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 - 第1章

木子藍色


【全本校對】《晚唐》作者:木子藍色

  內容簡介:

  大唐咸通十四年,公元873年。

  大唐第十七任皇帝懿宗駕崩,夕陽中的帝國迎來了十二歲的十八任新皇僖宗李儇。

  此時,距離私鹽販子王仙芝率十票帥起兵反唐只有幾個月的時間,還有一個愛詠菊的私鹽販子黃巢也早已經對大唐心懷怨恨。

  此時,晉王李克用還只是邊疆小軍官,十三太保也還未揚名天下。後梁的流氓老扒灰皇帝朱溫在地主家餵豬,蜀王王建在殺驢。南唐的徐溫在販私鹽,吳越王錢鏐是鹽販打手,楚王馬殷在做木匠,賴子南平王高季興在商人家當小家僮。開閩三王的王審知三兄弟還是縣衙小吏,岐王李茂貞是成德軍中一小卒,吳王楊行密在廬州落草為匪。

  此時,日後欺侮漢人數百年的契丹人還在草原遊牧,日後割據西南的大理也還沒有建立,將來雄霸西北的西夏党項人更還在為李唐皇朝賣命。

  就在此時,李璟一不小心闖入了這個餘暉中的大唐帝國。

第一卷

土團鄉夫

第一章

這就是大唐

  李璟站在三合院的大門口,有些出神的望着村中的那條並不筆直的村路。秋風捲起路邊的枯草葉子,打着旋的舞動着,連帶着那土路上的浮塵也揚揚灑灑。

  風吹過,衣上漸染塵土,帶着一絲絲的涼意。秋高氣爽,雲淡風清,幾隻南飛的鳥在天空里杳然而去,尋找着他們冬季的家。天邊,幾朵雲絮染上了緋紅,直落眼底,亮麗明澈。入眼處,村中那處處山石壘起的屋牆上,有着高高隆起的海草屋脊,堆尖如垛,淺褐色中帶着灰白色調,古樸中透着深沉的氣質。

  黃昏下,村莊盡染斑斕,猶如一幅水墨,置身於暮色中,如夢似幻。

  抖了抖身上帶着夾層的袍子,李璟仿佛陷在那金色夕陽照映下亂舞的塵埃中。

  這是一件白麻布圓領直裾長袍,腰間還圍了一條革帶。再加上頭上的羅紗幞頭,腳上的烏皮六合靴,這身行頭就是標準的唐朝男子服飾。

  身上的冠服是唐服,眼前的這個地方也是大唐!

  這裡就是大唐河南道淄青平盧鎮登州文登縣清寧鄉王李村!

  到現在,李璟還有一些不敢相信這一切。但是他已經對着家中的那面銅鏡照看過無數次,雖然銅鏡並不太清晰,但依然還是讓他明白了眼下的這副身體並不是原來的自己。這是一副陌生的身體,身高六尺有餘,劍眉星目,唇紅齒白。束起成髻的一頭長髮,還有那頜下微微冒出的鬍鬚,健壯的身軀,有勁的體魄,為他展示了一個剛剛加冠的大唐年青男子的風采。

  「這裡就是唐朝啊!」李璟心中默默感嘆,他來到這個世界雖然時間不長,可那腦中接受到的那二十年的記憶卻是錯不了的。

  李璟對於這神奇的一切,一開始也迷茫過,但向來豁達的他經過一晚上的沉思之後,卻也明白了,雖然不知道是如何來到的這裡,但想再回去卻已經是不可能了。

  既來之,則安之。

  這裡就是大唐啊,多少人嚮往的強盛之世,做為一個中國人,能來到這樣的一個時代,身為一個國學院學生,李璟在那迷茫與慌亂過後,心中更多的卻是升起了興奮與激動。

  不過當他整理了腦中原來那個身體的記憶之後,卻又有些嘆氣。

  他確實來到了大唐,不過並不是大唐的盛世年代,即不是初唐的貞觀盛世,也不是後來的開元盛世,甚至不是憲宗的中興之世,連唐宣宗的小貞觀之世都沒有趕上。

  他來到了大唐,卻只趕上了大唐的末班車。

  這裡是大唐,大唐咸通十四年。咸通,這是懿宗的年號,懿宗是大唐除了武則天的第十七位皇帝李漼的廟號。連廟號都有了,這李漼自然是已經駕崩了。在今年的七月,李漼就去世了,如今即任的李儼已經改名李儇,正式成為了大唐的第十八位皇帝。

  熟知唐史的李璟自然明白這個李儇,今年他才只有十二歲,晚唐又一個由太監們扶立的皇帝。這也將是大唐的倒數第三位皇帝,距離後梁滅唐代立,已經不遠了。

  不過這一切離李璟太遙遠了,他現在只不過是河南道登州海邊一小村子裡普通百姓。家裡上有一五十歲寡母,還有兩個同樣已經守了寡的嫂嫂。他除了兩個死去的哥哥,還有五個姐妹,不過三個姐姐都早已經先後出嫁,嫁的也是這附近人家。家中現在還剩下兩個妹妹未出閣,四妹婉靜今年十六,已過及笄之年,五妹婉婷今年也已經十四,按晚唐的習俗,兩人都已經到了論嫁年齡。

  除了她們,家裡還有一個新羅婢女婉兒,比五妹大一歲,今年剛好及笄之年。

  李璟一家人,一個寡母,兩個寡嫂,兩個未出閣妹妹,一個婢女婉兒,再加上李璟,一共七口人。七口之家,卻只剩下了李璟一個男人。

  李璟的父親李綱曾經是個不入流的雜任小吏,在他七歲那年在浙東的郯縣做縣錄事,結果那年越州人裘甫浙江起事造反,攻破了郯縣,李綱死在了亂兵之中。

  大哥李琰從此成為一家頂樑柱,可是四年前,龐勛又率桂林戍卒起兵造反,一路殺回徐州,李琰被官府徵召為民夫往徐州送糧,結果去了就沒再回來,死時才二十二歲。

  二哥李瑜比李璟只大一歲,就在前些日子,同村的王鐵匠家準備明年蓋海草房,王鐵匠的兒子就來請李璟李瑜兄弟一起去海邊撿海草。結果在海邊正好碰上一隊官府鹽丁追捕一群私鹽販子,也不知是真的誤傷,還是那些鹽丁本來就是想殺良冒功,那天同去的王李村五個小伙被殺了四個,李璟全靠他哥掩護跳進海中,才撿回了一條命。

  李瑜和那三個大小伙就這樣沒了,李璟雖然當時逃了一命,但回來後身上的刀傷發作,高燒不退,大夫已經搖頭說沒救了,正當一家人都已經在準備棺材之時,李璟卻醒過來了。不過誰也不知道的,這個醒過來的李璟,已經再也不是過去的那個李璟了。

  後世來的李璟本是一個國民大學國學院本碩六年連讀即將畢業的學生,是一個文質彬彬的學生。而這一世的李璟,雖然長了一副健壯的身體,但其實打小就跟着父親李綱啟蒙學習,七歲沒了爹後,又跟着同樣有着不低文字造詣的母親學文習字。

  等到大哥去世那年,他已經得到了州縣裡的舉薦信,成了一名鄉貢,準備入京趕考。不過大哥一死,剛滿十六歲的李璟最終選擇了留下操辦大哥後事,並從此與二哥一起承擔起了整個家庭重擔。

  這幾年,他一邊與二哥承擔整個家庭重擔,一邊也開始學武。李璟父親李綱雖然是個書生文吏,但再往上,李家祖上數代卻都是這淄青平盧軍的小校武官。只是後來出了事,全家才從青州遷到了這海邊的山東半島上。

  只是可惜,禍不單行,李家短短十幾年內,一連喪了三個當家男人,這個打擊對李家無比沉重。

  現在,剛剛加冠的李璟,成了這個命運多絳的家庭的頂樑柱。

  夕陽西下,王李村的上空升起一縷縷的炊煙,狗吠兒啼,外出勞作的村民也開始陸續歸來。

  「三郎,吃晚飯了。」

  腳步聲從後面的院中移來,李璟回頭,面前出現的是穿着灰色襦裙的青澀女子,單薄的身子,略有些蒼白的鵝蛋臉龐,眉清目秀,長的但是不錯,只可惜太過柔弱了些,李璟一看就知道這是由於少女正處在生長發育期,可營養卻又跟不上,另外又還得長期勞動,才會導致這樣的情況。

  李璟點了點頭,對少女微笑了下。她便是婉兒,九年前她們全家從新羅浮過到了登州來投親戚,可是他家兒女八個加上父母就是十口人,身上又沒錢財,哪裡活的下來。後來她父親便將稍小的婉兒姐妹三人送給人家當丫頭,也算是個活命之法。不過大家的日子都難過,就算是不要錢的丫環一般人也沒糧食養活。最後婉兒家知道李璟家還算富足,抱着孩子上門苦苦哀求活孩子一命,李母心善,見不得這樣的可憐事,最後把婉兒收下。

  雖然名義上婉兒是李家的婢女,但李母卻一直把婉兒當養女般待着,衣食穿着處處和幾個女兒一樣。只是如今李家生活也艱難,特別是今年先是旱災後是蝗災,家家絕收,如今還能有口飯吃就已經不錯了。

  「一起進屋吧。」李璟對少女道。兩人回屋,李璟在前,婉兒卻始終落後兩步,回頭看着這個單薄的少女,李璟心中也是百般滋味。

  這也是大唐,連飯也吃不飽的大唐啊!

第二章

一門三寡婦

  山石為牆海草為頂的三合院子,正房三間,東西兩廂各三間。南面沒有壘房,而是一座石門樓及一丈高的山石圍牆。那石門樓上還掛着一個大木匾,寫着兩個遒勁有力的大字:李府。

  不過那木匾上斑駁剝落的油漆,讓那兩個大字失去了原本應有的色彩。李家那九間房的海草屋頂,也長了不少的蒿草隨風飄蕩。數十年的風雨過去,這座三合院無處不透露着主人家的家道中落。

  這就是李璟的家,一座山石為牆,海草為頂的三合院子。院子很大,房間也不小,有許多處痕跡昭示着李家曾經的興旺。這種海草房子是山東沿海一帶特有的建築,王李村處於山東半島海邊,夏季多雨潮濕,冬季多雪寒冷,在這種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氣候條件之下,民居更主要考慮冬天保暖避寒,夏天避雨防曬。早大秦漢時,就有百姓根據長期的生活中積累起來的獨特的建築經驗,以厚石砌牆,用海草曬乾後作為材料苫蓋屋頂,建造出海草房。

  海草春榮秋枯,長到一定高度後,遇到大風大浪,海潮就會將其成團的卷向岸邊。沿海的人們要蓋房子,都會提前到海邊收集海草。人們將這些海草打撈上來,曬乾整理,等到蓋房子時使用。由於生長在大海中的海草含有大量的鹵和膠質,用它苫成厚厚的房頂,既有防蟲蛀、防霉爛、不易燃燒的特點,還有冬暖夏涼、居住舒適、百年不毀等優點,是這一帶沿海百姓最鍾意的建築。

  李璟家的這座三合院子,已經有五十年的歷史,據說當初蓋時,光海草就用了五萬多斤。不說王李村,就是整個方圓十數里,李家的這三合院也是數一數二的好房子。

  可惜,才過了五十年,李家就已經開始中落,家裡早年置下的幾百畝地,如今也只剩下了五十畝地、十畝桑田,勉強夠一家人糊口。當初李家最好年景時,擁有良田三百畝,耕牛三頭。

  可現在,李家卻連修葺房屋的錢都拿不出來了。

  李璟與婉兒一前一後走進正屋廳堂,大嫂已經把飯菜都準備好了。

  「阿娘,大嫂。」李璟向兩位長輩問安。

  李璟母親韓氏剛剛五十歲,頭髮早已經花白,但卻梳的十分利落,一個墮馬髻挽起,上面斜插着一支木釵。身上也是穿着一套粗布裙,雖然沒有打過補丁,但卻已經漿洗的發白。

  李璟從記憶中得知,母親韓氏是青州大族韓家的旁支出身。早年間韓父與李璟的祖父訂下的娃娃親,那個時候李璟的祖父是割據山東的淄青平盧節度使李師道的部下軍官,曾與韓父有恩,後兩家使結下這門親事。不過後來李璟父親還未出生,李師道便被朝廷攻打剿滅,李璟祖父也死於軍中。李璟祖母帶着家僕一路遷到文登縣,本以來和韓家的那門親事算是黃了。卻沒想到,十幾年後,韓家主動找上門來,圓了這門親事。

  韓家大族,據說韓氏早年跟着韓家主家的小姐一起讀書,識文斷字,知書達理,甚至還會做詩。她不滿二十嫁到李家,給李家生了三子五女,沒有一個夭折全都撫養長大。李璟的父親從小棄武學文,婚後也一直是讀書做學問,家中事情幾乎都是韓氏張羅。特別是後來科舉不成,轉而為吏,常年在外,家中更是全丟給了韓氏。

  十三年前,李璟父親去世,當時長子也才十三歲,其它兩個兒子更是才七八歲,正面還有幾個兩三歲的女兒。當時李璟有幾個同族叔伯,來勸韓氏改嫁,想要接手李家的家產,卻被韓氏堅拒,韓氏直接就往牆上撞,要以死明志,嚇的幾個堂叔伯再也不管有這個念頭。

  韓氏心善,勤勞,一手撫養大了一群孩子,可以說她就是這個時代里最傳統也最值得稱讚的女子。

  「身體好點了沒,我兒,要是哪裡不舒服了,早點請大夫來看看。」韓氏一臉慈祥的看着這最後的一個兒子,心中欣慰又嘆息,這個兒子不同於老大老二,那兩個兒子雖然孝順勤快,可光有一身子力氣,書卻是讀不進去的。而這小兒子不同,不但從小懂事,而且讀書也聰明,舉一會三,知微見著,她一直都認定,自己的兒子將來參加科舉肯定能中進士。如果不是朝廷早已經取消了秀才科,兒子那就是最厲害的秀才郎。

  可嘆李家多災多禍,如今一家的重擔全壓在這孩子的身上,卻是耽誤了他的前程了。

  屋中點着一盞昏暗的豆油燈,光線不是很好,李璟隱約中看見母親的眼角濕潤,不由道:「阿娘,兒全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韓氏輕拍着兒子的手掌。

  「大嫂,二嫂呢?」

  大嫂給全家人安排飯菜,一邊道:「你二嫂在屋裡給你二哥念經呢,哎。」

  二哥的七七剛過,二嫂還在戴孝中。李璟心中嘆息,二哥比他只大一歲,與二嫂王氏成婚不過半年就去世,苦了二嫂了。二嫂他也見過幾面,才只有十六歲,還是一個單薄未長全的少女。現在,卻成了寡婦。

  李璟又轉頭看了下大嫂,大嫂和二嫂也差不多,也是剛過門沒半年大哥就去了。大嫂已經守了四年的寡,現在才不過二十一歲。更加讓他嘆息的是,兩個寡嫂都沒有一兒半女,年紀輕輕,就要守寡,連個兒女都沒有的依靠,這命運是何其悲苦。

  「大嫂,如果有合適的,你再挑個好人家嫁了吧!」李璟無法想象一個如此年青的女子,卻要從此守活寡一輩子,不由出聲道。

  他的話一出口,屋裡頓時落針可聞。

  四妹和五妹剛從家裡織房出來,就聽到這番震驚的言論,四妹婉靜連忙道:「哥,你說什麼呢,還不快給大嫂賠不是。叔子嫁嫂,這話你也說的出來,虧你還是讀過書的人。」

  大嫂張氏卻是低頭落淚不語,一家人一時都沉默着。

  李璟張了張口:「大嫂,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你青春大好,就此耽誤一生不值啊。你又無兒女,且如今我們家也敗落了,留下來,除了吃苦又能有什麼。找個好人家,還有大半輩子要過呢。」

  大嫂擦了擦眼淚,抬頭道:「嫂子知道小叔是好意,可我雖是農家女兒出身,卻也知道什麼叫貞節。大嫂這輩子最佩服的就是婆婆,一個人撫育大諸位叔叔小姑。叔叔以後這樣的話就不要再說了,嫂子生是李家人,死是李家鬼,這輩子絕不再嫁。」

  韓氏坐在那裡,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沒有說什麼。

  「吃飯吧,今晚我煮了菘菜,還放了兩個雞蛋呢,大家快吃吧,涼了可就不好吃了。」大嫂強笑道。

  大家都不再說話,李家家教嚴,食不言寢不語那是規矩。李家吃飯是分席制,每個人的面前兩碟菜,一碗飯。兩碟菜一個是菘菜煮雞蛋,一個是鹹菜條子,飯則是粟米粥。菘菜其實也就是後世的白菜,不過此時的大白菜與後世還是有些不同的。李璟吃了幾口,煮的菘菜沒什麼調料,只有一點油星子和一點鹽,清淡無味。那粥更是用連粟帶殼一起舂碎的糠粞做的,不但粥里有糠,而且還稀的和湯一樣,根本沒多少粒米在其中。

  他抬頭看了下母親和嫂嫂妹妹她們面前,發現嫂子說的那兩雞蛋全放他菜碟里了,而且相比於他碗裡的粥,一家女人碗裡更加的稀,幾乎就是湯水了。

  「怎麼了,三郎,是不是這粥吃不飽?」韓氏看見李璟停下筷子來,不由問道,轉頭又對大嫂張氏道:「老大家的,家裡還有兩匹織好的布,明天拿去換點米麵回來吧。三郎大病剛好,沒點糧食哪恢復的好。」

  「哎,知道了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