久。有些奴隸忘恩負義,竟然生病死掉。從這些靠不住的傢伙身上當然要擠出最大的利潤才行。因此,他們就得在地里從早干到黑;因此,種植園每年都得有棉花、煙草或者甘蔗收成。這種粗暴的耕作方式使土地受到很大損害,沒幾年肥力就消耗殆盡:種植園退化成一片片貧瘠的沙地。荒廢的農場、城鎮郊區、密植的甘蔗園和卑隰的泥淖地住的是窮苦白人。他們多半是漁民、流浪的獵戶和盜馬賊。他們甚至向黑人乞討偷來的食物;儘管潦倒落魄,他們仍保持一點自豪:為他們的純粹血統沒有絲毫羼雜而自豪。拉薩魯斯·莫雷爾就是這種人中間的一個。

莫雷爾其人

時常在美國雜誌上出現的莫雷爾的照片並不是他本人。這樣一個赫赫有名的人物的真面目很少流傳,並不是偶然的事。可以設想,莫雷爾不願意攝影留念,主要是不落下無用的痕跡,同時又可以增加他的神秘性……不過我們知道他年輕時其貌不揚,眼睛長得太靠攏,嘴唇又太薄,不會給人好感。後來,歲月給他添了那種上了年紀的惡棍和逍遙法外的罪犯所特有的氣派。他像南方老式的財主,儘管童年貧苦,生活艱難,沒有讀過《聖經》,可是布道時卻煞有介事。「我見過講壇上的拉薩魯斯·莫雷爾,」路易斯安那州巴吞魯日一家賭場的老闆說,「聽他那番醒世警俗的講話,看他那副熱淚盈眶的模樣,我明知道他是個色鬼,是個拐賣黑奴的騙子,當着上帝的面都能下毒手殺人,可是我禁不住也哭了。」

另一個充滿聖潔激情的絕妙例子是莫雷爾本人提供的。「我順手翻開《聖經》,看到一段合適的聖保羅的話,就講了一小時二十分鐘的道。在這段時間裡,克倫肖和夥計們沒有白待着,他們把聽眾的馬匹都帶跑了。我們在阿肯色州賣了所有的馬,只有一匹烈性的棗紅騮,我自己留下當坐騎。克倫肖也挺喜歡,不過我讓他明白他可不配。」

行徑

從一個州偷了馬,到另一個州賣掉,這種行徑在莫雷爾的犯罪生涯中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枝節,不過大有可取之處,莫雷爾靠它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