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斯特短篇小說集 - 第1章

愛德華·摩根·福斯特(E.M.福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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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權信息

書名:福斯特短篇小說集

作者:[英]E·M·福斯特

ISBN:9787532772193

譯者:谷啟楠

責任編輯:宋玲

產品經理:邵明鑑

序言

這些幻想小說是我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前的不同日期寫下的,代表了我迄今為止在一個特定方面的成績。自那時以來發生了許多事:

交通秩序混亂、地圖疆界變更和精神領域疆界變更、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第三次世界大戰在醞釀,因此今天的幻想小說趨向於退卻或隱蔽,或出於對原子彈的尊重而變得悲觀。喜歡捕捉她的人可以在這裡的開闊地里捕捉到她。她掠過意大利和英國的假日風景,或無緣無故地飛向未來的國度。她或者他。因為幻想小說雖然常常是女性,但有時也像男人,甚至起到常給眾神做小事的赫耳墨斯[1]的作用——傳令神、搗毀機器者、指引靈魂走向不太可怕的來世的嚮導。

本書的開篇《驚恐記》是我創作的第一個短篇小說,我還清楚地記得當時的相關情景。我從劍橋大學——就是我剛剛回到的這所大學——畢業後,去國外遊歷了一年。我想是在一九○二年的五月吧,我在拉韋洛鎮附近散步。我坐在一個山谷里,那裡的地勢比小鎮高出幾英里。突然間,故事的第一部分湧上我的心頭,仿佛它一直在那裡等我。我認為這是個完整的故事,回到旅館後便立即把它寫了出來。可是它似乎還沒有完,幾天以後我又增寫,直到故事增加到三倍長度;正如現在印出來的這樣。這兩個過程中的第一個過程——操控主題(仿佛它是個蟻冢)——很少發生。第二年我在希臘又這樣做了,《離開科羅諾斯的路》的整個故事就掛在奧林匹亞附近的一棵空心樹上,等着我去摘取。第三次是在康沃爾郡的魴魚頭陸岬,我又這樣做了,或者說試着做了。在那裡,一個故事又以同樣的方式碰上了我,由於《驚恐記》和《離開科羅諾斯的路》都已出版並受到讚賞,我就抓住了那個故事,想把它寫成一個名篇。那是關於一個落水男子被漁民搭救後不知如何報答的故事。你的生命值多少錢?值五英鎊?值五千英鎊?他最後什麼都沒給漁民,他生活在他們中間,備遭怨恨和鄙視。當這個主題朝我湧來時,我把手伸進錢包,掏出一枚一英鎊的金幣——當時還有那種金幣——把它塞進一個皇家救生艇機構的募捐箱裡,那募捐箱就豎立在魴魚頭陸岬上,是為應對這類情況而設的。我完全出得起錢。我肯定會把那些錢再賺回來。風平浪靜的大海、我的主人公將要抓住並踉蹌爬上的那塊浸沒在水中的扁石、救援他的漁民跑出的那個村莊——我輕鬆地寫出了這一切,剩下的事就是虛構出他的妻子——一個通情達理的女人。這篇叫做《岩石》的小說運氣不佳,徹底失敗了。沒有一個編輯願意讀它。我的靈感雖然真誠,但毫無價值。此後我再也不操控主題了。

我的長篇小說《最漫長的旅行》確實取材於我遇到的某個特定地點的總體氛圍,但因其方式是間接而複雜的,在這裡不予考慮。特定地點的總體氛圍直接給我靈感只有三次,在第三次時,它讓我失去了一枚一英鎊金幣。我通常根據自己的論點和回憶來寫作,或者根據鋼筆的運動來寫作,不同的方法並不一定產生不和諧的效果。如果讀者把《驚恐記》的第一部分(在這部分中我要求自己琢磨後面會發生什麼)與其後兩部分做個比較,我想他不會注意到一個新的領域已經跳入情節之中。一個作家所具有的各種能力,包括寶貴的虛構能力,確實如此一致地謀劃創作活動,時常共同創造出平滑的表面,一種能力在這個地方加上一個詞,另一種能力在那個地方再加一個詞。

對於其他幾篇小說,我無須多加評論。《機器停轉》是對威爾斯[2]早期小說中的世界做出的反應。《永恆的瞬間》講的差不多是對上帝要誠實的故事,但它是對科爾蒂納丹佩佐城[3]的反思。至於《意義》一篇,剛發表時我的布盧姆斯伯里團體[4]的朋友們很不喜歡。「究竟什麼是意義?」他們冷淡地問,我也不知如何答覆。

這些故事最早是分兩冊出版的。第一冊的標題用的是《天國公共馬車》的篇名,題獻辭是「紀念《獨立評論》雜誌」。《獨立評論》為月刊,由幾位最早鼓勵我寫作的朋友組成的編輯部運作;另一位朋友羅傑·弗賴[5]設計了封面和扉頁。第二冊過了很多年後才出版。它的標題是《永恆的瞬間》,我的題獻辭是「權且獻給T.

E.

」。T.

E.

就是「阿拉伯的勞倫斯」[6]。

現在這些小說收在一個集子裡出版了,並且飄洋過海去了它們從來沒有預見過的世界,我還有必要重寫題獻詞嗎?也許有,也許有必要題獻給一位神祇。赫耳墨斯這位靈魂引領者已經自我推薦了,我開始寫這篇序言時他就來到了我的心裡。無論如何,他能夠站在船頭,觀察正在分崩離析的海洋。

E·M·福斯特

1947年於劍橋

(E.M.

Forster:Collected

Short

Stories,

1947,

Penguin

Books

2002)

[1]

希臘神話中眾天神的僕從和使者。

[2]

H·G·威爾斯(1866—1946),英國小說家、社會批評家,著有《時間機器》(1895)和《星際戰爭》(1898)等科學幻想小說。

[3]

意大利南部威尼托區的旅遊城鎮。

[4]

指1907至1930年間經常在英國倫敦的布盧姆斯伯里區的克萊夫·貝爾和瓦尼薩·貝爾夫婦家裡以及瓦尼薩的兄妹艾德里安·斯蒂芬和弗吉尼亞·斯蒂芬(即弗吉尼亞·伍爾夫)家裡聚會的一些英國作家、哲學家和藝術家。

[5]

羅傑·弗賴(1866—1934),英國畫家,以美術評論著稱。

[6]

T.

E.即Thomas

Edward

Lawrence(1888—1935),英軍諜報員、作家,因其在阿拉伯國家的傳奇經歷而被稱為「阿拉伯的勞倫斯」。

驚恐記

樹籬的另一邊

天國公共馬車

另類王國

助理牧師的朋友

離開科羅諾斯的路

機器停轉

意義

安德魯斯先生

協作

塞壬的故事

永恆的瞬間

驚恐記



尤斯塔斯的職業生涯——如果可以稱之為職業生涯的話——肯定是從那天下午他在地勢高於拉韋洛鎮[1]的栗樹林時開始的。我同時承認,我是一個頭腦簡單的普通人,不會佯裝有文采。儘管如此,我還是要誇讚自己,我很會講述事情,從來不言過其實,因此我決定客觀地講一講發生在八年前的幾件不尋常的事。

拉韋洛鎮是個令人愉快的地方,有一家令人愉快的小旅館,我們在那裡遇見了幾個很有趣的人。兩位姓魯賓遜的女士帶着侄子尤斯塔斯已在那裡住了六個星期,尤斯塔斯當時是個大約十四歲的少年。桑德巴赫先生也在那裡住了些日子。他曾在英格蘭北部做助理牧師,由於身體不好被迫辭職。在拉韋洛鎮康復期間,他接手管教尤斯塔斯——這種教育存在可悲的缺陷——並且全力幫助他做準備,好讓他適應我國一所著名公學的要求。住在小旅館的還有萊蘭先生,他是個自詡的畫家。最後,還有和善的斯卡費蒂太太和會講英語的和善的侍者伊馬努埃萊——但在我談及的那段時間裡,伊馬努埃萊外出看望生病的父親去了。

我和妻子及兩個女兒加入了這個社交小圈子;我冒昧地認為,我們還是受歡迎的。這些人我多數都喜歡,只討厭兩個人。他們是畫家萊蘭和魯賓遜女士的侄子尤斯塔斯。

萊蘭不過是自負、令人厭惡而已,這些特點我將在故事中詳細說明,這裡無須贅述。可是尤斯塔斯卻不同,他讓人反感極了,簡直無法形容。

我平素喜歡男孩子,自然會表現出友善。我和兩個女兒提出要帶尤斯塔斯出去——「不去,散步太辛苦。」後來我叫他過來下海游泳——「不行,他不會游泳。」

「每一個英國男孩都應該會游泳,」我說,「我來教你。」

「嘿,親愛的尤斯塔斯,」魯賓遜女士說,「你的機會來了。」

可是他說他怕水!——一個男孩竟然害怕!——當然啦,我沒再說什麼。

如果他真是個勤奮孩子,我倒不那麼在意,可是他既不好好玩,又不好好學習。他最喜歡乾的就是懶散地坐在台地的椅子上,或者彎着腰、拖着腳、蹚着土沿着公路閒逛。當然啦,他面色蒼白,胸部收縮,肌肉不發達。他的兩個姑姑認為他體質太弱;其實他真正需要的是紀律的約束。

在那難忘的一天,我們大家安排好要上山去栗樹林裡野餐——我說「大家」,不包括詹妮特,她留了下來,打算完成一幅描繪拉韋洛天主教堂的水彩畫——我得說,她的努力成效不大。

我拉拉雜雜地講了這麼多無關緊要的細節,是因為我無法把它們和那天的經歷分開,也無法把它們和野餐時的談話分開:這一切都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了。我們爬山幾小時之後,把馱着兩位魯賓遜女士和我妻子上山的毛驢留下來,大家一起攀爬,登上了山谷的最高處——我現在得知,那山谷的正式名稱是「卡羅索噴泉山谷」。

在那天之前,以及從那天到現在,我遊覽過很多風景優美的地方,但我發現,哪裡都不如這個地方讓我如此快樂。這個山谷的盡頭是一個巨大的空谷,形狀像茶杯,四周都是陡峭的小山,有多條溝壑從那些小山延伸進空谷,呈放射狀。山谷、溝壑以及劃分溝壑的山脊都覆蓋着枝繁葉茂的栗子樹,因此總的看起來那裡的地貌就像一隻大綠手,有很多手指頭,手心向上,正痙攣地抓撓,要把我們控制住。往山谷下方眺望,我們能看見拉韋洛鎮和大海,但那不過是另一世界的唯一跡象罷了。

「啊,多可愛的地方呀,」我的女兒蘿斯說。「把它畫成油畫會多美呀!」

「是啊,」桑德巴赫先生說。「很多歐洲著名畫廊要是能掛上一幅只有這風景十分之一美的畫,都會引為驕傲的。」

「正相反,」萊蘭說,「要是把這風景給畫下來,會是一幅很糟糕的畫。這風景根本就不能入畫。」

「那為什麼呢?」蘿斯問,她對萊蘭表現出過分的尊敬。

「你看,」萊蘭回答,「首先,在天空的襯托下,這座小山的線條過於垂直。我需要打破它,做些變化。還有,從我們站的地方看,整個景觀不成比例。再有,整體色彩很單調,很刺眼。」

「我不懂繪畫,」我插嘴說,「我也不裝懂,可是我看見美的東西就知道什麼是美,我對這兒的風景就很滿意。」

「是啊,誰能不滿意呢!」年長些的魯賓遜女士說。桑德巴赫先生也這樣說。

「哎呀!」萊蘭說,「對於大自然,畫家和攝影者各有各的觀點,你們把兩種觀點混淆了。」

可憐的蘿斯正帶着照相機,因此我認為萊蘭說這話太不禮貌了。我不想讓大家不高興,所以只好走到一邊去幫我妻子和瑪麗·魯賓遜女士擺上午餐食品——這飯食可不怎麼樣。

「親愛的尤斯塔斯,」瑪麗姑姑說,「到這兒來給我們幫幫忙。」

那天早晨尤斯塔斯情緒特別不好。一開始他就像往常那樣不願意來,而他的兩個姑姑差一點就同意他留在旅館裡給詹妮特添亂。可是我徵得她們的同意跟他談了談,我直截了當地談了體育鍛煉問題;結果他來了,可是比平時更沉默寡言,情緒更差。

他不善於服從別人。他總是質疑每一個命令,即便執行,嘴裡也嘟嘟囔囔。我要是有兒子,一定要他立即愉快地服從命令。

「我——來了——瑪麗——姑姑,」尤斯塔斯終於回答了。他磨磨蹭蹭地砍下一根樹枝做口哨,故意等我們幹完活兒才過來。

「好啊,好啊,先生!」我說,「你終於溜達過來了,享受我們的勞動成果來了。」他嘆了口氣,因為他受不了別人的責備。瑪麗女士不大明智,不顧我的一再阻攔,一定要給他一塊雞翅。我記得,我當時想,我們大家在這兒不是享受陽光、空氣和樹林,而是為一個被寵壞的男孩該吃什麼爭吵不休,一剎那間我惱火極了。

可是午飯後尤斯塔斯就不那麼顯眼了。他躲到一棵樹旁邊,開始剝掉口哨上的樹皮。我看見他有事可干,哪怕只是一會兒,也感到欣慰。我們半坐半躺,悠閒而懶散[2]。

跟我們北方的粗壯栗子樹比起來,那些南方的可愛栗子樹就像身體瘦弱的小青年。可是它們用一種非常賞心悅目的方式覆蓋着山巒和山谷的輪廓線;由它們構成的屏障只有兩個缺口,即兩塊林間空地,我們就坐在其中一塊上。

因為這裡的幾棵樹被砍掉了,萊蘭突然譴責起林地主人來了。

「大自然失去了一切詩意,」他喊道,「她的湖泊和沼澤被吸乾了,她的海洋被大壩圈占了,她的樹林被砍伐了。無論走到哪兒,我們都看到蠻荒在擴展。」

我有一些房地產工作經驗,於是回應說,砍伐很有必要,可以讓大些的樹長得壯。再說,不讓林地主人從自己的土地獲益,實在沒有道理。

「如果你只注重風景的商業價值,你可能對林地主人的活動感到高興。可是在我看來,『樹木可以變成現錢』這個想法本身就讓人厭惡。」

我和氣地說:「我們沒有理由因為大自然賜予的東西有價值而鄙視它們。」

這話沒有讓他住嘴。「那不重要,」他繼續說,「我們大家骨子裡都是粗俗的,無法改變。我自己也不例外。就是因為我們,海中仙女涅瑞伊德絲姐妹[3]離開了海洋,山嶽女神俄瑞阿德斯[4]也離開了山嶽,森林再也不給潘神[5]遮風擋雨了,這是我們的恥辱。」

「潘神!」桑德巴赫先生喊道,他那柔和悅耳的聲音在山谷里迴響,仿佛整個山谷是一座綠色大教堂,「潘神死了,所以樹林不再為他遮風擋雨了。」他講了一個很吸引人的故事:耶穌誕生的時候,在附近海上航行的船員曾三次聽見一個響亮的聲音喊:「偉大的潘神死了。」[6]

「是啊,偉大的潘神死了,」萊蘭說。他沉湎於這種虛幻的感傷之中,有藝術氣質的人總喜歡這樣。他的雪茄煙熄滅了,只得問我要火柴。

「多有意思啊,」蘿斯說。「真希望我學過一些古代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