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主題變奏 - 第1章

毛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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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西班牙主題變奏

作者:【英】毛姆

前言

我希望讓讀者知道,我已藉此書新版問世的契機對它做了修訂。於一個作者而言,能夠遇到對作品有所裨益的批評意見並不常見。當他足夠幸運地得到了這樣的意見,若是不能從中獲益,便是愚蠢。這是我試圖在這一版本中做些修訂的原因。德斯蒙德·麥卡錫先生在《星期日泰晤士報》上發表了《總結》一書的書評,他溫和地指出該書中的一些內容我已在《西班牙主題變奏》中說過了。這一點,我是知道的。在創作《西班牙主題變奏》的時候我還沒有寫《總結》的打算。而《西班牙主題變奏》這本書的主題似乎給了我一個合理藉口,可以在書里談論各種事物,於是我便這麼做了。正如書名所暗示的那樣,《總結》一書總結了我對人生歷程中許多事物的思考。既是如此,書中多多少少重複了我在其他書里提到過的內容也是自然不過的,對於這一點我自己也很清楚。然而,《總結》的發行量遠遠超出了我的預期,因此我覺得應該在《西班牙主題變奏》中省略那些在《總結》里已充分論述過的內容,這方為明智之舉。再說,我也十分樂意這樣做,因為十五年之後,當我重讀《西班牙主題變奏》的時候就發現:花費如此之多的筆墨論述與主題並不緊密相關的話題是構思上的一個錯誤。我對寫作事業之艱難有充分的了解,明白在獵捕狐狸的時候就不該為追蹤野兔而分心。

雷蒙德·莫蒂默在《新政治家》雜誌上就《西班牙主題變奏》發表了一篇善意的評論。他覺得書中的一個章節繁冗枯燥。這一章節中引用了一本對話手冊中的一大段話,這本手冊是十六世紀一個叫作約翰·明舒的人寫的,目的是教英國人一些他們在旅途中可能用得上的西班牙短語。我在文中插入了這段話,認為它能反映出那個時代的一個有趣的側面。約翰形容說他的對話「愉悅而生動」,但普通讀者未必與我的趣味一致,恐怕會覺得那些對話既不愉悅也不生動。對此我已有心理準備,所以就在修訂版中略去了這段話,並替換上了其他內容。希望這些改動更符合莫蒂默先生的口味。

對莫蒂默先生提出的另一點批評,我卻無能為力。我說過,這些文章反映了腓力三世統治下西班牙生活的方方面面,我所用的素材原本是為創作一部小說準備的,但因為某些原因我終究沒有寫成這部小說。我的評論家認為這純屬瞎掰。事實上,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說以此作為創作一部書的藉口實在難以令人信服,對於這樣的藉口他聞所未聞。我敢說事實就是如此,我不得不這麼做。我無法相信任何作家願意花費氣力去讀那麼多西班牙語的書,這些書中的大部分枯燥乏味,書中的語言連今天的西班牙人都會覺得難以卒讀。他們閱讀除非是另有所圖,那就是,為了寫作。書中的素材原是為小說準備的,當我這麼說的時候,並不僅僅是為了賦予這部書某種形式,讓我可以自然地在不同話題間轉換。最好的證據就是:多年之後,我雖未能按照原定計劃創作一部小說,但卻完成了關於這一時期的另一本書,書中運用了我所搜集的大部分素材。

我努力使批評者滿意,當我重新閱讀《西班牙主題變奏》的時候試圖找到某種方式來處理莫蒂默先生覺得有毛病的地方。告訴讀者如此這般是事實,這毫無用處,事實本身必須是合理的、站得住腳的。然而,整本書都圍繞着一條主線,這條線索或許有點纖細,但我覺得它已經足夠強大到能夠承受相應的分量。正因為如此,我很快發現想要擺脫這一權宜之計的唯一方法就是把這本書從頭到尾重寫一遍,但我並不打算這麼做。要是這本書沒什麼更嚴重的毛病,我想自己還是可以安於現狀的。

我非常高興能借這次機會向兩位傑出的評論家致以真誠的謝意。與多年前奉獻給大眾的那本書相比,我希望通過借鑑他們的意見,修訂出一個更佳的版本。





















十一



那時候,我住在塞維利亞一條名叫古茲曼·厄·布宜諾的街上。每每外出或歸家時都會路過費爾南多先生開的酒館。當我辦完了上午的事,沿着熱鬧熙攘的塞爾佩斯街漫步時,會很樂意在回去吃午餐的途中順道上酒館喝上一杯曼薩尼亞雪利酒。夜涼如水的晚上,騎馬在鄉間兜了一圈之後,我牽着馬在危險的鵝卵石路上行走,這時我常會在酒館前駐足,叫男侍把馬拴好,然後步入其中。其實那家酒館僅僅是間狹長而低矮的屋子,因為圪蹴在街的一角,所以兩面牆上都有門。酒吧間穿過整個屋子,吧檯後面堆放着費爾南多用來招待客人的一桶桶酒。天花板上懸掛着一串串西班牙洋蔥、香腸,還有被費爾南多譽為全西班牙最棒的來自格蘭納達的火腿。我想來上他這裡光顧的主要是這附近人家的僕人們。聖克魯斯這個區後來成為塞維利亞最優雅的地方:蜿蜒的白色街道,高大的房屋還有零星點綴着的幾座教堂。很奇怪的是這裡居然冷冷清清。倘若你清晨出門,可能會見到一位一襲黑衣的女士,在女僕的陪伴下去做彌撒;有時,一個牽着驢子的小販會從這裡經過,沒有蓋子的大馱籃里放着他的貨品;或者是一個挨家挨戶乞討的乞丐,每到一扇通往院子的鐵門前他都會拉開嗓門,用遠古時使用的詞句求人施捨。暮色降臨,那些駕着兩匹馬拉着的四輪馬車在公共大道上奔馳的女士們又回家了,大街小巷迴蕩着嘚嘚的馬蹄聲。隨後,一切又陷入了寧靜。這已是多年以前的事了。我所描寫的是十九世紀的最後幾個年頭。

即使以一個西班牙人的標準來看,費爾南多也顯得矮小,但他卻很胖。他那圓圓的棕色臉龐上閃爍着汗珠,他總是蓄兩天的鬍子,從不多也不少。我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此人髒得令人難以置信。他有一雙大而明亮的黑眼睛和極長的眼睫毛,他的眼睛可以同時是銳利、和善和活潑的。費爾南多愛開玩笑而且還頗為欣賞自己的「冷麵幽默」。他說一口輕柔的安達盧西亞式西班牙語——摩爾文化的影響已經將卡斯蒂利亞語的刺耳聲音從這種語言中清除了。在我的西班牙語學得相當不錯之前,我覺得他說的話挺難懂。費爾南多是一名業餘鬥牛士,他常吹噓說偉大的鬥牛士格瑞塔時不時會進來跟他喝上一杯。費爾南多是個單身漢,獨自和一個從孤兒院裡領養的個頭矮小面色蒼白的男孩生活在一起。男孩子替他做做飯,洗洗杯子,掃掃地。這個男孩眼睛斜視的程度是我見過的人里最明顯的。

費爾南多不僅出售你在塞爾維亞能喝到的最好的曼薩尼亞雪利酒,他還做點古董買賣。那正是我時常順路去他那兒瞧瞧的原因。你永遠不會知道他會拿出什麼東西給你看。我猜想他的東西是從附近人家的一個心腹僕人那裡搞來的。古董的主人們,手頭暫時有點拮据,卻驕傲地拉不下臉面把東西拿去店鋪里賣。其中大部分的古董都小巧且易於攜帶:幾件銀器、緞帶、飾有黃金的珍珠母扇柄的舊扇子、十字架、人造寶石的裝飾品和巴洛克風格的古玩戒指。費爾南多很少能弄到家具,可一旦他弄到了,一個巴蓋諾式的書桌或是一對布滿飾釘有真皮坐墊的直靠背的椅子,他就會把它收藏在樓上他和收養的男孩共同居住的臥室中。我囊中着實羞澀,他也知道我只能買得起些不值錢的小玩意,但他喜歡向我展示他購置的古董,有兩三回還把我帶進了他自己的房間。為了把白天的熱氣和夜晚的有害氣體擋在屋外,費爾南多把窗戶關得嚴嚴實實,房間裡骯髒不堪,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氣味。兩張小小的鐵床放在房間對面的牆角里,一天中的任何時候你進去看,床鋪都是沒整理的,被單看上去也似乎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洗過了。地板上丟滿了煙頭。當費爾南多用他那髒兮兮又粗又肥的手撫摸過椅子的木頭時——三百年的使用已把它打磨得很有光澤——他的雙眼會煥發出從未有過的光芒。他會在神龕沾滿灰塵的鍍金表面吐上一口唾沫,然後用手指在吐唾沫的地方擦拭,喜滋滋向你顯示金子的好成色。有時候,當你站在吧檯邊,他會從台子後面摸出幾對耳環,是那種古老的沉甸甸的三層疊加的西班牙式耳環,然後精心地把它們放置好,讓你可以好好欣賞人造寶石的美麗和鑲嵌的雅致。他對處理這樣的事情很有法子,撩人而溫柔,比起他可能說出的任何言語更能表達他對這些東西的款款深情。當他以西班牙女子才會發出的特有的「咔噠」聲輕巧地打開一把古老的摺扇——在查理三世作西班牙國王的時候,一位披着面紗的貴婦人曾坐在鬥牛場中揮動過這把古老的扇子——然後給自個兒扇起風來的時候,你幾乎會覺得,儘管他沒什麼知識,卻對歷史懷有某種朦朦朧朧令人喜悅的情感。

費爾南多的東西買得便宜,賣得也不貴。因此,在歷時幾天,常常是幾個星期的討價還價之後——我覺得我們都還挺喜歡這一過程的——我總能從他那兒一點一點淘到些物件,那些東西對我毫無用處,我渴望得到它們是因為由它們引發的聯想可以滿足我的想象力。就因為這個,我買下了一百五十年前去世的漂亮女子們用來調情的扇子,她們戴在耳朵上的耳環,戴在指上的稀奇古怪的戒指,還有她們掛在房間裡的十字架。那些東西一錢不值,隨着時光的流逝,它們全都被偷走,弄丟或是送人了。在我從費爾南多那兒買的所有東西里,只有一本書保留了下來,我當時並不想要這本書,是違背心愿將它買下的。有一天,我剛跨進酒館的門,費爾南多就立刻走上前來對我說:

「我給你弄了些東西,」他說道,「這可是特別為你買的。」

「什麼東西?」

「一本書。」

他打開吧檯的一個抽屜,掏出一本小巧而厚實的書,封面是羊皮紙做的。我沉下臉來。

「我不要這個。」

「你倒是瞧瞧啊,這可是本古老的書,有三百多年的歷史了。」

他翻開書,將扉頁指給我看。的確如此,書的出版日期是在1586年,還有馬德里的版本說明和出版社的名字:以阿朗索·高梅茲遺孀的名義,由C.R.M.出版社出版。

「這本書不值幾個錢,」他接着說道,「給我五十個比塞塔,就歸你了。」

「但我根本不想買,多少錢都不想。」

「這可是本有名的書。我一看到它就對自己說:吉爾勒莫先生會喜歡的。他是個有學問的人。」

「一派胡言。你還是把它賣給別人吧。我可不是藏書家,我只買自己看的書。」

「但你為什麼不讀這本書呢?它非常有趣。」

「我可不這麼認為。」

「對一本有着三百年歷史的書你都沒興趣?嗨,老兄,你可別對我說那樣的話。你看,好幾處頁邊的空白都有批註,背面也有批註,這都說明它是一本古老的書。」

的確,書中的很多地方都有某位讀者做的記錄,從筆跡上看很可能是十七世紀的,但我一個字也辨認不出。我翻了幾頁。書印刷精美,紙張結實,質地也好,但字體的排布過於緊密,讀起來非常困難。我注意到古老的拼寫和縮略語使這本書難以理解。我堅定地搖搖頭,把書還給了費爾南多。

「四十個比塞塔,它就歸你了,我自己買它還花了三十五個比塞塔呢。」

「就算是白送的我也不要。」

他聳了聳肩,嘆了口氣,把書放到一旁去了。

幾天後,我碰巧騎馬路過酒館,費爾南多正站在門口叼着根牙籤,他把我叫住。

「進來一下,我有點事要跟你說。」

我下了馬,把韁繩遞給男僕。費爾南多又將書放入我的手中。

「三十個比塞塔,我就讓給你了。雖然這樣我就會損失五個比塞塔,但我希望你擁有它。」

「但我並不想要這本書。」我抗議道。

「二十五個比塞塔。」

「不。」

「你不需要讀它,把它放進你的藏書室。」

「我沒有藏書室。」

「但你應該有個藏書室的,那麼就從這本書開始建設你的藏書室吧。這是本很精美的書。」

「這本書算不上精美。」

它的確不夠精美。儘管我知道我永遠不該讀這本書,但如果它是皮革封面的,配上金色的腰封,美觀的對開頁上有寬闊的空白,我可能會忍不住去讀的。然而,這是一本又丑又小的集子,相對高度而言書過於厚了,羊皮紙的封面也已發皺泛黃。我決意不要這本書。但不知為什麼,費爾南多堅持讓我買下。從那以後,我每次去酒館,他都會對我糾纏不休。他恭維我,哄騙我,乞求我的憐憫,呼籲我的正義感。他把價格降到了二十個比塞塔,又降到十個比塞塔,可我依然立場堅定。有一天,他得到了一尊聖安東尼的小雕像,顯然是十七世紀的,雕刻塗繪俱佳,我立刻為之怦然心動。在歷經了數個禮拜的討價還價後,我們最終談到了接近他準備出手的價位和我能夠負擔的價位之間的價格,其間的差距只有二十個比塞塔。具體的數目我忘記了。我想他的要價是一百三十個比塞塔,而我願意出的價格則是一百一十個比塞塔。

「給我一百三十個比塞塔,雕像和書都是你的,」他說,「你永遠不會後悔的。」

「見鬼的書!」我憤怒地喊道。

我付了酒錢,向門口走去。費爾南多叫我回去。

「聽着,」他說。

我轉過身。他朝我走來,一手拿着雕像,一手拿着書,肥厚的紅嘴唇擠出一個逢迎巴結的笑容。

「一百二十個比塞塔,我就把這尊雕像賣給你了,書就算我送你的禮物。」

一百二十個比塞塔,這是我一直下決心能支付的最高價位了。

「我買了,」我說,「但你可以留下書。」

「書是禮物。」

「我不想要禮物。」

「但我想送你。這是我的榮幸。喂,老兄,你總不能拒絕一件禮物吧。」

我嘆了口氣。我輸了,微微有些羞愧。

「我付你二十個比塞塔買這本書。」

「就算你給這個價,它還相當於是件禮物,」他說,「在馬德里,你可以以兩百個比塞塔的價格將它出手。」

他用一張髒兮兮的報紙將書包好。我付了錢,手上拿着書,臂下夾着雕像,走回家去。



經過一段時間之後,我把書歸攏在一起,建了個藏書室。費爾南多逼着我買下的那本又矮又厚的小書也在其中找到了自己的一席之地。藏書室里的外文書籍都是紙質封面,英文書籍的封皮則是五顏六色的,但因為那本小書的形狀和羊皮紙的封面,它總會引起我的注意。這本書倒不會令我覺得厭煩,因為它會幫助我回想起費爾南多的酒館,夏日裡塞維利亞的街道(街道上伸展出來的遮陽篷減弱了刺眼的陽光),還有曼薩尼亞雪利酒那涼爽而不太甜膩的口感。但是,我從未想過要去閱讀它。直到一個落雨的午後,當我在群書間瀏覽時,恰巧注意到了這本書,便將它從書架上取了下來,隨意地翻了幾頁。我本想讀上一個段落,看看自己是否能明白。可是那一個段落就有六頁紙之長。我覺得它並不像我預想中的那樣難以理解。長長的「s’s」有點麻煩,還有「n’s」,省略的規則並不明顯,而是通過在前一個字母上加上彎曲的短線來表示。字母「u」代替了單詞當中的字母「v」,而如果「v」是首字母,有時則用字母「b」替代。這樣就重現了十六世紀的發音方式。然而,我對這些規則並不熟悉,當我不得不猜測拼寫為「boluer」的單詞是否該讀作「volver」的時候,那可真是個難題。書中有大量縮略語,拼寫方式也古老陳舊。然而我發現倘若專心閱讀的話,並沒有太大的困難需要克服。在我看來作者的文字似乎很明晰清楚,他簡潔地描述了他必須表達的內容。我把書翻了回去,從頭讀了起來。

這是一個很奇特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伯爾崔恩·雅內茨·德奧納茲和他的妻子瑪利亞·薩茲·巴爾達的十三個孩子中最小的那個兒子。伯爾崔恩先生是一個古老而光榮的家族的首領,他的妻子無論出身還是品德都與他十分般配。他們與基普斯高亞省最偉大的家族有聯繫。基普斯高亞是西班牙最愜意的地方之一,那是個多山的鄉村,水晶般明澈的溪流冒着水泡,從綠色肥沃的山谷中穿流而過。在那裡,冬季的寒冷尚可以忍受,而到了夏天,空氣則涼爽而清新。伯爾崔恩的房子至今仍然保存完好,它坐落於一個被前後環繞的丘陵封閉起來的狹長山谷上。儘管視野因此受到了局限,但還算是寬廣的。山丘的頂峰光禿禿的,到處都是石頭,可是山的兩側卻長有樹木,在較低的斜坡上種滿了一片片牧草、玉米和穀物。這是一幅晴朗明媚、色彩富麗的景致。一條小河從山谷間流淌而過,據說可能是為了靠近河邊比較方便,才把房子修建在那個地點的。然而那是個動盪不安的年代,儘管這座房子不再是城堡——亨利四世和基普斯高亞的團體已經下令將城堡摧毀了——但在需要的時候仍可以利用它進行防禦。這是一座四方形的建築物,靠近地面的部分(十四世紀堡壘的遺蹟)由灰色的未經裝飾的石塊建造而成的,但往上的部分是一個世紀之後修建的,軍事風格已經淡化,是磚結構的,四個角落點綴有小巧的胡椒瓶狀的塔樓,叫做「箭塔」。房子並不大,在英國也就相當於一座中等規模的鄉間別墅。伯爾崔恩夫婦和他們龐大的家庭以及為匹配他們的身份所需要的僕人們都住在這座房子裡,難免有些擁擠。伯爾崔恩地位顯赫,他的繼承人馬丁娶了信奉天主教的伊莎貝拉女王的宮女瑪德蓮娜·阿羅茲小姐,女王曾送給她一幅天使報喜的畫作為結婚禮物。新娘到達新家幾天之後,驚訝地發現那幅畫竟沐浴在水珠之中。這件奇事在所有家庭成員中引起了巨大的震動。新娘丈夫的兄長佩德羅·洛佩茲是位牧師,他建議將這幅畫送往村裡的教堂供信徒膜拜。但馬丁不願意將如此偉大的珍寶送走,於是便提出在房子裡修建一座禮拜堂,這樣這幅神奇的畫就可以妥善地被安置在神龕內了。

我所讀到的故事裡的主人公就是伯爾崔恩最小的兒子,在受洗禮時他被命名為伊尼高。當他還不過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就被父親送入宮廷,為天主教君王的財政大臣庫維拉的堂·胡安·委拉斯開茲·庫維拉服務。在當時,入宮當差可是份榮耀的差事。有地位的人從不認為將他們的兒子送到貴族家中作僕人是件有失顏面的事。侍童們伺候主人用餐,整理床鋪,生火爐,掃地,為主人跑腿打雜。堂·胡安·委拉斯開茲是阿維拉省阿瑞瓦洛城的地方長官,阿瑞瓦洛城是卡斯蒂利亞王國國王胡安二世留給她的寡妻,也就是伊莎貝拉女王的母親的所有城市中的一座。阿瑞瓦洛城的徽章上有一座防禦牆和一位騎士,騎士帽子上點綴着彩色羽毛,全副甲冑,身跨馬背,手執長矛。年輕的伊尼高就是在這座小城裡學習禮節、社會規範以及成為一名紳士所必需的才藝。出類拔萃的兄長們為伊尼高樹立了優秀的榜樣,又加上他自身英勇精神的驅動,伊尼高在成年以後就參軍作戰了。他力超同輩,為自己贏得勇士的美名。然而為他寫傳記的人在涉及他的這一人生階段時往往一帶而過。從他自己晚年不經意的言談中,人們才了解到:一旦需要,他會立刻捍衛自己的榮譽;他熱愛打獵;他有點像個賭徒。伊尼高是個相貌俊朗的年輕人,個子不是很高,但身材勻稱。他有一雙小腳,並為此頗感得意。他後來承認自己喜歡穿比較緊的靴子。他有着一頭栗子色泛着淡紅光澤的漂亮頭髮。他那雙棕色的眼睛很大,動人心魄而炯炯有神。他的膚色白皙。鷹鈎鼻雖是他面部最顯著的特徵,但又不至於大到對他的容貌有絲毫毀損。他優雅地穿着宮廷里的華美服裝。隨着英俊王腓力和他的佛蘭德斯的追隨者們的到來,天主教國王斐迪南質樸的生活習慣(除了依據慣例在隆重的場合外,他都保持着節儉的風格)終被極度奢華的風尚所取代。伊尼高有一副多情的面容,據說他是斐迪南國王的年輕妻子弗瓦的傑曼尼的情人——斐迪南雖以審慎著稱,在伊莎貝拉女王去世後,還是娶了這位年輕的女子。法國的編年史家將她形容成一位「品行端淑美麗異常的王妃」,但是當時的另一位西班牙人卻聲稱她其貌不揚而且跛足。他或許是帶有些偏見的。「這位女士將盛大的宴請引入了卡斯蒂利亞王國,儘管卡斯蒂利亞人乃至他們的君主們在這件事上都節制適度,」他嚴厲地評論道,「任何花錢為她舉辦筵席酒會的人就是她的朋友。」她嫁人時只有十八歲(而斐迪南國王已經五十四歲了),喜歡娛樂消遣也不奇怪。伊尼高狂熱地愛上了她。他穿戴上她的衣帽,為她寫情歌。他真是位高尚得體的紳士。

伊尼高一直過着無憂無慮且風流倜儻的生活,直到他二十七歲那年,斐迪南國王去世了,他的遺孀也改嫁他人。於是伊尼高開始為納澤拉公爵安東尼奧·曼里克效力,這位公爵是他家族的保護人。伊尼高參加了各種戰役,雄心勃勃而且精力充沛。由於他在人員管理方面很有天分,但凡遇到慎重之事,納澤拉公爵就會交付他酌辦。有一次,公爵派他去調解發生在基普斯高亞的爭鬥摩擦,伊尼高成功地解決了糾紛,令相關各方都很滿意。查理五世最初統治西班牙的時候犯下了一連串的錯誤,以至於他的新子民們要起來造反。於是法國國王便利用這一機會發動了對西班牙的戰爭,一支法國軍隊進入了納瓦拉。納澤拉公爵時任西班牙大軍統帥,他命令衛戍部隊留在潘普洛納城中,然後就從國土上撤離了。法國軍隊包圍了城市,伊尼高所在的衛戍部隊的軍官們看不到任何救援的希望,便起了投降的念頭。可是,伊尼高反對眾人的判斷,他通過強有力的說服使軍官們像他一樣充滿鬥志,下定決心拼死抗擊。然而,在一次進攻的過程中,他被一枚炮球擊中右腿。與此同時,牆上石塊的碎片又擊傷了他的另一條腿。他倒下了,在他的勇氣鼓舞下持續作戰的軍隊也失去了信心,向法軍投降了。

法軍進駐了城市。當法國人來到伊尼高面前並發現了他是誰的時候,他們因為感動而產生了憐憫之心並照料起他的傷勢來。為了使他得到更妥善的照顧,法軍統帥寬宏大量地下令儘快用擔架將他抬回住所。伊尼高還沒到家,右腿的傷勢就開始惡化了。醫生們認為要治好他的腿就必須再次把骨頭截斷。手術做完了,病人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可是在手術的過程中,他卻面不改色,沒有呻吟,喪氣的話一個字也不說。但他並沒有好轉,康復的希望也十分渺茫。伊尼高得知自己處境兇險,於是他做了告解並領受了病人傅油聖事。然而就在那個夜晚,他一向虔誠信仰着的聖彼得出現在了他面前,使他重獲健康。他的骨頭開始復位,人也變得健壯起來。醫生從他的一條腿上取出了二十片骨頭碎片,因此這條腿比另一條腿短了一截,還有些畸形。他既不能行走也無法站立。膝蓋以下的一根骨頭不雅觀地突了出來,這令伊尼高感到很痛苦,於是他便詢問醫生們該如何矯正。醫生們告訴他凸起物是可以切除的,但手術會帶給他一輩子從未承受過的巨大痛苦。伊尼高本打算依靠雙臂行動,可他是虛榮的,因為想穿上當時流行的帥氣靴子,便不顧醫生的遲疑堅持要動手術。他不同意被捆綁住,覺得這樣做有損自己豪放大氣的精神,於是就忍受着疼痛,一動不動,一聲不吭。凸起終於消除了,後來通過使用手推車和其他器械(令他受了可怕的苦痛),他的那條腿逐漸伸展變直了。但它永遠也不可能和另外一條腿一樣長,從此以後,他一直一瘸一拐地行走。

為了打發在家中休養的無聊光陰,伊尼高提出想要閱讀自己喜愛的騎士小說,但不巧的是在他的房子裡根本沒有這樣的書。他只好看那裡有的書,也就是《基督的生平》和記載聖人事跡的《聖賢花絮》。開始時,他只是無心地翻閱,但沒多久就被深深打動了,並產生了仿效書中人物創立偉業的渴望。可他無法立即將過去忘懷,戰爭功勳的回憶、宮廷中愉快的任職經歷以及關於愛情的種種遐思縈繞在他的腦海中。上帝與惡魔爭奪着他的靈魂。伊尼高發現每當他想起神聖的事物時,心中就充滿歡喜。相反,每當他想到世俗的事情時,就會覺得滿心不快。此事足以令他決意改變自己的人生。對他而言,最痛苦的折磨就是將徒然追求的愛情從充滿思慕的心靈中撕扯而出。一天晚上,當他像往常一樣從床上起身做禱告的時候,懷抱孩子的聖母馬利亞出現在他面前。從那時起,他徹底擺脫了困擾着他的肉慾之念,直到生命的盡頭都毫無瑕疵地保持着靈魂的純潔。

伊尼高的兄長以及家裡的其他人都注意到他與從前不同了,儘管他保守着秘密,舉止行為卻發生了改變。他們一定已經猜到某件異常古怪的事情正在發生,因為當這位年輕的軍人最終下定決心追隨耶穌的足跡時,房子在猛烈的撞擊中動搖起來,堅固的石牆完全裂開了。人們注意到伊尼高如饑似渴地閱讀(這種活動對於他這樣的出身來說自然是不合適的)還做禱告,他不再喜歡開玩笑了,講話時嚴肅而慎重,談的都是宗教話題。伊尼高寫了很多東西。他是一名出色的抄寫者,有一本裝訂優美的本子,上面記錄了耶穌、聖母馬利亞和聖徒們的光輝的名言和事跡。他用金色的字母書寫耶穌的言行,用藍色的字母記錄聖母馬利亞的言行,並依據他對聖徒們的信仰,用其他顏色書寫他們的言行。他在這樣的工作中感到滿足,但沒有什麼比對天籟和星辰的冥想更令他覺得充實的了。這樣的冥想使他輕視天空星辰下無常易變的萬物,而是燃起了對上帝的愛。伊尼高終身保持着這個習慣,為他寫傳記的人講述了他在晚年仰視天空時是如何始終專注於那番景象以至於喜不自勝的。當他重歸自我的時候,淚水從眼中噴涌而出,心中滿是喜悅,他說道:「當我仰望蒼穹的時候,塵世顯得多麼卑劣而低下,不過是泥土與糞便。」他決定一旦身體康復就前往耶路撒冷。在成行之前,他決心通過齋戒以及不同形式的懺悔和體罰來殘害自己的肉體。他追求一種生活方式,在這種生活里,他通過踐踏腳下的世俗之物和人間的浮華,嚴厲地懲罰自己,從而向救世主耶穌贖罪。

當他最終完全康復準備踏上朝聖之旅時,伊尼高知道家裡人一定會反對,於是他編造了一個離家的藉口,說是想去拜訪他的保護人納澤拉公爵。在他生病期間,公爵曾幾次派人前來問候。但他的兄長馬丁懷疑此行並非出於禮節而是另有其他目的,他把伊尼高叫到一旁。

「親愛的弟弟,你身上具備一切偉大的素質,」他說,「你的智慧,你的判斷力,你的勇氣,你的出身,你的容貌,你對大人物的影響力,這個國家挽留你的一片好意,參戰的價值和經驗,理性與審慎,青春少壯的年紀,以及所有人基於這些事實對你遠大前程的期盼。你怎麼能憑着一時興起,愚弄我們所有人,使我們合理的願望落空,剝奪這個家族因為你的勝利而獲得的榮耀,伴隨你的奮鬥而得到的利益和獎賞呢?與你相比,我只有一點優勢,那就是我出生比你早;但在其他方面,我承認你都勝過我。我求求你了,比我生命還寶貴的弟弟,看看你所做的,千萬不要選擇一條不僅欺騙了我們,還會使整個家族永遠蒙羞的路呵。」

伊尼高几乎沒有回答。他只說自己不會忘記高貴的出身,並保證他不會做任何令他的家族蒙受恥辱的事情。他在兩個僕人的陪伴下啟程了,但隨後就用禮物將他們打發走了。伊尼高最近的目的地是蒙塞拉特。自離開父親家的那天起,他每夜都要鞭笞自己。伊尼高渴望從事偉大而艱難的事業,他嚴厲地苦修身體,因為聖徒們——也就是他努力效仿的楷模——正是以這種方式為自己免除罪過的。伊尼高這麼做的目的與其說是為自己贖罪,不如說是為了取悅上帝。在沿途的某個地方,一個摩爾人追趕上他(當時在瓦倫西亞和阿拉貢王國仍然有許多摩爾人),兩人同行了一段時間。他們開始交談,不久便討論起了聖母馬利亞的貞操問題。摩爾人承認馬利亞在耶穌誕生時以及之前都是聖潔的,但否認她後來仍舊保持着貞操。伊尼高盡其所能地希望能讓他醒悟,但那摩爾人十分無賴,根本聽不進任何勸說。摩爾人繼續騎馬前行,伊尼高十分茫然地留在那裡。他無法確定自己的信仰和基督教的慈悲是否要求他追隨那個傢伙,並將無恥放肆的他刺死。他是個戰士,一絲不苟地維護着自己的榮譽,他認為一個信仰的敵人竟敢當着他的面如此不敬地談論聖母馬利亞就是對他本人的公然侮辱。在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之後,他決定將此事交由上帝裁定。他決心繼續前行,直到十字路口。在那裡,他將鬆開馬脖子上的韁繩。如果馬沿着摩爾人走過的路前進,那他就會跟隨其後置他於死地。但如果馬選擇走另外一條道,那麼他就會放摩爾人一條生路。於是伊尼高就這麼做了。他的馬避開了摩爾人騎馬走過的那條寬闊平坦的道路,而選擇了另外一條路。上帝已經作出了裁決。伊尼高終於到達了蒙塞拉特附近,他來到一個小村莊,在那裡為自己購置了朝聖之旅所需的一些微薄之物:一件拖到腳踝的質地粗糙低劣的長袍,一條作腰帶用的繩子,一雙帆布鞋,一根手杖和一個飲水的容器。

蒙塞拉特是一個本篤會的修道院,那是一個不斷有奇蹟發生的著名勝地,而來自各地祈求聖母幫助的人群也十分壯觀。伊尼高剛到達,就去找了一位告解神父,連續做了三天的總告解。然後他將馬送給了修道院,並把劍和匕首放在聖母的祭壇前。夜幕降臨,伊尼高到了一個窮人那裡,把自己所有的衣服,甚至襯衫都給了窮人,自己則穿上剛買的粗糙長袍。伊尼高在有關騎士精神的書中讀到,根據習俗新受封的騎士必須攜帶武器守夜,於是作為耶穌新加封的騎士,他一整夜都在聖母像前凝望。他為過去犯下的罪惡痛心地流淚,並決心從今開始修正自己的生活。為了不讓別人知道去向,伊尼高在黎明到來之前離開了修道院。他沒有走通往巴塞羅那的大路(從那裡自然可以乘船前往意大利),而是以最快的速度趕往被群山環抱着的一個叫做曼雷沙的小村莊。伊尼高身穿朝聖的服裝,但由於傷口仍然困擾着他,他就給一隻腳穿上了鞋。走了沒多遠,他就發現有個人跟在後面喊他。那個人問他是不是真的把華麗的服裝都給了乞丐。因為當人們看見乞丐穿着那麼好的衣服時,都懷疑是偷來的,把他扔進了監獄。伊尼高承認自己的確把衣服給了乞丐,可當那個人詢問他是何人從何方而來時,他卻緘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