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意故鄉 - 第1章

汪曾祺

書名:寄意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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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 



第一章 自報家門

第一節 自報家門

第二節 我的祖父祖母

第三節 「無事此靜坐」

第四節 我的父集

第五節 我的母親

第六節 多年父子成兄弟

第七節 我的家

第八節 花園

第九節 我的家鄉

第十節 他鄉寄意

第十一節 故鄉的元宵

第十二節 踢毽子

第十三節 舊病雜憶

第十四節 《高郵風物》序

第十五節 三聖庵

第十六節 文游合

第二章 一輩古人

第一節 一輩古人

第二節 和尚

第三節 吳大和尚和七拳半

第四節 大蓮姐姐

第五節 吳三桂

第三章 淡淡秋光

第一節 夏天

第二節 夏天的昆蟲

第三節 淡淡秋光

第四節 冬天

第五節 花

第六節 臘梅花

第四章 故鄉食事

第一節 故鄉的食物

第二節 故鄉的野菜

第三節 四方食事

第四節 肉食者不鄙

第五節 魚我所欲也

第五章 老學閒抄

第一節 老學閒抄

第二節 城隍·土地·灶王爺

第三節 歲朝清供

第四節 我的創作生涯

第五節 《大淖記事》是怎樣寫出來的

第六節 關於《受戒》

第一章 自報家門

第一節 自報家門

京劇的角色出台,大都有一段相當長的獨白。

向觀眾介紹自己的歷史,最近遇到什麼事,他將要幹什麼,叫做「自報家門」。

京劇的角色出台,大都有一段相當長的獨自。向觀眾介紹自己的歷史,最近遇到什麼事,他將要幹什麼,叫做「自報家門」。過去西方戲劇很少用這種辦法。西方戲劇的第一幕往往是介紹人物,通過別人之口互相介紹出劇中人。這實在很費事。中國的「自報家門」省事得多。我採取這種辦法,也是為了圖省事,省得麻煩別人。

法國安妮·居里安女士打算翻譯我的小說。她從波士頓要到另一個城市去,已經訂好了飛機票。聽說我要到波士頓,特意把機票退了,好跟我見一面。她談了對我的小說的印象,談得很聰明。有一點是別的評論家沒有提過,我自己從來沒有意識到的。她說我很多小說里都有水,《大淖記事》是這樣。《受戒》寫水雖不多,但充滿了水的感覺。我想了想,真是這樣。這是很自然的。我的家鄉是一個水鄉,江蘇北部一個不大的城市——高郵。在運河的旁邊。

運河西邊,是高郵湖。城的地勢低,據說運河的河底和城牆垛子一般高。我們小時候到運河堤上去玩,可以俯瞰堤下人家的屋頂。因此,常常鬧水災。縣境內有很多河道。出城到鄉鎮,大都是坐船。農民幾乎家家都有船。水不但於不自覺中成了我的一些小說的背景,並且也影響了我的小說的風格。水有時是洶湧澎湃的,但我們那裡的水平常總是柔軟的,平和的,靜靜地流着。

我是一九二○年生的。三月五日。按陰曆算,那天正好是正月十五,元宵節。這是一個吉祥的日子。中國一直很重視這個節日,到現在還是這樣。到了這天,家家吃元宵,南北皆然。沾了這個光,我每年的生日都不會忘記。

我的家庭是一個舊式的地主家庭。房屋、家具、習俗,都很舊。整所住宅,只有一處叫做「花廳」的三大間是明亮的,因為朝南的一溜大窗戶是安玻璃的,其餘的屋子的窗格上都糊的是白紙。一直到我讀高中時,晚上有的屋裡點的還是豆油燈。這在全城(除了鄉下)大概找不出幾家。

我的祖父是清朝末科的「拔貢」。這是略高於「秀才」的功名。據說要八股文寫得特別好,才能被選為「拔貢」。他有相當多的田產,大概有兩三干畝田,還開着兩家藥店,一家布店,但是生活卻很儉省。他愛喝一點酒,酒菜不過是一個鹹鴨蛋,而且一個鹹鴨蛋能喝兩頓酒。喝了酒有時就一個人在屋裡大聲背唐詩。他同時又是一個免費為人醫治眼疾的眼科醫生,我們家看眼科是祖傳的。在孫輩里他比較喜歡我。他讓我聞他的鼻煙。有一回我不停地打嗝,他忽然把我叫到跟前,問我他吩咐我做的事做好了沒有。我想了半天,他吩咐過我做什麼事呀?我使勁地想。他哈哈大笑:「嗝不打了吧!」他說這是治打嗝的最好的辦法。他教過我讀《論語》,還教我寫過初步的八股文,說如果在清朝,我完全可以中一個秀才(那年我才十三歲)。他賞給我一塊紫色的端硯,好幾本很名貴的原拓本字帖。一個封建家庭的祖父對於孫子的偏愛,也僅能表現到這個程度。

我的生母姓楊。楊家是本縣的大族。在我三歲時,她就死去了。她得的是肺病,早就一個人住在一間偏屋裡,和家人隔離了。她不讓人把我抱去見她。因此我對她全無印象。我只能從她的遺像(據說畫得很像)上知道她是什麼樣子,另外我從父親的畫室里翻出一摞她生前寫的大楷,字寫得很清秀。由此我知道我的母親是讀過書的。她嫁給我父親後還能每天寫一張大字,可見她還過着一種閨秀式的生活,不為柴米操心。

我父親是我所知道的一個最聰明的人,多才多藝。他不但金石書畫皆通,而且是一個擅長單槓的體操運動員,一名足球健將。他還練過中國的武術。他有一間畫室,為了用色準確,裱糊得「四白落地」。他後半生不常作畫,以「懶」出名。他的畫室里堆積了很多求畫人送來的宣紙,上面都貼了一個紅簽:「敬求法繪,賜呼××」。我的繼母有時提醒:「這幾張紙,你該給人家畫畫了。」父親看看紅簽,說:「這人已經死了。」每逢春秋佳日,天氣睛和,他就打開畫室作畫。我非常喜歡站在旁邊看他畫,對着宣紙端詳半天。先用筆桿的一頭或大拇指指甲在紙上劃幾道,決定布局,然後畫花頭、枝幹、布葉、勾筋。畫成了,再看看,收拾一遍,題字,蓋章,用摁釘釘在板壁上,再反覆看看。他年輕時曾畫過工筆的菊花,能辨別、表現很多菊花品種。因為他是陰曆九月生的,在中國,習慣把九月叫做菊月,所以對菊花特別有感情。後來就放筆作寫意花卉了。他的畫,照我看是很有功力的。可惜局處在一個小縣城裡,未能浪遊萬里,多睹大家真跡。又未曾學詩,題識多用成句,只成「一方之士」,聲名傳得不遠。很可惜!他學過很多樂器,笙簫管笛、琵琶、古琴都會,他的胡琴拉得很好。幾乎所有的中國樂器我們家都有過。包括嗩吶、海笛。他吹過的簫和笛子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好的簫、笛。他的手很巧,心很細。我母親的冥衣(中國人相信人死了,在另一個世界——陰間還要生活,故用紙糊制了生活用物燒了,使死者可以「冥中收用」,統稱冥器)是他親手糊的。他選購了各種砑花的色紙,糊了很多套,四季衣裳,單夾皮棉,應有盡有。「裘皮」剪得極細,和真的一樣,還能分出羊皮、狐皮。他會糊風箏。有一年糊了一個蜈蚣——這是風箏最難的一種,帶着兒女到麥田裡去放。蜈蚣在天上矯矢擺動,跟活的一樣。這是我永遠不能忘記的一天。他放蜈蚣用的是胡琴的「老弦」。用琴弦放風箏,我還未見過第二人。他養過鳥,養過蟋蟀。他用鑽石刀把玻璃裁成小片,再用膠水一片一片斗攏粘固,做成小船、小亭子、八面玲瓏繡球,在裡面養金鈴子——一種金色的小昆蟲,磨翅發聲如金鈴。我父親真是一個聰明人。如果我還不算太笨,大概跟我從父親那裡接受的遺傳因子有點關係。我的審美意識的形成,跟我從小看他作畫有關。

我父親是個隨便的人,比較有同情心,能平等待人。我十幾歲時就和他對座飲酒,一起抽煙。他說:「我們是多年父子成兄弟。」他的這種脾氣也傳給了我。不但影響了我和家人子女、朋友後輩的關係,而且影響了我對我所寫的人物的態度以及對讀者的態度。

我的小學和初中是在本縣讀的。

小學在一座佛寺的旁邊,原來即是佛寺的一部分。我幾乎每天放學都要到佛寺里逛一逛,看看哼哈二將、四大天王、釋迦牟尼、迦葉阿難、十八羅漢、南海觀音。這些佛像塑得生動。這是我的雕塑藝術館。

從我家到小學要經過一條大街,一條曲曲彎彎的巷子。我放學回家喜歡東看看,西看看,看看那些店鋪、手工作坊、布店、醬園、雜貨店、爆仗店、燒餅店、賣石灰麻刀的鋪子、染坊……我到銀匠店裡去看銀匠在一個模子上鏨出一個小羅漢,到竹器廠看師傅怎樣把一根竹竿做成筢草的筢子,到車匠店看車匠用硬木車旋出各種形狀的器物,看燈籠鋪糊燈籠……百看不厭。有人問我是怎樣成為一個作家的,我說這跟我從小喜歡東看看西看看有關。這些店鋪、這些手藝人使我深受感動,使我聞嗅到一種辛勞、篤實、輕甜、微苦的生活氣息。這一路的印象深深注入我的記憶,我的小說有很多篇寫的便是這座封閉的、褪色的小城的人事。

初中原是一個道觀,還保留着一個放生魚池。池上有飛梁(石橋),一座原來供奉呂洞賓的小樓和一座小亭子。亭子四周長滿了紫竹(竹竿深紫色)。這種竹子別處少見。學校後面有小河,河邊開着野薔薇。學校挨近東門,出東門是殺人的刑場。我每天沿着城東的護城河上學、回家,看柳樹,看麥田,看河水。

我自小學五年級至初中畢業,教國文的都是一位姓高的先生。高先生很有學問,他很喜歡我。我的作文幾乎每次都是「甲上」。在他所授古文中,我受影響最深的是明朝大散文家歸有光的幾篇代表作。歸有光以輕淡的文筆寫平常的人物,親切而淒婉。這和我的氣質很相近,我現在的小說里還時時迴響着歸有光的餘韻。

我讀的高中是江陰的南菁中學。這是一座創立很早的學校,至今已有百餘年歷史。這個學校注重數理化,輕視文史。但我買了一部詞學叢書,課餘常用毛筆抄宋詞,既練了書法,也略窺了詞意。詞大都是抒情的,多寫離別。這和少年人每易有的無端感傷情緒易於相合。到現在我的小說里還帶有一點隱隱約約的哀愁。

讀了高中二年級,日本人占領了江南,江北危急。我隨祖父、父親在離城稍遠的一個村莊的小庵里避難。在庵里大概住了半年。我在《受戒》里寫了和尚的生活。這篇作品引起注意,不少人問我當過和尚沒有。我沒有當過和尚。在這座小庵里我除了帶了準備考大學的教科書,只帶了兩本書,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