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泉 - 第1章

安·蘭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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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二十五周年再版序言

第一部 彼得·吉丁

第二部 埃斯沃斯·托黑

第三部 蓋爾·華納德

第四部 霍華德·洛克

返回總目錄

Introduction

to

the

Twenty-fifth

Anniversary

Edition

二十五周年再版序言

《源泉》一書二十五年來連續再版,很多人詢問我對此有何感受。除了藏在心底的滿足感之外,還能有什麼特別的感受呢?關於這一點,維克多·雨果的一句話最能表達我對於自己作品的態度:「假如一個作家只是為他自己的時代而寫作,那我就得折斷我的筆,放棄寫作了。」

有些作家並不是就他所在的那個時代而生活、思考和寫作,我本人也在此列。按照「小說」一詞本來的意義,創作小說的目的並不是讓它在一個月或一年之後便無人問津。現今大多數小說就是這樣,它們被寫出來出版,仿佛報紙雜誌一樣曇花一現,很快便消失了。這是當代文學最令人遺憾的方面之一,同時也是對其主要審美哲學最清楚無疑的控訴:今天,那種追求真實的新聞自然主義已經在無法言喻的恐慌中走到了終點。

歷久彌新實際上是某種現今已然不復存在的文學流派的顯著特點,儘管這種特點從來也不是浪漫主義所獨有。但是,如果就本書來做浪漫主義小說方面的專題論文,那就是張冠李戴了。所以,為了做到以後有據可查,也為了那些從來沒有機會發現這一點的莘莘學子的利益——讓我申明:浪漫主義只是一種「概念性的」藝術流派。它所論述的不是日常的平凡瑣事,而是永恆的、根本的、普遍的問題和人類存在的「價值」。它並不是去忠實地記載或逼真地描繪;它是進行創作或者將思想情感加以形象化和具體化。用亞里士多德的話來說,它所涉及的不是事物實際的狀態,而是事物可能的或者應該所具有的狀態。

同時,為了那些人的利益——那些把自己與時代的相關性看得至關重要的人,我要補充一點,就我們的時代來講,人類從來沒有哪個時代像現在這樣,迫切地急需按其「本來面目」對事情進行一場統籌安排。

我並不是在暗示:小說創作伊始,我就知道《源泉》會連續出版二十五年之久。我並沒有想過任何具體時間期限。我只知道,那是一部「應該」存活下來的作品。它存活了下來。

但是,早在二十五年前,我就知道《源泉》是可以存活下來的——而當時,它遭到十二家出版商的拒絕,其中有幾家聲稱,它太過於「理性化了」,「太具有爭議性了」,是賣不出去的,因為它根本不會有讀者——那便是它經歷過的艱難時期;艱難得讓我難以忍受。我在此特意說起這件事,作為一個備忘錄,提醒和我同類的其他作家們——他們可能必須面對同樣的戰役——這是可以做到的。

要談論《源泉》或者其任何一部分歷史,就不能不提一個人,是他令此書的創作成為可能——他就是我的丈夫,弗蘭克·歐康納。

我在三十出頭時寫過一個劇本:《理想》。劇中的女主人公是一位電影明星。她的台詞道出了我的心聲:「我想在有生之年看到,我創造出的幻象能夠變成真實而鮮活的榮耀。我想要它變得真實。我想知道,在某處的某個人,他也是這麼想的。否則,看着它有何用?為了一個不可信的幻影激動和辛勞又有什麼用?精神也是需要燃料的。精神可能因被耗盡而衰竭。」

弗蘭克是我精神的燃料。在我的有生之年,在創作《源泉》中的人生觀念時,他給我提供了一種現實環境,並幫助我在一段漫長的歲月里保留着那種人生觀念:那段歲月里,我們周圍只有一片灰色的人情荒漠,帶給我們的只是輕蔑和反感。我們關係的本質是這樣一個事實——我們倆誰也不想去,也沒有受了誘惑,舍《源泉》的世界而取其次並因此滿足。我們永遠都不會。

如果說在我身上有一絲自然主義作家的風格,記錄「現實生活」對話以供小說使用,那也僅僅是關於弗蘭克的。例如,《源泉》中給人印象最為深刻的幾句話出現在第二部分的結尾。作為對托黑的提問「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是怎麼看我的?」的回答,洛克說:「可我沒有看你。」這句話就是弗蘭克在某種類似的情況下對不同類型的人所做出的回答。「你拋出大把的珍珠,卻連一塊豬排的回報都得不到。」關於我的職業立場,弗蘭克如是對我說。我把這句話用在多米尼克為洛克進行的辯護中。

當時,我並不經常沮喪;即便是沮喪,那種情緒也不會過夜。可是,在創作《源泉》的那段時期,有一個夜晚,當時,我對「事物實際的狀況」感到極度憤慨,我覺得再也沒有力量去朝着「事物應該所具有的狀態」的方向邁進一步了。那天晚上,弗蘭克與我進行了好幾個小時的長談。他說服了我,人為什麼不能把世界讓給他所鄙視的人。他的話說完了,我的沮喪感便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再也沒有感到那種來勢兇猛的沮喪。

我一貫反對那種將自己的書題獻給某某人的做法;我一直認為,一本書是寫給任何能證明其價值的讀者看的。可是,那天晚上,我對弗蘭克說,我將把《源泉》題獻給他,因為是他挽救了它。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之一,是在兩年後的一天:那天,他回到家,看到了這本書的校樣;開頭的一頁上用冷靜、清晰、客觀的字體印着:獻給弗蘭克·歐康納。

有人曾經問我,在過去這二十五年裡,我可曾有過什麼變化。沒有。我還是原來的我,只不過比原來更像我了。我的觀念可曾改變過?沒有。從我能記事起,我的基本信念,我的人生觀就從未改變過,但是,我認識到了它們更為廣泛和精確的應用。我對《源泉》目前的評價是什麼?我為它感到自豪,一如我完成它的那天一樣。

《源泉》一書是為了表現我的哲學觀點而寫的嗎?在此,我要援引《我的寫作意圖》一文。那是我於一九六三年十月一日在路易斯克拉克學院所作的一篇演講:「這就是我的寫作動機和目的:『理想人物的形象化』。對道德理想的描寫,作為我的終極文學目標——其本身是書中所含的任何說教的、理性或哲學的價值觀的目的——只不過是手段而已。

「讓我強調這樣一點:我的目的並非是對我的讀者進行哲學上的啟蒙教育……我的目的,我的第一動機和首要動力是把霍華德·洛克(或《阿特拉斯聳聳肩》中的主人公們)『作為目的』進行刻畫……

「我為了小說本身,來進行寫作和閱讀……我檢驗任何一篇小說的基本標準是:『在真實生活中,我願意認識這些人物和觀察這些事情嗎?這篇小說,為了它本身,是不是一次值得去經歷的體驗?把這些人物作為一種目的來思索是不是一種樂趣?』……

「既然我的創作目的是表現一個理想人物,我就必須界定和表現可能造就他以及他的存在所需的條件。既然人的性格就是環境的產物,我必須界定和表現造就理想人物並驅動他的行為的環境和價值觀;這就意味着,我必須界定和表現出某種合乎情理的道德準則。既然人是在其他人中間活動並與他人打交道的,那麼我就必須表現那種可能使理想人物存在和發揮作用的社會體系——一種自由的、生產性的、合理的體系,它要求和回報每一個人身上最出色的東西。這個體系,很顯然,便是自由競爭的資本主義。

「但是,無論在生活還是文學中,政治、倫理學或哲學本身都不是目的。唯有人本身才是目的。」

在《源泉》中,有沒有我想做的實質性改動?沒有——也正因為這樣,我對它的行文未做絲毫改動。我想讓它保持寫作時的原貌。不過有一個小小的錯誤,還有一個可能會誤導讀者的句子,我想澄清一下,所以,我在此特意給予提及。

那是一個語義學上的錯誤:在洛克的法庭講話中使用了「egotist(自我本位的)」一詞,而實際上,應該是「egoist(自我主義的)」一詞才對。這一錯誤是由於我對一本詞典的依賴所致——對於這兩個詞,該詞典下了令人誤解的定義,結果「egotist」似乎更接近於我要表達的意義(《韋氏日用詞詞典》,1933)。(然而,關於這兩個術語,現代哲學家們似乎比詞典編纂者要擔負更大的罪責。)

洛克發言中那個可能使人產生誤解的句子如下:

從這種最簡單的必需品到最高深的抽象宗教活動,從車輪到摩天大樓,我們現在的一切特徵和我們擁有的一切都來自於人的一個屬性——理性頭腦的功能。

這個句子可能會被誤解為某種宗教或某些宗教思想的背書。記得當時我在寫這個句子時就曾對它猶豫不決,而隨後又下定決心,認為洛克和我的無神論思想,還有這本書的整個精神基調都已經交代得很清楚,所以沒有人會對此產生誤解,特別是因為我曾說過,宗教的抽象概念是人類心靈的財產,而非超自然的啟示。

但是,像這類問題是不應該留給讀者去推想的。我當時所指的並不是這樣的宗教,而是一個特殊的抽象範疇,是最為崇高的一個。幾百年來,這一概念幾乎成了宗教的專利,這便是倫理學——不是宗教倫理學的特殊內涵,而是「倫理學」這一抽象概念,這一價值觀的範疇,這一人類關於善惡的準則,它具有卓越、進步、崇高、尊敬、宏偉、莊嚴等情感的內涵,它隸屬於人類價值觀的範疇,可是宗教卻將它不合理地納入自己的範疇。

同樣的含義和因素可以被意指及應用於書中的另一段落,那是洛克與霍普頓·斯考德之間的一場簡短的對白,如果脫離了語境,它也可能引起誤解:

「你是個極其虔誠的人。以你自己的方式,洛克先生。我能在你的建築里看到。」

「沒錯。」洛克說。

不過,在這一情境的上下文中,意思是清楚的:斯考德所指的正是洛克對於價值觀的極度獻身精神,要求達到盡善盡美,達到理想狀態(參見他關於所要建造的廟宇的性質的解釋)。斯考德神廟的建造和隨後的審判都對這個問題做了很清楚的交代。

這一點將我引領向一個更廣泛的問題,它涉及《源泉》的每一行,而且,如果一個人想要理解它持久的魅力,就必須要理解這一問題。

宗教在倫理學這一領域的壟斷已經使得合乎理性的人生觀的情感意義及其內涵的表達變得極為困難。就像宗教率先僭越了倫理學的領域,使道德與人類相對抗一樣,它同樣也篡奪和盜用了我們語言中的道德概念,將它們置於世俗之外,使人類無法企及。「升華」通常被用來表示由於對超自然的沉思而喚起的那種情感狀態。「崇拜」一詞意指對某種超乎人類的事物的忠誠和獻身精神的體驗。「崇敬」是指一種神聖的尊敬之情,它通過膜拜去體驗。「神聖」的意思是超越於任何地球上的與人類有關的東西以及不可觸及的東西。凡此種種。

但是,這樣的概念確實也指實際的情感,即使並不存在超自然的範疇;而體驗這些情感會令人振奮,使人感到高貴,並不會讓人感到宗教定義所要求的那種枉自菲薄。那麼,在現實中,它們的來源和所指是什麼?它們是人類致力於一種道德理想的整體情感。然而,除了宗教所介紹的人類墮落的方面之外,那個道德範疇還是無法分辨的,依然是沒有概念、沒有詞語和沒有得到認可的。

必須將這一人類情感的最高水平從幽暗的神秘論的深淵中拯救出來,讓它重新指向它固有的對象——人類。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也正是本着這樣的意圖,我把《源泉》一書里戲劇化的人生觀念確定為「人類崇拜」。

它是這樣一種情感——能夠不斷體驗這種情感的人少之又少;有些人體驗過,但也只是火花一閃,稍縱即逝,並不產生任何影響;有些人乾脆不明白我談的是什麼;有些人明白,卻耗費一生來充當一個致命的火花熄滅器。

不要將「人類崇拜」這一概念與許許多多的企圖混淆起來,這些企圖並不是將道德從宗教的束縛中解放出來,再將它納入到理性的範疇,而是用一個世俗意義來代替那種最為惡劣、極端非理性的宗教元素。比如,現代集體主義有各種各樣的變形(法西斯主義,納粹主義等等),它們將宗教上的利他主義倫理道德標準悉數保留了下來,僅僅用「社會」一詞取代「上帝」一詞,將之作為人類自我犧牲的受益者。有各種各樣的現代哲學流派,它們否認同一律的原理,宣稱現實是由奇蹟和一時的古怪念頭所左右的不確定的持續變動——這種變動不是受上帝的一時興致所支配,而是被人類或者「社會」一時衝動的念頭所左右。這些新神秘主義者並不是人類崇拜者;他們只不過是脫離教會的還俗者,跟他們的前輩——神秘主義者一樣,對人類抱有一種深仇大恨。

同樣的深仇大恨還有更為赤裸裸的變體,它的代表人物就是那些對細枝末節情有獨鍾、用「統計學」武裝思想的人,他們不可能理解人類意志力的真意——他們宣稱,人類不可能成為崇拜的對象,因為他們從未遇見過任何當之無愧,理當受此殊榮的典型人物。

依照我個人對此術語的理解,人類崇拜者就是那些能夠看出並努力實現人類最大潛能的人。相反,人類的仇恨者們則認為人類毫無用處,認為人類是墮落和下賤的,不值得一提——而另一方面,又處心積慮地不讓人類有所察覺。在這一點上,一定要記住,任何人所持有的對於人類的直接而內省的認識就是對他自己的認識。

更具體地說,這兩大陣營的本質區別在於:致力於人類自尊的「升華」和他在塵世間幸福的「神聖」;另一些人則堅決不允許這兩者成為可能。大多數人將他們的生命和精神上的能量白白耗費了——他們在這兩大陣營之間搖擺不定,極力迴避這個問題。但這並不能改變這一問題的本質。

也許,通過我在手稿開頭部分那段引文的形式,才能最好地表達《源泉》的人生觀。但是我在最後正式出版此書時,將這段引文刪去了。現在有幸在此進行說明,我很高興能再次重溫這段話。

我之所以將它刪除,是因為我極不贊成那段引文的作者——弗里德里希·尼采的哲學觀點。從哲學上講,尼采是一個神秘主義者和非理性主義者。他的形而上學由某種「拜倫風格的」東西和某種神秘「惡意的」宇宙組成;他的認識論將理性隸屬於「意志」,或者情感,或者本能,或者血緣,或者先天固有的品質和價值觀。但是,作為詩人,他有時候(並非一貫地)也生動地表現出對人類偉大所抱有的莊嚴豪邁的情懷——是情感上的,不是理性上的。

對於我所引用的那段引文,這一點尤為突出。我無法贊成它字面上的意思:它歌頌了一種難以寬恕的教條——意志決定論。但是,如果有誰將它視為一種情感體驗的詩意的形象化,而且,如果是理智地去看問題的話,他就會以先天固有的「原始確定性」來取代「基本前提」這一既成的概念,那麼,那段引文就表達了一種自尊升華的內在狀態,而且概括出這種情感的重大意義,《源泉》則為這種意義提供了理性和哲學的基礎:

在此,對作品的層次和地位具有決定意義的不是作品本身,而是那種信念——再一次採用一個宗教的慣用語來表達一種更為深刻的意義,這種信念就是某種原始確定性,而每一個高尚的心靈自身都具備這種確定性,那種東西是無從尋覓的,無從發現的,或許也是不可或缺的。高尚者必然懷有自尊。(摘自尼采《善惡的彼岸》)

在人類歷史上很少表達過這樣的人生觀。今天,這種觀點實際上並不存在。然而,人類青年中的佼佼者們正是抱着這樣的觀點走上人生道路的——他們懷着不同程度的渴望和激情,經歷了幾多沉思和幾多痛苦的困惑。對於他們大多數人來說,那甚至還算不上什麼觀點,它只不過是一種朦朧的、仍在摸索中的、還沒有界定的意識,這種意識得自他們未經風雨的痛苦和難以言表的快樂。那是一種抱着莫大希望的意識,在這種意識里,人生是重要的;偉大的成就是人力所能及的,以及偉大的事業就在前方。

人類或其他任何活着的實體,在生命之初不是放棄,不是自我唾棄,也不是對自己的存在進行詛咒。那些都是需要一個腐敗和墮落的過程的,這一腐敗過程的速度因人而異。有些人剛碰到壓力便放棄了;有些人出賣和背叛了自己的意識;有些人不知不覺地慢慢熄火了,卻從來不知道自己何時已經失去了這種意識。然後,長者們蜂擁而止,百折不撓地教導他們說,成熟就是擯棄個人見解:放棄了價值觀,他們便獲得了安全感;失去了自尊,他們便具有了實踐的可能。此時,所有這一切意識都消失殆盡了。然而,少數人堅持了下來,繼續前進,深知這種熱情是不可背叛的;同時,他們學會了如何使這種熱情具有一定的目的,他們修整它,使之成形,並最後實現它。但是,無論前途如何,在人生之初,他們便開始尋求生命的無限潛能和人類的高貴身影。

並沒有多少路標可尋。《源泉》是其中之一。

《源泉》之所以具有如此恆久的魅力,其中一個根本的原因就在於——它是對青年志氣的認可,同時它歌頌了人類的光榮,顯示了人類的可能性有多大。

每一代人中,只有少數人能完全理解和完全實現人類的才能,而其餘的人都背叛了它。不過這並不重要。正是這極少數人將人類推向前進,而且使生命具有了意義。

我所一貫追求的,正是向這些為數不多的人致意。其餘的人與我無關;他們要背叛的不是我,也不是《源泉》。他們要背叛的是自己的靈魂。

安·蘭德

一九六八年五月於紐約

Part

One PETER

KEATING

彼得·吉丁

1

霍華德·洛克放聲大笑。

他全身赤裸地站在高崖邊上,臨淵俯視腳下極深處靜臥着的湖。花崗岩冷冰冰的崩裂聲越過岑寂的湖面直入雲霄。水面仿佛靜止不動,岩石卻在飛逝而過。在彼此撞擊的瞬間,岩石靜止了,這一剎那,水流也仿佛定格,比流動時更為攝人心魄。陽光下,沐浴在水中的岩石濕漉漉地發着耀眼的白光。

懸崖下的湖面仿佛只是一個纖細的鋼圈,把岩石切割成兩半。山岩在湖水深處綿延不斷,在湖面上卻有峻拔之勢,兩峰峭立,直衝雲霄。於是,世界宛如虛空中懸浮的小島,無所傍依,僅僅把錨固定在這個臨崖兀立的男人腳上。

他倚天而立,身材修長,全身肌肉強健有力,面部稜角分明。他紋絲不動地站着,雙手垂在兩側,掌心向外,神情肅穆。他能感覺到自己肩胛的緊繃、頸項的曲線以及臂部血液的流動,還有從身後掠過脊溝的風。風撩起他的頭髮,在天空的映襯下,那頭髮的顏色既非金黃也非純紅,恰似熟透了的橘皮色。

他嘲笑今天早上發生在他身上的事,嘲笑着眼前的一切。

他知道接下來的日子會不好過。有些困難要去面對,還得有個行動計劃。他明白自己該考慮一下這個問題了,可他知道他不願意去想,因為個中緣由他都清楚,因為這個局老早以前就已經設好了,因為——他只是想笑。

他努力地去思考。但他忘了。此刻他正注視着前面那塊花崗岩。

當意識到周圍的泥土時,他收住視線,不笑了。他的面孔就像大自然的法則,不容置疑,無法改變,也不屑於任何哀求。這張臉上顴骨高凸,兩眼深陷,灰色的眼睛裡充滿了滿不在乎的堅定。緊閉的嘴唇露出傲慢不恭的神氣,這張嘴要麼是一張劊子手的嘴,要麼就是一張聖徒的嘴。

注目着花崗岩,他便想:可以將它切割開,然後砌成牆。打量着一棵樹,他便想:可以將它分解,然後當椽子用。看到岩石上的鏽斑,他便想:可以挖掘到豐富的鐵礦,然後熔煉成鋼樑,橫陳於天地間。這些岩石是因我而存在的,他想,它們等待我去開鑿,等待着甘油炸藥和我的命令;等待着被人劈開,經受打磨;等待着被賦予新的生命力;等待着我的手賦予它們形體。

隨即他又搖搖頭,因為他想起了早晨,還有那些等待他去做的事。他抬腿踱到崖邊,揚起雙臂,縱身往崖下一跳。

他以最短的路線游向湖對岸放置衣服的岩石,然後滿懷惋惜地四顧周圍。到斯坦頓的這三年,他經常光顧這裡,以期獲得僅有的放鬆——來這兒或游泳,或休息,或思考,只為獨處和保持活力,哪怕只有一個小時——可他難得有空。在剛剛獲得「自由」後,他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來到這裡,因為他知道,這將是最後一次光顧。當天早晨,他已經被斯坦頓理工學院的建築學院開除。

他匆匆穿好衣服:一條舊斜紋棉布長褲,一雙涼鞋,一件紐扣差不多掉光了的短袖襯衫。他轉身踏上狹窄的鵝卵石小徑,穿過一片青草坡,上了公路。

他匆匆的步伐中透出特有的懶散。頭頂驕陽,他走了很長一段路,前面不遠處已經依稀可見斯坦頓。這個小鎮沿着馬薩諸塞州的海岸線延伸開去,仿佛是專門為了它的寶貝——遠遠高踞於山丘上的這座宏偉的學院而存在。

進入斯坦頓鎮,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大堆垃圾。草叢裡一堆尚未燃盡的頹敗的玫瑰,還淡淡地冒着薄煙。洋鐵罐在陽光下閃着亮光。大路穿越幾處屋舍伸向一座教堂。這教堂是一座木瓦砌成的哥特式古蹟,漆成了鴿藍色。結實的木頭扶壁並未起到什麼作用,彩繪玻璃鑲嵌在人造石砌成的厚重窗格上。教堂的大門朝着狹長的街道,與之緊挨着的是修剪整齊後派頭十足的草坪。草坪後面是幾座飽受奇形怪狀之苦的木製建築:扭曲的山牆、塔樓和天窗;凸出的迴廊;擠壓在巨大而傾斜的屋頂下,窗口飛舞着白色的窗簾。一個垃圾桶立在門的一側,滿桶的垃圾溢了出來。一隻哈巴狗蹲坐在門階的踏腳墊上,嘴角掛着口涎。廊柱之間的菱形窗格隨風有節奏地啪嗒作響。

在霍華德·洛克經過時,路人們都打量着他,甚至他走過之後還有人一直瞪着他,眼神中透着突如其來的憤恨。他們也說不清是什麼原因,也許是他一出現便能在大多數人身上激起一種本能。霍華德·洛克眼中卻看不到任何人。對他來說,街道是空的,他甚至完全可以毫不在意地赤裸而過。

他從小鎮的中心——一片開闊的草地上穿過。草地旁鑲嵌着玻璃的櫥窗上,正展示着新的招貼畫:歡迎到二二級建築班來!祝你好運!

二二級建築班!斯坦頓理工學院二二級的學生下午正在舉行學位授予典禮。

洛克轉身走進一條小巷,一長排房屋的盡頭有一道綠草茵茵的峽谷,吉丁太太的家就在峽谷邊的圓丘上。他寄宿在此已有三年。

此刻吉丁太太站在遊廊上,遊廊的護圍上掛着一個鳥籠,裡面有兩隻金絲雀,她正給它們餵食。看到洛克進來,她那隻胖乎乎的手懸在半空中,許久沒有放下。她好奇地打量着他,嘴角牽動了一下,竭力想說些得體的話表示同情,但卻欲蓋彌彰地將這種企圖暴露了出來。他穿過遊廊時並未注意到她,於是,她叫住了他:

「洛克先生!」

「什麼事?」

「洛克先生,關於……今天早晨發生的事……我深感遺憾……」她極力裝出猶豫不決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