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女劍 - 第1章

金庸

越女劍


第一章

「請!」「請!」

兩名劍士各自倒轉劍尖,右手握劍柄,左手搭於右手手背,躬身行禮。

兩人身子尚未站直,變然間白光閃動,跟着錚的一聲響,雙劍相交,兩人各退一步。旁觀眾人都是「咦」的一聲輕呼。

青衣劍士連劈三劍,錦衫劍士一一格開。青衣劍士一聲叱喝,長劍從左上角直劃而下,勢勁力急。錦衫劍士身手矯捷,向後躍開,避過了這劍。他左足剛着地,身子跟着彈起,刷刷兩劍,向對手攻去。青衣劍士凝立不動,嘴角邊微微冷笑,長劍輕擺,擋開來劍。

錦衫劍士突然發足疾奔,繞着青衣劍士的溜溜的轉動,腳下越來越快。青衣劍士凝視敵手長劍劍尖,敵劍一動,便揮劍擊落。錦衫劍士忽而左轉,忽而右轉,身法變幻不定。青衣劍士給他轉得腦子微感暈眩,喝道:「你是比劍,還是逃命?」刷刷兩劍,直削過去。但錦衫劍士奔轉甚急,劍到之時,人已離開,敵劍劍鋒總是和他身子差了尺許。

青衣劍士回劍側身,右腿微蹲,錦衫劍士看出破綻,挺劍向他左肩疾刺。不料青衣劍士這一蹲乃是誘招,長劍突然圈轉,直取敵人咽喉,勢道勁急無倫。錦衫劍士大駭之下,長劍脫手,向敵人心窩激射過去。這是無可奈何中同歸於盡的打法,敵人若是繼續進擊,心窩必定中劍。當此情勢,對方自須收劍擋格,自己便可擺脫這無可挽救的絕境。

不料青衣劍士竟不擋架閃避,手腕抖動,噗的一聲,劍尖刺入了錦衫劍士的咽喉。跟着當的一響,擲來的長劍刺中了他胸膛,長劍落地。青衣劍士嘿嘿一笑,收劍退立,原來他衣內胸口藏着一面護心鐵鏡,劍尖雖是刺中,卻是絲毫無傷。那錦衫劍士喉頭鮮血激噴,身子在地下不住扭曲。當下便有從者過來抬開屍首,抹去地下血跡。

青衣劍士還劍入鞘,跨前兩步,躬身向北首高坐於錦披大椅中的一位王者行禮。

那王者身披紫袍,形貌拙異,頭頸甚長,嘴尖如鳥,微微一笑,嘶聲道:「壯士劍法精妙,賜金十斤。」青衣劍士右膝跪下,躬身說道:「謝賞!」那王者左手一揮,他右首一名高高瘦瘦、四十來歲的官員喝道:「吳越劍士,二次比試!」

東首錦衫劍士隊中走出一條身材魁梧的漢子,手提大劍。這劍長逾五尺,劍身極厚,顯然份量甚重。西首走出一名青衣劍士,中等身材,臉上儘是劍疤,東一道、西一道,少說也有十二三道,一張臉已無復人形,足見身經百戰,不知已和人比過多少次劍了。二人先向王者屈膝致敬,然後轉過身來,相向而立,躬身行禮。

青衣劍士站直身子,臉露獰笑。他一張臉本已十分醜陋,這麼一笑,更顯得說不出的難看。錦衫劍士見了他如鬼似魅的模樣,不由得機伶伶打個冷戰,波的一聲,吐了口長氣,慢慢伸過左手,搭住劍柄。

青衣劍士突然一聲狂叫,聲如狼嗥,挺劍向對手急刺過去,錦衫劍士也是縱聲大喝,提起大劍,對着他當頭劈落。青衣劍士斜身閃開,長劍自左而右橫削過去。那錦衫劍士雙手使劍,一柄大劍舞得呼呼作響。這大劍少說也有五十來斤重,但他招數仍是迅捷之極。

兩人一搭上手,頃刻間拆了三十來招,青衣劍士被他沉重的劍力壓得不住倒退。站在大殿西首的五十餘名錦衫劍士人人臉有喜色,眼見這場比試是贏定了。

只聽得錦衫劍士一聲大喝,聲若雷震,大劍橫掃過去。青衣劍士避無可避,提長劍奮力擋格。當的一聲響,雙劍相交,半截大劍飛了出去,原來青衣劍士手中長劍鋒利無比,竟將大劍斬為兩截,那利劍跟着直劃而下,將錦衫劍士自咽喉而至小腹,劃了一道兩尺來長的口子。錦衫劍士連聲狂吼,撲倒在地。青衣劍士向地下魁梧的身形凝視片刻,這才還劍入鞘,屈膝向王者行禮,臉上掩不住得意之色。

王者身旁一位官員道:「壯士劍利術精,大王賜金十斤。」青衣劍士稱謝退開。

西首一列排着八名青衣劍士,與對面五十餘名錦衫劍士相比,眾寡之數甚是懸殊。

那官員緩緩說道:「吳越劍士,三次比劍!」兩隊劍士隊中各走出一人,向王者行禮後相向而立。突然間青光耀眼,眾人均覺寒氣襲體。但見那青衣劍士手中一柄三尺長劍不住顫動,便如一根閃閃發出絲光的緞帶。那官員贊道:「好劍!」青衣劍士微微躬身為禮,謝他稱讚。那官員道:「單打獨鬥已看了兩場,這次兩個對兩個!」

錦衫劍士隊中一人應聲而出,拔劍出鞘。那劍明亮如秋水,也是一口利器。青衣劍士隊中又出來一人。四人向王者行過禮後,相互行禮,跟着劍光閃爍,鬥了起來。這二對二的比劍,同夥劍士互相照應配合。數合之後,嗤的一聲,一名錦衫劍士手中長劍竟被敵手削斷。這人極是悍勇,提着半截斷劍,飛身向敵人撲去。那青衣劍士長劍閃處,嗤的一聲響,將他右臂齊肩削落,跟着補上一劍,刺中他的心窩。

另外二人兀自纏鬥不休,得勝的青衣劍士窺伺在旁,突然間長劍遞出,嗤的一聲,又將錦衫劍士手中長劍削斷。另一人長劍中宮直進,自敵手胸膛貫入,背心穿出。

那王者呵呵大笑,拍手說道:「好劍,好劍法!賞酒,賞金!咱們再來瞧一場四個對四個的比試。」

兩邊隊中各出四人,行過禮後,出劍相鬥。錦衫劍士連輸三場,死了四人,這時下場的四人狠命相撲,說什麼也要贏回一場。只見兩名青衣劍士分從左右夾擊一名錦衫劍士。餘下三名錦衫劍士上前邀戰,卻給兩名青衣劍士挺劍擋住。這兩名青衣劍士取的純是守勢,招數嚴密,竟一招也不還擊,卻令三名錦衫劍士無法過去相援同伴,餘下兩名青衣劍士以二對一,十餘招間便將對手殺死,跟着便攻向另一名錦衫劍士。先前兩名青衣劍士仍使舊法,只守不攻,擋住兩名錦衫劍士,讓同伴以二對一,殺死敵手。

旁觀的錦衫劍士眼見同伴只剩下二人,勝負之數已定,都大聲鼓譟起來,紛紛拔劍,便欲一擁而上,將八名青衣劍士亂劍分屍。

那官員朗聲道:「學劍之士,當守劍道!」他神色語氣之中有一股凜然之威,一眾錦衫劍士立時都靜了下來。

這時眾人都已看得分明,四名青衣劍士的劍法截然不同,二人的守招嚴密無比,另二人的攻招卻是凌厲狠辣,分頭合擊,守者纏住敵手,只剩下一人,讓攻者以眾凌寡,逐一蠶食殺戮。以此法迎敵,縱然對方武功較高,青衣劍士一方也必操勝算。別說四人對四人,即使是四人對六人甚或八人,也能取勝。那二名守者的劍招施展開來,便如是一道劍網,純取守勢,要擋住五六人實是綽綽有餘。

這時場中兩名青衣劍士仍以守勢纏住了一名錦衫劍士,另外兩名青衣劍士快劍攻擊,殺死第三名錦衫劍士後,轉而向第四名敵手相攻。取守勢的兩名青衣劍士向左右分開,在旁掠陣。餘下一名錦衫劍士雖見敗局已成,卻不肯棄劍投降,仍是奮力應戰。突然間四名青衣劍士齊聲大喝,四劍並出,分從前後左右,一齊刺在錦衫劍士的身上。

錦衫劍士身中四劍,立時斃命,只見他雙目圓睜,嘴巴也是張得大大的。四名青衣劍士同時拔劍,四人抬起左腳,將長劍劍刃在鞋底一拖,抹去了劍上的血漬,刷的一聲,還劍入銷。這幾下動作乾淨利落,固不待言,最難得的是齊整之極。同時抬腳,同時拖劍,回劍入鞘卻只發出一下聲響。

那王者呵呵大笑,鼓掌道:「好劍法,好劍法!上國劍士名揚天下,可教我們今日大開眼界了。四位劍士各賜金十斤。」四名青衣劍士一齊躬身謝賞。四人這麼一彎腰,四個腦袋擺成一道直線,不見有絲毫高低,實不知花了多少功夫才練得如此劃一。

一名青衣劍士轉過身去,捧起一隻金漆長匣,走上幾步,說道:「敝國君王多謝大王厚禮,命臣奉上寶劍一口還答。此劍乃敝國新鑄,謹供大王玩賞。」

那王者笑道:「多謝了。范大夫,接過來看看。」

那王者是越王勾踐。那官員是越國大夫范蠡。錦衫劍士是越王宮中的衛士,八名青衣劍士則是吳王夫差派來送禮的使者。越王昔日為夫差所敗,臥薪嘗膽,欲報此仇,面子上對吳王十分恭順,暗中卻日夜不停的訓練士卒,俟機攻吳。他為了試探吳國軍力,連出衛士中的高手和吳國劍士比劍,不料一戰之下,八名越國好手盡數被殲。勾踐又驚又怒,臉上卻不動聲色,顯得對吳國劍士的劍法歡喜讚嘆,衷心欽服。

范蠡走上幾步,接過了金漆長匣,只覺輕飄飄地,匣中有如無物,當下打開了匣蓋。旁邊眾人沒見到匣中裝有何物,卻見范蠡的臉上陡然間罩上了一層青色薄霧,都是「哦」的一聲,甚感驚訝。當真是劍氣映面,發眉俱碧。

范蠡托着漆匣,走到越王身前,躬身道:「大王請看!」勾踐見匣中鋪以錦緞,放着一柄三尺長劍,劍身極薄,刃上寶光流動,變幻不定,不由得贊道:「好劍!」握住劍柄,提了起來,只見劍刃不住顫動,似乎只須輕輕一抖,便能折斷,心想:「此劍如此單薄,只堪觀賞,並無實用。」

那為首的青衣劍士從懷中取出一塊輕紗,向上拋起,說道:「請大王平伸劍刃,劍鋒向上,待紗落在劍上,便見此劍與眾不同。」眼見一塊輕紗從半空中飄飄揚揚的落將下來,越王平劍伸出,輕紗落在劍上,不料下落之勢並不止歇,輕紗竟已分成兩塊,緩緩落地。原來這劍已將輕紗劃而為二,劍刃之利,實是匪夷所思。殿上殿下,采聲雷動。

青衣劍士說道:「此劍雖薄,但與沉重兵器相碰,亦不折斷。」

勾踐道:「范大夫,拿去試來。」范蠡道:「是!」雙手托上劍匣,讓勾踐將劍放入匣中,倒退數步,轉身走到一名錦衫劍士面前,取劍出匣,說道:「拔劍!咱們試試!」

那錦衫劍士躬身行禮,拔出佩劍,舉在空中,不敢下擊。范蠡叫道:「劈下!」錦衫劍士道:「是!」揮劍劈下,落劍處卻在范蠡身前一尺。范蠡提劍向上一撩,嗤的一聲輕響,錦衫劍士手中的長劍已斷為兩截。半截斷劍落下,眼見便要碰到范蠡身上,范蠡輕輕一躍避開。眾人又是一聲采,卻不知是稱讚劍利,還是贊范大夫身手敏捷。

范蠡將劍放回匣中,躬身放在越王腳邊。

勾踐說道:「上國劍士,請赴別座飲宴領賞。」八名青衣劍士行禮下殿。勾踐手一揮,錦衫劍士和殿上侍從也均退下,只除下范蠡一人。

勾踐瞧瞧腳邊長劍,又瞧瞧滿地鮮血,只是出神,過了半晌,道:「怎樣?」

范蠡道:「吳國武士劍術,未必盡如這八人之精,吳國武士所用兵刃,未必盡如此劍之利。但觀此一端,足見其餘。最令人心憂的是,吳國武士群戰之術,妙用孫武子兵法,臣以為當今之世,實乃無敵於天下。」勾踐沉吟道:「夫差派這八人來送寶劍,大夫你看是何用意?」范蠡道:「那是要咱們知難而退,不可起侵吳報仇之心。」

第二章

勾踐大怒,一彎身,從匣中抓起寶劍,回手一揮,察的一聲響,將坐椅平平整整的切去了一截,大聲道:「便有千難萬難,勾踐也決不知難而退。終有一日,我要擒住夫差,便用此劍將他腦袋砍了下來!」說着又是一劍,將一張檀木椅子一劈為二。

范蠡躬身道:「恭喜大王,賀喜大王!」勾踐愕然道:「眼見吳國劍士如此了得,又有甚麼喜可賀?」范蠡道:「大王說道便有千難萬難,也決不知難而退。大王既有此決心,大事必成。眼前這難事,還須請文大夫共同商議。」勾踐道:「好,你去傳文大夫來。」

范蠡走下殿去,命宮監去傳大夫文種,自行站在宮門之側相候。過不多時,文種飛馬趕到,與范蠡並肩入宮。

范蠡本是楚國宛人,為人倜儻,不拘小節,所作所為,往往出人意表,當地人士都叫他「范瘋子」。文種來到宛地做縣令,聽到范蠡的名字,便派部屬去拜訪。那部屬見了范蠡,回來說道:「這人是本地出名的瘋子,行事亂七八糟。」文種笑道:「一個人有與眾不同的行為,凡人必笑他胡鬧;他有高明獨特的見解,庸人自必罵他糊塗。你們又怎能明白范先生呢?」便親自前去拜訪。范蠡避而不見,但料到他必定去而復來,向兄長借了衣冠,穿戴整齊。果然過了幾個時辰,文種又再到來。兩人相見之後,長談王霸之道,投機之極,當真是相見恨晚。

兩人都覺中原諸國暮氣沉沉,楚國邦大而亂,眼前霸兆是在東南。於是文種辭去官位,與范蠡同往吳國。其時吳王正重用伍子胥,言聽計從,國勢好生興旺。

文種和范蠡在吳國京城姑蘇住了數月,眼見伍子胥的種種興革措施確是才識卓越,自己未必能勝得他過。兩人一商量,以越國和吳國鄰近,風俗相似,雖然地域較小,卻也大可一顯身手,於是來到越國。勾踐接見之下,於二人議論才具頗為賞識,均拜為大夫之職。

後來勾踐不聽文種、范蠡勸諫,興兵和吳國交戰,以石買為將,在錢塘江邊一戰大敗,勾踐在會稽山被圍,幾乎亡國殞身。勾踐在危急之中用文種、范蠡之計,買通了吳王身邊的奸臣太宰伯嚭,替越王陳說。吳王夫差不聽伍子胥的忠諫,答允與越國講和,將勾踐帶到吳國,後來又放他歸國。其後勾踐臥薪嘗膽,決定復仇,採用了文種的滅吳九術。

那九術第一是尊天地,事鬼神,令越王有必勝之心。第二是贈送吳王大量財幣,既使他習於奢侈,又去其防越之意。第三是先向吳國借糧,再以蒸過的大谷歸還,吳王見谷大,發給農民當谷種,結果稻不生長,吳國大飢。第四是贈送美女西施和鄭旦,使吳王迷戀美色,不理政事。第五是贈送巧匠,引誘吳王大起宮室高台,耗其財力民力。第六是賄賂吳王左右的奸臣,使之敗壞朝政,第七是離間吳王的忠臣,終於迫得伍子胥自殺。第八是積蓄糧草,充實國家財力。第九是鑄造武器,訓練士卒,待機攻吳。

八術都已成功,最後的第九術卻在這時遇上了重大困難。眼見吳王派來劍士八人,所顯示的兵刃之利、劍術之精,實非越國武士所能匹敵。

范蠡將適才比劍的情形告知了文種。文種皺眉道:「范賢弟,吳國劍士劍利術精,固是大患,而他們在群斗之時,善用孫武子遺法,更是難破難當。」范蠡道:「正是,當年孫武子輔佐吳王,統兵破楚,攻入郢都,用兵如神,天下無敵。雖齊晉大國,亦畏其鋒。他兵法有言道:『我專為一,敵分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則我眾而敵寡。能以眾擊寡者,則吾之所與戰者,約矣。』吳士四人與我越士四人相鬥,吳士以二人專攻一人,以眾擊寡,戰無不勝。」

言談之間,二人到了越王面前,只見勾踐手中提着那柄其薄如紙的利劍,兀自出神。

過了良久,勾踐抬起頭來,說道:「文大夫,當年吳國有干將莫邪夫婦,善於鑄劍。我越國有良工歐冶子,鑄劍之術,亦不下於彼。此時干將、莫邪、歐冶子均已不在人世。吳國有這等鑄劍高手,難道我越國自歐冶子一死,就此後繼無人嗎?」文種道:「臣聞歐冶子傳有弟子二人,一名風鬍子,一名薛燭。風鬍子在楚,薛燭尚在越國。」勾踐大喜,道:「大夫速召薛燭前來,再遣人入楚,以重金聘請風鬍子來越。」文種遵命而退。

次日清晨,文種回報已遣人赴楚,薛燭則已宣到。

勾踐召見薛燭,說道:「你師父歐冶子曾奉先王之命,鑄劍五口。這五口寶劍的優劣,你倒說來聽聽。」薛燭磕頭道:「小人曾聽先師言道,先師為先王鑄劍五口,大劍三、小劍二,一曰湛盧,二曰純鈞,三曰勝邪,四曰魚腸,五曰巨闕。至今湛盧在楚,勝邪、魚腸在吳,純鈞、巨闕二劍則在大王宮中。」勾踐道:「正是。」

原來當年勾踐之父越王允常鑄成五劍後,吳王得訊,便來相求。允常畏吳之強,只得以湛盧、勝邪、魚腸三劍相獻。後來吳王闔廬以魚腸劍遣專諸刺殺王僚。湛盧劍落入水中,後為楚王所得,秦王聞之,求而不得,興師擊楚,楚王始終不與。

薛燭稟道:「先師曾言,五劍之中,勝邪最上,純鈞、湛盧二劍其次,魚腸又次之,巨闕居末。鑄巨闕之時,金錫和銅而離,因此此劍只是利劍,而非寶劍。」勾踐道:「然則我純鈞、巨闕二劍,不敵吳王之勝邪、魚腸二劍了?」薛燭道:「小人死罪,恕小人直言。」勾踐抬頭不語,從薛燭這句話中,已知越國二劍自非吳國二劍之敵。

范蠡說道:「你既得傳尊師之術,可即開爐鑄劍。鑄將幾口寶劍出來,未必便及不上吳國的寶劍。」薛燭道:「回稟大夫:小人已不能鑄劍了。」范蠡道:「卻是為何?」薛燭伸出手來,只見他雙手的拇指食指俱已不見,只剩下六根手指。薛燭黯然道:「鑄劍之勁,全仗拇指食指。小人苟延殘喘,早已成為廢人。」

勾踐奇道:「你這四根手指,是給仇家割去的麼?」薛燭道:「不是仇家,是給小人的師兄割去的。」勾踐更加奇怪,道:「你的師兄,那不是風鬍子麼?他為甚麼要割你手指?啊,一定是你鑄劍之術勝過師兄,他心懷妒忌,斷你手指,教你再也不能鑄劍。」勾踐自加推測,薛燭不便說他猜錯,只有默然不語。

勾踐道:「寡人本要派人到楚國去召風鬍子來。他怕你報仇,或許不敢回來。」薛燭道:「大王明鑑,風師兄目下是在吳國,不在楚國。」勾踐微微一驚,說道:「他……他在吳國,在吳國幹甚麼?」

薛燭道:「三年之前,風師兄來到小人家中,取出寶劍一口,給小人觀看。小人一見之下,登時大驚,原來這口寶劍,乃先師歐冶子為楚國所鑄,名曰工布,劍身上文如流水,自柄至尖,連綿不斷。小人曾聽先師說過,一見便知。當年先師為楚王鑄劍三口,一曰龍淵、二曰泰阿、三曰工布。楚王寶愛異常,豈知竟為師哥所得。」

勾踐道:「想必是楚王賜給你師兄了。」

薛燭道:「若說是楚王所賜,原也不錯,只不過是轉了兩次手。風師兄言道,吳師破楚之後,伍子胥發楚平王之棺,鞭其遺屍,在楚王墓中得此寶劍。後來回吳之後,聽到風師兄的名字,便叫人將劍送去楚國給他,說道此是先師遺澤,該由風師兄承受。」

勾踐又是一驚,沉吟道:「伍子胥居然捨得此劍,此人真乃英雄,真乃英雄也!」突然間哈哈大笑,說道:「幸好夫差中我之計,已逼得此人自殺,哈哈,哈哈!」

勾踐長笑之時,誰都不敢作聲。他笑了好一會,才問:「伍子胥將工布寶劍贈你師兄,要辦甚麼事?」薛燭道:「風師兄言道,當時伍子胥只說仰慕先師,別無所求。風師兄得到此劍後,心下感激,尋思伍將軍是吳國上卿,贈我希世之珍,豈可不去當面叩謝?於是便去到吳國,向伍將軍致謝。伍將軍待以上賓之禮,替風師兄置下房舍,招待得極是客氣。」勾踐道:「伍子胥叫人為他賣命,用的總是這套手段,當年叫專諸刺王僚,便是如此。」

薛燭道:「大王料事如神。但風師兄不懂得伍子胥的陰謀,受他如此厚待,心下過意不去,一再請問,有何用己之處。伍子胥總說:『閣下枉駕過吳,乃是吳國嘉賓,豈敢勞動尊駕?』」勾踐罵道:「老奸巨猾,以退為進!」薛燭道:「大王明見萬里。風師兄終於對伍子胥說,他別無所長,只會鑄劍,承蒙如此厚待,當鑄造幾口希世的寶劍相贈。」

勾踐伸手在大腿上一拍,道:「着了道兒啦!」薛燭道:「那伍子胥卻說,吳國寶劍已多,也不必再鑄了。而且鑄劍極耗心力,當年干將莫邪鑄劍不成,莫邪自身投入劍爐,寶劍方成。這種慘事,萬萬不可再行。」勾踐奇道:「他當真不要風鬍子鑄劍?那可奇了。」薛燭道:「當時風師兄也覺奇怪。一日伍子胥又到賓館來和風師兄閒談,說起吳國與北方齊晉兩國爭霸,吳士勇悍,時占上風,便是車戰之術有所不及,若與之以徒兵步戰,所用劍戟卻又不夠鋒銳。風師兄便與之談論鑄造劍戟之法。原來伍子胥所要鑄的,不是一口兩口寶劍,而是千口萬口利劍。」

勾踐登時省悟,忍不住「啊喲」一聲,轉眼向文種、范蠡二人瞧去。只見文種滿臉焦慮之色,范蠡卻是呆呆出神,問道:「范大夫,你以為如何?」范蠡道:「伍子胥雖然詭計多端,別說此人已死,就算仍在世上,也終究逃不脫大王的掌心。」

勾踐笑道:「嘿嘿,只怕寡人不是伍子胥的對手。」范蠡道:「伍子胥已被大王巧計除去,難道他還能奈何我越國嗎?」勾踐呵呵大笑,道:「這話倒也不錯。薛燭,你師兄聽了伍子胥之言,便助他鑄造利劍了?」薛燭道:「正是。風師哥當下便隨着伍子胥,來到莫干山上的鑄劍房,只見有一千餘名劍匠正在鑄劍,只是其法未見盡善,於是風師兄逐一點撥,此後吳劍鋒利,諸國莫及。」勾踐點頭道:「原來如此。」

薛燭道:「鑄得一年,風師哥勞瘁過度,精力不支,便向伍子胥說起小人名字,伍子胥備下禮物,要風師哥來召小人前往吳國,相助風師哥鑄劍。小人心想吳越世仇,吳國鑄了利劍,固能殺齊人晉人,也能殺我越人,便勸風師哥休得再回吳國。」勾踐道:「是啊,你這人甚有見識。」

薛燭磕頭道:「多謝大王獎勉。可是風師哥不聽小人之勸,當晚他睡在小人家中,半夜之中,他突然以利劍架在小人頸中,再砍去了小人四根手指,好教小人從此成為廢人。」

勾踐大怒,厲聲說道:「下次捉到風鬍子,定將他斬成肉醬。」

文種道:「薛先生,你自己雖不能鑄劍,但指點劍匠,咱們也能鑄成千口萬口利劍。」薛燭道:「回稟文大夫:鑄劍之鐵,吳越均有,唯精銅在越,良錫在吳。」

范蠡道:「伍子胥早已派兵守住錫山,不許百姓采錫,是不是?」薛燭臉現驚異之色,道:「范大夫,原來你早知道了。」范蠡微笑道:「我只是猜測而已,現下伍子胥已死,他的遺命吳人未必遵守。高價收購,要得良錫也是不難。」

勾踐道:「然而遠水救不着近火,待得采銅、煉錫、造爐、鑄劍,鑄得不好又要從頭來起,少說也是兩三年的事。如果夫差活不到這麼久,豈不成終生之恨?」

文種、范蠡同時躬身道:「是。臣等當再思良策。」

范蠡退出宮來,尋思:「大王等不得兩三年,我是連多等一日一夜,也是……」想到這裡,胸口一陣隱隱發痛,腦海中立刻出現了那個驚世絕艷的麗影。

那是浣紗溪畔的西施。是自己親去訪尋來的天下無雙美女夷光,將越國山水靈氣集於一身的嬌娃夷光,自己卻親身將她送入了吳宮。

從會稽到姑蘇的路程很短,只不過是幾天的水程,但便在這短短的幾天之中,兩人情根深種,再也難分難捨。西施皓潔的臉龐上,垂着兩顆珍珠一般的淚珠,聲音像若耶溪中溫柔的流水:「少伯,你答應我,一定要接我回來,越快越好,我日日夜夜的在等着你。你再說一遍,你永遠永遠不會忘了我。」

越國的仇非報不可,那是可以等的。但夷光在夫差的懷抱之中,妒忌和苦惱在咬齧着他的心。必須儘快大批鑄造利劍,比吳國劍士所用利劍更加鋒銳……

他在街上漫步,十八名衛士遠遠在後面跟着。

突然間長街西首傳來一陣吳歌合唱:「我劍利兮敵喪膽,我劍捷兮敵無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