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維根碼頭之路 - 第1章

喬治·奧威爾


通往維根碼頭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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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一章

清晨鑽入耳中的第一縷聲響來自磨房姑娘們的木質拖鞋在鵝卵石小道上的敲打。比那更早的,恐怕便是工廠的集合哨聲了,儘管我從來沒有在醒的時候聽到過。

我的床在右手邊離門最近的角落裡,床腳那頭還擠着另一張床,兩張床緊緊地擠在一起(只有這樣放才能開門)。於是我每日只能蜷着腿睡覺,否則就會踢到另一張床上那個人的後背。那張床上的房客是個叫雷利先生的長者,在煤礦「頂上」勉強做個技師。好在他每天5點便要去上班,之後我才有幸伸直腿好好睡上幾個鐘頭。我的對床是一個蘇格蘭的礦工,遭遇了一場礦難(一塊大石頭在他身上壓了好幾個小時才被人撬開),拿了500英鎊的賠償金。他40來歲,是個高大英俊而又強壯的男人,稍稍泛白的頭髮和修剪整齊的鬍鬚讓他看起來更像個兵長。他會在床上抽着他的短煙斗一直躺到午後。還有一張雙人床則被各種旅行推銷員、報紙推銷員和按揭推銷員占用着,他們通常只住幾個晚上。這張雙人床大約是這裡最好的一張床了。我在這兒的第一個晚上就是在這張床上度過的,不過後來不得不轉讓給新來的房客們。依我看來這張床似乎就是一個「誘餌」,所有新來房客的第一個晚上都會睡在這張床上。房間裡的每扇窗戶都關得嚴絲合縫,並且底下用紅色的沙袋抵着。每天早晨,這房間臭得就像個臭鼬籠子。人在房間裡是無法察覺的,但倘若你一早出了門再回來,這惡臭就會像一記重拳撲面而來。

其實我從未留意過這間屋子裡有多少個房間,不過奇怪的是在布魯克一家來之前這裡便有了浴室。屋子樓下是常見的敞開式廚房,接連着客廳,每日煙霧升騰。屋子的唯一光源來自於一扇天窗,因為房子一邊是一家小店,而另一邊是一個儲藏室,連通到某個更深不可測的髒兮兮的儲藏室。一張不成形的沙發堵住了儲藏室半邊的門,而沙發上倚坐的則是似乎永遠抱病,裹着髒兮兮的毛毯的房東太太:布魯克夫人。她大而蠟黃的臉上無時無刻不透露出焦慮,卻沒有一個人知道她是什麼毛病。不過以我的推測,大概只不過是因為她吃太多罷了。火堆前面幾乎一直有濕漉漉的衣服掛晾着,而中間的大餐桌則供家裡人和所有房客們吃飯。我從來沒看見餐桌整個兒露出來過,各時的覆蓋物卻又不盡相同。最下面是一層沾着伍斯特沙司的舊報紙,上面是一層黏黏的白油布,再上面是一層綠色的嗶嘰布,之後又蓋了一層粗麻布,從來不曾更換也很少被揭下。早餐留下的麵包屑基本上晚餐時還在桌上。我曾經可以憑外形認出每一塊麵包屑,並觀察它們在餐桌上日復一日顛簸來回。

小店是那種狹窄陰冷的房間,窗戶外側粘着一些白色字母,是些陳年巧克力廣告紙遺留的碎屑,如星星一般散落着。窗戶里側有一塊大石板,上面鋪着一層層白花花的牛肚子,還有灰色毛茸茸的東西,被他們稱為「黑肚子」[1],還有一些已經煮熟的驚悚的半透明豬腳。這其實是一間再平常不過的滷煮店[2],除了麵包、香煙和一些罐頭食物就再沒什麼別的存貨了。雖然窗口也寫着有茶供應,但是如果客人想要一杯茶的話,通常會被以各種理由推脫掉。布魯克先生從前的職業是礦工,儘管他已經失業兩年了,他和他的妻子卻一直開着各式各樣的小店作為副業。他們曾經開過一家小酒館,但是因為縱容賭博而被吊銷了執照。我很懷疑他們有沒有哪一樁生意是盈利的,其實他們經營這些生意大概主要是為了能有些什麼東西來抱怨。布魯克先生皮膚黝黑,小骨架,有着一張慍怒的愛爾蘭人的臉,而且驚人的髒。我從未見過他的手有乾淨的時候。因為布魯克太太現在是個病號,他要準備大多數的食物。而且像所有雙手永遠髒兮兮的人一樣,他會用一種非常緊握而緩慢的方式拿東西。比如說他給你一片黃油麵包,上面一定會有個他專屬的黑手指印。大清早他下到布魯克夫人的沙發後面的神秘巢穴去把牛肚撈出來的時候,手就已經是黑的了。關於貯藏牛肚的地方,我從其他房客那裡聽說了很多可怕的故事,傳說那裡爬滿了蟑螂。我不清楚他們多久訂一次新鮮的牛肚,但是間隔時間一定很長,因為布魯克太太每次都會用這來記事。比如「讓我想想,在那之後我又進了三批冷凍牛肚」之類的。我們房客從來都沒吃過他們家的牛肚,當時我以為是牛肚太貴了,但後來想想,大概是因為我們知道的太多了。因為我發現就連布魯克夫婦他們自己也從來不吃牛肚。

僅有的長期房客是那個蘇格蘭的礦工——雷利先生,兩個年事已高的退休人員,和一個拿社會補助的失業人員喬,他是那種沒有正經家族姓氏的人。那個蘇格蘭礦工,如果你近距離接觸他,會發現他其實十分無趣。像大多數失業者一樣,他花太多時間在看報紙,如果你不打斷他,他可以就黃禍[3]、行李箱分屍案[4]、占星學以及科學與宗教的分歧談上好幾個小時。那兩個高齡的退休人員,和很多老人一樣因為收入調查[5]被家人趕了出來。他們每周向布魯克夫婦交10先令,以交換價值對等的可想而知的食宿,即小閣樓里的一張床和以黃油麵包為主的伙食。其中一個老人為人高傲,又惡疾纏身,命不久矣——我估計是癌症。他只有在去拿他的養老金的時候才會下床。另一個老人被大家稱作老傑克,從前是個礦工,78歲高齡並且有着超過50年的礦區工作的豐富經驗。他是那種謹慎又智慧的長者,但是奇怪的是他似乎只記得他少年時候的事情,而對於所有現代礦山的機械及其發展都忘得一乾二淨。他還曾給我講過在狹窄的地下礦道和野馬打鬥的故事。當聽說我打算下幾個礦區看看的時候,他非常輕蔑地聲稱像我這個頭的人(6英尺2.5英寸)[6]絕不可能完成這樣的「旅行」。而且就算你跟他說現在的「旅行」比以前好一些了也是完全說不通的。但是他總是十分友好地對待每個人,而且總會在爬上他房梁下面某處的小床上之前,跟我們恰到好處地大喊一聲「晚安,小伙子們」。最讓我敬佩的是老傑克他從來沒有向誰乞求過什麼,他總在一周還沒結束的時候就已經抽光了他身上所有的煙,儘管如此他還是會拒絕別人遞過來的香煙。布魯克夫婦已經為這兩位老人上了那種一周6便士[7]的保險。據說有人偶然聽到他們焦慮地詢問保險推銷員「癌症患者能活多久」。

喬,和那個蘇格蘭人一樣,看了太多的報紙,而且幾乎成日地泡在公共圖書館裡。他是那種典型的未婚無業游民,看起來頹廢不堪且着實邋遢。他那一張圓圓的幾乎是稚氣的臉上總是帶着天真頑皮的表情,看起來更像是一個被人忽略的小男孩兒,而不是一個成年人。我猜完全是因為責任感的喪失才讓很多這樣的男人看起來比他們實際年齡要小。僅看外表的話,我會以為喬大概28歲的樣子,而讓我極為驚訝的是他居然已經43歲了。他鍾愛引用名言,並且對於自己逃避婚姻的機智選擇洋洋得意。他總是對我說「婚姻是枷鎖」,顯然自認為這是非常微妙且有先見之明的論調。喬的總收入是每周15先令,他交付給布魯克夫婦的房費便要六七先令了。有時候我會看到他在廚房的火爐上給自己煮一杯茶,但是其他時候他都在外面吃,我估計也就是一片乾麵包或者一包炸魚薯條之類的。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像旅行推銷員、報紙推銷員、旅行演員這樣的比較窮困的流動房客。旅行演員在北方比較常見,因為在北方,大多數的酒館會在周末的時候雇用各種藝人。而報紙推銷員是我之前從未見過的一類人,他們的工作在我看來毫無希望,可怕到我都不能理解為什麼有人願意選做這行而不乾脆去監獄蹲着。雇他們的一般是周報或者周日報,他們會拿着一些地圖和街道的名字作為指引,從一個鎮穿梭到另一個鎮來完成他們每日的工作。如果他們不能完成每天最少20筆訂單的指標,那就會被炒魷魚。只有完成指標任務,他們才可以得到一點微薄的薪水——我估計是一周兩英鎊。如果有超額完成的部分,他們還可以拿一點兒少得可憐的佣金。不過這份工作也不像聽起來那麼難,因為在工薪階層所在的小區幾乎每家每戶都會訂一份2便士的周報,然後每隔幾周會換一種,但是我很懷疑有人能堅持工作上幾周。這些周報會吸引一些窮困潦倒走投無路的可憐人,比如失業職員和旅行推銷員這樣的人,他們會在一段時間內發瘋似的爭取把銷售額維持在最低的水準。過一段時間這種喪失人性的工作會把他們的精力消磨殆盡,然後他們會捲鋪蓋走人,新人又會來填補他們的空缺。我曾經結識了兩個替那種臭名昭著的周報幹活兒的人。兩個人都是人到中年必須養家糊口,其中一個甚至已經做了祖父。他們每天要奔波10個小時,在指定的街道上「工作」。晚上還要填一些他們周報暗藏貓膩的表格——裡面通常有些小把戲,比如如果你連續訂上6周他們的報紙再匯上2個先令就可以得到一套陶具之類的。那個胖胖的祖父經常腦袋耷拉在一堆表格上就睡着了。他們兩個都付不起布魯克夫婦家每周1英鎊的全套食宿費用,一般只付一點床位錢,然後在廚房的角落裡糊弄一點有失體面的食物,一般來說是他們存放在行李箱裡的一些培根、麵包和人造黃油。

布魯克夫婦有很多兒女,大多數已經逃離這個家很久了。按照布魯克夫人的說法,一些孩子在「加拿大鎮」。他們只有一個兒子——一個體格龐大像豬一樣的男孩兒住在附近,在汽車修理廠工作,而且經常來他的父母家蹭飯。他的妻子每天都帶着他的兩個孩子待在這裡。大多數洗衣做飯的家務活兒都是他的妻子和艾米在做。艾米是布魯克夫婦另一個在倫敦的兒子的未婚妻,是個鼻子尖尖、一臉不悅的金髮姑娘。她在磨房工作,拿着食不果腹的收入,還要每晚在布魯克夫婦家做苦力。我聽說他們的婚禮被無限延期,而且很有可能永遠都不會舉行了。但是布魯克夫人已經擅作主張地視艾米為媳婦,並用那種病人特有的斤斤計較的方式對她喋喋不休。剩下的家務活都是由布魯克先生負責的,當然有的時候他根本就不做。布魯克夫人除了去吃她的饕餮大餐以外幾乎從沒離開過那張沙發(不管白天還是晚上她都在那張沙發上度過),而且她過度虛弱以致什麼都不能做。一直以來都是布魯克先生看店,為房客們提供伙食,清理客房。而且他可以用讓人難以置信的緩慢速度完成一件令他討厭的工作,然後開始另一件。晚上6點客房的床還沒鋪好是很正常的事。一天中的任何時候你都有可能在樓梯上碰見他端着滿滿的夜壺,而且拇指還緊緊地扣住壺口。早上他會端一盆髒水坐在火堆旁邊用慢鏡頭一般的速度削土豆。我從來沒見過誰可以像他這般哀怨地削土豆,似乎你都可以看見他口中的「該死的娘們兒乾的活」的怨恨,像苦澀的汁液一樣在他心頭髮酵。他是那種會像反芻一樣反覆抱怨自己的不幸的人。

當然由於大多數時候我都待在屋子裡,我能聽見布魯克夫婦所有的埋怨,像是這兒的人怎麼欺騙他們啦,如何知恩不報啦,小店如何虧本啦,旅舍基本上不賺錢啦。按照當地的標準,其實布魯克夫婦過得不算差,因為他們不知用何種方法躲過了收入調查,從PAC[8]那裡領取着生活補助,但他們最大的樂趣就是向任何願意聆聽的人抱怨他們生活的水深火熱。布魯克夫人時常倚在她的沙發上,像是一堆自怨自艾的脂肪,能把同樣的事情翻來覆去地抱怨好幾個小時。「現在好像都沒有客人光顧了,我真的不知道怎麼回事兒。那些牛肚攤在那兒成天沒有人來買。那都是些上好的牛肚啊。現在做生意真是難啊,不是嗎?」如此等等。布魯克夫人的抱怨都是以「現在做生意真是難啊,不是嗎?」來結尾,就像歌曲里的副歌部分似的。其實小店虧本也是意料之中的事,那地方是毋庸置疑的塵埃滿布,蒼蠅蚊蟲四處亂飛,這樣的生意定是持續不下去的。不過對他們解釋為什么小店沒人光顧簡直就是對牛彈琴。就算有人好心勸誡,比如說有人告訴他們小店窗口躺着去年的死蒼蠅是會把客人嚇跑的,他們夫婦也完全聽不進去。

但是最折磨他們的是對於住在樓上的兩個退休工人的顧慮——占用着他們的房間,吞食着他們的食物,而且一周只付10個先令。我很懷疑他們是不是真的在這兩個老房客身上虧錢了,但這一周10先令之中的利潤肯定是很少的。在他們眼中,這兩位老人就像是黏在他們身上的寄生蟲,寄養在他們的施捨之中。老傑克他們還算可以忍受,因為他大多數時候都不在屋裡待着,不過他們真的很痛恨那個賴在床上的名叫胡克的老人。布魯克先生總是用一種奇怪的腔調念他的名字,H不發音,而故意拖長U,聽起來就像是烏克。我聽過關於老胡克的各種抱怨,比如關於他鋪床的攪鬧,或是他這也不吃那也不吃的挑剔,還有他從不懂得對人抱有感恩之心,而且最重要的是他竟然自私固執地活着,拒絕去死!布魯克夫婦對於時時巴望他死的這件事毫不忌諱。如果真的事到臨頭,他們還樂得拿一份保險賠償金。對於布魯克夫婦來說,這兩個老人的存在是如此真切,好像他們腸子裡的寄生蟲,日復一日地啃噬着他們的生計。布魯克先生會在削土豆的時候偶爾抬頭,撞上我的眼神之後又會帶着難以言喻的痛苦表情把頭扭向天花板老胡克房間的方向。他似不想說但又禁不住地說道:「他真是個……不是嗎?」我都已經聽過他們關於老胡克的所有嘮叨了。不過布魯克夫婦對待所有的房客都有如此這般的牢騷。我自己也毫無疑問身列其中。喬,以吃低保度日,被布魯克夫婦與那兩個退休老人列為同類。這個蘇格蘭人即便每周按時交1英鎊錢給布魯克夫婦,他們還是不樂意,用他們的話來說就是「成天在屋子裡晃蕩」。報紙推銷員儘管每日出門在外,布魯克夫婦又很反感他們自備食物。就連他們這裡最好的房客雷利先生,也被布魯克夫人抱怨每日凌晨下樓時會干擾她的清夢。對於這樣無止盡的抱怨,布魯克夫婦深陷其中無法自拔。因為他們無法得到理想中的房客,那種出手闊綽且成日在外奔波的「儒商」。最好是一周付30先令,並且早出晚歸的那類人。我意識到似乎所有的房東都討厭他們的房客。他們想要房客們的房費,卻又把房客看作他們生活的入侵者。他們總以一種嫉妒的心態小心翼翼地注視着房客,最終不過是為了剝奪這些房客的歸屬感。然而房客們出門在外寄人籬下,這恐怕也是無法避免的結果。

布魯克家的伙食可謂是千篇一律地令人反胃。早餐通常是兩片培根和乾巴巴的煎蛋,另加一些隔夜切好的帶着黑拇指印的黃油麵包。不管我如何軟硬兼施,威逼利誘,布魯克先生都不讓我自己切麵包。他還是會一片一片地遞給我,而且每片都牢牢地捏在他的黑大拇指間。正餐一般是那種廉價的罐頭午餐肉——我估計是他們自家小店的存貨,還有白煮土豆和稀飯。下午茶時間會有幾塊黃油麵包,和一些大概從糕餅店弄來的過了期的又干又糙的蛋糕。晚餐也就是一些軟塌塌的蘭開夏奶酪和一點兒餅乾。布魯克夫婦從來不會把這些餅乾稱作餅乾,他們總是鄭重地把它們叫做奶油脆餅——「再來一塊兒奶油脆餅吧,雷利先生,搭着奶酪吃一定會合您胃口的」——以此他們便能堂而皇之地掩蓋他們晚餐只有奶酪的事實。桌子上永遠會有幾瓶伍斯特沙司和半罐子果醬。人們不管吃什麼,哪怕只是一片奶酪都會沾着醬吃。不過一般都是蘸伍斯特沙司,我從沒看見誰有勇氣去碰那個無法形容的黏糊糊的沾滿灰塵的果醬罐子。布魯克夫人總是和我們分開吃,但是不論何時,只要我們在用餐,她都會過來吃上兩口,並且再來一杯濃茶——她美其名曰「壺底」。她有個不停拿毛毯擦嘴的毛病。我住在那裡的最後幾天,她開始把報紙撕成條擦嘴。所以每天早晨地板上到處都有報紙揉成的小球,好幾個小時都沒有人來清理。廚房的味道也無比可怕,不過和臥室的情況一樣,你要外出再回來才會有所察覺。

讓我震驚的是,這樣的小旅舍在工業時代一定是極為常見的,因為所有的房客都沒有抱怨。唯一一個表示出不滿的是個個頭矮小、黑頭髮、鼻子尖尖的倫敦佬。他是個煙草公司的旅行銷售員,以前從未來過北方,而且我估計他不久以前還屬於那種待遇優厚,一直住商務酒店的人。這大約是他第一次體驗這種底層人民的留宿之地,那種一般旅行銷售人員在他們旅途漫漫中的落腳之處。清晨我們在洗漱穿衣的時候(當然他是睡在那張雙人床上的),我看見他以嫌惡的眼神環顧了一下這淒涼的房間,之後他撞上我的眼神,便即刻料定我是他的南方同胞。「這些齷齪骯髒的混蛋!」他咬牙切齒道。之後他收拾好行李,意志堅定地下樓告訴布魯克夫婦他在這兒住不慣,並且要求立刻退房。布魯克夫婦自然無法理解這其中的緣由,大驚失色,一臉的受傷。對於他們來說,只這麼匆匆住上一晚,不辨原由便要退房離去是多麼忘恩負義的事啊。隨後的日子裡,這件事被加入到他們苦大仇深的故事集中,被一遍一遍以各種姿態講述着。

在一個早餐餐桌下還放着夜壺的清晨,我決定離開這個地方。這個地方開始讓我抑鬱。不僅僅是因為那些灰塵、異味和令人生厭的食物,更是由於那種一潭死水又毫無意義的衰退的感覺,那些在地底下工作的人散發出的味道如爬蟲一般,那是一種被禁錮在充滿污穢的勞作和刻薄的抱怨的泥沼之中,一圈一圈兜兜轉轉無法消散的氣息。像布魯克夫婦這樣的人,最讓人忍無可忍的是他們對於同一件事情一遍又一遍發着牢騷的方式。這讓你覺得他們並不是活生生的人,而像是某種神神道道反覆呢喃胡言亂語的幽魂。最後布魯克夫人那千篇一律、自憐自艾的話語永遠都是以「這真的太難了,不是嗎?」結尾,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然而即便高喊着布魯克夫婦這樣的人如何惡劣並把他們拋於腦後也是徒勞無用的。因為有成千上萬像他們這般的人,他們是典型的現代工業化的副產品。如果你接受現在的文明,便無法無視這些人的存在。因為這都是工業時代一手造成的。哥倫布穿越大西洋,第一架蒸汽機搖搖晃晃地開始運轉,大不列顛的方陣在滑鐵盧舉着法式火槍嚴陣以待,19世紀的獨眼海盜一邊向上帝祈禱,一邊往自己的口袋裡撈錢。這些都直接導致了迷宮一般的貧民窟和昏暗的廚房裡像蟑螂一樣踱來踱去的年邁老人。時不時到這樣的地方來感受一下是一種責任,特別是感受一下這兒的氣味,這會讓你銘記他們的存在。雖然此處不宜久留。

火車載着我行至遠方,穿過滔天的煤渣堆、煙囪、成堆的鐵屑、骯髒的運河和灰燼上木底鞋留下的縱橫交錯的腳印。本應是陽春三月,天氣卻冷得可怕,四周都是黑乎乎的雪丘。我們緩慢駛過城市邊緣時,右邊路堤處一排排灰暗的貧民窟房子被火車遺留在後面。在一座屋子的後院,我看見一個年輕的女人跪在石頭上,用一根棍子捅着一根鉛灰色的廢棄管道。我想恐怕是聯通水槽的水管被堵上了。我有幸有足夠的時間觀察她的全部——她的粗麻布圍裙,笨拙的木底鞋,被凍紅的手臂。火車經過的時候她抬頭望了一眼,距離近到足以讓我捕捉到她的眼神。她有一張圓而蒼白的臉龐,那種貧民窟姑娘常見的精疲力竭的神色可以讓一個25歲的姑娘看起來有40歲。這都是流產和苦力造成的。我看她第二眼的時候,她的眼中透露出我從未見過的絕望與淒涼。我猛然意識到我們一直所說的「這種苦日子對於他們和對於我們來說是不一樣的」和貧民窟的人只知道貧民窟的生活其實是一個天大的錯誤。我在她臉上看到的並不是牲畜一般無知的痛苦,她非常清楚她正遭受的一切——對於在凜冽的寒風中跪在貧民窟後院細長的石板上通下水管道的悲慘命運,她和我的理解是完全一致的。

不過火車很快駛入了開闊的荒野,這感覺很奇特,甚至有點不自然,好像這荒原是某個大公園。因為在工業發展地帶總讓人有一種煙霧和塵埃會永遠在此滯留的感覺,並且沒有一寸地表能夠逃離其魔掌。總的來說,像我們這樣骯髒的小國家,對於污穢也是習以為常的。渣堆和煙囪應該是比草地樹木更為常見的景象。就算是在草原腹地,如果你用一把叉子叉進土裡,大概也可以撬起一個瓶子或者一個生鏽的罐頭。但是在遠處雪未被踐踏過的地方,厚厚的積雪只留出石牆的頂端,在小山上曲折蜿蜒像是黑色的甬道。我記得勞倫斯[9]寫過這一段景色,或者是類似這附近的景色。他寫道,白雪皚皚的山丘像隆起的「肌肉」一樣綿延至遠方。但在我眼裡,這些白雪黑牆更像是軋有黑色滾邊的白色禮服。

儘管陽光如此明媚地照耀着,雪還是幾乎沒有融化。躲在火車緊閉的窗戶之內竟也覺得一絲溫暖。黃曆上現在是春天了,一些鳥兒似乎就信以為真了。我人生第一次,在鐵路邊的一塊空地上,見證了一對烏鴉的交合。交合是在地上進行的,而不是我想象中的在樹上。它們求歡的方式很特別,雌鳥張着嘴站在原地,而雄鳥在它身邊一圈一圈踱步,好像在給她餵食。從布魯克家裡屋的廚房到空曠的被雪覆蓋的山坡,才不到半小時的車程,似乎已經是一段漫長的路了。陽光安詳地普照着,大鳥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整個工業區是一個龐大的城鎮,幾乎和大倫敦有着相同的人口。值得慶幸的是這裡的地方要大得多,所以中間還留有一些乾淨像樣的土地。這其實是一種令人歡欣鼓舞的想法,因為人們儘管窮其所能,也無法把他們的邋遢遍及每個角落。世界如此之遼遠廣闊,即便是在這文明的污穢中心,你還是能發現青翠而非灰暗的草地。如果你細心尋找,甚至可以在小溪里找到游弋的小魚兒,而不是沙丁魚罐頭。又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大概有20分鐘,火車才從荒原駛入遍布村落的文明地帶,之後又開始出現另一個工業城鎮的貧民窟、渣堆、吞雲吐霧的大煙囪、高爐、運河、汽油表。

[1]

黑肚子,即毛肚。

[2]

滷煮店,20世紀三四十年代英國常見的一種副食店,提供牛肚、豬蹄、豆子等菜式。

[3]

黃禍,針對亞洲人的一種理論,宣揚黃種人對白人的生活構成威脅。

[4]

行李箱分屍案,1934年發生在布萊頓的兩起幾乎不相關的行李箱分屍案。

[5]

收入調查,Means

Test針對發放政府補助而進行的收入調查。

[6]

6英尺2.5英寸,相當於1.89米。

[7]

一周6便士,Tanner-a-week

company.Tanner為1970年以前英國發行的一種價值6便士的硬幣。

[8]

PAC,Public

Accounts

Committee,公共賬目委員會。

[9]

勞倫斯:大衛·赫伯特·勞倫斯,(1885年9月11日—1930年3月2日),20世紀英國作家,是20世紀英語文學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也是最具爭議性的作家之一。作品中最著名的包括《兒子與情人》(1913)、《虹》(1915)、《戀愛中的女人》(1920)和《查泰萊夫人的情人》(1928)。

第二章

按照切斯特頓[1]的說法,我們的文明是建立在煤炭上的,你若不停下來仔細想一想,就無法意識到這樣的依賴有多嚴重。那些維持我們生活的機器,以及那些製造機器的機器,都直接或間接地依賴於煤炭。在西方世界中,礦工是第二重要的,僅次於耕田的農夫。礦工像一個女像柱[2],支撐着幾乎所有事物不受淤泥污染。因此如果你有機會又不嫌麻煩,值得前去看一看採煤的實際過程。

當你到達礦井下,最重要的就是儘量趁「裝填工」不注意時,試着溜去採煤工作面看看。這並不容易,因為當礦井在運作的時候,有人參觀是很麻煩的,沒有人會願意讓你進去,但是如果你在其他時候去,又會留下錯誤的印象。比如說在星期天,礦井看起來幾乎是很平靜的。你應該在機器咆哮、空氣黑沉沉的時候去,才可以看到礦工們在做些什麼。此時礦井便如地獄一般,或者說至少如我想象中的地獄一般。如果真的有地獄的話,人們總是會聯想到灼熱的溫度、嘈雜的環境、混亂的場面、無邊的黑暗、渾濁的空氣,還有最重要的,是不堪忍受的逼仄空間。而這些都存在於礦井中,除了火。地下沒有火,只有戴維安全燈[3]和手電筒的少許光束隱約穿透濃重的煤塵。

當你匍匐爬過最後一條礦用支柱,終於到了那裡(去那裡本身就已是一項壯舉,之後我會就此說明),看見眼前是一面三四英尺[4]高的閃閃發亮的黑牆,那便是採煤工作面了。頭頂上光滑的頂板是煤礦開採完後的岩層,身下的也是岩層,所以你所在的坑道就只有煤層本身這麼高,大概是一碼[5]多一點兒。此時充斥你耳膜的便是來自傳送皮帶的震耳欲聾的可怕聲音。由於煤塵散射開了燈的光束,你沒有辦法看得太遠,但是你可以看見你兩邊各跪着一排赤膊的人,前後各相距四到五碼。他們把鏟子插入掉落的煤炭中,然後飛快地從左肩拋擲出,裝運到傳送帶上去。傳送帶是一條移動的橡膠帶,大約幾英尺寬,在他們身後一到兩碼的地方。這條傳送帶就這樣無休無止地運送着一條閃閃發光的「煤河」。在一個大的礦井,一條傳送帶每分鐘可以運送數噸的煤炭。煤炭被送到主巷道上,傾倒入半噸裝的木桶中,然後被拖至升降車,運到地面上。

觀看礦工工作,你很難抑制住對他們健壯身軀產生的強烈嫉妒感。他們的工作令人生畏,在凡人看來這完全是超人才能完成的工作。不僅是因為他們要裝運成千上萬噸的煤炭,他們工作的姿勢也使工作難度翻了兩倍,甚至三倍。他們必須一直這麼跪着——幾乎一抬起膝蓋,頭就會撞到天花板——你試一下就知道這意味着需要付出多麼巨大的努力。鏟煤的工作在站着的時候還相對輕鬆一點,因為你可以借用膝蓋和大腿的力量帶動鏟子;而當你彎着膝蓋的時候,所有的負擔都落在了手臂和小腹的肌肉上。其他的環境條件也沒有讓這個工作好過一點:這裡的高溫,每一個礦井不一樣,有的礦井熱得幾乎令人窒息;而煤塵堵塞了你的喉嚨和鼻孔,積滿了你的眼皮;轟鳴不休的傳送帶在那狹小的空間裡簡直就是一挺嗒嗒掃射的機關槍。但是礦工工作起來就像是鐵人一般。他們看起來真的就像是包裹在煤灰這件光滑外衣下的鐵鑄的雕像,煤灰粘得他們從頭到腳都是。只有當你親眼看到赤膊的礦工你才會感受到他們有多麼健壯。他們大多不高(高大對於這份工作是一種劣勢),但是幾乎所有礦工都有健壯的身體,寬闊的肩膀連接着纖細而靈活的腰身,小而高聳的臀部和結實的大腿,身上沒有1盎司[6]多餘的贅肉。在悶熱的礦井裡,他們只穿一條內褲、一雙木底鞋和一對護膝;在最熱的礦井就只穿木底鞋和護膝。從外表看你很難判斷他們的年齡,年紀最大的可能有60歲,甚至是65歲,但由於他們黝黑而赤裸,看起來都差不多。沒有年輕的身體和士兵般的體格是沒有辦法完成他們的工作的。只要腰上哪怕多幾磅的贅肉,就無法一直如此彎着腰了。那樣的景象你只要見過一次就終生無法忘卻——他們跪下時的體型,弓弩般的線條,全身上下的煤黑色,他們揮動着巨大的鏟子以驚人的速度和力量鏟起煤礦。他們一天工作7個半小時,理論上是不間斷的,因為沒有「休息」的時間。事實上,他們會在輪班時的每個小時抽出一刻鐘左右來吃點他們帶來的食物,通常是一大塊油脂抹麵包以及一瓶涼茶。第一次去觀看礦工工作時,我伸手碰到了煤灰上一團黏滑的東西,那是一團咀嚼過的煙草。幾乎所有的礦工都嚼煙草,據說這樣可以防止脫水。

在弄清楚開採流程之前你很可能需要下好幾次礦井。這主要是因為光是爬到那裡就精疲力盡,無法注意到其他的事情了,從某個方面說來這挺讓人失望的,或者至少和你所期待的不一樣。升降車是一個鐵箱子,大約和公用電話亭差不多寬,但有公用電話亭的兩三倍長,你走進升降車,裡面一般可以裝10個人,像在沙丁魚罐頭裡一樣緊緊擠在一起,而高個子在裡面根本沒有辦法站直。那扇鐵門在你面前關上,上頭開升降機的工作人員就會把你降到下面的井裡。通常你的胃裡會泛起一陣短暫的噁心,耳朵有一種爆裂的感覺,但是在快要到底部前你是無法感受到你在移動的,當升降車突然間減速的時候你幾乎確信它又彈上去了一點。在運行過程中,車廂大約能達到60英里[7]每小時的速度,在深一點的礦井裡速度甚至更快。當你從升降車裡爬出來時,可能已經在地下400碼了,這就相當於有一座中等大小的山正在你上面;數百碼的岩石、已滅絕野獸的骸骨、下層土壤、燧石、植物的根、綠色的草還有在草上放牧的牛群——這一切都懸在你的頭頂上,只被像你小腿肚一般粗的木頭柱子撐着。但是由於升降機下降的速度很快,下降途中又黑得不見天日,你很難感覺到自己已經在這麼深的地底下了,甚至還不及在皮卡迪利大街[8]地鐵底部感受到的深度。

從另一方面來說,需要在地底下穿過的水平距離倒是長得驚人。在我真正下到礦井之前,我還一直以為礦工走出升降車後就可以在幾碼外的煤層上工作,沒想到他們需要沿着通道爬行相當於從倫敦大橋到牛津廣場的距離[9]才能開始工作。當然剛開始的時候,礦井就挖在煤層邊,但是在這個煤層挖完後,就會去新的煤層,工作地點就會離礦井底越來越遠。井底到煤層的平均距離是1英里,有時3英里也是很正常的,據說也有5英里左右的。這裡的距離和地面上的完全沒有可比性,因為在這1英里或者3英里中,基本沒有可以站直的地方。

直到爬出了幾百碼遠你才意識到這個情況帶來的影響。這條地道燈光灰暗,8到10英尺寬,5英尺高,牆壁像是德比郡[10]的石牆一樣由岩石厚片組成。沿着這條地道你微微彎着腰開始出發。每1到2碼都會有木支柱支撐着的橫樑和縱梁,有一些縱梁已經被壓彎成驚人的曲線,而你必須低頭避開這些。通常腳下也非常不好走,地上有厚厚的塵土或是大塊鋸齒狀的岩石,在一些有水的礦井裡,積水像是農場裡的一樣髒。那裡也有煤車的軌道,像是小型鐵軌,枕木間距只有一兩英尺,因此走起路來非常礙事。所有的東西在塵土下都是灰色的,所有的礦井似乎都散發着一樣熾熱的塵土味。你會看見一台台根本不知何用的神秘機器,一捆一捆的工具掛在電線上,有時候會有老鼠從燈光下迅速竄走,老鼠在礦井出奇地常見,尤其是在有或曾經有夾石[11]的礦井。也不知道它們最初到底是怎麼到礦井裡來的,也許是從豎井裡掉下來的——他們說老鼠不管從多高的地方掉下來都不會受傷,因為它們的表皮面積相對於體重來說非常的大,不怕摔。當地面上控制着的看不見盡頭的鋼索牽引着幾排煤車緩緩地顛簸前往豎井時,為了給它們讓位,你不得不把自己緊緊地貼在牆上。你爬過麻布簾和厚厚的木門,當門開着的時候,會排出一陣猛烈的空氣。這些門是通風設備的重要組成部分。風扇會將廢氣從一個通風井排出去,而新鮮的空氣就會自行從另一個通氣井吸進來。但是如果聽任空氣自行流通的話,那麼空氣會選擇最近的線路循環,深處的巷道就會無法通風,所以所有的這些近路都會被隔開。

剛開始彎腰走路的時候實在是令人發笑,但是這種笑意馬上就消退了。由於我的個子格外高,所以行進起來十分麻煩,但是當天花板降到四英尺或者更矮的時候,對所有人來說都變得相當困難了,除非是侏儒或小孩。你不僅僅需要委身而行,還需要時刻抬着頭,只有這樣才能在看見橫樑和縱梁時避開它們。因此,你的頸部一直是抽筋的,但這和你的大腿與膝蓋的疼痛比起來根本不算什麼。在前行半英里以後這就變成了(我絲毫沒有誇張)難以忍受的劇痛。你開始懷疑你究竟能否堅持到最後——更要命的是,你到底要怎麼回去。你的腳步開始越來越慢。在前行幾百碼以後,你來到一片低矮的坑道,必須得用蹲伏的姿勢才能繼續前行,之後豁然開朗,天花板突然升到不可思議的高度——也許是舊的墜石事發現場——然後整整20碼你都可以站直了,放鬆的感覺鋪天蓋地而來。但是在這以後會是另外100碼的矮坑道,然後又是一連串的橫樑,你必須得四肢着地從下面爬過去。但是在蹲伏的姿勢以後,即使這樣也能算是一种放松,當你終於到了橫樑的盡頭,試着站起來的時候,會發現你的膝蓋暫時罷工了,根本站不起來。於是你可恥地喊了暫停,說你想休息一到兩分鐘。你的嚮導(一個礦工)很同情你,他知道你的肌肉和他們的不一樣。「只剩下400碼了。」他鼓勵你說,你感覺他還不如說還有400英里。但最後你終於還是爬到了煤礦開採面。你爬1英里大約花了1個小時,但是礦工卻最多不會用超過20分鐘。你只好四仰八叉地在煤塵里躺上好幾分鐘以恢復體力,否則你已經完全沒有任何神智來觀看他們如何工作了。

回程甚至比來的時候還要困難,不僅僅是因為你已經精疲力竭,更是因為回到豎井的路是有一點上坡的。你在通過低矮處時速度慢得像烏龜爬一樣,現在你在膝蓋罷工時喊暫停也完全不感到羞恥了。甚至你拿着的燈也成了累贅,可能你絆倒時就讓它掉在地上,假如是戴維安全燈就熄滅了。你需要花費越來越多的力氣來躲開橫樑,有時你甚至忘記躲了。你想要像礦工一樣低着頭前行,於是就撞到了脊椎。即便是礦工們也經常會撞到脊椎。這就是為什麼在炎熱的、必須半裸着進去礦井裡,大多數礦工都有所謂的「背上的領扣」——也就是在脊椎上的永久疤痕。下坡的時候,礦工們有時會把他們下部中空的木拖鞋架在煤車的鐵軌上滑下去。在「旅途」很糟糕的礦區,所有礦工都會帶上一根兩英尺半長的拐杖,把手柄以下的地方掏空,在普通高度的地方把手放在拐杖上端,在低矮的地方把手伸進掏空的一端。這些拐杖幫了很大的忙,再加上一種木製的安全帽——相對現代化的一項發明,這兩樣東西簡直是神賜之物。安全帽看起來很像是法國或者是意大利的鋼盔,但是由某種樹心做成,又輕又牢固,即使頭部被猛擊也沒有感覺。當你終於回到地面時,也許在地下待了3個小時,步行了2英里,但感覺比在地面上走了25英里還要疲憊不堪。在之後的一個星期,你的大腿都會異常僵硬,就連下樓都步履維艱,必須用一種繃直膝蓋傾斜身子的怪異方式才行。你的礦工朋友發現了你走路時的僵硬姿勢,就會開你的玩笑(「在礦井下工作的感覺怎麼樣,哈?」之類的)。即使是一個礦工,由於生病或者其他事很久沒有下井工作,再回去的前幾天也會飽受痛苦。

你也許會覺得我言過其實,但一個下過老式礦井(英格蘭大多礦井都是老式的)並真正到達過煤礦開採面的人是不會這麼說的。而我想強調的是,爬一個來回這件可怕的事,對於任何一個普通人來說已足夠構成一整天的艱難工作了。但是對於礦工來說,這根本就不是工作,這不過像是都市人的日常地鐵出行罷了。礦工每天需要爬一個來回,除去中間吃三明治的時間,還要做7個半小時殘酷的工作。我從來沒有去過1英里以外的煤礦開採面,但是有時候他們需要爬3英里遠。也就是說,我以及大多數的非礦工是根本無法到達那裡的。很多人都會忽略這一點。當你想到煤礦時,你會想到深度、高溫、昏暗、全身被染黑的人影砍向煤牆,但你根本不會想到需要來回爬行的距離。這當然還有時間上的問題,礦工的工作班次是7小時,聽起來不算太長,但每天還必須加上起碼一小時的「旅途」時間,也經常會是兩小時甚至是三小時。當然,嚴格意義上這趟「旅途」並不算工作,所以也就沒有工資,但其實這和工作沒什麼兩樣。人們可以輕而易舉地說礦工們並不在乎這個,確實,這對他們來說和我們不一樣,他們從小就開始做這個了,他們練就了所有需要用到的肌肉,他們可以在地下靈活得驚人,甚至可以說是可怕了。在我只能蹣跚而過的地方,礦工低着頭,跨着大步便跑了過去。在巷道里他們四腳着地,幾乎像狗一樣跳躍着躲過坑木。但如果你覺得他們這樣很享受的話,那你就大錯特錯了。我曾經和許多礦工都閒聊過這一點,他們都承認這趟「旅途」是一項艱苦的「工作」。只要你聽到他們在討論礦井,這段「旅程」永遠都會是討論話題之一。據說礦工們回來的時候總是比去時快,但他們都說在一天的辛苦工作後還要這樣地爬回去是最令人煩躁的。這是他們工作的一部分,他們可以完成,但顯然是非常艱苦的,就好像你要在上班前後分別爬一座小山一樣。

下過了兩到三個礦井以後,你開始大致明白周圍進行的工作流程了(順便得說一下,我對技術層面的採礦一無所知,只是描述我所看到的)。煤炭位於兩層巨大的岩層中間的薄煤層中,所以本質上來說,採煤的過程就像是把三色冰淇淋的中間那層挖出來。過去礦工們是用鎬和鐵撬棍直接鑿進煤中的,這樣的工作速度很慢,因為原生煤礦像石頭一樣堅硬。而現在初步的準備工作是由電力驅動的採煤機完成的,機器大體上是一把非常堅硬而有力的帶鋸[12],水平而非垂直地運作,帶鋸上有一排幾英寸[13]寬、半英寸厚的鋸齒。它可以依靠自身動力前後移動,而操作人員可以控制它向各個方向旋轉切割。這個機器還順帶發出我有生以來聽過的最可怕的噪音,所到之處煤塵噴涌而出,使人根本無法看到兩三英尺以外的東西,也幾乎無法呼吸。採煤機沿着煤層推進,把大約5~5.5英尺深的煤層全部挖松,這樣鬆動過以後採煤就相對容易多了。當遇到「難以前進」的地方時,就會用炸藥爆破。工人會拿着一把像是修路的鑽頭的縮小版的電鑽,在煤礦上相隔一定距離鑽上孔,裝上爆破炸藥,塞上黏土,如果有轉角就躲到轉角後面(他理應退到25碼外),用通電開關引爆炸藥。這並不是為了把煤炸下來,只是為了鬆動一下。當然有時候炸藥威力太猛,不僅炸下了煤,還把天花板整個帶了下來。

爆破完成後,「裝填工」就可以把煤挖出來,鏟碎並裝上傳送皮帶。剛開始被送出來的是巨大的岩石塊,足有20噸重。傳送帶將煤炭裝上煤車,然後煤車被拖向主巷道,長得看不見盡頭的鋼索將它拉向升降車。升降車將煤吊起來,到地面上會用濾網對煤進行分類,有必要的話會洗煤[14]。那些頁岩雜質會儘可能地用於井下鋪路,剩下的都會被送到地面上堆起來。巨大的石堆就像是一座醜陋的灰色的山,這也是煤區的標誌性景象了。在之前的機器切割過的煤都被開採完後,煤礦開採面的深度就被推進了5英尺,此時就需要架起新的支柱來支撐新露出來的頂板。在下一個班次的時候,就要拆散傳送帶,向前挪5英尺然後再重新組裝起來。如果可能的話,切割、爆破和開採這三個步驟最好是在三個不同的班次完成。下午切割,晚上爆破(有法律規定,當有其他人在附近工作時是不能進行爆破的,雖然沒什麼人遵守),然後「裝填」安排在早班,也就是從早上6點到下午1點半。

即使你去觀看了採煤的流程,也只能匆匆掠過,如果不計算一下,你仍無法意識到「裝填工」的工作量有多驚人。通常每個人都要清理4~5碼寬的分區,切割機已經將煤挖了5英尺深,所以如果煤層高3~4英尺的話,每個人需要挖掘、鏟碎並裝上皮帶的煤就是7~12立方碼[15]。每立方碼煤的重量是27英擔[16],那麼每個工人運煤的速度就達到了每小時兩噸。我有過不少挖和鏟的經驗,足夠讓我理解這意味着什麼。當我在自家花園挖溝時,如果一下午挖了兩噸的土,那麼我就得好好休息一下了。但是和煤礦相比,土是比較好挖的,而且我也不用跪着工作,不用在1000英尺的地下,冒着令人窒息的高溫,每吸一口氣都吞下一點煤塵。我也不用在工作前蹲着跪着走上1英里。礦工的工作就像是表演空中飛人,或者是贏得全國越野障礙賽馬一樣,對我來說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我不是體力勞動者,也祈禱上帝永遠不要讓我成為體力勞動者。但是如果非要我做體力勞動,有一些還是能完成的。我可以湊合做個道路清潔工,不太稱職的園丁,或者是最劣等的僱農。但不管付出多少努力或進行多少訓練我都不可能變成礦工,這份工作不用幾個星期就會要了我的命。

看到礦工的工作,你會馬上感受到人們生活在多麼不同的世界裡,地下的煤礦世界和地上的世界是隔絕的,人們可以對地下世界一無所知而輕鬆地度過一生,也許大多數人寧願不要聽說地下的世界。但地下世界又是地上世界必不可少的副本,事實上我們做的每一件事,從吃冰激凌到橫渡大西洋,從烤麵包到寫小說,都需要直接或間接地用到煤礦。和平時期的所有行業都需要煤,如果戰爭爆發了,就更需要煤。在革命時,礦工也需要繼續工作,否則革命就得中止。革命需要煤,反動也需要煤。所有在地面上可能發生的一切都需要採煤工作一直持續,最多不能中斷超過一個星期。為了讓希特勒可以邁着正步前進[17],教皇可以譴責布爾什維克主義[18],人們可以聚在羅德板球場[19]觀看板球運動,詩人可以互相吹捧,都需要有現成的煤,但是我們卻基本上意識不到。我們都知道「必須有煤」,但我們很少或從來都不會想到煤是怎麼來的。現在我坐在煤火前舒適地寫作,已經四月了我仍然需要烤火。每兩個星期運煤的車都會開到門口來,穿着皮衣的工人們用散發着煤油味的麻袋裝着煤拿進屋子,然後嘩啦一聲倒進樓梯下的煤庫中。只有當我非常難得地做一些特定的思考時我才會把這煤和遠方的苦力礦工聯繫在一起。這就只是煤而已,是我的生活必需品,來自某個沒有詳細地址的神秘地方的黑漆漆的東西。就像是甘露[20]一樣,只不過你需要付錢。你可以開車輕鬆橫穿北英格蘭,完全不會想到在你行駛的公路下幾百英尺深處,礦工們正在鏟着煤,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礦工們在驅動着你的車。他們那個用燈光照亮的地下世界之於陽光照耀的地上世界就像是根莖之於花朵一般必不可少。

就在不久前,礦井的條件比現在還要更糟糕。現在還有一些年輕時在地下工作過的老婦人活着,當時她們腰上繞着挽具,腿間繫着鏈條,四腳着地匍匐着拖動煤車。那時候她們即使懷孕了還是要繼續工作。即便是如今,如果必須孕婦來拉煤車才能產煤的話,我想為了不至於失去煤,我們還是會願意讓孕婦們去工作。當然大多數時候我們會寧可忘了她們正在這樣做。所有的體力勞動都是這樣,它讓我們得以活着,我們卻遺忘了它的存在。也許礦工可以比其他工人更能代表體力勞動者,不僅是因為他們的工作是那樣令人生畏,更是因為他們的工作如此不可或缺卻又離我們如此遙遠,如此不起眼。我們就像是忘記了血管里流淌着血液一般忘記了他們的存在。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看礦工工作甚至是令人羞恥的,它能瞬間讓你對自己「知識分子」、上層人士的地位產生懷疑。至少在你觀看的時候會深刻地認識到,正是這些礦工們賣命工作,上層人士才得以保持上層的優越。你、我以及《泰晤士報·文學副刊》的編輯、詩人、坎特伯雷大主教[21]和《馬克思主義入門》的作者某同志——我們所有人都應將我們相對體面的生活歸功於地下的窮苦體力勞動者,那些熏黑了雙眼,喉嚨塞滿煤塵,用手臂及小腹鋼筋般的肌肉揮動着鏟子的體力勞動者。

[1]

切斯特頓,吉爾伯特·基思·切斯特頓(1874年5月29日—1936年6月14日),英國作家,集小說家、評論家、詩人、新聞記者、隨筆作家、傳記作家、劇作家和插圖畫家等於一身的全才。

[2]

女像柱,作柱子用的女士雕像,在古希臘雕像中十分常見。

[3]

戴維安全燈,1815年,英國科學家戴維發明的一種安全燈,在礦井裡點燃不會引起瓦斯爆炸。

[4]

英尺,英制長度單位,1英尺=0.3048米。

[5]

碼,英制長度單位,1碼=3英尺=0.9144米。

[6]

盎司,英制重量單位,1盎司≈0.0283千克。

[7]

英里,英制長度單位,1英里=1609.344米。

[8]

皮卡迪利大街,英國倫敦的一條主要街道,西到海德公園角,東到皮卡迪利圓環。

[9]

倫敦大橋到牛津廣場的距離,直線距離約1千米。

[10]

德比郡,德比郡,英國中部的郡,中部為丘陵,多石灰岩溶洞。

[11]

夾石,又稱夾層,指夾於礦體(層)內部和處於緊鄰礦體(層)之間的非礦岩石(包括低於邊界品位的含礦岩石),其形狀呈透鏡狀、層狀或不規則狀。

[12]

帶鋸,應用於木材加工和金屬工作,也應用於各種各樣的其他材料的切割機。得名於其刀片包含金屬帶與牙。這條金屬帶被垂直設置於兩個大輪子之間。帶鋸被使用於切口不規則的形狀。其鋸曲線的半徑由刀片的厚度決定。

[13]

英寸,英制長度單位,1英寸=0.0254米。

[14]

洗煤,洗煤是煤炭深加工的一個不可缺少的工序,從礦井中直接開採出來的煤炭叫原煤,原煤在開採過程中混入了許多雜質,而且煤炭的品質也不同,內在灰分小和內在灰分大的煤混雜在一起。洗煤就是將原煤中的雜質剔除,或將優質煤和劣質煤進行分門別類的一種工業工藝。

[15]

立方碼,英制體積單位,1立方碼=0.7645536立方米。

[16]

英擔,英制重量單位,1英擔=50.80234544千克。

[17]

正步走,希特勒認為正步走能夠強有力地整頓紀律,20世紀20年代,希特勒在納粹黨衝鋒隊內部率先推行普魯士軍隊的正步走。在1933年,納粹黨執政後,正步正式成為了納粹黨衛隊和德國國防軍的步法。

[18]

教皇譴責布爾什維克主義,羅馬教皇庇護十一世為反對蘇聯、墨西哥、西班牙反宗教的暴行,決定在1937年3月18日發布「神聖救主」通諭,譴責布爾什維克主義的錯誤,他對蘇聯、墨西哥、西班牙的人民表示同情,提議用天主教義中的愛來代替共產主義欺騙人而實際想奪取政權的行動。

[19]

羅德板球場,羅德板球場是世界板球界最重要的球場,也是國際板球協會(ICC)的總部,始建於1814年,並在同年舉辦了第一場板球比賽。

[20]

甘露,原文「manna」,指古以色列人在經過荒野時所得的天賜食糧。

[21]

坎特伯雷大主教,全英格蘭的牧首,是在大公教會中的聖禮事保持者。他是全英國教會的主教長,又是全世界聖公會的主教長和普世聖公宗精神領袖,主持自1867年起的每十年一度的全世界聖公會主教會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