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薩爾王 - 第1章

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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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格薩爾王

第一部:神子降生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二部:賽馬稱王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三部雄獅歸天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版權信息

書名:格薩爾王

作者:阿來

出版方:重慶出版集團

出版時間:2009年9月1日

ISBN:9787229009052

版權所有

侵權必究

格薩爾王

第一部:神子降生

第一章

  那時家馬與野馬剛剛分開。

  歷史學家說,家馬與野馬未曾分開是前蒙昧時代,家馬與野馬分開不久是後蒙昧時代。

  歷史學家還說,在絕大多數情形下,「後」時代的人們往往都比「前」時代的人們更感到自己處於恐怖與迷茫之中。

  的確是這樣,後蒙昧時代,人與魔住在下界,神卻已經住在天上去了。儘管他們還常常以各種方式降臨人間,也只是偶一為之罷了。在人與魔的爭鬥中,人總是失敗的一方。神不忍心看人長久而悲慘的失敗。不忍的結果,也就是偶爾派個代表下界幫上一把。大多數時候,忙都能幫上。有時也會越幫越忙。據說,蒙昧時代結束後一百年或者兩百多年後,神就不經常下界了。說來也怪,神不下界,魔也就消失了。也許魔折騰人,只是為了向神挑釁,如果只是欺負軟弱的人,自己都覺得沒什麼勁頭。更通常的說法是,魔從來就沒有離開這個世界。所有人都知道,魔是富於變化的,想變成什麼就能變成什麼。可以變成一個漂亮無比的女人,也可以變成一根正在朽腐,散發着物質腐敗時那種特殊氣息的木樁。

  魔既然想變成什麼就能成為什麼,久而久之,就對種種變化本身感到厭倦了。如此一來,魔就想為什麼一定要變化成那些兇惡的形象呢?於是索性就變成了人的形象。魔變成了人自己。魔與人變成一體。當初,在人神合力的追擊下,魔差一點就無處可逃,就在這關鍵的時候,魔找到了一個好去處,那就是人的內心,藏在那暖供烘的地方,人就沒有辦法了,魔卻隨時隨地可以拱出頭來作弄人一下。這時的人,就以為自己在跟自己鬥爭。迄今為止,歷史學家都對人跟自己鬥爭的結果與未來感到相當悲觀。他們已經寫的書,將要寫的書,如果並未說出什麼真相,至少持之以恆地傳達出來這麼一種悲觀的態度。俗諒說,牲口跑得太遠,就會失去天賜給自己的牧場;話頭不能扯得太遠,否則就回不到故事出發的地方。

  讓我們來到故事出發的地方。

  一個叫做嶺的地方。

  這個名叫嶺,或者叫做嶺噶的地方,如今叫做康巴。更準確地說,過去的「嶺」如今是被一片更為廣大的叫做康巴的大地所環繞。康巴,每一片草原都猶如一隻大鼓,四周平坦如砥,腹部微微隆起,那中央的裡面,仿佛涌動着鼓點的節奏,也仿佛有一顆巨大的心臟在咚咚跳動。而草原四周,被說唱人形容為柵欄的參差雪山,像猛獸列隊奔馳在天邊。

  格薩爾大王從上天下界就降臨在這樣一個適於駿馬驅馳的地方。

  那時,後蒙昧時代已經持續好長時間了。那時,地球上還分成好多不同的世界——不是不同的國,而是不同的世界。那時不是現在,人們不會動不動就說地球是一個村落,到處宣講所有人都在同一個世界。那時的人覺得大地無比廣闊,可以容納下很多個不同的世界。人們並不確切知道除了自己的世界之外,還有沒有別的世界,但總是望着天邊猜想,是不是在天盡頭有另外的世界。這另外的世界要麼更加邪惡,要麼更加富庶。有很多傳說講述或者猜想着那些鄰近或者遙遠的世界。叫做嶺的那個世界在被人傳說,而嶺也在猜度着別的世界。那時的嶺是一個小小的世界,但人們還是願意把族人的聚集地叫做國。其實,那還不是真正的國。當智慧初啟的人們用石頭、木棒、繩索驅使家馬與野馬分開的時候,別的世界已經走出蒙昧世界很久很久了。在那些世界,哲人一邊教誨眾多弟子,一邊進行幽深抽象的思考。他們培育了很多種類的植物種子,他們冶煉金、銀、銅、鐵,以及輕盈的汞和沉重的鉛。那些世界已經是真正的國。從低到高,自上而下,他們把人分出細緻的等級和相應的禮儀。他們樹起雕像,他們紡織麻和絲綢。他們已經把外部的魔都消滅了,也就是說,在另外世界的那些國度中,如果有魔,也已經都潛藏到人內心裡去了。它們讓人們自己跟自己搏鬥。那時,它們就在人的血液里奔竄,發出狺狺的笑聲。

  但在嶺噶,一場人、神、魔大戰的序幕才要拉開。

  也有人說,世界上本來沒有魔。群魔亂舞,魔都是從人內心裡跑出來的。上古之時,本來沒有魔。因為人們想要一個國,於是就要產生首領,首領的大權下還要分出很多小權,所以人有了尊卑;因為人們都想過上富足的日子,於是有了財富的追逐:田地、牧場、宮殿、金錢、珍寶,男人們還想要很多美女,於是就產生了爭鬥,更因為爭鬥的勝負而分出了貴賤。所有這些都是心魔所致。

  嶺噶的情形也是這樣。河流想要溢出本來的河道,衝擊泥土與岩石混雜的河岸,結果是使自己渾濁了。這是一個比方,說嶺噶的人們內心被欲望燃燒時,他們明亮的眼睛就蒙上了不祥的陰影。

  人們認為是一股風把魔鬼從什麼角落裡吹到世間來的,是這股妖風破壞了嶺噶的和平安寧。

  那麼,妖風又是誰吹出來的呢?誰如果提出這樣的問題,人們會感到奇怪。人不能提出那麼多問題,你要是老這麼提出問題,再智慧的聖賢也會變成一個傻瓜。可以問:魔是從哪裡來的?也可以答:妖風吹出來的。但不能再問妖風是誰吹出來的。也就是說,你要看清楚「果」,也可以問問「果」之「因」,但不能因此沒完沒了。總之,妖風一吹起來,晴朗的天空就布滿了陰雲,牧場上的青草在風中枯黃。更可怕的是,善良的人們露出邪惡的面目,再也不能平和友愛。於是,刀兵四起,呼喚征戰與死亡的角號響徹了草原與雪山。

  某一天,眾神出了天宮在虛空里飄來飄去四處遊玩。看到嶺噶上空愁雲四起,神靈們的坐騎,無論獅虎龍馬,掀掀鼻翼都聞到下界湧來哀怨悲苦的味道,有神就嘆道:「有那麼多法子可以對付那些妖魔鬼怪,他們怎麼不懂得用上一個兩個?」

  大神也嘆氣,說:「原來我想,被妖魔逼急了,人會自己想出法子來,但他們想不出來。」在天庭,所有的神都有着具體的形象,唯有這個大神,就是那一切「果」的最後的「因」,沒有形象。大神只是一片氣息,強弱隨意的一種氣息。天上的神都是有門派的,這個大神籠罩在一切門派之上。

  「那就幫幫他們吧。」

  「再等等。」大神說,「我總覺得他們不是想不出法子,而是他們不想法子。」

  「他們為什麼不想……」

  「不要打斷我,我以為他們不想法子是因為一心盼望我派手下去拯救他們。也許再等等,斷了這個念想,他們就會自己想法子了。」

  「那就再等等?」

  「等也是白等,但還是等等吧。」

  他撥開一片雲霧,下界一個聖僧正在向焦慮的人眾宣示教法。這位高僧跋涉了幾千里路,翻越了陡峭雪山,越過了湍急的河流,來到這魔障之區宣示教法。高僧說,那些妖魔都是從人內心釋放出來的,所以,人只要清淨了自己的內心,那麼,這些妖魔也就消遁無蹤了。但是,老百姓怎麼會相信這樣的話呢?那麼凶厲的妖魔怎麼可能是從人內心裡跑到世上去的呢?人怎麼可能從內心裡頭釋放這麼厲害的妖魔來禍害自已呢?那些妖魔出現時,身後跟着黑色的旋風。人的內心哪裡會有那麼巨大的能量?於是,本來滿懷希望來聽高僧宣示鎮魔之法的眾人失望之極,紛紛轉身離去。

  那位高僧也就只好打道回府了。

  眾神在天上看到了這種情景。他們說:「人要神把妖魔消滅在外面。」

  大神就說:「既然如此,只好讓一個懂得鎮妖之法的人先去巡視一番再作區處吧。」

  於是,就從那個高僧返回的國度,另一個有大法力的人出發了。前面那個高僧不要法術,要內心的修持,所以,他一步一步翻越雪山來這個地方,差不多走了整整三年。但這個懂法術的蓮花生大師就不一樣了。他能在光線上有種種幻變。他能把水一樣的光取下一束,像樹枝一樣在手中揮舞。需要快速行動時,他能御光飛翔。於是,轉瞬之間,他就來到了幾條巨大山脈環抱的雄壯高原。他發現自己喜歡這個地方的雄奇景觀。綿長山脈上起伏不絕的群峰像雄獅奔跑,穿插於高原中央的幾條大河清澈浩蕩,河流與山岡之間,湖泊星羅棋布,蔚藍靜謐,寶石一般閃閃發光。偏偏在這樣美麗的地方,人們卻生活得悲苦不堪。蓮花生大師仗着自己高超的法術,一路降妖除魔,在天神指示的嶺噶四水六崗間巡視了一番。他已經穿越了那麼多地方,卻還有更多寬廣的地方未曾抵達;他已經降伏了許多的妖魔,但好像只是誘使了更多的妖魔來到世間,這自然讓他感到非常睏倦。妖魔的數量與法力都遠遠超乎於他的想象。更讓人感到睏倦的情形是,許多地方已經人魔不分了。初步聚集起來的兩三個部落就宣稱是一個國。這些大小不一的國,不是國王墮人了魔道,就是妖魔潛人宮中,成為權傾一時的王臣。大師可以與一個一個的魔鬥法作戰,卻沒有辦法與一個又一個的國作戰。好在,他只是接受了巡視的使命,而不是要他將所有的妖魔消除乾淨,於是,他也就準備轉身復命去了。

  這時,那些對於魔鬼的折磨早都逆來順受的老百姓都在傳說,上天要來拯救他們了。

  好消息非但沒使人們高興起來,反倒惹出了一片悲怨之聲。有嘴不把門的老太婆甚至在嗚嗚哭泣的時候罵了起來:「該死的,他們把我們拋在腦後太久太久了!」

  「你這樣是在罵誰?」

  「我不罵我成為魔鬼士兵的丈夫,我罵忘記了人間苦難的天神!」

  「天哪,積積嘴德吧,怎麼能對神如此不恭呢?」

  「那他為什麼不來拯救我們!」

  這一來,輪到那些譴責她的人怨從心起,大放悲聲。

  妖魔們卻發出狂笑,大開人肉宴席,率先被吃掉的,就是那些傳說了謠言的多嘴多舌的傢伙。因為犯了長舌之罪,在變成宴席上的佳肴前,他們都被剪去了舌頭,他們的鮮血盛在不同的器具里,擺在祭台上,作為獻給許多邪神的供養。妖魔把一些人吃掉了,還有更多的人他們還來不及吃掉。這些還沒有被吃掉的人,沒有了舌頭,他們因為懊悔和痛苦而嗚嗚啼哭。哭聲掠過人們心頭,像一條黑色的悲傷河流。

  不論是什麼樣的人,但凡被這樣的哭聲淹沒過一次,心頭剛剛冒出的希望立即就消失了。望望天空,除了一片片飄蕩不休的沒有根由的雲彩,就是那種幽深而又空洞的藍,可以使憂傷和絕望具有美感的藍。甚至出現了一種有着詩人氣質的人,想要歌唱這種藍。雖然他們不知道,到底是要歌唱天空的藍,還是歌唱心中的絕望。但一經歌唱,憂傷就變得可以忍受,絕望之中好像也沒有絕望。但是,妖魔不准歌唱。他們知道歌唱的力量,害怕這種動了真情的聲音會上達天庭。於是,他們憑空播撒出一連串煙霧一樣的咒語,那種看不見的灰色立即就瀰漫到空氣中,鑽入人們的鼻腔與嗓子。吸人這種看不見的灰色的人都成了被詛咒的人。他們想歌唱,聲帶卻僵死了。他們的喉嚨里只能發出一種聲音,那就是逆來順受的綿羊那種在非常興奮時聽起來也顯得無助的叫聲。

  ——咩!

  ——哞咩!

  這些被詛咒的人發出這樣單調的聲音,卻渾然不覺,他們以為自己還在歌唱。他們像綿羊一樣叫喚着,臉上帶着夢遊般的表情四處遊蕩。這些人叫得累了,會跑去啃食羊都能夠辨認的毒草,然後吐出一堆灰綠色的泡泡,死在水邊,死在路上。妖魔們就用這樣的方式顯示自己的力量。

  對此情景,人們甚至說不上絕望,而是很快就陷人了聽天由命的漠然狀態。一個明顯的標誌就是:他們臉上生動的表情變得死板,他們都不抬頭望天。望天能望出什麼來?總在傳說會有神下凡來,但神就是遲遲不來。既然神都沒有來過,誰又見過神的模樣呢?傳說有人見過,但問遍四周,又沒有一個人親眼見過。其實,也沒有人見過魔。不是沒有魔,而是見到過魔的人都被魔吃掉了。而且,很多魔都化身成了人的形象。他們是高高在上的人,他們自稱國王,或者以國王重臣或寵妃的面目出現於世人面前。所以,人們並不以為世上有妖魔橫行,―只是不巧投生在了苛毒的王與臣的治下罷了。有哲人告訴他們,生於這樣的國度,最明智的對策就是接受現實,接受現實就是接受命運。這樣可能得到一個酬報,那就是下一世可能轉生到一個光明的地方。

  那時候,這樣的哲人就披着長發,待在離村落或王宮相距並不十分遙遠的山洞裡面。他們坐在裡面沉思默想。想象人除了此生,應該還有前世與來生,想象除了自己所居的世界之外,還有很多世界的更大世界該是什麼模樣。這些世界之間隔着高聳的山脈,還是寬廣的海洋?

  他們認為魔鬼是一個必定出現,而且必須要忍受的東西。他們把必須忍受恐怖、痛苦和絕望的生命歷程叫做命運,而人必須聽從命運的安排。

  有了這種哲理的指引,人們已經變得聽天由命了。

  就是在這麼一種情形下,蓮花生大師轉身踏上了歸程,準備把巡察看到的結果向上天復命。

  路上,他不斷遇見人:農夫、牧羊人、木匠、陶匠,甚至巫師腳步匆匆地超過他,看他們僵硬而相似的笑容,看他們木偶一般的步伐,大師知道,這些人都聽到了魔鬼的召喚。他搖晃那些人的肩膀,大聲提醒他們轉身回到自己所來的地方,但沒有人聽從他的勸告。剛來到這片土地的時候,他一定會抽身和魔鬼們大戰一場。但這是回去復命的時候,他已經相當睏倦了。他知道自己不能戰勝所有的魔鬼。況且這些經過他大聲提醒的人,並不因此就覺醒過來。於是,他對自己說了那句後來流傳很廣,而且,一千多年後傳播更廣、認同更多的話。

  他對自已說:「眼不見為淨。」

  他的全句話是:「眼不見為淨,我還是離開大路吧。」

  於是他穿過一些鈎刺堅硬的棘叢去到隱秘的小路上去。倦怠的心情使他都忘了自己是個有法術的人,這才使他在避開大路的時候,硬生生地從棘叢中穿過,而忘了念動最簡單的護身咒語。結果,他袒裸的雙臂被刺出了鮮血。這使他有點憤怒。他的憤怒本身就是一種力量,從他身體裡一波波盪出,使那些棘叢都在他面前倒伏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