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猶如此 - 第1章

白先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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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猶如此

目錄

牡丹因緣

至念

樹猶如此

第六隻手指

少小離家老大回

上海童年

石頭城下的冥思

豈容青史盡成灰

青春

明星咖啡館

《現代文學》的回顧與前瞻

《現代文學》創立的時代背景及其精神風貌

不信青春喚不回

白先勇、李歐梵對談台大外文系的那段日子

我的創作經驗

師友

文學不死

天天天藍

懷念高克毅先生

憂國之心

仁心仁術

人間重晚晴

花蓮風土人物誌

殉情於藝術的人

走過光陰,歸於平淡

去尋找那裸菩提樹

畫中有詩

冠禮

克難歲月

攝影是他的詩

鄰舍的南瓜

鳳凰花開

知音何處

關愛

寫給阿青的一封信

山之子

修菩薩行

瘟疫中見真情

附錄

白先勇回家

同性戀,我想那是天生的!

文學創作:個人·家庭·歷史·傳統

一九五一年,香港喇沙書院留影。

七七抗戰九周年紀念日在南京,十姊弟團聚合影。

前排左起:七弟先敬、六弟先剛、先勇、四哥先忠;

後排左起:三姊先明、二姊先慧、大姊先智、大哥先道、二哥先德、三哥先誠。

三姊先明(左)歡聚合影。

一九五八年,白先勇與中學時代的摯友王國祥合照。他們兩位當時都如願轉學考入台灣大學二年級。

一九八七年首次回上海,在復旦大學講學。

牡丹因緣

我與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白先勇

我與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因《牡丹亭》而開始結緣。二〇〇四年由我領隊製作的崑曲連台大戲三本青春版《牡丹亭》在台北首演一炮而紅,我們在演出的同時由台灣遠流出版社出版了《奼紫嫣紅牡丹亭》,此書由我策劃,收編了我們改編的二十七折青春版《牡丹亭》劇本,並有學者專家的闡釋文章。書中彙輯多幅歷來飾演《牡丹亭》名角影像,尤為珍貴。此書出版,在台灣反應甚佳,第一版一售而罄。同年青春版《牡丹亭》赴大陸巡演,到蘇州、杭州、北京、上海等地。我們覺得《奼紫嫣紅牡丹亭》應該出大陸版。遠流找到合作對象: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這也可以說是一種特殊機緣,天作之合。我原籍廣西桂林,由自己家鄉的出版社來出版第一本有關青春版《牡丹亭》的書,特別有意義。出版後,剛巧五月全國書市在桂林召開,這是出版界的一個盛會,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的負責人之一劉瑞琳女士邀請我到桂林,為《奼紫嫣紅牡丹亭》開新書發布會,我當然高興,因為又可以乘機返鄉一趟。發布會的場面多少出我意料之外,一下子來了五六十家媒體,記者發問非常熱烈,《奼紫嫣紅牡丹亭》的知名度也就從此散開了。

我覺得這本書的出版有多重意義:首先這是大陸出版第一本有關青春版《牡丹亭》的書,對這齣戲起了先頭宣傳部隊的作用。這部書最大的特色是用繁體字直排,這樣書本身便蘊涵着一種古籍雅意。而這部書的裝幀又特別精美,設計大方,圖片悅目,難怪二〇〇五年這部書奪得了南方報業集團舉辦的首屆華語圖書傳媒大獎。這是一份十分難得的殊榮。早些年大陸有些出版社出版古籍採用繁體字直排,這些年比較少見,而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奼紫嫣紅牡丹亭》竟用了繁體直排,而又獲得大獎,我認為有其深遠的文化意義。我很佩服出版社領導人的眼光。

接着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我的一本選集《青春·念想》,我跟出版社以及出版社的同仁們關係就更加密切了。因為這些年崑劇青春版《牡丹亭》經常到北京演出,我親自領軍到北京就有五次,每次演出我們都需要各界的支援,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駐北京的同仁在這方面,上下一體,對我們可說是做到仁盡義至,從聯絡媒體宣傳到人員協助,無一不全力以赴,當然,演出時,出版社的同仁們一直是我們最熱烈的啦啦隊。出版社同仁給予我如此堅定的精神支持與鼓勵,我想他們一定也認同我們推廣崑曲是在興滅繼絕搶救我們的文化瑰寶,他們努力出版,一樣在從事文化大業。其實我們的追求殊途同歸,所以能夠彼此欣賞。二〇〇六年適逢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成立二十周年社慶,在桂林總部盛大舉行。為了替出版社慶祝,我們特地把青春版《牡丹亭》送到桂林,在廣西師範大學校園連演三天,那真是盛況空前,每晚演出場裡擠得水泄不通。前一年我在廣西師大演講,曾經許願,有機會我一定要把我製作的《牡丹亭》帶到桂林,讓廣西師大的同學及鄉親們看到這齣戲。第二年,我們真的做到了,而且還替出版社熱鬧了一番。我跟出版社結的可說是「牡丹緣」。

中國出版業競爭激烈,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能夠脫穎而出,名列前茅,誠非易事。國外如美國的哈佛、哥倫比亞,英國的牛津、劍橋,這幾家名校的出版社在英美以及全世界的學術文化界舉足輕重,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的影響不僅普及全國並能跨越海外,像余英時、許倬雲這些海外學術界大師們的作品也被網羅旗下。廣西師大出版社能夠建立如此優良聲譽,絕非偶然,我還沒看見他們出版過一本淺俗媚眾的讀物。家鄉能產生如此高層次的文化亮點,我深引以為傲。當總編輯劉瑞琳來跟我商洽出版我的作品集,我欣然同意,並感到義不容辭。劉瑞琳女士剛剛被《中國新聞周刊》選為「十年影響力人物」。在此,我特別要向她致謝,同時也要感謝為這套書花費大量精力的執行編輯劉哲雙及曹凌志。

二〇一〇年八月十二日

紀念亡友王國祥君

至 念

樹猶如此

我家後院西隅近籬笆處曾經種有一排三株意大利柏樹。這種意大利柏樹(Italian

Cypress)原本生長於南歐地中海畔,與其他松柏皆不相類。樹的主幹筆直上伸,標高至六七十呎,但橫枝並不恣意擴張,兩人合抱,便把樹身圈住了。於是擎天一柱,平地拔起,碧森森像座碑塔,孤峭屹立,甚有氣勢。南加州濱海一帶的氣候,溫和似地中海,這類意大利柏樹,隨處可見。有的人家,深宅大院,柏樹密植成行,遠遠望去,一片蒼鬱,如同一堵高聳雲天的牆垣。

我是一九七三年春遷入「隱谷」這棟住宅來的。這個地區叫「隱谷」(Hidden

Valley),因為三面環山,林木幽深,地形又相當隱蔽,雖然位於市區,因為有山丘屏障,不易發覺。當初我按報上地址尋找這棟房子,彎彎曲曲,迷了幾次路才發現,原來山坡後面,別有洞天,谷中隱隱約約,竟是一片住家。那日黃昏驅車沿着山坡駛進「隱谷」,迎面青山綠樹,只覺得是個清幽所在,萬沒料到,谷中一住迄今,長達二十餘年。

巴塞羅那道(Barcelona

Drive)九百四十號在斜坡中段,是一幢很普通的平房。人跟住屋也得講緣分,這棟房子,我第一眼便看中了,主要是為着屋前屋後的幾棵大樹。屋前一棵寶塔松,龐然矗立,頗有年份,屋後一對中國榆,搖曳生姿,有點垂柳的風味,兩側的灌木叢又將鄰居完全隔離,整座房屋都有樹蔭庇護,我喜歡這種隱遮在樹叢中的房屋,而且價錢剛剛合適,當天便放下了定洋。

房子本身保養得還不錯,不需修補。問題出在園子裡的花草。屋主偏愛常春藤,前後院種滿了這種藤葛,四處竄爬。常春藤的生命力強韌驚人,要拔掉煞費工夫,還有雛菊、罌粟、木槿,都不是我喜愛的花木,全部根除,工程浩大,絕非我一人所能勝任。幸虧那年暑假,我中學時代的至友王國祥從東岸到聖芭芭拉來幫我,兩人合力把我「隱谷」這座家園重新改造,遍植我屬意的花樹,才奠下日後園子發展的基礎。

王國祥那時正在賓州州立大學做博士後研究,只有一個半月的假期,我們卻足足做了三十天的園藝工作。每天早晨九時開工,一直到傍晚五六點鐘才鳴金收兵,披荊斬棘,去蕪存菁,消除了幾卡車的廢枝雜草,終於把花園理出一個輪廓來。我與國祥都是生手,不慣耕勞,一天下來,腰酸背痛。幸虧聖芭芭拉夏天涼爽,在和風煦日下,胼手胝足,實在算不上辛苦。

聖芭芭拉附近產酒,有一家酒廠釀製一種杏子酒(Aprivert),清香甘洌,是果子酒中的極品,冰凍後,特別爽口。鄰舍有李樹一株,枝椏一半伸到我的園中,這棵李樹真是異種,是牛血李,肉紅汁多,味甜如蜜,而且果實特大。那年七月,一樹累累,掛滿了小紅球,委實誘人。開始我與國祥還有點顧忌,到底是人家的果樹,光天化日之下,採摘鄰居的果子,不免心虛。後來發覺原來加州法律規定,長過了界的樹木,便算是這一邊的產物。有了法律根據,我們便架上長梯,國祥爬上樹去,我在下面接應,一下工夫,我們便采滿了一桶殷紅光鮮的果實。收工後,夕陽西下,清風徐來,坐在園中草坪上,啜杏子酒,啖牛血李,一日的疲勞,很快也就消除了。

聖芭芭拉(Santa

Barbara)有「太平洋的天堂」之稱,這個城的山光水色的確有令人流連低回之處,但是我覺得這個小城的一個好處是海產豐富:石頭蟹、硬背蝦、海膽、鮑魚,都屬本地特產,尤其是石頭蟹,殼堅、肉質細嫩鮮甜,還有一雙巨螯,真是聖芭芭拉的美味。那個時候美國人還不很懂得吃帶殼螃蟹,碼頭上的漁市場,生猛螃蟹,團臍一元一隻,尖臍一隻不過一元半。王國祥是浙江人,生平就好這一樣東西,我們每次到碼頭漁市,總要攜回四、五隻巨蟹,蒸着吃。蒸蟹第一講究是火候,過半分便老了,少半分又不熟。王國祥蒸螃蟹全憑直覺,他注視着蟹殼漸漸轉紅叫一聲:「好!」將螃蟹從鍋中一把提起,十拿九穩,正好蒸熟,然後佐以薑絲米醋,再燙一壺紹興酒,那便是我們的晚餐。那個暑假,我和王國祥起碼饕掉數打石頭蟹。那年我剛拿到終身教職,《台北人》出版沒有多久。國祥自加大伯克利畢業後,到賓州州大去做博士後研究是他第一份工作,那時他對理論物理還充滿了信心熱忱,我們憧憬的人生前景,是金色的,未來命運的兇險,我們當時渾然未覺。

園子整頓停當,選擇花木卻頗費思量。百花中我獨鍾情茶花,茶花高貴,白茶雅潔,紅茶穠麗,粉茶花俏生生、嬌滴滴,自是惹人憐惜。即使不開花,一樹碧亭亭,也是好看。茶花起源於中國,盛產於雲貴高原,後經歐洲才傳到美國來。茶花性喜溫濕,宜酸性土,聖芭芭拉恰好屬於美國的茶花帶,因有海霧調節,這裡的茶花長得分外豐蔚。我們遂決定,園中草木以茶花為主調,於是遍搜城中苗圃,最後才選中了三十多株各色品種的幼木。美國茶花的命名,有時也頗具匠心:白茶叫「天鵝湖」,粉茶花叫「嬌嬌女」,有一種紅茶名為「艾森豪威爾將軍」——這是十足的美國茶,我後院栽有一棵,後來果然長得偉岸嶔崎,巍巍然有大將之風。

花種好了,最後的問題只剩下後院西隅的一塊空地,屋主原來在此搭了一架鞦韆,架子撤走後便留空白一角。因為地區不大,不能容納體積太廣的樹木,王國祥建議:「這裡還是種Italian

Cypress吧。」這倒是好主意,意大利柏樹占地不多,往空中發展,前途無量。我們買了三株幼苗,沿着籬笆,種了一排,剛種下去,才三四呎高,國祥預測:「這三棵柏樹長大,一定會超過你園中其他的樹!」果真,三棵意大利柏樹日後抽發得傲視群倫,成為我花園中的地標。

十年樹木,我園中的花木,欣欣向榮,逐漸成形。那期間,王國祥已數度轉換工作,他去過加拿大,又轉德州。他的博士後研究並不順遂,理論物理是門高深學問,出路狹窄,美國學生視為畏途,念的人少,教職也相對有限,那幾年美國大學預算緊縮,一職難求,只有幾家名校的物理系才有理論物理的職位,很難擠進去,亞利桑那州立大學曾經有意聘請王國祥,但他卻拒絕了。當年國祥在台大選擇理論物理,多少也是受到李政道、楊振寧獲得諾貝爾獎的鼓勵。後來他進伯克利,曾跟隨名師,當時伯克利物理系竟有六位諾貝爾獎得主的教授。名校名師,王國祥對自己的研究當然也就期許甚高。當他發覺他在理論物理方面的研究無法達成重大突破,不可能做一個頂尖的物理學家,他就斷然放棄物理,轉行到高科技去了。當然,他一生最高的理想未能實現,這一直是他的一個隱痛。後來他在洛杉磯休斯(Hughes)公司找到一份安定工作,研究人造衛星。波斯灣戰爭,美國軍隊用的人造衛星就是休斯製造的。

那幾年王國祥有假期常常來聖芭芭拉小住,他一到我家,頭一件事便要到園中去察看我們當年種植的那些花木。他隔一陣子來,看到後院那三株意大利柏樹,就不禁驚嘆:「哇,又長高了好多!」柏樹每年升高十幾呎,幾年間,便標到了頂,成為六七十呎的巍峨大樹。三棵中又以中間那棵最為茁壯,要高出兩側一大截,成了一個山字形。山谷中,濕度高,柏樹出落得蒼翠欲滴,夕照的霞光映在上面,金碧輝煌,很是醒目。三四月間,園中的茶花全部綻放,樹上綴滿了白天鵝,粉茶花更是嬌艷光鮮,我的花園終於春意盎然起來。

一九八九年,歲屬蛇年,那是個凶年,那年夏天……有一天,我突然發覺後院三棵意大利柏樹中間那一株,葉尖露出點點焦黃來。起先我以為暑天乾熱,植物不耐旱,沒料到才是幾天工夫,一棵六七十呎的大樹,如遭天火雷殛,驟然間通體枯焦而亡。那些針葉,一觸便紛紛斷落,如此孤標傲世風華正茂的長青樹,數日之間竟至完全壞死。奇怪的是,兩側的柏樹卻好端端的依舊青蒼無恙,只是中間赫然豎起槁木一柱,實在令人觸目驚心,我只好叫人來把枯樹砍掉拖走。從此,我後院的西側,便出現了一道缺口。柏樹無故枯亡,使我鬱鬱不樂了好些時日,心中總感到不祥,似乎有什麼奇禍即將降臨一般。沒有多久,王國祥便生病了。

那年夏天,國祥一直咳嗽不止,他到美國二十多年,身體一向健康,連傷風感冒也屬罕有。他去看醫生檢查,驗血出來,發覺他的血紅素竟比常人少了一半,一公升只有六克多。接着醫生替他抽骨髓化驗,結果出來後,國祥打電話給我:「我的舊病又復發了,醫生說,是『再生不良性貧血』。」國祥說話的時候,聲音還很鎮定,他一向臨危不亂,有科學家的理性與冷靜,可是我聽到那個長長的奇怪病名,就不由的心中一寒,一連串可怕的記憶,又涌了回來。

許多年前,一九六〇年的夏天,一個清晨,我獨自趕到台北中心診所的血液科去等候化驗結果,血液科主任黃天賜大夫出來告訴我:「你的朋友王國祥患了『再生不良性貧血』。」那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陌生的病名,黃大夫大概看見我滿面茫然,接着對我詳細解說了一番「再生不良性貧血」的病理病因。這是一種罕有的貧血症,骨髓造血機能失調,無法製造足夠的血細胞,所以紅血球、血小板、血紅素等統統偏低。這種血液病的起因也很複雜,物理、化學、病毒各種因素皆有可能。最後黃大夫十分嚴肅的告訴我:「這是一種很嚴重的貧血症。」的確,這種棘手的血液病,迄至今日,醫學突飛猛進,仍舊沒有發明可以根除的特效藥,一般治療只能用激素刺激骨髓造血的機能。另外一種治療法便是骨髓移植,但是台灣那個年代,還沒有聽說過這種事情。那天我走出中心診所,心情當然異常沉重,但當時年輕無知,對這種病症的嚴重性並不真正了解,以為只要不是絕症,總還有希望治癒。事實上,「再生不良性貧血」患者的治癒率,是極低極低的,大概只有百分之五的人,會莫名其妙自己復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