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關東 - 第1章

高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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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校對】《闖關東(出書版)》作者:高滿堂孫建業

內容簡介

  《闖關東》是著名平民作家高滿堂搭檔著名編劇孫建業歷時數年,六易其稿的嘔心瀝血之作。小說以山東章丘開山、朱傳武等為代表的平民英雄群像,在廣闊的民族、地域、人生背景中發掘白山黑水間血染的民族英魂,筆底舒捲風雲之色,洋溢着關東寥廓而雄健的氣息,那從蒼茫悲鬱的土地上蒸騰而出的陽剛之美力透紙背。

作者簡介

  高滿堂,大連電視台國家一級編劇。著名平民作家。創作電視連續局46部(500餘集)。代表作有:《家有九鳳》《錯愛》《大工匠》《闖關東》《闖關東Ⅱ》等,曾獲「飛天獎」、「金鷹獎」、「全國五個一工程獎」等16項。《闖關東》獲「金鷹獎最佳編劇獎」、韓國首爾電視節「最佳編劇獎」。

第一章

  1

  1904年,山東章丘的冬天比往年來得更早一些。那章丘本也是人傑地靈之處,是宋代女詞人李清照的故鄉,泉水豐盈,景致卓然,然而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因連年災害,莊稼絕收,以致匪患橫行,餓殍遍野,空曠的田野上,北風呼嘯着掠過,讓陰沉的天空更顯蕭瑟。而村莊間簡陋的道路上,一群群拖家帶口的人們推着獨輪車向遠方沉默又衰疲地走着,他們都是要去闖關東的難民——雖然故土難捨,但是果腹活命是最現實的生活。關外到底是什麼樣子,是良田沃野還是雪域凍土,他們不知道,他們只知道,在遠方有那麼一片廣袤的土地,也許能接納他們,容他們討一口吃食。

  這樣的天氣里,也許只有少年才能忘了憂愁。朱家峪村朱開山家的院子裡便是一派喧鬧,家裡的老二傳武正和三弟傳傑甩開膀子摔跤呢。雖然天寒,兩人卻只着單褲,上身套了件跤衣,一頭汗水,腦袋上還冒着熱氣。傳武十八歲,傳傑十四,兩人身高差一截,但眉眼卻相似。又斗罷一回合,兩人索性將套在身上的跤衣也啪的一聲摔到地上。

  朱傳武光着結實的上身,抱着肩膀,眯着眼睛對弟弟道:「三兒,來吧,今天二哥教給你第三招,大背跨!」朱傳傑有氣無力地搖搖頭:「二哥,今天就算了吧,我餓得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這肚皮都貼到後脊梁骨了,要玩你自己玩。」朱傳武斜楞起眼睛:「三歲看着吃老相,從小你就是個挺不起胎的主!咱娘慣你,我可不慣你老孩子的毛病,一日三習武,這可是當年咱爹立下的規矩,雖說咱爹不在家,可這規矩不能改!把眼睛瞪起來,我可要下手了!」

  傳武說着一側身一跨步,把傳傑背了個大口袋。傳傑慘叫一聲,好不容易爬起來,道:「二哥,你真下得去手啊!」傳武不接話,一個惡虎前跳,把剛站起來的傳傑又摜倒在地。傳傑火了,躍起來摟住了傳武,傳武倒樂了:「對,這就對了,這才有個老爺們樣,咱爹說了:凍死迎風站,餓死不低頭,只要還有一口氣,這功就得練!一輩子不吃虧!上步,掏小袖,側身貼,腿要進去,腰要用力……背呀,使勁背呀!」傳傑呼呼地喘着氣,可就是背不動。傳武從懷裡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個乾菜餅子,放在弟弟鼻子前聞了聞,說:「你要是把我背過去,這塊菜餅子給你了。」傳傑瞪大了眼:「二哥,給我咬一口吧,咬一口我就把你背過去。」

  傳武讓傳傑咬了一口:「背呀!」傳傑耍賴道:「再咬一口。」傳武把餅遞給他:「咬吧。」傳傑一邊吃着一邊說:「二哥,你說大哥能把鮮兒姐娶回來嗎?」傳武道:「不知道!」傳傑道:「我看夠嗆,到現在娶她的糧食還沒湊齊呢……」傳武聽了皺眉:「你管那麼多事幹什麼?」

  「那天我碰見鮮兒姐了,哎呀,真是越長越俊,嗓子還越來越好聽了,說話像唱戲似的……」傳傑捏着嗓子學着鮮兒,「三兄弟,你告訴二兄弟,娶我的那天你們倆可要一塊兒來啊,你二哥還是那麼皮嗎?你告訴他,等我過了門慢慢地給他梳梳皮子——二哥,娶鮮兒姐那天你去嗎?」

  傳武撓頭道:「我去幹什麼?」

  「去吧,哎,那天你穿什麼衣裳去?」傳傑說着咽下最後一口餅。

  傳武眼睛突然直了:「你小子誆我啊,我的菜餅子哪去了?」傳傑哈哈大笑:「就着話吃了!」傳武一急又把傳傑放倒在地。

  屋裡傳來他們娘的喊聲:「你們倆別鬧了,進來!」

  傳武扭着傳傑的胳膊進了屋,他們娘咣當咣當擺弄着一台老織布機,對兩人道:「你哥去你姥爺家借糧快三天了,也該回來了,街面不靜板,你哥倆到村頭去迎迎他。」兩人答應着就要去,又被娘喊住了:「慢點,家裡快沒吃的了,別忘了提着水葫蘆,飢了渴了就喝口水,見人嘴勤快點,問一句:見了俺哥沒有?」

  送走了兄弟倆,當娘的長嘆一聲,心裡又難受地罵了句:死鬼,怎麼也該來個信啊!她當家的朱開山去了關東,一走就是四年,沒個動靜。她是當爹又當娘,苦累着自己帶起三個孩子,幸虧孩子們還爭氣。可是沒料到年成如此壞,眼見家裡要斷糧,那老三已瘦得皮包骨頭,老大又要娶親,老二還是長身體的時候,三個小伙子正是吃飯的年歲啊!

  正琢磨着,她未來的親家、鮮兒的爹譚永慶挑簾進了屋。傳武娘忙站起來:「他叔,你來了,坐。」譚永慶道:「順道,過來看看。」傳武娘淡淡一笑:「什麼事就說吧,不用拐彎抹角的。」譚永慶訕訕笑道:「還能有什麼事?你家傳文和俺鮮兒的事唄。」傳武娘鎖着眉頭:「他倆的事?不都說定了嗎?他叔,你還有什麼說法?」

  譚永慶道:「也沒什麼說法,就是想看看你們辦得怎麼樣了。連着三年趕上大災,一拖再拖,咱也拖不起了,俺不急嫁閨女,趕上了也沒法子。趕快把他們的事辦了吧,鮮兒早晚是你家的媳婦,那些老禮數都免了,可是那一斗小米還是不能免的。」

  傳武娘笑道:「他叔,趕上這年頭誰家有富餘的糧食?說出來不怕你笑話,俺家裡的糧食劃拉劃拉不夠一斗。你也不用把腦門子揪着,俺打發傳文上他姥爺家去借了,咱兩家說好的事就不能變!」

  譚永慶忙點頭:「那敢情好。按理說遇上這樣的災年不應當娶嫁,可俺們家鮮兒已經等了三年了,你們今年說娶,明年說娶,到底也沒娶,原來說等朱開山回來,看樣子一時半會兒也回不來了。唉,俺們也不等了。」

  傳武娘嘆道:「他叔,俺不是不想娶,自從義和團起事兒,俺家裡事兒就沒斷溜兒,哪顧得了這些?你也不是不知道。」

  譚永慶也感嘆:「唉,怎麼不知道?義和團起事兒,朱開山開香堂殺洋毛子鬧得轟轟烈烈,朝廷翻了臉要問他的死罪,他倒好,尥蹶子去了關東。跑了有幾年了吧?一直沒有響動?」

  傳武娘搖了搖頭,爬起身:「唉,這老頭子,還不知死活呢。家裡也沒什麼吃的,俺去燒鍋水,打點粥給你喝。」譚永慶忙起身:「用不着,俺就是打個招呼催催。你睡吧,俺走了。」說着,人已出了門。

  傳武兄弟沒走遠,在村頭上就迎上了哥哥朱傳文。傳文正被一群敲牛骨棒唱着蓮花落要飯的乞丐團團圍住,乞丐們唱着乞食,這個道:「哎,這個老弟好面善,蟠桃會上見過面,慈眉善目心腸好,咱們弟兄挺有緣。」那個道:「哎,說有緣道有緣,兄弟快來幫幫咱,我們還要往北走,給點吃的救救難,樂善好施有好報,保你有段好姻緣。」另一個道:「媳婦美貌賽嫦娥,多子多福多壽限,披金戴銀跨駿馬,世世代代做大官。」

  傳文盡力掙脫着,聲嘶力竭道:「你們別纏着俺,俺也餓着肚子呢,俺有急事!」傳武、傳傑忙過去,推開幾個乞丐。傳武一把拉住大哥道:「快走,娘都等急了。」傳傑看看哥哥焦黃又憔悴的面容,又看看他空空的手,問道:「哥,借的糧食呢?」傳文也不搭腔,趁空沖開人群就往家跑,傳武、傳傑在後頭緊緊跟着。

  傳文一頭拱進家門,喊了聲「娘呀」,便栽倒在地。傳武娘一個高蹦到地上,掐着傳文的人中,吩咐跟進來的傳武、傳傑:「你們倆還愣着幹什麼?燒水去!」

  喝了娘灌的熱水,傳文這才幽幽地醒過來,一看見娘在跟前,頓時淚流滿面,緊抓住娘的手道:「娘啊,可不好了,俺姥爺和姥娘,他們……」

  傳武娘焦急道:「快說,他們怎麼了?」

  「俺走了六十里山路,到了姥娘家推開門一看,俺的娘呀,姥娘一家懸樑自盡了!」

  傳武娘如五雷轟頂,號啕大哭:「爹呀,娘呀,你們這是怎麼了?遇見什麼難事了嗎?怎麼就不能活了?天哪!」傳文哭道:「街坊說了,俺舅領着鄉親們吃大戶,三天前讓人家麻袋蒙頭扔進井裡了,日子沒法過了。」

  傳武娘哭夠了,久久無語,忽地起身就要走。傳傑見狀忙拉住,問:「娘,你要到哪兒去?」

  傳武娘擦着淚水:「去你姥娘家,發送發送俺爹俺娘,俺老魏家絕了戶了……」她話未說完,悲從心來,哽咽一聲,支撐不住,又倒了下去。

  傳文說:「娘,你病成這樣了,怎麼去呀!再說了,你拿什麼發送姥爺姥娘?」傳武娘擦乾了眼淚:「傳文、傳武,你們倆到老張大爺家借來快碼子,把院裡的老楊樹殺了吧。傳傑,你去請黃木匠,做兩口薄木棺材,不能讓你姥爺姥娘就這麼走了。」傳文哭道:「娘,使不得啊,那是你和俺爹留着給自己做壽材的,誰也不能動啊!」傳武娘閉着眼睛:「顧不得了,殺!」

  2

  打發父母入了土,傳武娘大病一場,可再難日子還得往下過。看着三個孩子像霜打了的茄子,連最小的傳傑也沒了往日的吵鬧,她又不禁想起了遠在關東的丈夫:關東,關東,關東到底有什麼,把人都迷得魔怔,迷得不知音訊,迷得不問家裡老小死活。她懂得自己的丈夫,她知道他是能擔當的漢子,可是,四年了,念想變成空望,期望變成失望,她已經在夜裡流幹了淚水。

  一大早,傳武娘強打起精神,把傳文叫到跟前:「傳文,俺囑咐你的那件事辦了?鮮兒她爹又來催着迎親了。」傳文苦着臉:「娘,俺跑遍了全村也湊不齊一斗米,家家都揭不開鍋,誰家還有糧呀!」傳武娘嘆口氣:「傳文,實在沒法子了,你去和老譚叔商議商議,少兩升米行不行?咱家刮淨缸底也就能湊齊八升,委實沒有辦法了。」

  「娘啊,都說好了的事,叫咱辦得不利索,俺張不開口呀!」

  傳武娘罵道:「傳文呀,你什麼時候才能頂起鍋蓋?傳傑,陪你哥哥去譚家求求情。」傳傑挺脆快:「哎,俺去。」

  傳武娘又氣道:「你說你們的死爹,自己闖了大禍,一蹄子尥到關外,四年了,這個沒良心的,直到現在也不來個信兒!都說關東是個寶地,保不准他現在置了房子置了地,牛馬滿圈,三房四妾,早把咱們娘們兒忘了!你們不信?現在他正喝着小酒打着飽嗝,放着響屁抽關東煙兒,蹲在房頂上風涼呢!」

  傳傑使個眼色,連推帶搡把還要磨蹭的哥哥拽出了屋。傳文說:「三兒,這都是說好了的事又變卦了,你說到了鮮兒家俺怎麼開這個口?咱家就你念了幾年私塾,《詩經》都開講了,你教教哥。」

  傳傑撇撇嘴:「嘴長在自己的鼻子底下,怎麼就開不了口?你看俺是怎麼說的。」他連說帶比畫,「見了鮮兒她爹,你先作個揖,唱個喏:泰山老大人在上,小婿朱傳文這廂有禮了。」

  傳文說:「不妥,不妥,怎麼像戲文似的?你別唬俺,俺知道,泰山老大人是稱呼老丈人,鮮兒還沒過門呢,不能這麼說。」

  「那你就先作個揖,這麼說:老譚大叔,俺奉了高堂老母之命和您老過個話兒。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沒得說的,娶親納彩禮這也是老理兒。這不是趕上荒年了嗎,有些事兒得商量着來,俺家滿劃拉就湊了八升小米,您老就笑納了吧,趕上好年頭俺們一定給您補上,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傳傑小小的歲數竟滿口的學問。

  傳文搖着頭:「有些話聽不懂,你能不能都給變成莊戶話?」

  傳傑也跟着搖頭:「朽木不可雕也!算了,你就這樣說:老譚叔,俺娘說了,俺家的糧食也見囤底兒了,你就抬抬手讓鮮兒嫁過去吧!俺給你磕頭還不行嗎?」傳文一愣:「還要磕頭?不行,俺羞得慌。」傳傑不屑道:「給老丈人磕頭害什麼羞?把嫂子舞弄來家是真的。你就照俺說的辦,沒錯兒。」

  譚永慶正和一個老漢在家裡抽着煙拉呱。譚永慶說:「說從前幹什麼?從前俺家這大門口斷過車馬嗎?別的不說,過年誰家敢在院裡搭台子唱大戲?俺家就有那勢力,鮮兒還上台扮過角兒,她唱的《王定保借當》沒聽過還是《小姑賢》沒聽過?要不是俺攔着不讓她唱戲,現在早就成角兒了。」

  老漢附和道:「你說你們家當年也是大門大戶,怎麼就把鮮兒說給朱開山的兒子呢?門不當戶不對呀!」

  譚永慶道:「不就是看他家的門風好嗎?朱開山在咱們朱家鎮誰不知道?那也是條漢子,一套八卦拳遠近沒敵手,鋤強扶弱那是有了名的。」

  老漢點頭嘆道:「那倒是。可惜呀,跟着義和團起事兒攤上官司,家也敗了。這門親事不後悔?」

  「後悔有什麼用?定下來的親事就是鐵板上釘的釘子,要是悔親還叫俺怎麼做人?再說了,鮮兒早就說了,死活是朱家的人了。」

  老漢又點點頭:「要說鮮兒和傳文倒也般配。她一小就跟朱開山學拳腳,武藝不在傳文之下,兩個孩子好得很。那就把婚事早些辦了,閨女留在家裡,一年也得不少的糧食。」譚永慶說:「催了好幾回了,沒跟他們要什麼彩禮,就是要一斗小米,過分嗎?」老漢說:「要說起來也不算過分。」

  「可就這點要求也難住他們了。」

  「唉,現在最高貴的是什麼?也就是糧食,一斗小米可以換回一副好壽材呢。」

  譚永慶搖搖頭:「俺倒沒那麼想,是為了貴兒。貴兒定親了,就是勺子頭孫大手的閨女,人家沒要彩禮,就是要一斗小米。」

  「是啊,這年頭眼睛都盯着糧食。」老漢正說着,忽然往遠處一指,「哎,說曹操曹操到,你看村頭誰過來了?」

  譚永慶眯着眼往外一探身,村頭上傳文兄弟倆正往這邊走,他一拍腿:「不好,是朱開山的老大和小三兒,空着手,八成是糧食沒湊夠,俺不想見他們。」說着踅着身子出去關了院門。

  傳文和傳傑走到譚家門前,見門扉緊閉,便使勁敲門,敲了半天也無人應聲,只聞狗吠。也巧,譚永慶的兒子貴兒恰好回家,見到傳文兄弟,問:「你砸俺家的門幹什麼?」傳文忙答腔:「找你爹說話。」貴兒又問:「哎,你什麼時候娶俺妹?你快娶吧,你娶不了,俺也娶不了。俺爹說了,你家要是把糧食送來,他立馬就給俺娶媳婦。」

  傳文說:「你爹不想見俺。」貴兒一笑:「俺幫你砸。」說着咚咚擂起門來,「爹,開門,俺妹夫來了!」

  驀地,兩塊土疙瘩落在傳文的腳下。他抬起頭,只見鮮兒攀在院裡的石榴樹上沖他笑呢。貴兒也看見了,忙喊:「鮮兒,開門。」鮮兒說:「你一邊玩兒去,俺和他說話。」傳文道:「是你呀?嚇了俺一跳!屬猴子的啊?誰家的大閨女爬樹?下來,別摔着!」鮮兒笑着:「傳文哥,下不來了!你抱俺下來。」

  「你家的門關得緊緊的,俺怎麼進去?」

  「你不會跳牆進來?」

  傳文撇嘴道:「俺要是敢跳牆,你爹知道了還不砸斷俺的腿?哎,跟你爹說少兩升行不行?俺娘就湊了八升。」鮮兒說:「那可不行,俺家就指望這點糧食給哥娶親呢。」

  傳傑湊來插嘴逗趣:「嫂子,俺的好嫂子,就別難為人了,你要是過了門咱就在一個鍋里攪馬勺了,要是為難俺哥,等你過了門兒看俺怎麼捉弄你!在你碗裡摻沙子,給你的花被窩尿得呱呱濕!」

  鮮兒樂了:「你敢!到時候俺就把你扒光了,讓你睡尿被窩,什麼時候把俺的被窩烘乾了才放你走!」

  傳傑壞笑:「睡你的被窩俺哥可不能答應。」

  鮮兒說:「好吧,俺和爹說說看,你倆等着。」說着下了石榴樹,輕盈地走進堂屋。譚永慶聽在耳中,看閨女進來,卻一板臉:「鮮兒,你爬在石榴樹上和誰說話?越來越不像閨女樣了。」鮮兒笑着:「爹,別裝糊塗了。他家就有八升小米,你就應承了吧。」譚永慶一拍桌子:「好啊,還沒嫁過去就替婆家說話,俺白養了你一場!你去對他說,一斗小米,少一粒也不行!」

  鮮兒一吐舌頭,又出門爬上石榴樹,對門外的哥倆說:「俺爹說了,小米少一粒也不行。」傳文着急了:「這可怎麼辦?這親娶不成了。」鮮兒道:「傳文哥,別急呀,再想想別的法子,你會有辦法的。」

  「俺有什麼辦法?就是現拉也來不及呀!」

  鮮兒咯咯笑着:「那你就拉金豆子,拿金豆子頂賬也行。」說着下了石榴樹。傳文扒着門縫往院裡看,看到鮮兒的一隻大眼睛,問道:「鮮兒,想不想俺?」鮮兒反問:「你呢?你想不想?」傳文道:「想,做夢都想。俺夢見你坐着大花轎往俺家走,俺騎着大紅馬跟在後邊,你沒羞沒臊,偷偷地挑開紅蓋頭看着俺哩。」

  鮮兒的眼睛沒有了,院裡傳來她銀鈴似的戲文聲:「忽聽門外聲連天,想必是哥哥到門前,忙將花針盤絨線,想給哥哥開門栓,又怕爹娘來埋怨……」

  傳文樂顛顛地在外頭喊:「鮮兒,你等着,俺叫你唱,過了門看俺怎麼收拾你!」說着暈頭轉腦地走了。傳傑拉住他:「哥,就這麼走了?」傳文把眼一瞪:「不走怎麼辦?人家不開門呀!」

  兄弟倆蔫頭耷腦地回了家,他們娘問:「傳文,回來了?你叔怎麼說的?」傳文沮喪地說:「俺叔發話了,小米少一粒也不行。」傳武娘問:「這話是他親口說的?」傳文說:「叔不肯見俺,門也沒讓進,讓鮮兒過的話。」

  傳武娘長嘆一聲:「這可怎麼好呢?」傳傑學舌:「娘,俺哥淨和嫂子說那些沒羞沒臊的話,哪說正經的了?回來的道上還搖頭晃腦地唱戲文,早把你囑咐的話忘了!」傳武娘恨恨地瞪了大兒子一眼:「俺早就知道你哥是塊荒料!指望誰也不行。譚永慶這個死倔老頭子,俺親自登門吧。」傳傑說:「娘,俺陪你去趟?」

  又回譚家,這回院門沒鎖,傳傑娘倆在院門口正猶豫着,鮮兒娘卻迎出門來:「哎呀,是老朱嫂子,快屋裡進。」傳武娘譏誚道:「你家的門檻兒高,俺能邁過去?」鮮兒娘笑:「把你腚巧的,趕上喜蛛了,會拉絲兒。」

  傳武娘問:「他叔呢?」鮮兒娘說:「在後院起糞呢,有話跟俺說。」說着把傳武娘迎屋內。

  傳傑沒進屋,見鮮兒坐在院裡掐苞米辮子,便湊到她跟前,小聲道:「嫂子手真巧,看你掐的辮子,又細又勻,真眼氣人兒。」鮮兒笑道:「是嗎?你真會奉承個人。等過了門俺給你掐辮子,編個好看的草帽。」傳傑乖巧地說:「那俺就先謝謝嫂子了。」鮮兒說:「別一口一個嫂子的,還沒過門呢。」傳傑道:「早晚的事兒,這麼叫顯着親熱。」

  傳武娘在堂屋裡四處看着,說:「看你家,收拾得利利索索,一看就是過日子人家。」鮮兒娘說:「沒屁放找嗝打,有事兒說事兒,灌米湯溜不圓肚子。」傳武娘嘎嘎笑着:「你這張嘴,鋒快,給刀子不換,鮮兒要是像了你,過了門兒,光一張嘴就把俺娘們零刀割了!」鮮兒娘撇撇嘴:「稱上二斤棉花紡一紡,誰不知道你朱開山的老婆子?鬧紅燈照的時候把你能的,插上雞毛能飛上天,十個鮮兒也不是你的對手。」

  傳武娘說:「說笑歸說笑,有事要和你們商量。唉,俺答應了,鮮兒過門給你們一斗小米,刮淨囤子底兒就湊了八升,沒辦法打發傳文到他姥娘家借,想是你也有個耳聞……」說着不免又流淚,「唉,輪到咱燒香佛爺掉腚兒。你們家就不能松鬆口?但凡是有一點辦法也不至於厚着臉皮求你們。」

  鮮兒娘的眼淚也簌簌往下掉:「唉,要是撂在過去,一斗小米俺家眼皮子夾不住,可趕上這荒年糧食比金子貴。你也不是不知道,鮮兒他爺自從抽大煙敗了家,俺家的房子地都折騰乾淨了,鮮兒他哥,就是貴兒,也要娶媳婦了,女方家非要這一斗小米,俺不找你要找誰去?也是實在沒法子了。」

  傳武娘低聲道:「就差二升,你們娶媳婦也不能一點血不出,你和他叔再商量商量。」女人家到底心軟,鮮兒娘點點頭:「好吧,俺去說說看。你坐這兒等着。」說着出了屋子。好一會子,鮮兒娘回來了:「她嬸子,磨破嘴皮說好了,老頭子開面了,八升就八升吧,剩下的二升俺自己想辦法。」傳武娘握緊了親家的手,只點頭也說不出話,淚又涌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