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甸歲月 - 第1章

喬治·奧威爾

緬甸歲月


在不讓他們獲得自由的前提下,他覺得他們是這世上最可愛的人了。

譯者序

談到喬治·奧威爾,大家再熟悉不過他的《動物莊園》(Animal

Farm)和《1984》(Nineteen

Eighty-Four)了,但知道《緬甸歲月》的人卻相對較少。這是奧威爾的第一部小說,出版於1934年。我倒是覺得,相比起上述兩部經典的政治寓言,《緬甸歲月》帶給大家的是一個更加真實的奧威爾。小說故事建立在奧威爾本人在緬甸生活的經歷上。從伊頓公學畢業後,奧威爾來到了緬甸,當了五年的殖民警察。也正是這段經歷,使奧威爾看到了一些東方人的愚昧、勢利、奴性等劣根性,同時自己又對殖民主義、帝國主義產生了深深的厭惡。這些情緒都在這本小說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表達,以至此書一開始就在印度被禁止發行。小說中不管是當地土著人的形象還是白人薩布(老爺)的形象幾乎無一是正面的。但即便如此,整本小說還是充滿了奧威爾對殖民地的矛盾情緒,他雖然同情被殖民的東方民族,但代表他本人的小說主人公弗洛里在白人薩布被土著包圍之後,還是充當了保衛白人陣營的角色。弗洛里厭惡白人薩布的那一套作風,卻又擺脫不了它對自己的影響。奧威爾本人也在從事五年殖民地警察的工作後,在矛盾之中最後選擇了辭職,即使他以後要面對的是巴黎和倫敦最底層的生活。在這裡,我不想透露太多小說的內容,正如奧威爾在《動物莊園》烏克蘭版的序中說的那樣,「如果作品不能自己說明問題,那它就是失敗之作」,而這本《緬甸歲月》絕非失敗之作。

翻譯這本小說,對我來說既是榮幸,又是挑戰。書中保留有相當數量的非英語詞彙,包括印地語、緬甸語等等。這着實給翻譯工作帶來了一些困難。奧威爾這樣的處理,讓我想起了卡勒德·胡賽尼(Khaled

Hosseini)的《追風箏的人》(The

Kite

Runner)以及《燦爛千陽》(A

Thousand

Splendid

Suns)。這兩本小說中也保留了相當多的達利語和普什圖語,為的就是讓讀者切實感受到更加真實的阿富汗。那麼,在《緬甸歲月》中保留印地語、緬甸語,想必也是要為讀者呈現最真實的英屬印度殖民地(包括今天的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國和緬甸)生活。於是,我和本書的另外一位譯者張暘先生商討過後,決定儘量保留這樣的「異國風味」,不去剝奪中國讀者了解當時那種真實殖民地生活的權利。翻譯本書的另一挑戰,便是書中出現的諸多典故、名言,以及文化特定詞。這些概念對於大部分中文讀者來說是陌生的。那麼到底要怎樣翻譯奧威爾這種引經據典的描述呢?無非是,勞倫斯·韋努蒂(Lawrence

Venuti)1995年在《譯者的隱身》[1]中提出的兩種辦法:「譯者要麼儘可能地不去打擾原文作者,讓讀者向原文作者靠攏;要麼儘可能地不打擾譯文讀者,讓原文作者向譯文讀者靠攏。」最後,我們兩個譯者商量決定還是儘可能地不打擾奧威爾,讓本書的讀者向他靠攏。於是在碰到這樣的內容時,我們採取的方法多為保留原意,再作註解。這樣做的理由有二:

一是要在中文中找到恰當的比喻、典故以求讓中文讀者的感知與英文讀者的感知達到一致實屬困難;二是選擇讀奧威爾的讀者,大多不光滿足於了解他筆下的那個單純的故事,也一定希望多去體會這位大文豪獨特的文風以及幽默感。

其實一本書的譯者序本沒必要贅述過多,只需將讀者讀本書之前所需要知道的東西交代便可。這也就是為什麼我覺得有必要先在譯者序里澄清我們的一些翻譯策略,好讓讀者更好地調整,達到更佳的閱讀體驗。

奧威爾在《我為何寫作》[2](Why

I

Write)一文中總結了四個寫作的動機:完全的自我中心、熱衷於美的事物、基於歷史的使命、政治性目的。很多讀者會同意奧威爾多數小說是出於政治性目的而創作的,但我想,這本《緬甸歲月》的創作主要是基於第三個動機,即「想要了解事情的樣貌、挖掘事件的真相,並將結果留存下來,以流傳於後世」。當時的奧威爾政治觀尚未完全成熟,他是用自己的文字在摸索,內心充滿了困惑、矛盾與愧疚感,但正是這段經歷,為他之後仇視極端專制主義的政治觀打下了基礎,讓他對自己心中的信念更加堅定,促使他創作出了經典的傳世之作《動物莊園》和《1984》。

在這裡,我想特別感謝香港浸會大學的黎翠珍教授,在本人翻譯過程中為譯文提出了寶貴的建議。感謝我的緬甸朋友,香港大學的Wai

Yan

Phyo同學,為我們翻譯緬甸語以及當地各種方言提供了幫助。同時,也特此感謝本書的另外一名譯者張暘先生,與我一起完成了這一挑戰。最後,我希望將此譯本獻給張暘先生與我共同的恩師——外交學院范守義教授。

郝爽

2015年4月於香港浸會大學

[1]

勞倫斯·韋努蒂.

《譯者的隱身》.

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4.

[2]

喬治·奧威爾著,張弘瑜譯,《我為何寫作》,台北:五南文庫,2009.

主要譯名對照表

約翰·弗洛里(John

Flory):中年英國木材商,善打獵,喜愛東方文化,早年生活放蕩不羈,臉上有胎記。

維拉斯瓦米醫生(Dr.

Veraswami):印度醫生,弗洛里的朋友,皎塔達職位最高的土著文官。

郭斯拉(Ko

S''la):弗洛里的緬甸僕人。

瑪拉美(Ma

Hla

May):弗洛里的緬甸情人。

伊麗莎白·拉克斯廷(Elizabeth

Lackersteen):未婚的年輕英國女孩,父母雙亡,到緬甸投奔叔叔嬸嬸。

拉克斯廷夫人(Mrs.

Lackersteen):拉克斯廷先生的妻子,伊麗莎白的嬸嬸,英國人。

拉克斯廷先生(Mr.

Lackersteen):木材公司地區主管,拉克斯廷夫人的丈夫,伊麗莎白的叔叔,英國人,酗酒。

麥格雷戈先生(Mr.

MacGregor):皎塔達地區副行政長官,歐洲俱樂部主席,英國人。

維羅爾中尉閣下(Hon.

Lieutenant

Verrall):臨時駐紮的憲兵軍官,年輕的英國貴族,善騎術。

埃利斯(Ellis):木材公司地區主管,極端種族主義者,英國人。

馬克斯韋爾(Maxwell):皎塔達地區森林管理員,英國人。

韋斯特菲爾德(Westfield):皎塔達地區警長,英國人。

吳波金(U

Po

Kyin):狡猾腐敗的緬甸文官,善用手段,被弗洛里和維拉斯瓦米醫生稱為「鱷魚」。

瑪慶(Ma

Kin):吳波金的妻子,虔誠的緬甸佛教徒。

拉佩(Hla

Pe):吳波金的親信,緬甸文員,善於寫作煽動性、誹謗性文章。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五章

譯後記

第一章

吳[1]波金安坐在自己家的陽台上,他是緬甸北部皎塔達鎮的分區法官。那是四月的一天,剛剛八點半,天氣悶熱得令人窒息,正午沉悶難捱的時光就要到來。時而掠過的微風,帶來一絲涼意,吹拂了從屋檐垂下的剛剛澆過水的蘭花。蘭花後面,觸目可及的是棕櫚樹那彎彎的樹幹,上面落滿灰塵。再往遠處,就是那湛藍耀眼的天空。遙望蒼穹,幾隻禿鷹在空中靜靜地盤旋,它們飛得如此之高,抬眼望去,令人目眩。

吳波金眼睛一眨不眨,活像一尊瓷像,目光直望向那刺眼的太陽。年過半百的他滿身贅肉,幾年以來在無人攙扶的情況下,根本無法起身離開座椅。可他雖然肥滿,卻體型勻稱,甚至算得上是有豐腴之美。白人一發福就滿身鬆弛,鼓鼓囊囊,而緬甸人卻不然,他們胖得均勻,就像熟透了的水果。他有張巨大的黃臉,基本沒有皺紋,眼睛是褐色的。他的腳又短又寬,腳背很高,腳趾平齊,他光着腳,留着小平頭,身上穿着鮮亮的阿拉坎籠基[2],上面印有綠色和紫紅色的格子圖案,這是緬甸人在休閒場合所穿的服飾。他嚼着從桌子上那個漆盒中拿出的檳榔,回想着自己的上半輩子。

那真可謂是飛黃騰達的半輩子啊。吳波金的思緒飄回到了記憶的最深處,那是19世紀80年代,他當時還是一個一絲不掛、肚子滾圓的小男孩,看着英軍趾高氣揚、浩浩蕩蕩地開進曼德勒,注視着那一排排吃牛肉長大的英國人、一個個穿着紅色軍裝的赤臉大兵,看着他們扛在肩頭的長長的來復槍,聽着他們有力、有節奏的踏步聲,當時的恐懼仍記憶猶新。還沒看了幾分鐘,他就嚇得一溜煙兒地跑開了。以一個孩子的邏輯,他也能分析出自己的族人根本不是這群巨人的對手。即便他當時還是個孩子,他也已暗自下了決心,將來要給英國人做事,仰仗着英國人。

十七歲那年,他申請過一個政府的工作,但遭拒絕。三年以來,他窮困潦倒、無依無靠,在曼德勒那些如迷宮般錯綜複雜、臭氣熏天的集市上幫別人賣糧,還時不時搞一點小偷小摸的勾當。二十歲那年,他走運勒索到了四百盧比[3]的不義之財。他隨即動身去了仰光,給自己在政府中買了個文員當。雖說工資不高,但算個肥差。當時一些文員靠侵吞政府儲備來撈油水,而波金(那個時候,他還是波金,代表尊稱的「吳」是之後才加上的)自然而然也就近墨者黑了。但是,區區一個文員只謀可憐的蠅頭小利,對他來說可謂是太屈才了。有一天,他發現政府正缺一些低級官員,準備在他們這批文員中選拔。這個消息其實要等一個星期之後才公布出來,但波金有個本事,那就是在任何消息公開的前一星期他准能得到風聲。他抓緊了機會,搞了個突然襲擊,揭穿了和他同流合污的那幫人。他們大多都鋃鐺入獄,而波金卻因為「品行誠實」,躍升為副鎮長。自那之後,他就平步青雲。現在五十六歲的他已經是分區法官了,而且他很有可能再獲提拔,當上代理副行政長官,和很多英國人平起平坐,甚至當上他們的上司。

作為法官,他審理案件的方法很簡單,再多的錢也買不來勝訴,因為他曉得一個判錯案子的法官遲早要進監獄。他採取更穩當的辦法,兩邊都撈點好處,然後完全秉公辦事。因此,他贏得了公正的好名聲。除了從當事人口袋裡賺錢,吳波金還在他管轄區的村子裡沒完沒了地徵稅,這屬於私自徵稅。如果哪個村子膽敢不進貢,就會遭到嚴厲的懲罰——武裝流氓土匪就會進村掃蕩,村裡的頭頭含冤入獄,等等——用不了多久,所欠的稅款就一定會補上。管轄區內發生的所有大規模搶劫,他都會從中分得一杯羹。當然了,這裡面大多數的貓膩都是人盡皆知的,除了吳波金的上司們(任何英國官員都永遠不會聽信關於自己人的讒言)。所有試圖揭發他的嘗試都以失敗告終。他的親信為數眾多,一個個都讓贓物餵得忠心耿耿。每當遭到指控,吳波金只需買通幾個證人就能讓控告煙消雲散,不僅如此,他還反咬一口,鞏固自己的地位。他真算得上是刀槍不入,因為他極善識人,絕不會用錯人,而且他太愛算計,絕不會吃虧在疏忽和無知上。可以十分肯定地說,他絕不會被查處,他會愈發飛黃騰達,攢下幾十萬的身家,死後還受人敬仰。

即便是死之後,他的功德仍然會延續下去。佛家思想認為,人這輩子作惡,下輩子投胎就會成為老鼠、青蛙或是其他劣等生物。吳波金是個虔誠的佛教徒,所以他希望完全避免這樣的下場。暮年之時,他將全力做善事,讓功德彌補之前的罪孽。或許他會出資修建佛塔,四座、五座、六座、七座佛塔,僧侶會告訴他多少就夠了。修建的佛塔要有石雕、鍍金的塔頂,和隨風叮咚作響的鈴鐺,每次的鈴響都代表一聲禱告。這樣一來,他下輩子就仍以一個男人的身份出現在塵世,因為女人的地位幾乎和老鼠、青蛙差不多,頂多是像大象這樣更高級點的生物。

這些思緒快速在吳波金腦海中閃過,大多是歷歷在目的景象。他的思維雖然狡猾,但卻十分直接。如果不是有明確目標,腦子就基本不轉。他不可能做到純粹的冥想。此刻,又有什麼東西讓他的腦筋轉了起來。他將一雙三角形的短小的手往椅子扶手上一放,稍稍轉了下椅子,氣喘吁吁地喊道:

「巴泰克!嘿,巴泰克!」

巴泰克是吳波金的僕人,他從陽台的珠簾後走了出來。他身材矮小,滿臉麻子,看上去一副怯生生、吃不飽的樣子。吳波金一分錢也不付他,因為他是個定了罪的小偷,只要一句話就能讓他去蹲監獄。巴泰克走上前來行了個什科禮[4],頭壓得低低的,好像要後退似的。

「老爺?」

「有沒有人求見,巴泰克?」

巴泰克掰着手指數了數訪客的數量,說:「大人,迪品基村的村長求見,他帶了禮物來。還有兩個村民,請您審理鬥毆案件,他們也帶了禮物。郭[5]巴盛,就是副行政長官辦公室的主任文員,想見您。還有阿里沙,那個警察,和一個土匪,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想他們是為盜竊金手鐲的事起了爭執。還有個村裡的女孩,她抱着個嬰兒。」

「那女孩兒想幹什麼?」吳波金問道。

「她說孩子是您的,老爺。」

「哦。那村長帶了多少錢?」

巴泰克覺得他只帶了十盧比和一籃芒果。

「告訴那個村長,」吳波金說,「至少二十盧比,如果明天我還見不着錢,他和他們村就等着吃苦頭吧。剩下的人現在就見。叫郭巴盛進來。」

不一會兒,巴盛進來了。他腰板筆直,肩膀狹窄,在緬甸人中算是個大個子。他的臉十分光滑,就像是咖啡奶凍。吳波金覺得此人甚為中用。他雖然刻板乏味,但踏實肯干,是個優秀的文員,而且他深得副行政長官麥格雷戈的信賴,知道不少其公務上的秘密。吳波金馬上有意識地變得和顏悅色,朝巴盛笑着打了個招呼,招呼他吃檳榔。

「哎,郭巴盛,我們的事情進展怎麼樣啦?我希望,拿麥格雷戈先生的話來說就是——」,吳波金隨即講起了英文,「eet

ees

making

perceptible

progress(一切順利)?」

聽到吳波金的小笑話,巴盛沒笑,而是僵硬筆直地坐在椅子上,回答道:

「進展非常順利,先生。我們今早收到了報紙,請過目。」

他拿出了一份雙語報紙,報紙名為《緬甸愛國者報》,只有八個版面,印刷拙劣,文字突兀地印在紙上,如同吸墨紙的印刷效果。小報的消息要麼是抄自《仰光報》,要麼就選登一些沒人信的民族主義口號。最後一版,鉛字錯位了,整個版面一團黑,就好像為報紙如此之小的發行量進行哀悼一樣。吳波金翻看的那篇文章的風格與其他文章大不相同。文章寫道:

在這樣幸福快樂的時光里,偉大的西方文明不僅拯救了我們貧困的黑人大眾,而且給我們帶來了諸多福祉:電影、機關槍、梅毒,等等。還有什麼能比歐洲恩人的私人生活更加讓人激動的事情呢?所以,我們認為讀者一定會對皎塔達內陸偏遠地區發生的大事感興趣,特別是當牽涉到麥格雷戈先生,該區尊敬的副行政長官的時候。

麥格雷戈先生是個優雅的老派英國紳士,在這樣歡樂祥和的日子裡,身邊這樣的榜樣實在數不勝數。我們親愛的英國兄弟姐妹們稱他為「顧家男人」。十足的顧家好男人啊,比如說,他在皎塔達地區任職剛一年,就在本區有了三個孩子。在上一任區瑞猶,他有過六個子女。也許是麥格雷戈先生疏忽了吧,他的這幾個年幼的孩子現在無人養活,而且其中幾個孩子的母親已到了快要餓死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