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撰集 - 第1章

博爾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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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杜撰集

作者:[阿根廷]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

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

封面

版權信息

書名:杜撰集

作者:[阿根廷]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

ISBN:9787532762903

譯者:王永年

責任編輯:周冉

序言

這個集子裡的小說雖然寫得不那麼笨拙,性質和前一個集子沒有什麼區別。其中兩篇,《死亡與指南針》和《博聞強記的富內斯》,也許需要稍作說明。後者是長夜失眠的隱喻。前者儘管有一些德國或者斯堪的納維亞的專名,背景卻是夢幻中的布宜諾斯艾利斯:彎曲的土倫路是七月大道;特里斯勒羅伊是赫伯特·阿什所在的旅館,他在那裡收到了,但也許沒有看那部並不存在的百科全書的十一卷。那篇虛構小說寫完後,我曾考慮是否把它涵蓋的時間和空間加以擴展:報復的可能是世仇;時間可能以年或世紀計算;名字的第一個字母可能在冰島念出,第二個字母可能在墨西哥、第三個字母可能在印度斯坦念出。我是不是還要補充說哈西德教徒包括聖徒,要犧牲四條人命才能知道構成那個名字的四個字母,那才是我故事的形式所決定的幻想?

一九五六年補記。這個集子增加了三篇故事:《南方》、《鳳凰教派》和《結局》。在最後一篇短暫的時間過程中,除了一個人物——雷卡巴倫(他的動彈不得和消極起對比作用)——之外,其餘都不是或者不都是我的杜撰;它敘說的一切都包含在一部名著里,我只是第一個琢磨出來,或者至少是第一個把它說出來的人而已。在《鳳凰教派》的隱喻里,我學會了如何以猶豫不決和逐步深入的方式提出一個最終不容置疑的普通問題。《南方》也許是我最得意的故事,我要說的只是既可以把它當作傳奇故事的直接敘述來看,也可以從別的角度來看。

我經常閱讀叔本華、德·昆西、斯蒂文森、毛特納、蕭伯納、切斯特頓和萊昂·布洛瓦等人的風格各異的作品,我認為在那篇題為《關於猶大的三種說法》的涉及基督學的幻想小說中,可以看到布洛瓦的遙遠的影響。

豪·路·博爾赫斯

一九四四年八月二十九日,布宜諾斯艾利斯

博聞強記的富內斯

我記得(其實我沒有權利講出那個神聖的動詞,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有權利,但那個人已經不在了)他手裡拿着一枝深色的西番蓮,仿佛從未見過似的瞅着它,儘管他從黎明到黃昏一直看着,看了整整一輩子。我記得他銜着香煙,沉默寡言,那張有印第安特徵的臉龐的神情顯得出奇地遙遠。我認為我記得他細長靈活的手指的模樣。我記得他手邊那個有東岸地帶紋章的馬黛茶罐;我記得他家窗外一張黃色的蓆子,隱約可以望到湖邊的景色。我清晰地記得他的聲音,舊時城郊居民那種緩慢、陰鬱的鼻音,沒有如今那些意大利移民的噝噝聲。我只見過他三次,最後一次是一八八七年……我覺得凡是同他有過接觸的人寫一些回憶他的文章將是很有意義的事;我的文章也許會是你們匯編的集子中最簡短,肯定最貧乏,但不是最不公正的一篇。當主題涉及一個烏拉圭人時,我身為阿根廷人的可悲情況有礙於我參與烏拉圭的必不可少的讚頌體裁。有文化的、風度翩翩的布宜諾斯艾利斯人,富內斯雖然沒有用過那種損人的字眼,但我有充分理由相信,在他心目中我就是那種人物。佩德羅·萊安德羅·伊普切說過,富內斯是超人的先驅者,「一個土生土長、未加斧鑿的查拉圖斯特拉」;我對這一點並無異議,但不能忘記,他也是弗賴本托斯的一般居民,有某些無法彌補的局限性。

我第一次見到富內斯的印象十分清晰。那是一八八四年三月或二月的一個傍晚。當時我父親帶我去弗賴本托斯度夏。我同表哥貝爾納多·阿埃多從聖弗朗西斯科莊園回來。我們騎着馬,唱着歌,心情舒暢。更使我高興的是,悶熱了一天,天空突然烏雲密布,南風又推波助瀾,樹枝亂舞;我擔心(或者不如說盼望)在曠野淋到傾盆大雨。我們策馬飛奔,仿佛同暴風雨賽跑。我們進入一條小巷,兩旁是極高的磚砌的人行道。天色突然黑了下來;我聽到上面傳來迅速的、幾乎隱秘的腳步聲,我抬眼一看,只見狹窄破敗的人行道上有個小伙子像在狹窄破敗的牆頭奔跑。我記得他穿的燈籠褲和草鞋,鋪天蓋地的烏雲襯托着他銜着香煙的陰暗的臉。貝爾納多出乎意料地朝他嚷道:「幾點鐘啦,伊雷內奧?」小伙子既不看天色,也不站停,脫口回答說:「八點差四分,貝爾納多·胡安·弗朗西斯科少爺。」他的聲音很尖,有點嘲弄的意味。

我當時心不在焉,如果我表哥沒有強調,他們兩人的一問一答根本不會引起我注意。我想表哥之所以強調,大概是出於鄉土的自豪,並且想表明他並不計較那種連名帶姓的稱呼。

表哥告訴我,巷子裡的那個小伙子名叫伊雷內奧·富內斯,有點怪,比如說,他跟誰都不往來,並且像鐘錶一樣隨時能報出時間。他母親是鎮上一個熨衣工,瑪麗亞·克萊門蒂娜·富內斯,有人說他父親是屠宰場的醫生,一個名叫奧康納的英國人,也有人說他父親是薩爾托省的一個馴馬人或者嚮導。他同母親一起住在月桂莊園拐角的地方。

一八八五和一八八六年,我們在蒙得維的亞市度夏。一八八七年,我們又去弗賴本托斯。我很自然地問起所有認識的人,最後也問到那個「活鐘錶富內斯」。人們告訴我,他在聖弗朗西斯科莊園從一匹沒有馴化的馬背上摔下來,就此癱瘓,沒有康復的希望。我記得那消息在我心中勾起的不舒適的魔幻似的印象:我只見過他一次,當時我們從聖弗朗西斯科莊園騎馬歸來,他在高處行走;我表哥貝爾納多介紹的情況很像一個似曾相識的夢。他們說他躺在小床上動彈不得,眼睛盯着遠處一株仙人掌或者一張蜘蛛網。傍晚時,他讓人把他抬到窗口。他非常高傲,甚至假裝認為這次要命的打擊是因禍得福……我隔着柵欄見過他兩次,柵欄粗魯地使人聯想到他作為永恆囚徒的處境:一次見他一動不動,閉着眼睛;另一次也是一動不動,出神地瞅着一枝氣味濃烈的山道年枝條。

那時候,我已自鳴得意地開始系統學習拉丁文。我衣箱裡帶着洛蒙德的《名人傳》、基切拉特的《文選》、朱利烏斯·愷撒的評論和一本不成套的普林尼的《自然史》,那些書當時和現在都超出了我作為拉丁文學者的有限功力。小鎮上,一點芝麻綠豆的小事都傳得很快,住在湖邊小屋的伊雷內奧沒過多久就聽說鎮上到了這些少見的書籍。他給我寫了一封文筆華麗、措辭客氣的信,信中提到「一八八四年二月七日」我們短暫得使人遺憾的邂逅,讚揚了在那一年去世的我舅舅堂格雷戈里奧·阿埃多「在英勇的伊圖薩因戈戰役中為兩個國家立下的光榮功勞」,請求我隨便借一本拉丁文書給他,並且附一本字典,「以便更好地了解原著,因為我目前還不會拉丁文」。他保證在極短的時間裡完好地歸還書和字典。書法完美清秀,拼寫按照安德列斯·貝略主張的那樣,把y寫成i,g寫成j。乍一看,我自然而然地認為是開玩笑。我的表兄弟們向我保證說不是玩笑,而是伊雷內奧的玩意兒。我覺得學習艱深的拉丁文除了一本字典之外不需要別的工具,這種想法不知該算是無恥、無知或是愚蠢;為了讓他頭腦清醒清醒,我給他送去了基切拉特的《詩文津梁》和普林尼的作品。

二月十四日,布宜諾斯艾利斯給我來一份電報,讓我火速回去,因為我父親「情況不妙」。上天可憐,作為一份緊急電報收報人的重要性,想讓弗賴本托斯全鎮的人知道消息的消極形式和「不妙」那個斷然的副詞之間的矛盾的願望,故作男子漢的堅強從而使我的悲傷更富於戲劇性的誘惑,也許轉移了我感到痛苦的全部可能性。我收拾衣箱時,發現少了《津梁》和《自然史》的第一卷。土星號輪船第二天上午就要起航;當天晚飯後,我朝富內斯家走去。使我吃驚的是夜晚的淒涼程度並不低於白天。

富內斯的母親在整潔的小屋裡接待了我。她告訴我說富內斯在後屋,如果屋裡漆黑不必奇怪,因為伊雷內奧已經習慣於不點蠟燭,消磨沉悶的時光。我穿過鋪磚的院子和一條小走廊,到了第二個院子。有一株葡萄藤,其餘幾乎是漆黑一片。突然間,我聽到伊雷內奧帶有嘲弄意味的尖聲音。那聲音在講拉丁語;那個從黑暗裡傳來的聲音拿腔拿調、自得其樂地在背誦一篇講演、祈禱或者經文。古羅馬的音節在泥地的院子裡迴蕩;我驚愕之下覺得那些音節無法解釋、沒完沒了;後來,在那晚的長談中,我才知道他背誦的是《自然史》第七卷第二十四章第一段。那一章的內容涉及記憶力,最後一句話是「耳聞之事皆成文章」。

伊雷內奧聲調沒有任何改變,請我進屋。他躺在小床上抽煙。我覺得在天亮之前看不到他的臉,只記得他吸煙時發紅的煙頭。屋子裡有一股淡淡的潮味。我坐下,重述了電報和我父親生病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