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 - 第1章

阿來



目錄

看見

《大地深處的詠嘆-游思集》

德格:土司傳奇

《龔埡:千年城堡的廢墟》

《金沙江邊的兵器部落》

《格薩爾故鄉:阿須草原》

《青藏線,不是新經驗,也不是新話題》

《火車穿越的身與心》

《政經之外的文化》

《遠望玉樹》

《成功,在高曠荒原上突然闖入的詞》

《大地的語言》

《非主流的青銅》

《草,草根,及其他》

《香矛的矛,局台的台》

《哈爾濱訪雪記》

《走向海洋》

《被機器所審視》

《以為麻醉劑能讓我飛起來》

《錯過了蠟梅的花期》

《我只看到一個矛盾的孔子》

《善的簡單于惡的複雜》

《不是解構,不是背離,是新可能》

《道德的還是理想的--關於故鄉,而且不只是關於故鄉》

《三思阿凡達》

《穿行於異質文化之間》

《不同的現實,共同的將來》

《人是出發點,也是目的地》

《沒有一種固定不變的民族文化》

《我只感到世界撲面而來》

《文學表達的民間資源》

《民間傳統幫主我們復活想象》

《漢語:多元文化共建的公共語言》

《落不定的坐埃——《塵埃落定》後記》

《在詩歌與小說之間----散文集《就這樣日益豐盈》後記》

《嘉絨大地給我的精神洗禮》

《文學延展的生命空間》

《音樂與詩歌,我的早年。》

《空山》三記

《流水賬》

小說《格薩爾王》再版後記

版權信息

書名:看見

作者:阿來

出版方: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1年7月1日

ISBN:9787540449889

版權所有

侵權必究

看見

  把這兩三年來值得一收的文章集中起來,集一本書,是做編輯的朋友馬小兵的主意。書名也是他起的。我把這些文章打了包電郵給他,以為就算完事了,但他堅持要我寫一篇叫做「序」的文字。第一次,我沒有回他的短信,後來一起吃飯,他又當面說過一次。我大約是含糊地點過頭的。但還是一直拖下來,直到今天,又來了短信。

  只好放下手裡別的工作——很煩惱人的電影劇本,來作這篇序言。

  想了半天,也只好把這篇序叫做「看見」。

  同時一直想:什麼是「看見」?又如何「看見」?

  這個問題所以成為一個問題,是因為這個時代。

  這個一切事物都有多種媒體爭先呈現的時代,對個體來講永遠信息過量的時代。個體的人在這樣一種境況下,所有的「看見」,都可能是被動的,匆忙的,看見過後又迅速遺忘的。走動到四面八方,看到那麼多人用卡片機,用手機不斷拍照時,我總是想,人們試圖用留下圖像的方式抵抗遺忘。某一天,他們打開電子文檔,會說:瞧,我去過這個地方;瞧,我和這個人幹過些什麼。這也相當於說,瞧啊,我也看見過這個世界!

  我也喜歡玩照相機,喜歡通過不同功能的鏡頭去「看見」。但不是為了保存記憶,而是試圖看見與肉眼所見不太相同的事物如何呈現。

  我希望自己的「看見」是經過自己主動選擇的。而所有經歷過,打量過,思慮過的生活與事物,要很老派地在自己的記憶庫中儲藏,在自己的情感中發酵。一切經歷,打量和思慮的所有意味,要像一頭反芻動物一樣,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從記憶庫中打榜出來細細咀嚼。

  電視裡正在播一部紀錄片《太陽系的奇蹟》。我想,人所具有的主動看見並思量的能力,正是太陽系最大的奇蹟。所以,有理由堅持不把「看見」變成消費時代的一種被動行為。

  風景不是由旅行指南所指定。

  書的意義不是由出版商所推銷。

  美,不是由時尚發布會所推薦。

  大千世界,要自己發現。

  更進一步說,消費時代的被「看見」還有一個巨大的缺失,那就是缺乏內省。內容提供商提供的「看見」實在是太多太多了。他們提供材料的同時,也指出意義之所在。於是,個人和個人的思慮被無情淹沒。所以,我的「看見」,更多的時候是要看見自己。所謂「反求諸已」,不止具有道德意義,更是觀察這個世界與個體關係的一種有效方法。

  看得見自己的人,才有可能看見世界。

  這個集子裡的支章,正是近年來,我自己努力看見世界和看見自己的一個記錄。

  我願意樂此不疲地繼續這種關於「看見」的記錄。

《大地深處的詠嘆-游思集》

  拜血中的因子所賜,我還是一個自然之子,更願意自己旅行的目的地,是寬廣而充滿生機的自然景觀:土地、群山、大海、高原、島媽,一片樹、一叢草、一簇花。更願意像一個初民面對自然最原初的啟示,領受自然的美感。

  王啊,今天我要把你的故事還給你,我要走出

  你的故事了。這是一個小說家的宿命,從一個故事向另一個故事漂泊。

  總攝大地的雪山

  我在小說《格薩爾王》中,如此描寫了康巴這片大荒之野:

  康巴,每一片草原都猶如一隻大鼓,四周平坦如砥,腹部微微隆起,那中央的裡面,仿佛涌動着鼓點的節奏,也仿佛有一顆巨大的心臟在咚咚跳動。而草原四周,被說唱人形容為柵欄的參差雪山,像猛獸列隊奔馳在天邊。

  躺在一片草原中央,周圍流雲飄拂,心跳與大地的起伏契合了,因此,由於共同節律而產生出某種讓人自感偉大的幻覺。站起身來,準備繼續深入時,剛才還自感偉岸的人立時就四顧茫然。往前是寬廣的草原,往後是來路,往左,是某一條河和河岸邊寬闊的沼澤帶,往右,草原的邊緣出現了一個峽口,大地俯衝而下。來到峽口邊緣,看見河流曲折穿行於森林與草甸之間。河流迅速壯大,峽谷越發幽深開闊,從遊牧的草原上,看到了峽谷中的人煙,看到農耕的田野與村莊漸次出現。

  這是我在青藏高原無休止的旅行中常常出現的情形,身後是那頂過了一夜還未及收拾的帳篷。風在吹,築巢於淺草叢中的雲雀乘風把小小的身子和尖厲的叫聲直射向天空。其實,要重新拾回方向感很簡單,只需回到山下,回到停在某一公路邊的汽車旁,取出一本地圖,公路就是地圖上縱橫曲折的紅色線條。

  但除了這種抽象的方位感,我需要來自大地的切實的指引。

  因此,要去尋找一座巍然挺立的雪山。

  康巴大地,唯有一座雪山能將周圍的大地匯集起來,成為一個具有召喚性的高地。作為這片大地宿命的跋涉者,向着雪山靠近的本能是無從拒絕的。於是,從海拔3000多米的草原逆一條溪流而上。4000米左右是各色杜鵑盛開的夏天。再往上,山勢越發陡峭,流石灘閃耀着刺眼的金屬光澤,風毛菊屬和景天屬的植物在最短暫的東南季風中綻放。巨大的礫石灘下面,看不見的水在大聲喧譁。由此知道,更高處的峭壁上,冰川與積雪在融化。從來沒想要做登山家,也不想跟身體為難,只想上到5000多米的高度,去極目四望。在好些地區,這就是總攝四方的最高處。但在康巴,那些有名的雪山都是大傢伙,海拔往往在6000米以上,僅在我追蹤格薩爾蹤跡的路上,從東南向西北,就一路聳立着木雅貢嗄、亞拉、措拉(雀兒山),再往西北而去,視野盡頭,是黃河縈繞的阿尼瑪卿。那我就上到相當於這些高峰的肩頭那個位置。地圖上標註的海拔總是這些山的最高處,而從古到今,不要說是人,就是高飛的鷹,也並不總是從最高處翻越。後來,總要發明什麼的人發明了登山,才使很多人有了登頂的欲望。古往今來,路人只是從兩峰之間的山□,或者從山峰的肩頭越過某一座山。

  在我,靠近一座雪山,不僅是路過,更是為了切實感受康巴大地的地理。特別是當我進行重述英雄史詩《格薩爾王傳》的寫作時,更需要熟悉其中一些雪山。因為這神話傳奇產生的時候,大地上還沒有地圖所標示的那些道路,甚至也沒有地圖。在藏族人傳統的表述中,康巴地區是「四水六崗」。「六崗」就是高原上六座雪山所總領的更高地,是奔涌大地的匯集,人們矚望的中心,更是上古時代就已經出現在人心靈之中的山神的居所。英雄格薩爾的故事產生的時候,古代的人們就這樣感知大地。

  因此,我必須要靠近這些雪山。

  追尋格薩爾故事的蹤跡,真正要靠近的就是措拉(雀兒山)。但到真的進入這個故事,真實的地理就顯得虛幻迷離了。

  光影變幻的高原湖:玉隆拉措

  從成都西行,走國道318線,過康定,越折多山口,川藏線分為南北兩路。

  我上北路——國道317線,一路上可以遙望兩座有出世之美的晶瑩雪峰。一座是號稱蜀山之王的木雅貢嗄,一座是四周環繞着如今丹巴、康定和道學三縣上萬平方公里峽谷與草原的亞拉雪山。要在過去的旅行中,我早已停留下來了。但現在,我緊踩油門,只是從車窗里向外瞭望幾眼。近三年來的目的地還在幾百公里之外,是格薩爾的故事流傳最盛,也是史詩中主人公誕生的地方:德格。被措拉雪山總攝的德格。

  —天半後,終於到達了德格的門戶,海拔3880米的小鎮瑪尼干戈。在加油站旁邊的小飯館吃完午餐,就可以遙望那座雪山了。這裡,道路再次分岔,往西北,是格薩爾的出生地阿須草原。我並不急着就去故事的起始之地,我要在外圍地帶徘棲一番,多感受些氣氛。一個尋找故事的人想體驗一番被故事所撩撥的感覺。

  而心緒真的就被撩撥了。

  如果說神山是雄性的,那麼總是出現在雪山下方,由冰川融水所滋養的湖泊就是陰性的。出瑪尼干戈鎮幾公里,剛剛望見雪山晶瑩的峰頂和飛懸在峭壁上的冰川,那面名叫玉隆拉措的湖就出現了。「措」在藏語裡是陰性的,是湖泊的意思,也是女人名字里常用的一個詞。這個湖還有一個漢語的名字:新路海(新道路邊的海子?)。春夏時節,湖水並不十分清澈,融雪水帶來的礦物質使湖水顯出淡淡的天青色。湖岸上站立着柏樹與雲杉,雲影停在湖中如在沉思。如果起一陣微風,花香蕩漾起來,波光立時讓一切明晰的影像失去輪廓。安靜的湖頃刻間就紛亂起來,顯出魅惑的一面。

  故事裡,這個湖是和格薩爾的愛妻珠牡聯繫在一起的。珠牡,據說是整個嶺國最美麗的女子。故事裡的男主人公剛剛出生,她就是令嶺國眾英雄垂涎的姑娘了。後來,格薩爾經歷諸多磨難登上嶺國王位,珠牡姑娘依然保持着青春,這才和另外十二個美女同時嫁給了年輕的國王。故事裡,美麗的女人往往也是善良的。自古到今,傳說故事的人們會無視現實中外在的美貌與內在的心靈之美常常相互分離的事實,總給漂亮的女人以美麗的心靈,或者說,給善良的女人以美麗的外貌。這或者是出於對美麗女人的崇拜,我更以為可能出於對心靈美好卻容貌平凡的女子們的慈悲。

  僅僅是這樣的話,故事裡的女主角還不夠生動。

  為了讓故事生動,從古到今,講故事的人已經發展出很多套路。在措拉雪山的冰川還很低很低,冰舌可能直接就伸入湖中的時候,那些講故事的人們就知道這些伎倆了。於是,故事裡那個常在這個漂亮湖泊里沐浴的珠牡,就常常面臨着種種誘惑而抗拒着,也動搖着,身不由己。她曾親自動身前去迎接格薩爾回來參加賽馬大會和叔父爭奪嶺國王位。就在這樣嚴肅的時刻,在去完成重要使命的路上,她就被路遇的印度王子弄得芳心激盪,因為「王子的眼窩仿佛幽深的水潭」。

  這種軟弱讓故事中的女人複雜起來。

  珠牡也常常被嫉妒所折磨。如果不是這樣,她的姐妹王妃梅薩不會被魔王擄去。珠牡自己也不會被出賣給北方霍爾國的白帳王。在有些格薩爾故事的版本里,珠牡被擄後被白帳王強做夫妻的一幕真是活色生香。珠牡不從,但不是誓死不從,只是千方百計逃避被白帳王強占身體。這個有些神通的女人千變萬化,化成種種動物與物件。但萬物生生相剋,那白帳王神通更勝一籌,自然就能變幻成能降服珠牡所變動物或物件。不覺間,帶着悲憤之氣的故事變成了男女徵逐的遊戲,而且這遊戲還頗具情色意味。珠牡最後變幻成一枚針,便於藏匿,鋒利扎人又不傷性命。好個白帳王,搖身一變,成了一根線,一根逶迤婉轉的線。線要穿過針,針要躲避線。纏繞,跳躍,躲閃,5盍碰……終於那根堅硬的針卻被柔軟的線所穿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