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 - 第1章

汪曾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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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邂逅

目錄

扉頁

版權信息

邂逅

待車

安樂居

雙燈

王四海的黃昏

歲寒三友

七里茶坊

雞毛

小姨娘

辜家豆腐店的女兒

晚飯花

釣人的孩子

歷史

羊舍一夕

黃油烙餅

尾巴

雲致秋行狀

星期天

擬故事兩篇

故人往事

橋邊小說三篇

寂寞和溫暖

邂逅

船開了一會兒,大家坐定下來。理理包篋,接起剛才中斷的思緒,回味正在進行中的事務已過的一段的若干細節,想一想下一步驟可能發生的情形;沒有目的的擒縱一些飄忽意象;漫然看着窗外江水;接過茶房遞上來的手巾擦臉;掀開壺蓋讓茶房沏茶;口袋裡摸出一張什麼字條,看一看,又擱了回去;抽煙,打盹;看報;嘗味着透入臟腑的機器的渾沉的震顫——震得身體裡的水起了波紋,一小圈,一小圈;暗數着身下靠背椅的一根一根木條;什麼也不干,聽而不聞,視而不見,近乎是虛設的「在」那裡;觀察,感覺,思索着這些……各種生活式樣擺設在船艙座椅上,展放出來;若真實,又若空幻,各自為政,沒有章法,然而為一種什麼東西範圍概括起來,賦之以相同的一點顏色。那也許是「生活」本身。在現在,即是「過江」,大家同在一條「船」上。

在分割了的空間之中,在相忘於江湖的漠然之中,他被發現了,象從一棵樹下過,忽然而發現了這裡有一棵樹。他是什麼時候進來的呢?他一定是剛剛進來。雖沒有人注視着艙門如何進來了一個人,然而全艙都已經意識到他,在他由動之靜,邁步之間有停止之意而終於果然站立下來的時候,他的進來完全成為了一個事實。像接到了一個通知似的,你向他看。

你覺得若有所見了。

活在世上,你好像隨時都在期待着,期待着有什麼可以看一看的事。有時你疲疲睏困,你的心休息,你的生命匍伏着像一條假寐的狗,而一到有什麼事情來了,你醒豁過來,白日裡閃來了清晨。

常常也是一涉即過,清新的後面是沉滯,像一縷風。

他停立在兩個艙門之間的過道當中,正好是大家都放棄而又為大家所共有的一個自由地帶——一他為什麼不坐,有的是空座位。一他不準備坐,沒有坐的意思,他沒有從這邊到那邊看一看,他不是在挑選那一張椅子比較舒服。他好像有所等待的樣子——動人的是他的等待嗎?

他脈脈地站在那裡。在等待中總是有一種孤危無助的神情的,然而他不放縱自己的情緒,不強迫人憐恤注意他。他意態悠遠,膚體清和,目色沉靜,不紛亂,沒有一點焦燥不安,沒有忍耐。——你疑心他也許並不等待着什麼,只是他的神情總像在等待着什麼似的而已。

他整潔,漂亮,頎長,而且非常的文雅,身體的態度,可欣可感,都好極了。難得的,遇到這樣一個人。

哦——他是個瞎子——他來賣唱——他是等着這個女孩子進來,那是他女兒,他等待着茶房沏了茶打了手巾出去,(茶房從他面前經過時他略為往後退了退,讓他過去,)等着人定,等着一個適當的機會開口。

她本來在那裡的?是等在艙門外頭?她也進來得正是時候,像她父親一樣,沒有人說得出她怎麼進來的,而她已經在那裡了,毫不突兀,那麼自然,那麼恰到好處,剛剛在點上。他們永遠找得到那個千載一時的成熟的機緣,一點不費力。他已經又在許多紛紜褶曲的心緒的空隙間插進他的聲音,不知道什麼時候,說了句簡單的開場白,唱下去了。沒有跳踉呼喝,振足拍手,沒有給任何旅客一點驚動,一點刺激,仿佛一切都預先安排,這支曲子本然已經伏在那裡,應當有的,而且簡直不可或缺,不是改變,是完成;不是反,是正;不是二,是一……

一切有點出乎意外。

我高興我已經十年不經過這一帶,十年沒有坐這種過江的渡輪了,我才不認識他。如果我已經知道他,情形會不會不同?一切令我欣感的印象會不存在——也不,總有個第一次的。在我設想他是一種什麼人的時候我沒有想出,沒有想到他是賣唱的。他的職業特徵並不明顯,不是一眼可見,也許我全心傾注在他的另一種氣質,而這種氣質不是,或不全是生成於他的職業,我還沒有興趣也沒有時間來判斷,甚至沒想他是何以為生的?如果我起初就發現——為什麼剛才沒有,直到他舉出來輕輕拍擊的時候我才發現他手裡有一副檀板呢?

從前這一帶輪船上兩個賣唱的,一個鴉片鬼,瘦極了,嗓子啞得簡直發不出聲音,咤咤的如敲破竹子;一個女人,又黑又肥,滿臉麻子——他樣子不像是賣唱的?其實要說,也像,賣唱的樣子是一個什麼樣子呢?他不滿身是那種氣味。腐爛了的果子氣味才更強烈,他還完完整整,好好的。他樣子真是好極了。這是他女兒,沒有問題。

他唱的什麼?

有一回,那年冬天特別冷,雪下得大極了,河封住了,船沒法子開,我因事須趕回家去,只有起早走,過湖,湖都凍得實實的,船沒法子過去,冰面上倒能走。大風中結了幾個伴在茫茫一片冰上走,心裡感動極了,抽一支煙劃一根洋火好費事!一個人劃洋火成了全隊人的事情……(我掏了一枝煙抽,)遠遠看見那隻輪船凍在湖邊,一點活意都沒有,被遺棄在那兒,紅的,黑的,都是可憐的顏色。我們坐過它很多次,天不這麼冷,現在我們就要坐它的。忽然想起那兩個賣唱的。他們在那裡了呢,雪下了這麼多天了。沿河堤有許多小客棧,本來沒有什麼人知道的,你想不到有那麼多,都有了生意了,近年下,起早走路的客人多,都有事。他們大概可以一站一站的趕,十多里,二三十里,趕到小客棧里給客人解悶去,他們多半會這麼着的。封了河不是第一次,路真不好走。一個人走起來更苦,他們其實可以結成伴。哈,他們可以結婚!

這我想過不止一次了,頗有為他們做媒之意。「結婚」,哈!但是他們一起過日子很不錯,同是天涯淪落人,彼此有個照應。可是怪,同在一路,同在一條船上賣唱,他們好像並沒有同類意識,見了面沒有看他們招呼過,談話中也未見彼此提起過,簡直不認識似的。不會,認識是當然認識的。利害相妨,同行妒忌,未必吧,他們之間沒有競爭。

男的鴉片抽成了精,沒有幾年好活了,但是他機靈,活絡得多,也皮賴,一定得的錢較多。女的可以送他葬,到時候有個人哭他,買一陌紙錢燒給他——你是不是想男的可以戒煙,戒了煙身體好起來,不喝酒,不賭錢,做兩件新藍布大褂,成個家,立個業,好好過日子,同偕到老?小孩子!小孩子!不,就是在一個土地廟神龕鬼腳下安身也行,總有一點溫暖的——說不定他們還會生個孩子。

現在,他們一定結伴而行了,在大風雪中挨着凍餓,挨着鴉片煙,十里二十里的往前趕一家一家的小客棧了。小客棧里鹹菜辣椒煮小鯽魚一盤一盤的冒着熱氣,冒着香,鍋里一鍋白米飯。今天米價是多少?一百八?

下來一半(路程)了吧?天氣好,風平浪靜。

他們不會結婚,從來沒有想到這個上頭去過。這個鴉片鬼不需要女人,這個女人沒有人要。別看這個鴉片鬼,他要也才不要這個女人!他骨幹肢體毀蝕了,走了樣,可是本來還不錯的,還起原來很有股子瀟灑勁兒。那樣的身段是能欣賞女人的身段,懂得風情的身段。這個女人沒有女人味兒!鴉片鬼老是一段《活捉張三郎》,擠眉瞪眼,伸頭縮脖子,誇張,惡俗,猥褻,下流極了。沒法子。他要抽鴉片。可是要是沒法子不聽,還是寧可聽他吧。他聰明,他用兩枝竹筷子丁丁當當敲一個青花五寸盤子,敲得可是神極了,濺跳灑潑,快慢自如,有聲有勢,活的一樣。他很有點才氣,適於幹這一行的,他懂。那個黑麻子女人拖把胡琴唱「你把那,冤枉事勒歐歐歐歐歐歐……」實在不敢領教。或者,更壞,不知那裡學來的一段《黑風帕》。這個該死的蠢女人!

他們秉賦各異,玩意兒不同,湊不到一起去。

真不大像是——這女孩子配不上他父親,還不錯,不算難看,氣派好,莊靜穩重,不輕浮,現在她接她父親的口唱了。

有熟人懂得各種曲子的要問問他,他們唱的這種叫什麼調子。這其實應當說是一種戲文,用的是代言體,上台彩扮大概不成吧,聲調過於逶迤曼長了。雖是兩人遞接着唱,但並非對口,唱了半天,仍是一個人口吻。全是抒情,沒有情節。事實自《紅樓夢》敷衍而出。黛玉委委屈屈向寶玉傾訴心事。每一段末尾長呼「我的寶哥哥兒來」,可是唱得含蓄低宛,居然並不覺得刺耳。頗有人細細地聽,凝着神,安安靜靜,臉上惻惻的,身體各部鬆弛解放下來,氣息深深,偶然舒一舒胸,長長透一口氣,紙煙灰燒出一長段,跌落在衣襟上,碎了,這才霍然如夢如醒。有人低語:

「他的眼睛——」

「瞎子,雀盲。」

「哦——」

進門站下來的時候就覺得,他的眼睛有點特別,空空落落,不大有光彩,不流動。可是他女兒沒有進來之先他向艙門外望了一眼,他揚頭,樣子不像瞎眼的人。瞎眼人臉上都有一種焦急憤恨,眼角嘴角大都要變形的,雀盲尤其自卑,扭扭捏捏,藏藏躲躲,他沒有,他臉上恬靜平和極了。他應當是生下來就雙眼不通,不會是半途上瞎的。

女孩子唱的還不如他父親——聽是還可以聽。

這段曲子本來跟多數民間流行曲子一樣,除了感傷,剩下就沒有什麼東西了,可是他唱得感傷也感傷,一點都不厲害。唱得深極了,遠極了,素雅極了,醇極了,細運輕輸,不枝不蔓,舒服極了。他唱的時候沒有一處搖擺動幌,臉上都不大變樣子,只有眉眼間略略有點淒愁。像是在深深思念之中,不像在唱——啊不,是在唱,他全身都在低唱,沒有那一處是散渙叛離的。他唱得真低,然而不枯,不弱,聲聲勻調,字字透達,聽得清楚分明極了,每一句,輕輕地拍一板,一段,連拍三四下。女兒所唱,格韻雖較一般為高,但是聽起來薄,松,含糊,嬾嬾的,她是受她父親的影響,摹仿父親而沒有其精華神髓,她儘量壓減洗滌她的嗓音里的野性和俗氣,可是她的生命不能與那個形式蘊合,她年紀究竟輕,而且性格不夠。她不能沉湎,她心不專,她唱,她自己不聽。她沒有想跳出這個生活,她是個老實孩子。老實孩子,但不是沒有一些片片段段的事實足以教她分心,教她不能全神貫注,入乎其中。

她有十七八歲了吧?有囉,可能還要大一點。樣子還不難看。臉寬寬的,鼻子有點塌,眼睛分得很開。搽了一點脂粉,胭脂顏色不好,桃紅的。頭髮修得很齊,梳得光光的,稍為平板了一點,前面一個髮捲於是顯得像個筒子,跟後面頭髮有點不能相連屬。腰身粗粗的,眼前還不要緊,千萬不能再胖。站着能夠穩穩的,腿分得不太開,腳不亂動,上身不扭,然而不僵,就算難得的了。她的態度救了她的相貌不少。她神色間有點疲倦,一種心理的疲倦。她有了人家沒有?一件黑底小紅碎花布棉袍,青鞋,線襪,乾乾淨淨。又是父親了,他們輪着來。她唱得比較少,大概是父親唱兩段,女兒唱一段。

天氣真好,簡直沒有什麼風。船行得穩極了。

誰把茶壺跟茶杯挨近着放,船震,輕輕地磣出瓷的聲音,細細的,像個金鈴子叫。哎呀,叫得有點煩人!心裡不舒服,覺得噁心。好了,平息了,心上一點霉斑。讓它叫去吧,不去管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