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子 - 第1章

白先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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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子

目錄

牡丹因緣

第一部 放逐

第二部 在我們的王國里

第三部 安樂鄉

第四部 那些青春鳥的行旅

附錄 研悲情為金粉的歌劇

初上台大留影。

八〇年代寫作《孽子》時留影。(謝春德攝影)

《孽子》首映會與導演曹瑞原等人合影。

牡丹因緣

我與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白先勇

我與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因《牡丹亭》而開始結緣。二〇〇四年由我領隊製作的崑曲連台大戲三本青春版《牡丹亭》在台北首演一炮而紅,我們在演出的同時由台灣遠流出版社出版了《奼紫嫣紅牡丹亭》,此書由我策劃,收編了我們改編的二十七折青春版《牡丹亭》劇本,並有學者專家的闡釋文章。書中彙輯多幅歷來飾演《牡丹亭》名角影像,尤為珍貴。此書出版,在台灣反應甚佳,第一版一售而罄。同年青春版《牡丹亭》赴大陸巡演,到蘇州、杭州、北京、上海等地。我們覺得《奼紫嫣紅牡丹亭》應該出大陸版。遠流找到合作對象: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這也可以說是一種特殊機緣,天作之合。我原籍廣西桂林,由自己家鄉的出版社來出版第一本有關青春版《牡丹亭》的書,特別有意義。出版後,剛巧五月全國書市在桂林召開,這是出版界的一個盛會,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的負責人之一劉瑞琳女士邀請我到桂林,為《奼紫嫣紅牡丹亭》開新書發布會,我當然高興,因為又可以乘機返鄉一趟。發布會的場面多少出我意料之外,一下子來了五六十家媒體,記者發問非常熱烈,《奼紫嫣紅牡丹亭》的知名度也就從此散開了。

我覺得這本書的出版有多重意義:首先這是大陸出版第一本有關青春版《牡丹亭》的書,對這齣戲起了先頭宣傳部隊的作用。這部書最大的特色是用繁體字直排,這樣書本身便蘊涵着一種古籍雅意。而這部書的裝幀又特別精美,設計大方,圖片悅目,難怪二〇〇五年這部書奪得了南方報業集團舉辦的首屆華語圖書傳媒大獎。這是一份十分難得的殊榮。早些年大陸有些出版社出版古籍採用繁體字直排,這些年比較少見,而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奼紫嫣紅牡丹亭》竟用了繁體直排,而又獲得大獎,我認為有其深遠的文化意義。我很佩服出版社領導人的眼光。

接着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我的一本選集《青春·念想》,我跟出版社以及出版社的同仁們關係就更加密切了。因為這些年崑劇青春版《牡丹亭》經常到北京演出,我親自領軍到北京就有五次,每次演出我們都需要各界的支援,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駐北京的同仁在這方面,上下一體,對我們可說是做到仁盡義至,從聯絡媒體宣傳到人員協助,無一不全力以赴,當然,演出時,出版社的同仁們一直是我們最熱烈的啦啦隊。出版社同仁給予我如此堅定的精神支持與鼓勵,我想他們一定也認同我們推廣崑曲是在興滅繼絕搶救我們的文化瑰寶,他們努力出版,一樣在從事文化大業。其實我們的追求殊途同歸,所以能夠彼此欣賞。二〇〇六年適逢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成立二十周年社慶,在桂林總部盛大舉行。為了替出版社慶祝,我們特地把青春版《牡丹亭》送到桂林,在廣西師範大學校園連演三天,那真是盛況空前,每晚演出場裡擠得水泄不通。前一年我在廣西師大演講,曾經許願,有機會我一定要把我製作的《牡丹亭》帶到桂林,讓廣西師大的同學及鄉親們看到這齣戲。第二年,我們真的做到了,而且還替出版社熱鬧了一番。我跟出版社結的可說是「牡丹緣」。

中國出版業競爭激烈,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能夠脫穎而出,名列前茅,誠非易事。國外如美國的哈佛、哥倫比亞,英國的牛津、劍橋,這幾家名校的出版社在英美以及全世界的學術文化界舉足輕重,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的影響不僅普及全國並能跨越海外,像余英時、許倬雲這些海外學術界大師們的作品也被網羅旗下。廣西師大出版社能夠建立如此優良聲譽,絕非偶然,我還沒看見他們出版過一本淺俗媚眾的讀物。家鄉能產生如此高層次的文化亮點,我深引以為傲。當總編輯劉瑞琳來跟我商洽出版我的作品集,我欣然同意,並感到義不容辭。劉瑞琳女士剛剛被《中國新聞周刊》選為「十年影響力人物」。在此,我特別要向她致謝,同時也要感謝為這套書花費大量精力的執行編輯劉哲雙及曹凌志。

二〇一〇年八月十二日

寫給那一群,

在最深最深的黑夜裡,

獨自彷徨街頭,

無所依歸的孩子們。

第一部 放逐

1

三個月零十天以前,一個異常晴朗的下午,父親將我逐出了家門。陽光把我們那條小巷照得白花花的一片,我打着赤足,拼命往巷外奔逃,跑到巷口,回頭望去,父親正在我身後追趕着。他那高大的身軀,搖搖晃晃,一隻手不停地揮動着他那管從前在大陸上當團長用的自衛槍。他那一頭花白的頭髮,根根倒豎,一雙血絲滿布的眼睛,在射着怒火。他的聲音,悲憤,顫抖,嘎啞地喊道:畜生!畜生!

2

布 告

查本校夜間部三下丙班學生李青於本月三日晚十一時許在本校化學實驗室內與實驗室管理員趙武勝發生淫褻行為為校警當場捕獲該生品行不端惡性重大有礙校譽除記大過三次外並勒令退學以儆效尤。

特此公告

省立育德中學校長 高義天

一九七〇年五月五日

第二部 在我們的王國里

1

在我們的王國里,只有黑夜,沒有白天。天一亮,我們的王國便隱形起來了,因為這是一個極不合法的國度:我們沒有政府,沒有憲法,不被承認,不受尊重,我們有的只是一群烏合之眾的國民。有時候我們推舉一個元首——一個資格老、丰儀美、有架勢、吃得開的人物,然而我們又很隨便,很任性地把他推倒,因為我們是一個喜新厭舊、不守規矩的國族。說起我們王國的疆域,其實狹小得可憐,長不過兩三百公尺,寬不過百把公尺,僅限於台北市館前路新公園裡那個長方形蓮花池周圍一小撮的土地。我們國土的邊緣,都栽着一些重重疊疊、糾纏不清的熱帶樹叢:綠珊瑚,麵包樹,一棵棵老得鬚髮零落的棕櫚,還有靠着馬路的那一排終日搖頭嘆息的大王椰,如同一圈緊密的圍籬,把我們的王國遮掩起來,與外面世界暫時隔離。然而圍籬外面那個大千世界的威脅,在我們的國土內,卻無時無刻不尖銳地感覺得到。叢林外播音台那邊,那架喧囂的擴音機,經常送過來,外面世界一些聳人聽聞的消息。中廣公司那位女廣播員,一口京腔,咄咄逼人地叫道:美國太空人登陸月球!港台國際販毒私梟今晨落網!水肥處貪污案明日開庭!

我們一個個都豎起耳朵,好像是虎狼滿布的森林中,一群劫後餘生的麋鹿,異常警覺地聆聽着。風吹草動,每一聲對我們都是一種警告。只要那打着鐵釘的警察皮靴,咯軋咯軋,從那片棕櫚叢中,一旦侵襲到我們的疆域裡,我們便會不約而同,倏地一下,作鳥獸散。有的竄到播音台前,混入人堆中;有的鑽進廁所里,撒尿的裝撒尿,拉屎的裝拉屎;有的逃到公園大門,那座古代陵墓般的博物館石階上,躲入那一根根矗立的石柱後面,在石柱的陰影掩蔽下,暫時獲得苟延殘喘的機會。我們那個無政府的王國,並不能給予我們任何的庇護,我們都得仰靠自己的動物本能,在黑暗中摸索出一條求存之道。

我們這個王國,歷史曖昧,不知道是誰創立的,也不知道始於何時,然而在我們這個極隱秘、極不合法的蕞爾小國中,這些年,卻也發生過不少可歌可泣、不足與外人道的滄桑痛史。我們那幾位白髮蒼蒼的元老,對我們提起從前那些斑斑往事來,總是頗帶感傷又不免稍稍自傲地嘆息道:

「唉,你們哪裡趕得上那些日子?」

據說若干年前,公園裡那頃蓮花池內,曾經栽滿了紅睡蓮。到了夏天,那些睡蓮一朵朵開放了起來,浮在水面上,像是一盞盞明艷的紅燈籠。可是後來不知為了什麼,市政府派人來,把一池紅蓮拔得精光,在池中央起了一座八角形的亭閣,池子的四周,也築了幾棟紅柱綠瓦的涼亭,使得我們這片原來十分原始樸素的國土,憑空增添了許多矯飾的古香古色,一片世俗中透着幾分怪異。我們那幾位元老提起此事,總不免撫今追昔地惋嘆:

「那些鮮紅的蓮花喲,實在美得動人!」

於是他們又互相道出一些我們從來沒有聽過的姓名,追懷起一些令人心折的古老故事來。那些故事的主角,都是若干年前,脫離了我們的國籍,到外面去闖江湖的英雄好漢。有的早已失蹤,音訊俱杳。有的夭折,墓上都爬滿了野草。可是也有的,卻在五年、十年、十五年、二十年後,一個又深又黑的夜裡,突然會出現在蓮花池畔,重返我們黑暗的王國,圍着池子急切焦灼地輪迴着,好像在尋找自己許多年前失去了的那個靈魂似的。於是我們那些白髮蒼蒼的元老們,便點着頭,半閉着眼,滿面悲憫,帶着智慧,而又十分感慨地結論道:

「總是這樣的,你們以為外面的世界很大麼?有一天,總有那麼一天,你們仍舊會乖乖地飛回到咱們自己這個老窩裡來。」

2

昨天,台北市的氣溫又升到了攝氏四十度。報紙上說,這是二十年來,最炎熱、最乾旱的一個夏天。整個八月,一滴雨水也沒下過。公園裡的樹木,熱得都在冒煙。那些棕櫚、綠珊瑚、大王椰,一叢叢鬱郁蒸蒸,頂上罩着一層熱霧。公園內蓮花池周圍的水泥台階,台階上一道道的石欄杆,白天讓太陽曬狠了,到了夜裡,都在噴吐着熱氣。人站在石階上,身上給熱氣熏得暖烘烘、癢麻麻的。天上黑沉沉,雲層低得壓到了地面上一般。夜空的一角,一團肥圓的大月亮,低低浮在椰樹頂上,昏紅昏紅的,好像一隻發着猩紅熱的大肉球,帶着血絲。四周沒有一點風,樹林子黑魆魆,一棵棵靜立在那裡。空氣又濃又熱又悶,膠凝了起來一般。

因為是周末的晚上,我們都到齊了,一個挨着一個,站在蓮花池的台階上,靠着欄杆,把池子圍得密密的,池子的周圍,浮滿了人頭,在黑暗中,一顆顆,晃過來,晃過去,在繞着池子打圈圈。在幽冥的夜色里,我們可以看到,這邊浮着一枚殘禿的頭顱,那邊飄着一綹麻白的髮鬢,一雙雙睜得老大、閃着慾念的眼睛,像夜貓的瞳孔,在射着精光。低低的,沙沙的,隱秘的私語,在各個角落,嗡嗡嚶嚶地進行着。偶爾,一下孟浪的笑聲,會唐突地迸發到濃烈的夜空里,向四處滾跳過去。當然,這陣放肆的笑聲,是從我們的師傅楊教頭那兒發出來的。楊教頭穿着一身絳紅的套頭緊身衫,一個胖大的肚子箍得圓滾滾地挺在身前,一條黑得發亮的奧龍褲子,卻把個屁股包得扎紮實實隆在身後,好像前後都掛着一隻大氣球似的。楊教頭穿來插去,在台階上來回巡邏,忙着跟大家打招呼。手中擎着一柄兩尺長的大紙摺扇,扇一張,便亮出扇面「清風徐來」,扇底「好夢不驚」,八個龍飛鳳舞的大字來。楊教頭喘吁吁地叫着、笑着,一走動,身前身後的肉皮球,便顫抖抖,此起彼落地波動起來,很囂張、很有架勢。楊教頭自己封為公園裡的總教頭。他說,我們這個老窩裡,地上有幾根草他都數得出,在他手下調理出來的徒子徒孫,少說些,怕也不下三五十人。他常常揮舞着他手上那柄兩尺長的摺扇,一杆指揮棒似的,猛地戳到我們面前來,喝罵道:

「這起屄養的,師傅在公園出道,你們還都在娘胎裡頭呢!敢在師傅面前逞強麼?吃屎不知香臭的兔崽子們!」

有一次,小玉穿了一件猩紅翻領襯衫,一條寶藍喇叭褲,腳下的半筒靴,磕跺磕跺,在台階上亮來亮去,很俊、很帥、很騷包。不知怎的卻觸怒了我們師傅,他伸手一招鎖骨擒拿法,便將小玉一隻手扭到了背後去,冷笑道:

「你這幾根輕骨頭,亮給誰看?在師傅面前獻寶麼?可知道師傅像你那點年紀,票戲還去楊宗保呢!你的骨頭有幾斤,我倒要來稱一稱。」

說着,另一隻手在小玉脖子狠狠一捏,小玉痛得直叫哎喲,一連討了二十個饒。我們的師傅楊金海楊總教頭,在公園裡確實是個很有來歷、很有身價的人物。他是我們的開國元老,公園裡的人,他泰半相識,各人的脾性好惡,他統統摸得一清二楚。楊教頭,手段圓滑,八面玲瓏,而且背後還有幾個有頭有臉的人替他撐腰,所以在公園裡很吃得開。從前楊教頭在中山北路六條通里幾家酒館飯店都當過經理領班,各色人等都應付過,見聞廣博,路子特多,許多酒店旅館都有他的眼線。哈囉哈囉,洋涇浜的英文,他說得出一大串,多得死嘎,日本話也能來幾句,因此人又叫他六條通,條條都通。

據說我們師傅楊教頭從前也是好人家的子弟。他老爸在大陸上還在山東煙臺當地方官呢,跑到台灣卻在台北六條通開了一家叫桃源春吃消夜的小酒館來,楊教頭便在酒館子裡替他父親掌柜。那時候,公園裡的人,夜夜都去桃源春捧場,生意着實興盛了一陣。後來公園裡的流氓也夾了進去,勒索生事,把警察招了去。有些人怕事,便不上門了,生意一淡,關門大吉。後來別人又陸續開了瀟湘、香檳、六福堂,但統統不成氣候。公園裡的人,至今還是懷念着楊教頭那家桃源春。他們說,冬天夜裡,公園裡冷了,大家擠到桃源春去,暖一壺紹興酒,來兩碟滷菜。大家醺醺然,敲碗的敲碗,敲碟的敲碟,勾肩搭背,一齊哼幾支流行曲子,那種情調實在是好的。楊教頭提起桃源春,便很得意:

「我那家桃源春麼,就是個世外桃源!那些鳥兒躲在裡頭,外面的風風雨雨都打不到,又舒服又安全。我呢,就是那千手觀音,不知道普度過多少只苦命鳥!」

後來楊教頭跟他老爸鬧翻了,跑了出來。原因是老頭子銀行里的存款,他狠狠地提走了一大筆。據說那筆錢,完全用在了我們師傅的寶貝乾兒子原始人阿雄仔的身上。阿雄仔是山地郎,會發羊癲風的,走着走着,噗通就會倒下去,滿嘴吐着白沫子。那次他昏倒在馬路上,一雙腿讓汽車撞斷了,在台灣療養院住了半年,花了幾十萬,是楊教頭出的錢。阿雄仔身高六呎三,通身漆黑,胸膛上的肌肉塊子鐵那麼硬。一雙手爪,大得出奇,熊掌一般。有時候,他跟我們開玩笑,傻怔怔地伸出一雙大手,抱住我們,使勁一摟。他的臂力大得驚人,吃他箍一下,全身的骨頭都軋碎了似的,痛得我們大叫起來。阿雄仔最好吃,我們逗他,拿根冰棒在他臉上晃一下,說:「叫聲哥哥!」他便伸手來搶,咧開嘴傻笑,咬着大舌頭,叫道:「高高、高高。」其實他比我們要大十幾歲,總有三十了。每次出來,他跟在楊教頭身後,手裡總是大包小包拎着:陳皮梅、加應子、花生酥,一面走一面往嘴裡塞,見了我們,便揚起手裡的零食,叫道:「要不要?」我們每人,他都分一點。有時楊教頭看不過去,便用扇子敲他一記腦袋,罵道:

「你窮大方吧,回頭搞光了,我買根狗屌給你吃!」

「徒弟們,還傻站在這裡幹麼?」我們師傅楊教頭踅到我們堆子裡來,一把扇子指點了我們一輪,喝道:「那些大魚回頭一條條都讓三水街的小幺兒釣走了,剩下幾根隔夜油條,我看你們有沒有胃口要?」

說着楊教頭刷一下,豁開了他那柄大摺扇,「清風徐來」,「好夢不驚」,拼命扇動起來。原始人阿雄仔豎在楊教頭身後,龐然大物,好像馬戲團里的大狗熊一般。他穿着一件亮紫尼龍運動衫,嶄新的,把他胸膛上的肌肉,繃得塊塊凸起。

「嚯,阿雄仔,你這件新衣裳好帥,是老龜頭送給你的吧?」

小玉伸出手去捶了一下阿雄仔的胸膛,我們都笑了起來。我們想激我們師傅,就拿阿雄仔來開胃,老龜頭是個六十開外的老色鬼,頸子上長滿了牛皮癬。公園裡的人,誰也不理他,他只有躲在黑暗裡,趁我們不防備,猛伸出手來,抓我們一把。有一次,他拿了一包煮花生,把阿雄仔哄走了。事後我們師傅氣得發昏,揪住老龜頭,打得臭死。

「你他媽狗娘養的,你那一身才是老龜頭送的呢!」楊教頭一把扇子戳到小玉額上,罵道,「雄仔這件衣裳麼,你問問他自己,是誰買給他的?」

「達達買給我的。」阿雄仔咬着大舌頭,痴笑道。

「傻仔,在哪裡買的?」

「今日公司。」

「多少錢?」

「一百——」

「他娘的,一百八!」楊教頭一個響巴掌打到阿雄仔寬厚的背上,呵呵地笑了起來,「啊唷!這個小賊,原來躲在這裡——」

楊教頭發現老鼠畏畏縮縮躲在小玉身後,搶前一把,揪住了老鼠的耳朵,把他拖了出來,捉住老鼠的手梗子,喝道:

「你們快去拿把刀來,我來把這雙賊爪子剁掉!這雙賊手留來做什麼?一天到晚只會偷雞摸狗!找死也不找好日子,我介紹人給你,要你去打炮,誰許你偷別人東西的?師傅的臉都讓你丟盡了!不等人家報警,我先把你這個死賊揪進警察局去,狠狠地修理修理,明天我就去告訴烏鴉,叫他把你吊起來打!」

「師傅——」老鼠掙扎着,倉皇叫道,一張瘦黃的小三角臉,扭曲得變了怪相。

「哦,」楊教頭冷笑道,「你也知道害怕?上次不是我講情,烏鴉早揍死你了,鋼絲鞭的滋味你還記得麼?」

楊教頭揚手便給了老鼠兩下耳光,打得老鼠的頭晃過來,晃過去,然後又用扇柄戳了他兩下額頭,才帶着阿雄仔揚長而去。他那一身肥肉,很有節奏地前後起伏波動着。

「你又偷人家什麼東西了?」小玉問道。

「我不過拿了他一支鋼筆罷咧,什麼屁稀奇!」老鼠撇了一撇嘴,吐了一泡口水,「那個死郎,講好三百,只給了老子兩百。」

「喲,你什麼時候又漲價了?三百?」小玉詫異道。

老鼠訕訕地咧開嘴,忸怩了半天,才吞吞吐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