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船 - 第1章

泰戈爾

-------------------------------------------------------

☆本文由早安電子書網友分享,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請勿用於商業行為,一切後果自負☆

☆早安電子書☆

☆http://www.zadzs.com☆

-------------------------------------------------------

《沉船》作者:泰戈爾

第一章

  誰都不懷疑哈梅西是准能夠通過法科考試的。執掌各大學的學術女神,一向都不斷從她金色的蓮座上,對他撒下無數的花瓣,賜給他各種獎章,並使他屢次獲得獎學金。

  大家以為,考試完畢後,哈梅西一定要馬上回家了,但他卻似乎並不十分急於收拾他的行囊。他父親曾寫信給他,吩咐他立刻回去。他回信說,等到考試的結果一公布,他馬上就動身。

  安那達先生的兒子卓健拉是哈梅西的同學,和他住在緊隔壁。安那達先生是梵社①的社員,他的女兒漢娜麗妮最近在準備參加初級文科考試。哈梅西常常到他們家裡做客。每到吃午茶的時候,他差不多總在座,但很顯然,他所感興趣的並不僅僅是茶,因為不是吃茶的時候他也常常在他們家。

  漢娜麗妮常常在洗完澡之後,跑到屋頂的陽台上去閒步,一邊晾乾她的頭髮,一邊拿着一本書邊走邊看。哈梅西和她一樣,也常常拿着書獨自坐在他的房頂陽台上的梯棚邊讀着。這裡的確是一個可以安心讀書的好地方義」(可命名或可表示的事物,或與名詞相對應的事物);既,但這裡使他分心的事也很不少,這是誰都可以很容易猜想到的。

  --------

  ①梵社(Brahmo Samai)亦「最高精神信徒協會」,繫於1828年由羅姆·摩罕·羅易(Ram—Mohan—Roy,1772—1836)首創,在加爾各答成立的一個宗教團體。其主要宗旨為改革印度的宗教思想與社會生活,當時印度較有自由思想的人多參加了這一團體,對於印度的思想解放運動曾發生極大的作用。

  直到現在兩方面都還沒有提到婚姻問題。安那達先生所以沒提起這件事是有一個原因的;他有一位年輕的朋友到英國學法律去了,老頭兒的心裡老在想着那個年輕人很可以做他的女婿。

  有一天午後,在吃午茶的茶桌邊,大家談論得非常熱烈。年輕的阿克謝在考試方面雖然不很行,但他的茶癮和對於其它一些無傷大雅的小嗜好卻也並不亞於某些在學業上更有成就的青年;因此他也常常是漢娜麗妮茶會上的客人。今天,在談講中他發揮議論說,男人的才智好比一把大刀,即使沒有很鋒利的刀刃,它的重量也可以使它成為一種極有力的武器,但女人的機智卻至多不過是一把細小的鉛筆刀——不管你把它磨得多快,也決作不了什麼大用……

  聽到阿克謝的這種荒唐論調,漢娜麗妮倒預備默然忍受;但是,他的哥哥卓健德拉也同樣提出了一些菲薄女人才智的議論,這卻使得哈梅西不能忍耐了,他一變適間默然沉思的態度,開始滔滔不絕地讚頌女性的各種美德。

  哈梅西一邊熱烈地為女性進行辯護,一邊又喝完了兩大杯茶,這時忽有一個僕人送來一封他父親寫給他的信。他把信拆開匆匆看了一眼,雖然這時辯論正非常激烈,他也不得不甘認失敗,匆忙地站起身來預備離去。後因大家一至向他抗議,他只好向他們解釋說,他父親剛從老家到這裡來了。

  「你請哈梅西老先生進來坐一會兒吧,」漢娜麗妮對卓健德拉說,「我們也可以請老先生吃杯茶呀。」

  「別麻煩啦,」哈梅西匆忙地攔住說,「還是我馬上去見他吧。」

  阿克謝這時卻不禁心中暗喜。「老先生也許決不肯在這裡叨擾什麼哩,」他說,暗示着安那達先生是梵社社員,而哈梅西的父親卻是正統的印度教教徒。

  哈梅西的父親布拉加·莫罕先生一見到他兒子,第一句話就是,「你必須同我一道趕明天的早車回去。」

  哈梅西抓抓頭皮。「有什麼事那麼急嗎?」他問。

  「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事,」布拉加·莫罕說。

  哈梅西以詢問的眼光看着他父親,心裡奇怪他為什麼要這樣匆忙,但布拉加·莫罕卻不覺得有必要滿足他兒子的好奇心。

  晚上,哈梅西的父親出去拜訪他的加爾各答的朋友們去了,哈梅西坐下來預備給他父親寫一封信;他按照一般對有身份的父親寫信的格式,寫下了「父親大人高貴的蓮座下」。但寫完這一句後他的筆似乎怎麼也不肯聽使喚了,儘管他一再對自己說,他同漢娜麗妮已經以一種未經明言的誓約彼此以身相許,如果現在再把這個未經公開的婚約對他父親隱瞞下去,那是非常不對的,也仍屬徒然。他用不同的格式又寫了好幾張信稿,但結果仍一張一張全被撕毀了。

  晚飯後,布拉加·莫罕安靜地睡去。但哈梅西卻像午夜遊魂一樣,爬到陽台上去,煩惱地來回走着,不住地瞪着兩眼望着鄰家的房子。九點鐘的時候,阿克謝才遲遲離去;九點半,他們的大門關上了;十點的時候,安那達先生的客廳里的燈也已經滅掉;到十點半,全院的人都沉沉入睡了。

  第二天一清早,哈梅西無可奈何地離開了加爾各答。布拉加·莫罕先生是非常小心的,他決不會讓他有誤車的機會。

  

第二章

  哈梅西到家以後,才知道他父親已經替他選定了一位新娘子,並已定好了舉行婚禮的日子。布拉加·莫罕年輕的時候曾經有過一陣潦倒的日子,他後來的發跡多虧了他幼年時期的一位朋友,一位名叫伊向的辯護士的幫助。伊向去世很早,他死後別人才發現,除了一堆債務,他是什麼也沒有留下。這樣一來,他的寡妻和他的孩子——一個女孩——就立刻陷入了貧困不堪的境地。這女兒現在已經成年,她便是布拉加·莫罕為哈梅西聘定的新婦。關懷哈梅西的一些朋友們曾經反對過這件親事,他們說,據傳聞那姑娘長得很不漂亮。但對這種意見,布拉加·莫罕始終只有一個回答。「我不懂你這是什麼意思,」他總回答說。「你可以從外表的美來評論一朵花或一隻蝴蝶,但你不能這樣來評論一個人。如果這女孩子將來能和她母親一樣作一個賢良的妻子,那哈梅西就應該認為自己是非常幸運了。」

  聽到大家在閒談中提到他的為期不遠的婚事,哈梅西感心情非常沉重,他於是成天信步到處遊蕩,希望能想出一個逃避的辦法,但結果卻似乎任何可行的辦法都沒有。最後他終於鼓起勇氣對他父親說:「爸爸,我實在不能和這個女孩子結婚,我已經和另外一個人有過誓約了。」

  布拉加·莫罕:「有這種事!你們正式舉行過訂婚儀式嗎?」

  哈梅西:「沒有,那當然還說不上,不過——」

  布拉加·莫罕:「你已經同那女孩子家裡的人說過嗎?一切都已經談定了嗎?」

  哈梅西:「我並沒有正式和她談過這個問題,不過——」

  布拉加·莫罕:「哦,你並沒有談過?那麼,既然這以前你一直沒開過口,現在你當然更可以保持沉默。」

  停了一會兒之後,哈梅西終於拿出了他的最後一個武器。

  「如果我現在去和另外一個女孩子結婚,那我實在太對不起她了。」

  「如果你拒絕和我為我選定的這個女孩子結婚,」布拉加·莫罕回答說,「那你將是作下了一件更對不起人的事。」

  哈梅西再沒有什麼可說了。他心裡想,他現在唯一的希望,就只有等着發生什麼意外的事來阻止這次婚禮。

  據算命先生說,錯過了這次選定的吉期,以後在整整一年中就再挑不出一個吉祥的日子,因此哈梅西心裡盤算着,只要能躲過這個命定終身的日子,這事就可以再緩限一年了。

  新娘子住得很遠,從他家去只有水路可通。而即使走最近的路,儘可能穿行連接大河道的一些小河,也有三四天的路程。布拉加·莫罕為意外的耽擱打出了很寬裕的時間,在吉期前整整一個禮拜,他挑了一個黃道吉日,便帶着全班人馬出發了。一路一帆風順,不到三天,他們就到達了喜馬加塔,那就是說,離開婚禮的正期還有四天日子。老頭兒所以希望儘早到達,還另有一個理由:新娘子的母親生活過得很苦,他早就希望她能夠離開自己的家,搬到他們的村子裡去住;那樣他就可以多照顧她一些,讓她能再過幾年舒服日子,也算報答了他那已死去的年輕時候的朋友。過去因為兩家還沒有正式結親,他心中雖有那種意思,在老太太的面前總覺不便啟齒。現在,眼看婚禮馬上就要舉行了,他終於把這個意思說出來,並且立刻得到了她的同意。她家本就只有這麼個女兒,現在要她到她那已無親娘的女婿身邊去擔當母親的職務,她當然是樂意的。最後她更斬釘截鐵地說:「誰愛議論就讓他去議論吧,我本應該和我的女兒女婿住在一塊兒。」

  因此布拉加·莫罕便利用婚禮前的幾天日子,為老太太收拾好一切,以便把她的一點家私搬到她的新居去。他原打算要她同婚禮隊一道回去的,唯恐在路上沒有照顧,他來的時候還特別帶來了他家的一些女眷。

  婚禮按期舉行了,但哈梅西拒絕正確地念誦神聖的誓詞。到了行「吉瞻禮」(新郎新娘第一次彼此相見的一種儀式)的時候,他竟閉上了眼睛。他整天是一臉沮喪的神色,大家說笑戲謔着鬧新房的時候,他始終默不一語,通夜,他背向新娘睡着,清晨,他更是儘可能早地跑出了新房。

  一切婚禮儀式結束以後,婚禮隊起程向回走了。所有的女眷坐一條船,年紀較大的男人坐一條船,新郎和一些年輕的男客人坐在另一條船里;最後的一條船上則載着在舉行婚禮時奏樂的樂隊,他們時時吹奏一些小曲和任意挑選的一些樂曲的片段,供大家消遣。

  那一天天氣熱不可當,晴空中沒有一絲雲彩,遠處的地平線上瀰漫着一片濃密的紫霧。河岸邊的樹木全現出一種離奇的慘澹的色調,樹上的葉子更無一絲動搖之意。船夫們滿身汗如雨下。在太陽落山以前,開船的人便向布拉加·莫罕說:「我們得在這裡把船彎下了,先生;再過去好些路都沒有可以彎船的地方。」

  但布拉加·莫罕卻希望儘快地結束這個行程。

  「我們可不能在這裡停船,」他說,「這天兒上半夜會有月亮的。我們趕到巴魯哈達去休息吧。我決不會虧待你們的。」

  船夫們只好再划着船前進。河的一邊是在熱空氣中閃着微光的沙灘,另一邊則是陡峻的坎坷不平的河岸。月亮透過紫霧升起來了,它閃射着一種暗紅色的微光,樣子頗像醉漢的一隻眼睛。天空仍然明淨無雲,但忽然間,沒有任可預警,傳來一陣有如雷鳴的低沉的轟隆聲,打破了天地間的沉寂。船上的人向後一望,只看到一股挾帶着一片黑魆魆的塵沙和無數殘枝敗葉、樹皮草根的旋風,好像被一把巨大的掃帚掀起來的一般,向他們壓過來了。

  立刻是一片瘋狂的喊叫聲:「不要慌!不要慌!快劃呀!

  快劃呀!啊,天哪!救命啊!」

  此後的情形便沒有人知道了。

  一股大旋風,像人們所習見的一樣,在它狹窄的毀滅的道路上向前滾去,滾過了那些船隻,把擋住它道上的一切,摧毀無遺。片刻之間,這個不幸的小船隊便完全失去存在了。

  

第三章

  暮靄消散了,銀色的月光遍灑在廣闊的沙灘上,好像讓它穿上了一身白得耀眼的寡婦的喪服。河面沒有一條船隻,甚至看不見一絲微波;河心河岸,到處是一片寧靜,這寧靜有如死亡帶給受盡苦難的病患者的一種無盡無休的安寧。

  哈梅西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個沙灘的邊緣上。最初,他竟沒有想起剛才所發生的一切,等到那不幸的遭遇像一個惡夢似地在他的腦中重現的時候,他便一跳腳站了起來。他的第一個思想是要弄清楚他的父親和他的朋友們現在究竟怎樣了。他向四面望去,什麼地方也看不到半個人影。他放開腳步沿水邊走了一陣,也仍一無所見。這一片雪白的沙灘,像躺在大人手臂中的孩子,靜躺在大巴達馬河——恆河的一支流——的兩個小支流之間。哈梅西走完了小島的這一邊,正打算開始搜尋小島的另一邊的時候,卻忽然隱隱約約地看到遠處好像有一件紅色的衣服,他加快腳步走近前去,竟看到一個年輕姑娘,穿着新娘子的紅裝,好像已經死去的樣子躺在沙地上。

  哈梅西曾學過一套辦法,可以叫這個顯然是溺死的人復活。為使她恢復呼吸,他堅持不懈地一下又一下用力先把女孩的雙臂向她的頭的方向推去,然後又把它們扳回來壓到她身子的兩邊,這樣,經過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她終於緩過氣來,微微睜開了眼睛。

  但哈梅西這時卻真是疲憊已極,好一會,他連想要問她幾句話的氣力都沒有。同時那女孩子也似乎並沒有完全恢復知覺,她的眼睛剛要睜開,一下又氣力不支似地闔上了。不過哈梅西仔細觀察了一陣之後是「生命」「勞動」「人」等概念成了最流行的概念。通過對,知道她現在呼吸已沒有什麼困難。他於是就靜坐在蒼茫的月色下,長時間呆呆地望着她。

  他們倆第一次真正見面竟想不到會在這樣一個奇怪的地方——這片躺在水陸之間的荒無人煙的土地,恰像是介於生和死之間。

  誰說撒西娜不漂亮呢?月亮的皎潔的光輝遍灑在空曠的大地上,復頂的蒼穹是那樣遼闊無邊,但這大自然的一切壯麗的景色,在哈梅西看來,只不過是用來襯托一個入睡的小姑娘的嬌小面孔的花飾。

  其它的一切已全被遺忘了。「我很高興,」哈梅西心裡想,「在那嘈雜喧鬧的婚禮進行中,我一直也沒有看她一眼。要不然,我決不可能有機會以我現在的眼光看她了。我現在救活了她的性命壓縮激震波錐面的照片,並推得錐角和超聲速倍數的關係,,這比在舉行婚禮儀式時念幾句別人編就的誓詞更為有效地使她從此屬我所有了。念誦一段誓詞只不過是為別的人承認我和她的關係,而我像現在這樣得到她,她卻等於是仁慈的上天賜給我的一件特別珍貴的禮物!」

  慢慢那姑娘完全恢復了知覺,坐了起來,她把胡亂裹在自己身上的衣服理了一理,把面紗拉起來蒙住了頭。

  「你知不知道船上其他的人現在怎樣了?」哈梅西問。

  她搖了搖頭,什麼話也沒說。

  「你一個人在這兒呆一會兒好不好?我去找一找他們。」哈梅西接着說。那姑娘仍沒有回答,但她身體的瑟縮卻比語言更明晰地表示出了她心裡的意思:「不要離開我!」

  哈梅西完全了解她這種無言的懇求。他站起身來向四面望去,在閃着微光的荒涼的沙灘上,哪裡也看不到一個人影。他叫着每一個朋友的名字,盡力提高嗓子喊叫着,但始終也得不到任何回答。

  叫喊無效,哈梅西只得又坐了下來。這時,那女孩子正雙手捧着臉竭力想忍住哭泣,但她的胸部卻止不住在那裡起伏波動。他本能地感到現在空洞的安慰之辭是沒有用的了。於是便緊偎着她,溫存地撫摸着她低垂的頭和後頸。她再也不能止住自己的眼淚了,心深處的悲哀立刻變成了有聲無言的低訴,傾瀉出來。哈梅西的眼中也流出了同情的熱淚。

  當他們哭了個痛快的時候,月亮已經落了下去,在黑暗中望去,那一片荒涼的土地,有如一種險惡的夢境,沉入陰暗中的白色的沙灘更顯得鬼影幢幢。海面的水波映着微弱的星光,時而一閃一閃,那樣子直像一條巨蛇身上的黝黑光滑的鱗甲。

  哈梅西把小姑娘因恐怖而發冷的嬌小的雙手握在自己的手中,並把她向自己的身邊拉過來。她絲毫沒有抗拒,她現在只盼望有人和她相守在一起,恐懼已使她失去其它一切本能了。在無邊的黑暗中,哈梅西的包藏着一顆溫暖的心的胸懷,便正是她所渴望得到的容身之所。現在已不是害羞的時候,她立刻舒適地安然依偎在他的懷中了。

  晨星消失了,在一片灰暗的河灘上,東方的天空漸透出一線白光,不久更變成一片紅色。哈梅西倒在沙土上睡着了,躺在他身旁的年輕的新娘子,也把頭依在他的胳膊上沉沉睡去。直到晨曦輕撫着他們的眼皮的時候,他們倆才從夢中驚醒過來。剛睜開眼,他們都只有驚愕地向四面望去,但很快他們就記起了自己坐船遇難的事,記起了這裡離開自己的家還很遠。

  

第四章

  沒有很久,點點漁船的白色輕帆在河面上出現了。哈梅西叫過來一隻漁船,在漁夫們的幫助下終於僱到一條可以送他們回家去的划子。在離開這裡之前,他把情況告訴了警察局,請他們代為尋找他的不幸的同伴們的下落。

  當這隻小船到達村子邊的碼頭的時候,哈梅西知道警察局已找到他父親、岳母和另外幾個本家的屍體;有幾個船夫可能已倖免於難,但所有其他的人卻完全不知道下落了。

  哈梅西的祖母原是留在家裡的。她大聲號哭着迎接她的孫兒和新娘子的來臨,此外,所有那些同去參加婚禮的人的家裡這時也全是一片哭聲。沒有人吹一聲喇叭,也聽不見一聲慣常用來迎接新娘子的歡呼。沒有人設宴邀請她;事實上,人們是連看也不願看她一眼。

  哈梅西決定喪事一完便同他的妻子離開家鄉,但在走之前,他卻不能不把父親家事料理出一個頭緒來。他本家一些因這次災難變成孤寡的太太們,都請求他讓她們去進一次香,這件事也須得他來作一番安排。

  他在料理這些悲慘事件的時候,偶有閒暇,當然也不能完全無意於房帷私情。新娘子並不像傳聞所說,只是一個幼小的孩子——實在說,村子裡的婦女們還直嘲笑她,說她已超過了習俗中的結婚年齡——但一接觸到愛情問題,這位年輕的學士只苦於過去所念過的書本竟不能對他有任何幫助。冷靜的理智堅決認為,他現在既不可能也根本不應該留意這類事情,然而奇怪的是,儘管他的學識在這方面對他毫無幫助,他仍感到那小姑娘對他有一種奇怪的吸引力,他那學問淵博的頭腦竟也無法抗拒那種誘惑。

  在他的想象中,她已變成了他未來的賢內助。終日在他迷惘的眼睛前面展現的,是關於她的各種幻景——她作為他的年輕的新婦,作為他所十分敬愛的妻子,以及作為他的孩子們的慈母時的情景。畫家把他所想象的最完美的景色,詩人把他所想象的最完美的格調供奉在自己的心中,並對它們獻出無限的熱忱,現在哈梅西則把這個小姑娘在他的想象世界中供奉起來,認為她代表着他的真正的歡樂,她是給他家帶來幸福和繁榮的神靈。

  

第五章

  料理父親的事務和給老太太們安置好進香的事一共花了哈梅西差不多三個月的時間。鄰居中現在有些人已開始和那年輕的新娘子比較接近了一些。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把她和哈梅西連接在一起的情感和鎖鏈,原來雖是鬆軟無力的,現在卻也慢慢地扣緊了。

  這一對青年夫婦常喜歡在屋頂上鋪上一點草墊子,在空曠的天幕下,共同度過黃昏的時刻。哈梅西現在也常和她調笑;他有時會悄悄地從那女孩子的後面走過來,雙手蒙着她的眼睛,把她的頭拉到自己的懷中來。有時,她晚上沒有吃飯就躺下睡着了,他為招她笑罵幾句,會故意大叫一聲把她驚醒。有一天晚上,他頑皮地抓着她的捲曲的頭髮,晃搖着說:

  「撒西娜,我真不喜歡你今天梳的這個式樣。」

  那女孩子卻立刻坐直了身子問道,「我問你,你們為什麼老叫我撒西娜?」哈梅西驚奇地兩眼望着她,完全不明白她這話是什麼意思。「改換我的名字也決不能改變我的命運,」她接着說。「從我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認人們在歷史發展中的能動作用和創造作用,人們在認識和,我的遭遇就非常不幸,將來我一生也決不會有幸運的日子。」

  哈梅西的心驚恐地急跳了幾下,他的臉色立刻變了。驟然間,他已經極明確地感覺到,這裡面一定發生了一個非常嚴重的錯誤。

  「你為什麼說你一生都非常不幸?」他問道。

  「我出生以前,父親就死去了,在我還不滿六個月的時候,我媽媽也死了。我一直在我舅父家裡過着痛苦不堪的日子。後來,我忽然聽說《春秋釋例》、《春秋長曆》等。成一家之言。其中《集解》是,你不知從什麼地方來到我們村子裡,對我發生了好感。兩天之後,我們就結了婚,以後的事情,你自己是完全知道的!」

  哈梅西茫然無措地仰身倒在枕頭上了。這時月亮已經升起來了,但它似乎完全失去了光彩。他不敢再問她任何問題,只是想把剛才所聽到的情形看成是一個夢,一個幻境,儘量從腦子裡拋開。一股溫和的南風輕輕地吹過來,像剛從夢中醒來的人發出的一聲嘆息,月光下,一隻不寐的杜鵑正唱着它的單調無味的歌曲。從停泊在近處碼頭上的木船邊,傳來船夫們的歌聲。那女孩子發現哈梅西好像完全忘記了她的存在,於是輕輕推了他一下問道,「要睡了嗎?」

  「沒有,」哈梅西說,但此外他也沒有再講什麼。不久,她也就安靜地睡去。這時哈梅西卻坐起身來,靜靜地凝視着她。在她的前額上,他實在看不出命運之神暗記下的悲慘的痕跡。如此可愛的面容,為何竟可能掩蓋着那麼可怕的一種命運!

  

第六章

  哈梅西現在已經知道這個女孩子並不是他的妻子,但要弄清楚她究竟是誰的妻子,那可不是一件容易事。有一次,他故意問她,「你在婚禮中第一次看見我的時候,心裡怎麼想?」

  「我沒有看你,」她回答說:「我一直都沒有抬起頭來。」

  哈梅西:「你連我的名字都沒聽說過嗎?」

  那女孩:「我只是在我們結婚的前一天才聽到說起你;我的舅母是那樣急於把我送出門,她根本就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

  哈梅西:「嗯,可我聽說你是識字的;讓我看看你會不會寫你自己的名字。」他遞給她一張紙片和一支鉛筆。

  「敢情我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哩!」她賭氣地叫着說。

  「碰巧兒,我的名字還很容易寫,」說着,她大大地寫下了「斯瑞馬蒂·卡瑪娜·德貝」幾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