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人 - 第1章

白先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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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人

目錄

牡丹因緣

永遠的尹雪艷

一把青

歲除

金大班的最後一夜

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

思舊賦

梁父吟

孤戀花

花橋榮記

秋思

滿天裡亮晶晶的星星

遊園驚夢

冬夜

國葬

附錄

白先勇的小說世界

世紀性的文化鄉愁

世界性的口語

翻譯苦、翻譯樂

於台北辦《現代文學》時留影。

一九六〇年創辦《現代文學》時合影:

第一排左起陳若曦、歐陽子、劉紹銘、白先勇、張先緒,

第二排左起戴天、方蔚華、林耀福、李歐梵、葉維廉、王文興、陳次雲。

一九六二年《現代文學》同仁在碧潭野餐留影。

愛荷華大學留影。

六〇年代在柏克萊寫作《遊園驚夢》時留影。

在聖芭芭拉寫作《台北人》時留影。

八〇年代《金大班的最後一夜》開拍,與導演白景瑞(右)等人合影。

八〇年代與《遊園驚夢》女主角盧燕合影。

北京新聞發布會上與《金大班的最後一夜》女主角劉曉慶合影。

晚年留影。(柯錫傑攝影)

牡丹因緣

我與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白先勇

我與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因《牡丹亭》而開始結緣。二〇〇四年由我領隊製作的崑曲連台大戲三本青春版《牡丹亭》在台北首演一炮而紅,我們在演出的同時由台灣遠流出版社出版了《奼紫嫣紅牡丹亭》,此書由我策劃,收編了我們改編的二十七折青春版《牡丹亭》劇本,並有學者專家的闡釋文章。書中彙輯多幅歷來飾演《牡丹亭》名角影像,尤為珍貴。此書出版,在台灣反應甚佳,第一版一售而罄。同年青春版《牡丹亭》赴大陸巡演,到蘇州、杭州、北京、上海等地。我們覺得《奼紫嫣紅牡丹亭》應該出大陸版。遠流找到合作對象: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這也可以說是一種特殊機緣,天作之合。我原籍廣西桂林,由自己家鄉的出版社來出版第一本有關青春版《牡丹亭》的書,特別有意義。出版後,剛巧五月全國書市在桂林召開,這是出版界的一個盛會,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的負責人之一劉瑞琳女士邀請我到桂林,為《奼紫嫣紅牡丹亭》開新書發布會,我當然高興,因為又可以乘機返鄉一趟。發布會的場面多少出我意料之外,一下子來了五六十家媒體,記者發問非常熱烈,《奼紫嫣紅牡丹亭》的知名度也就從此散開了。

我覺得這本書的出版有多重意義:首先這是大陸出版第一本有關青春版《牡丹亭》的書,對這齣戲起了先頭宣傳部隊的作用。這部書最大的特色是用繁體字直排,這樣書本身便蘊涵着一種古籍雅意。而這部書的裝幀又特別精美,設計大方,圖片悅目,難怪二〇〇五年這部書奪得了南方報業集團舉辦的首屆華語圖書傳媒大獎。這是一份十分難得的殊榮。早些年大陸有些出版社出版古籍採用繁體字直排,這些年比較少見,而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奼紫嫣紅牡丹亭》竟用了繁體直排,而又獲得大獎,我認為有其深遠的文化意義。我很佩服出版社領導人的眼光。

接着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我的一本選集《青春·念想》,我跟出版社以及出版社的同仁們關係就更加密切了。因為這些年崑劇青春版《牡丹亭》經常到北京演出,我親自領軍到北京就有五次,每次演出我們都需要各界的支援,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駐北京的同仁在這方面,上下一體,對我們可說是做到仁盡義至,從聯絡媒體宣傳到人員協助,無一不全力以赴,當然,演出時,出版社的同仁們一直是我們最熱烈的啦啦隊。出版社同仁給予我如此堅定的精神支持與鼓勵,我想他們一定也認同我們推廣崑曲是在興滅繼絕搶救我們的文化瑰寶,他們努力出版,一樣在從事文化大業。其實我們的追求殊途同歸,所以能夠彼此欣賞。二〇〇六年適逢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成立二十周年社慶,在桂林總部盛大舉行。為了替出版社慶祝,我們特地把青春版《牡丹亭》送到桂林,在廣西師範大學校園連演三天,那真是盛況空前,每晚演出場裡擠得水泄不通。前一年我在廣西師大演講,曾經許願,有機會我一定要把我製作的《牡丹亭》帶到桂林,讓廣西師大的同學及鄉親們看到這齣戲。第二年,我們真的做到了,而且還替出版社熱鬧了一番。我跟出版社結的可說是「牡丹緣」。

中國出版業競爭激烈,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能夠脫穎而出,名列前茅,誠非易事。國外如美國的哈佛、哥倫比亞,英國的牛津、劍橋,這幾家名校的出版社在英美以及全世界的學術文化界舉足輕重,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的影響不僅普及全國並能跨越海外,像余英時、許倬雲這些海外學術界大師們的作品也被網羅旗下。廣西師大出版社能夠建立如此優良聲譽,絕非偶然,我還沒看見他們出版過一本淺俗媚眾的讀物。家鄉能產生如此高層次的文化亮點,我深引以為傲。當總編輯劉瑞琳來跟我商洽出版我的作品集,我欣然同意,並感到義不容辭。劉瑞琳女士剛剛被《中國新聞周刊》選為「十年影響力人物」。在此,我特別要向她致謝,同時也要感謝為這套書花費大量精力的執行編輯劉哲雙及曹凌志。

二〇一〇年八月十二日

紀念先父母以及他們那個憂患重重的時代

烏衣巷

劉禹錫

朱雀橋邊野草花

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

飛入尋常百姓家

永遠的尹雪艷

1

尹雪艷總也不老。十幾年前那一班在上海百樂門舞廳替她捧場的五陵年少,有些頭上開了頂,有些兩鬢添了霜;有些來台灣降成了鐵廠、水泥廠、人造纖維廠的閒顧問,但也有少數卻升成了銀行的董事長、機關里的大主管。不管人事怎麼變遷,尹雪艷永遠是尹雪艷,在台北仍舊穿着她那一身蟬翼紗的素白旗袍,一徑那麼淺淺地笑着,連眼角兒也不肯皺一下。

尹雪艷着實迷人。但誰也沒能道出她真正迷人的地方。尹雪艷從來不愛搽胭抹粉,有時最多在嘴唇上點着些似有似無的蜜絲佛陀;尹雪艷也不愛穿紅戴綠,天時炎熱,一個夏天,她都渾身銀白,淨扮得了不得。不錯,尹雪艷是有一身雪白的肌膚,細挑的身材,容長的臉蛋兒配着一副俏麗恬靜的眉眼子,但是這些都不是尹雪艷出奇的地方。見過尹雪艷的人都這麼說,也不知是何道理,無論尹雪艷一舉手、一投足,總有一份世人不及的風情。別人伸個腰、蹙一下眉,難看,但是尹雪艷做起來,卻又別有一番嫵媚了。尹雪艷也不多言、不多語,緊要的場合插上幾句蘇州腔的上海話,又中聽、又熨帖。有些荷包不足的舞客,攀不上叫尹雪艷的台子,但是他們卻去百樂門坐坐,觀觀尹雪艷的風采,聽她講幾句吳儂軟語,心裡也是舒服的。尹雪艷在舞池子裡,微仰着頭,輕擺着腰,一徑是那麼不慌不忙地起舞着;即使跳着快狐步,尹雪艷從來也沒有失過分寸,仍舊顯得那麼從容,那麼輕盈,像一球隨風飄蕩的柳絮,腳下沒有紮根似的。尹雪艷有她自己的旋律。尹雪艷有她自己的拍子。絕不因外界的遷異,影響到她的均衡。

尹雪艷迷人的地方實在講不清、數不盡。但是有一點卻大大增加了她的神秘。尹雪艷名氣大了,難免招忌,她同行的姊妹淘醋心重的就到處嘈起說:尹雪艷的八字帶着重煞,犯了白虎,沾上的人,輕者家敗,重者人亡。誰知道就是為着尹雪艷享了重煞的令譽,上海洋場的男士們都對她增加了十分的興味。生活悠閒了,家當豐沃了,就不免想冒險,去闖闖這顆紅遍了黃浦灘的煞星兒。上海棉紗財閥王家的少老闆王貴生就是其中探險者之一。天天開着嶄新的開德拉克,在百樂門門口候着尹雪艷轉完台子,兩人一同上國際飯店十四樓摩天廳去共進華美的消夜。望着天上的月亮及燦爛的星斗,王貴生說,如果用他家的金條兒能夠搭成一道天梯,他願意爬上天空去把那彎月牙兒掐下來,插在尹雪艷的雲鬢上。尹雪艷吟吟地笑着,總也不出聲,伸出她那蘭花般細巧的手,慢條斯理地將一枚枚塗着俄國烏魚子的小月牙兒餅拈到嘴裡去。

王貴生拼命地投資,不擇手段地賺錢,想把原來的財富堆成三倍、四倍,將尹雪艷身邊那批富有的逐鹿者一一擊倒,然後用鑽石瑪瑙串成一根鏈子,套在尹雪艷的脖子上,把她牽回家去。當王貴生犯上官商勾結的重罪,下獄槍斃的那一天,尹雪艷在百樂門停了一宵,算是對王貴生致了哀。

最後贏得尹雪艷的卻是上海金融界一位熱可炙手的洪處長。洪處長休掉了前妻,拋棄了三個兒女,答應了尹雪艷十條條件。於是尹雪艷變成了洪夫人,住在上海法租界一棟從日本人接收過來華貴的花園洋房裡。兩三個月的工夫,尹雪艷便像一株晚開的玉梨花,在上海上流社會的場合中以壓倒群芳的姿態綻發起來。

尹雪艷着實有壓場的本領。每當盛宴華筵,無論在場的貴人名媛,穿着紫貂,圍着火狸,當尹雪艷披着她那件翻領束腰的銀狐大氅,像一陣三月的微風,輕盈盈地閃進來時,全場的人都好像給這陣風熏中了一般,總是情不自禁地向她迎過來。尹雪艷在人堆子裡,像個冰雪化成的精靈,冷艷逼人,踏着風一般的步子,看得那些紳士以及仕女們的眼睛都一起冒出火來,這就是尹雪艷;在兆豐夜總會的舞廳里、在蘭心劇院的過道上,以及在霞飛路上一棟棟侯門官府的客堂中,一身銀白,歪靠在沙發椅上,嘴角一徑掛着那流吟吟淺笑,把場合中許多銀行界的經理、協理,紗廠的老闆及小開,以及一些新貴和他們的夫人們都拘到跟前來。

可是洪處長的八字到底軟了些,沒能抵得住尹雪艷的重煞。一年丟官,兩年破產,到了台北來連個閒職也沒撈上。尹雪艷離開洪處長時還算有良心,除了自己的家當外,只帶走一個從上海跟來的名廚司及兩個蘇州娘姨。

2

尹雪艷的新公館坐落在仁愛路四段的高級住宅區里,是一棟嶄新的西式洋房,有個十分寬敞的客廳,容得下兩三桌酒席。尹雪艷對她的新公館倒是刻意經營過一番。客廳的家具是一色桃花心紅木桌椅,幾張老式大靠背的沙發,塞滿了黑絲面子鴛鴦戲水的湘繡靠枕,人一坐下去就陷進了一半,倚在柔軟的絲枕上,十分舒適。到過尹公館的人,都稱讚尹雪艷的客廳布置妥帖,教人坐着不肯動身。打麻將有特別設備的麻將間,麻將桌、麻將燈都設計得十分精巧。有些客人喜歡挖花,尹雪艷還特別騰出一間有隔音設備的房間,挖花的客人可以關在裡面恣意唱和。冬天有暖爐,夏天有冷氣,坐在尹公館裡,很容易忘記外面台北市的陰寒及溽暑。客廳案頭的古玩花瓶,四時都供着鮮花。尹雪艷對於花道十分講究,中山北路的玫瑰花店長年都送來上選的鮮貨。整個夏天,尹雪艷的客廳中都細細地透着一股又甜又膩的晚香玉。

尹雪艷的新公館很快地便成為她舊雨新知的聚會所。老朋友來到時,談談老話,大家都有一腔懷古的幽情,想一會兒當年,在尹雪艷面前發發牢騷,好像尹雪艷便是上海百樂門時代永恆的象徵,京滬繁華的佐證一般。

「阿囡,看看乾爹的頭髮都白光嘍!儂還像枝萬年青一式,愈來愈年輕!」

吳經理在上海當過銀行的總經理,是百樂門的座上常客,來到台北賦閒,在一家鐵工廠掛個顧問的名義。見到尹雪艷,他總愛拉着她半開玩笑而又不免帶點自憐的口吻這樣說。吳經理的頭髮確實全白了,而且患着嚴重的風濕,走起路來,十分蹣跚,眼睛又害沙眼,眼毛倒插,長年淌着眼淚,眼圈已經開始潰爛,露出粉紅的肉來。冬天時候,尹雪艷總把客廳里那架電暖爐移到吳經理的腳跟前,親自奉上一盅鐵觀音,笑吟吟地說道:

「哪裡的話,乾爹才是老當益壯呢!」

吳經理心中熨帖了,恢復了不少自信,眨着他那爛掉了睫毛的老花眼,在尹公館裡,當眾票了一出《坐宮》,以蒼涼沙啞的嗓子唱出:

我好比淺水龍,

被困在沙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