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回唱 - 第1章

卡勒德·胡賽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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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群 山 回 唱 |簡 介

一個家庭幾代人,因貧窮和戰爭鑄成的六十年悲歡離合。

他們如何去愛,如何被傷害,如何相互背叛與彼此犧牲。

1952年,阿富汗,貧窮的村莊沙德巴格。10歲的男孩阿卜杜拉和3歲的妹妹帕麗經歷了一場可能永生難以挽回的骨肉分離。他們的媽媽在生帕麗的時候死於大出血,父親薩布爾是個賣苦力的老實人,勉強支撐着艱難度日。他無力拉扯兩個年幼的孩子,又給孩子們娶了個繼母帕爾瓦娜。帕爾瓦娜的哥哥納比在喀布爾一戶富裕人家裡做廚子兼司機,女主人妮拉一直無法生育。納比舅舅居間牽線,帕麗被賣給了妮拉,開始了新生活。

一連串的變故之後,便是一場接一場的戰爭。蘇聯人來了,戰爭爆發了;蘇聯人走了,軍閥們來了;軍閥們走了,塔利班來了;塔利班走了,美國人來了。國破家亡,故事的主人公被迫流散,此後的故事將續寫於喀布爾、加利福尼亞的聖何塞和法國的巴黎。

謹以此書獻給哈里斯和法拉, 

他們是我雙眼的努雷;   

也獻給我父親,他或會為此驕傲

努雷(Noor),光。見《古蘭經》第二十四章。——中譯者注,下同​

為了伊萊恩

走出對與錯的觀念, 

有一片田野,    

我將與你在那兒相會。

——魯米,十三世紀

第一章

1952年秋

那好吧。你們想聽故事,我就給你們講個故事。但是就這一個。你倆誰都別讓我多講。很晚了,咱們明天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你和我,帕麗。今天夜裡你需要好好睡上一覺。你也是,阿卜杜拉。兒子,我和你妹妹出門的時候,就指望你了。你母親也要指望你。那好,一個故事。聽着,你倆好好聽,別打斷我。

從前那個時候,魔王、精靈和巨人還在大地上來來往往,有個名叫巴巴·阿尤布的農夫,和家人一起,住在一個小村子裡,那村子叫馬伊丹·薩卜茲。巴巴·阿尤布要養活一大家子,所以沒日沒夜地辛勤勞作,每天從日出開始,一直忙活到日落,犁田,翻土,照料他那幾棵瘦弱的開心果樹,弓着腰,屈着背,樣子就像他整天揮動的那把大鐮刀。他兩手長滿了老繭,還常常流血,每天晚上,頭一挨上枕頭,他就昏昏睡去。

我得說,可不是只有他一個人這樣。馬伊丹·薩卜茲的所有村民都過着苦日子。往北走,在山谷里,有些村莊要幸運一些,它們有果樹,有鮮花,有清爽的空氣,還有小溪,流着涼涼的、乾乾淨淨的水。馬伊丹·薩卜茲的意思是碧野綠田,卻是個荒涼的地方,一點也沒有它的名字帶給人的那種詩情畫意。它位於一塊地勢淺平、浮土覆蓋的曠野上,緊鄰着連綿的山脈。風是熱的,吹起塵土,直入人眼。找水是每天例行的戰鬥,因為村裡的井水總是見底,就連那些深井也不例外。是的,是有條河,可村民們得長途跋涉,走上半天,才能走到河邊,即使這樣,河水也是一年到頭,渾濁不堪。現在,經過了十年的大旱,河水也變淺了。咱們這麼說吧,馬伊丹·薩卜茲的人們要付出雙份的辛苦,才能討得半份的生活。

儘管如此,巴巴·阿尤布仍然認為自己是幸運的,因為他有一個家,他把家看得比什麼都重要。他愛他妻子,從來不抬高聲音對她說話,更不用說把手抬高了。他重視妻子的意見,有她的陪伴,他真心覺得快樂。說起孩子,他也很有福氣,就像一隻手有五根指頭,他也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每一個他都當成掌上明珠。女兒們恭順,溫良,既有好品性,也有好名聲。對兒子,他教給他們誠實、勇敢、友善,以及努力工作,從不抱怨的重要性。他們像好兒子都會做的那樣,聽父親的話,也幫他種莊稼。

雖說這五個孩子巴巴·阿尤布都愛,可到底有一個是他心裡最喜歡的,那就是三歲的老幺卡伊斯。這小男孩有一雙深藍色的眼睛,不管見到誰,都會用響亮的笑聲把人家迷住。他也是那種生龍活虎的娃子,總是弄得別人筋疲力盡。他一學會走路,就高高興興地走個沒完,只要醒着,就整天不停,可讓人着急的是,後來他夜裡睡着覺也走。夢遊的時候,他會走出家裡的土坯屋,遠遠地走進月夜裡去。父母自然覺得擔心。萬一他掉到井裡怎麼辦?走丟了怎麼辦?最糟的是被夜裡潛伏在曠野上的野獸叼走。他們用了許多方子,可沒一個管用。最後,巴巴·阿尤布發現,最好的辦法往往也是最簡單的:他從家裡一隻山羊的脖子上,解下一個小鈴鐺,把它繫到卡伊斯的脖子上。這樣一來,要是卡伊斯半夜起來,鈴鐺一響,就會把別人弄醒。過了一段時間,夢遊停止了,可是卡伊斯喜歡上了鈴鐺,再也不肯和它分開。於是,儘管鈴鐺已經沒有了原先的用處,卻還是系在這娃娃的脖子上。當巴巴·阿尤布幹完一天漫長的農活,回到家中,卡伊斯便從屋裡跑出來,一頭撞進他父親懷裡,那鈴鐺也隨着他的小步子,叮叮噹噹響個不停。巴巴·阿尤布把他舉起來,抱他進屋,卡伊斯專注地看着父親洗手洗臉,吃晚飯的時候,他也要坐在巴巴·阿尤布的身邊。等到大夥都吃完了,巴巴·阿尤布便一邊喝着茶,一邊看着全家老小,憧憬着有朝一日,孩子們全都成了家,再生一堆娃兒給他,那會兒他就有了更大的一家子,得意洋洋地做起了老太爺。

唉,阿卜杜拉呀,帕麗呀,巴巴·阿尤布的好日子就要到頭了。

出事的那一天,有個魔王來到了馬伊丹·薩卜茲。它從山的方向走近村子,隨着它的腳步,大地也在一次次地顫抖。村民們丟下鐵鍬、鋤頭和斧子,四散而逃。他們把自己鎖在家裡,抱成一團。魔王震耳欲聾的腳步聲停止了,它的身影讓馬伊丹·薩卜茲的天空也變得昏暗。人家說它頭上長着彎曲的犄角,粗硬的黑毛覆蓋着肩膀和強健的尾巴。人家還說它兩眼發着紅光。可沒人知道它確切的長相——你們肯定都懂的——至少沒有活人知道:如果有人膽敢偷看,哪怕只看一眼,魔王也會立刻把他吃掉。村民們知道這一點,便明智地讓眼睛死死盯着地面。

村子裡人人都知道魔王為什麼駕到。他們聽說過它光顧別村的故事,卻驚訝於馬伊丹·薩卜茲竟然能在這麼長的時間裡逃脫它的注意。他們琢磨,也許馬伊丹·薩卜茲貧窮、嚴苛的生活反而成了優勢,因為他們的孩子吃不飽,骨頭上沒多少肉。即使這樣,他們的好運氣也已經用光了。

馬伊丹·薩卜茲顫抖着,屏住了呼吸。家家都在禱告,巴望着魔王從自家門前跨過,因為他們知道,魔王叩響哪家的房頂,哪家就得交出一個小孩。魔王會把這孩子丟進口袋,再把口袋甩到肩後,原路返回,再也不會有人看見那可憐的小孩。如果家人拒絕就範,魔王會把這一家所有的孩子抓走。

那麼魔王把小孩帶到哪裡去了?帶到它位於峭壁之巔的城堡。魔王的城堡離馬伊丹·薩卜茲非常遙遠,你要經過幾條山谷,幾片沙漠,翻過兩道山脈,才能到達。可是又有哪個神志正常的人會去送死呢?人家說,城堡遍布着地牢,地牢的牆上掛着切肉的刀,肉搖搖晃晃地吊在屋頂上。聽說那裡有巨大的烤肉叉和火盆子。還聽說如果有人偷偷溜進去,被魔王抓住,那麼它也會克服自己對大人肉的厭惡。

我猜你們都知道了,魔王那可怕的一叩,叩響了誰家房頂。巴巴·阿尤布一聽到這動靜,便不能自禁地發出了一聲極度痛苦的叫喊,他妻子也不寒而慄。孩子們哭了起來,既因為恐懼,也因為悲傷,因為他們知道,手足分離的命運已經不可避免。第二天天一亮,家人就得把孩子獻出。

我該怎樣告訴你們,巴巴·阿尤布和他妻子那天晚上遭受了多麼大的痛苦啊?哪個父母都不應該被迫做這樣的決定。巴巴·阿尤布和他妻子躲在孩子們聽不到的地方,討論該怎麼辦。兩口子說着說着就哭起來,再說,再哭。整整一夜,他們翻來覆去,天將破曉時,還是拿不定主意。他們猜不出魔王想要哪個孩子,也沒辦法橫下心來,讓它把五個都帶走,而不是只要一個。最後,巴巴·阿尤布從門口撿回五塊石頭,大小和形狀都一樣,每塊都刻上一個孩子的名字,刻完了,就把它們丟進一個粗麻布口袋。他把口袋遞給妻子,可她直往後躲,好像裡面裝着毒蛇。

「我做不來。」她搖着頭對丈夫說,「別讓我選。我受不了。」

「我也下不了手。」巴巴·阿尤布起先也這麼說,可他透過窗戶看到,太陽很快就要從東山後面露頭了。時間即將耗盡。他悲悲切切地注視着自己的五個孩子。不得不砍下一根指頭,這樣才能把手保住。他閉上眼,從口袋裡取出一塊石頭。

我想你們也知道了,巴巴·阿尤布碰巧拿到的是哪塊石頭。他一看見上面刻的名字,就仰面向天,發出了一聲尖叫。他把最小的兒子摟進懷裡,心都碎了,可卡伊斯呢,還是對父親充滿了無條件的信任,高高興興地用胳膊摟住巴巴·阿尤布的脖子。直到巴巴·阿尤布把他放到屋外,關上大門,這孩子才意識到有不對勁的地方。巴巴·阿尤布站在屋裡,兩眼緊閉,淚水汩汩,背倚着大門,任憑他心愛的卡伊斯揮動着兩隻小拳頭,在門上捶啊,砸啊,哭啊,叫啊,求巴巴·阿尤布讓他回屋,可巴巴·阿尤布還是站在那兒,嘴裡咕噥着:「原諒我,原諒我。」大地震動着,那是魔王的腳步,兒子尖叫起來,地面再度震顫,一波又一波,那是魔王正在離開馬伊丹·薩卜茲,直到它完全消失,大地才最終恢復了平靜,整個世界鴉雀無聲,只有巴巴·阿尤布仍在哭泣,仍在求取卡伊斯的原諒。

阿卜杜拉,你妹妹已經睡着了。拿毯子給她蓋上腳。對,很好。也許我也該停下了。不?你想讓我接着講?真的嗎,兒子?好吧。

我講到哪兒了?噢,對了。接下來是四十天的居喪期。每天都有鄰居來家裡送飯,和他們一起守夜。人們有什麼就送來什麼——茶葉、蜜餞、饢、杏仁——還有弔唁和同情。巴巴·阿尤布甚至連個謝字也不說。他坐在角落裡哭泣,眼淚流成了河,好像要以淚洗村,結束這一陣子的乾旱。可你怎麼敢讓他所受的痛苦和折磨,也降臨到這些最卑賤的人身上。

幾年過去了,乾旱還在持續,馬伊丹·薩卜茲跌入了更為嚴重的貧窮。有幾個襁褓中的嬰兒死於乾渴。井裡的水位下降得更低了,而河水已經斷流,它不像巴巴·阿尤布的苦水河,還在日復一日地不斷上漲。他在家裡已形同廢人,不幹活,也不禱告,幾乎不吃東西。妻子和孩子懇求他,但沒有用。剩下的兩個兒子不得不接手他的農活,而巴巴·阿尤布每天什麼也不干,只是坐在自家田地的邊上,一副孤單而糾結的模樣,呆望着群山。他不再和村里人講話了,因為他認定別人在背後說他的閒話。他們說他是個懦夫,拱手交出了自己的兒子;還說他是個不合格的父親。真正的父親會與魔王搏鬥,會為了保衛家人而死去。

有天晚上,他對妻子提及此事。「人家沒說這種話。」他妻子答道,「誰也沒覺得你是懦夫。」

「我能聽到他們說的。」他說。

「你聽到的是你自己的聲音,當家的。」她說。可她沒告訴他,村里人確實在他背後說着閒話。但他們說的是他八成已經瘋了。

後來有一天,他給了大夥一個證明。他在黎明起床,沒有弄醒妻子和孩子們,往粗麻布口袋裡裝了幾塊碎饢,穿上鞋,把大鐮刀綁到腰上,便出發了。

他走了好多好多天。他走啊走,直到太陽變成遠方黯淡的紅光。夜裡,他睡山洞,風在外面呼嘯。要不然就睡在河邊,睡在樹下,或者用巨石遮風避雨。他吃光了饢,然後找到什麼就吃什麼——野莓、蘑菇,以及赤手從小河裡抓來的魚——有些天則什麼都沒有吃過。可他仍然在走。曾有路人問他要去哪兒,他答了,一些人聽了哈哈大笑,另一些人則怕他是個瘋子,忙不迭地趕快走掉,還有些人為他禱告,因為他們自己也有孩子被魔王擄去。巴巴·阿尤布低着頭,一路走下去。鞋裂開了,他就拿繩子把鞋綁到腳上,繩子也爛了的時候,他就赤着腳繼續趕路。這一路上,他經過了沙漠,跨過了河谷,翻越了群山。

最後,他走到那座山下,山頂就是魔王的城堡。他太急於完成自己的遠征了,於是沒有歇息,便立刻開始攀爬。他的衣服已經襤褸不堪,雙腳鮮血淋漓,頭髮被泥土粘在了一起,可他的決心沒有動搖。岩石如鋸齒,割破他的腳底。當他向上爬過鷹巢的時候,老鷹來啄他的臉頰。狂風兇猛,幾乎將他掀落懸崖。可他還在攀爬,從一塊岩石爬向另一塊岩石,終於站到了魔王城堡雄偉的大門前。巴巴·阿尤布朝大門扔了塊石頭。

何人如此大膽?魔王的聲音低沉而洪亮。

巴巴·阿尤布報上自己的姓名。「我來自馬伊丹·薩卜茲村。」

他說。你有心尋死嗎?肯定是這樣。竟敢到我的地盤上撒野!所為何事?「我來這兒是要殺了你。」

門後沉默了片刻。接着,大門吱吱嘎嘎地打開了,魔王就站在那兒,帶着它夢魘般的不可一世,赫然聳立在巴巴·阿尤布的面前。你要殺我?它用雷一般的聲音問道。「沒錯。」巴巴·阿尤布說,「不管怎麼樣,今天咱倆得死一個。」

貌似有那麼一會兒,魔王就要一下子把巴巴·阿尤布從地上抓起來,用匕首般鋒利的牙齒,一口結束他的性命。可是有什麼東西讓這怪物猶豫起來。它眯起了眼睛。也許是這小老頭那一番瘋狂的言語,也許是他的外表:破衣爛衫,滿臉是血,從頭到腳糊滿了泥土,皮膚上還有潰爛的創口。或者呢,也許是因為,在這小老頭的眼睛裡,魔王竟然沒有找到一絲的恐懼。

你說你是打哪兒來的?「馬伊丹·薩卜茲。」巴巴·阿尤布說。這個馬伊丹·薩卜茲肯定在很遠的地方,看你的樣子就知道了。「我來這兒不是為了和你閒聊的。我來是為了……」魔王抬起一隻手爪。是的,是的,你來這兒是為了殺我。我知道。在殺死我之前,讓我最後再講幾句話總還是可以的吧。

「行。」巴巴·阿尤布說,「不過只能講幾句。」

謝謝您啊。魔王咧開嘴笑了。我能問一下嗎,我對您做了什麼壞事,弄得死罪難逃?

「你奪走了我最小的兒子。」巴巴·阿尤布答道,「他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珍愛的人。」

魔王哼哼了一聲,又摸摸自己的下巴。我從很多父親的手裡奪走過很多小孩。它說。

巴巴·阿尤布怒氣沖沖地抽出了自己的大鐮刀。「那我就連他們的仇也一塊報!」

我必須要說,你勇氣可嘉。

「你對勇氣一無所知。」巴巴·阿尤布說,「一定要有所得,有所失,才談得上勇氣。可我來這兒不會失去任何東西。」

你會失去生命。魔王說。

「你已經奪走了我的生命。」

魔王又哼哼了一聲,上上下下把巴巴·阿尤布打量一番。過了一會兒,它說:那好,我同意和你決鬥,不過首先呢,我要你跟我走一趟。

「快點兒。」巴巴·阿尤布說,「我快沒耐心了。」可是魔王已經朝一條巨大的走廊走去,巴巴·阿尤布沒有選擇,只能跟着它。他尾隨魔王,經過了迷宮般的條條走廊,每條都有高聳入雲的天花板,各有巨柱支撐。他們經過了很多樓梯井,而兩旁的房間那麼大,足以裝得下整個馬伊丹·薩卜茲。他們一路走下去,最後,魔王領着巴巴·阿尤布,進了一個巨大的房間,屋子的另一端張掛着帷幔。

走近點兒。魔王說。

巴巴·阿尤布站到了魔王身邊。

魔王拉開帷幔,露出一扇玻璃窗。巴巴·阿尤布透過窗子,看到下面有個巨大的花園。成排的柏樹圍出了花園的邊界,樹下的地上開滿了五顏六色的鮮花。還有藍色花磚砌成的水池,大理石的露台,翠綠的草坪。巴巴·阿尤布看見了精心修剪的樹籬,在石榴樹的樹蔭下,還有水聲潺潺的噴泉。哪怕活上三輩子,他也想像不出這樣的仙境。

可是讓巴巴·阿尤布雙膝跪地的,正是孩子們在花園裡奔跑、嬉戲的場面。他們在通道上、在大樹周圍互相追逐,或是躲在樹籬後,玩着捉迷藏的遊戲。巴巴·阿尤布的目光在孩子們中間搜尋,最後終於發現了要找的人。是他!是他的兒子,卡伊斯,他還活着,而且更加健康。他長高了,頭髮也比巴巴·阿尤布記憶中的更長。他穿着漂亮的白襯衫,下面是帥氣的褲子。他一邊快樂地大笑,一邊在追兩個小朋友。

「卡伊斯。」巴巴·阿尤布輕聲說,他的呼吸給玻璃蒙了一層霧氣。隨後,他便尖叫起來,喊着兒子的名字。

他聽不到你。魔王說。也看不到你。

巴巴·阿尤布上躥下跳,揮舞着胳膊,捶打着玻璃,直到魔王把帷幔再次拉合。

「我不明白,」巴巴·阿尤布說,「我本來以為……」

這是給你的補償。魔王說。

「什麼意思?」巴巴·阿尤布大聲問道。

當年我逼着你接受了一次考驗。

「考驗?」

一次愛的考驗。一次嚴酷的挑戰,我承認,我沒有忘記它給你造成的重創。可是你通過了。這是給你的,也是給他的補償。

「如果當初我沒有做選擇呢?」巴巴·阿尤布叫了起來,「如果我拒絕了你的考驗呢?」

那你所有的孩子都已經死了,魔王說,因為不管怎樣他們都已受到了詛咒,因為做他們父親的是個軟弱的男人,一個寧可看着所有兒女死去,也不敢自己背負良心譴責的懦夫。你說你沒有勇氣,可我看你有。你的所作所為,你同意承擔的重負,都需要勇氣。就憑這一點,我尊重你。

巴巴·阿尤布無力地舉起大鐮刀,可它從手中滑脫了,咣當一聲跌落到大理石地板上。他雙膝抖顫,不得不坐下。

你兒子不記得你了。魔王接着說。這就是他現在的生活,而你親眼目睹了他的幸福。在這兒,他有最好的食物,最好的衣服,還有友情和關愛。他接受藝術、語言和科學方面的教育,學習智慧與德行。他別無所需。有朝一日,等他長大成人,他也許會選擇離開,到那個時候,他是可以自由選擇的。我猜他會用良善去撫觸許多生命,給那些陷於悲苦的人們帶去幸福。

「我想見他。」巴巴·阿尤布說,「我想帶他回家。」

真的嗎?

巴巴·阿尤布抬起頭,看着魔王。

那怪物走向帷幔旁邊的櫥櫃,從抽屜里取出一個沙漏。你知道那是什麼嗎,阿卜杜拉?沙漏?你知道。很好。對,魔王拿來沙漏,倒過來,放到巴巴·阿尤布的腳邊。

我一定會允許你帶他回家。魔王說。如果你選擇這樣做的話,他將永遠不能回到這裡。如果你的選擇是不,那麼你,你將永遠不能再到這兒來。沙漏見底的時候,你要告訴我你的決定。

說完這些,魔王便走出了房間,留下巴巴·阿尤布來做另一個痛苦的抉擇。

我一定要帶他回家,這是巴巴·阿尤布的第一個念頭,也是他最大的心愿,每條血管都奔流着這個願望:抱起小卡伊斯,親着他的小臉蛋,抓着他柔軟的小手,他不是成千次地夢到過這一天嗎?可是……如果帶他回家,回到馬伊丹·薩卜茲,那麼等待卡伊斯的又是怎樣的生活?說得再好,也只是一個農民的苦日子,就像他自己的生活,這還得要卡伊斯別像村里那麼多孩子一樣死於乾旱。巴巴·阿尤布問自己,你明明知道,因為你那些自私的理由,就把他拖離富足而充滿機會的生活,那你還能原諒自己嗎?可是如果丟下卡伊斯,又該叫他怎樣忍受?明明知道兒子還活着,知道他的下落,卻不能相見,他怎麼受得了這樣的煎熬?巴巴·阿尤布哭起來了。他是如此沮喪,竟抓起沙漏,用力擲到牆上。沙漏碎了,碎成了一千片,細沙灑得地板上到處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