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性而至 - 第1章

毛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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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隨性而至

作者:【英】毛姆

憶奧古斯都

蘇巴郎

偵探小說的衰亡

對伯克的讀後感

對於某本書的思考

我認識的小說家們

憶奧古斯都



我想我大概是為數不多的幾個認識奧古斯都·海爾的在世者之一了。當年我出版的第一本小說曾獲得了一定的成功。奧古斯都請了一位我們共同的朋友邀我共進晚餐,見面一敘。那時我還年輕,二十有四,性格羞澀。可他卻挺喜歡我,因為我雖然沉默寡言,卻很樂意聽他高談闊論。此後不久,他從自己的鄉間宅第「赫姆赫斯特」給我來信,邀我前去度周末。我因而成了他家的常客。

奧古斯都的那種生活方式已然是明日黃花了。因此我覺得在這裡描述一下他的日常起居也未免不是件饒有趣味的事。每天早上八點,一個女傭身穿窸窣作響的印花連衣裙,頭戴垂着飾帶的軟帽,準時踏進你的房間,端來一杯茶和兩片薄薄的黃油麵包,放在你的床頭柜上。如果這是冬天,那女傭的身後還會跟着一個助手,同樣穿着印花裙,只是沒有那麼鮮亮,

那麼窸窣有聲。這位助手會將前一夜壁爐里的餘燼耙走,再重新燃起一堆火。

八點半,女傭再次光臨,這次拿來了一小罐熱水。她倒空了你前夜臨睡前裝模作樣洗過的一盆水,把水罐放進盆里,再蓋上一條毛巾。在她忙碌的時候那位助手會端來一個坐浴盆。她先在地上鋪好一塊白毯,免得有水濺在地毯上,然後在燃着火的壁爐前把坐浴盆放在白毯上,盆的兩邊分別擺上一大罐熱水和一大罐涼水,還有從臉盆架上取下的肥皂盤和一條浴巾。

這時女傭們告退。坐浴盆對今天的這一代來說一定是很陌生了。那是一個直徑三英尺的圓盆,深約十八英寸,帶有靠背。坐在盆里時靠背剛好抵到你的肩胛骨。盆的外部漆成膽黃色,裡面是白色。盆里沒有放腿的地方,所以只好把腿伸在外面。除非你會柔術,不然你是沒法洗腳的。你也沒法搓背,只能用海綿吸了水順着脊背澆下去。這件家什的優點在於,因為你的脊背和雙腿都不在水裡,所以你沒法像全身泡在浴缸里時那樣優哉游哉。儘管你因此失去了天馬行空,胡思亂想的雅趣,不過當九點鐘早餐鈴響起時你肯定已經打理完畢準備下樓了。

餐桌前奧古斯都這時已然安居上座。桌上擺好了豐盛的早餐,等待着他享用。他面前擺放着一本厚重的家傳《聖經》和一大本包着黑皮封套的祈禱書。坐下時奧古斯都看起來莊重甚至威嚴。可他身子長,兩腿短,所以一站起來就失去了先前的威風,顯得實在有些可笑。客人們落座後僕人魚貫而入。餐具櫃前已經為他們擺好了一排椅子。柜子上除了一大隻火腿和一對冷雉,其他各種各樣的美味都盛在銀餐盤中,下面點着細細的甲醛藍焰保溫。奧古斯都這時讀了一句禱文。他的嗓音尖銳刺耳,有些金屬感,讀禱文時的語調讓人覺得他可不會容忍任何關於上帝的胡言亂語。有時一位客人會遲到一兩分鐘;他非常小心地推開門,踮着腳尖溜進房間,好像恨不能變成隱形人。奧古斯都也不抬頭,只是在句子當中停了下來,直到那位遲到的客人入座後才重新開口,接着剛才的地方讀下去。空氣中充滿了斥責;但也僅此而已。奧古斯都此後便不再提及那個懶蛋的拖沓了。讀完幾句禱辭後他合上祈禱書,打開聖經。他讀完了當天標記的段落,最後說道:「讓我們祈禱吧。」聽到這話我們所有人都跪了下來。客人們跪在膝毯上,僕人們跪在土耳其毯上,一齊和聲吟誦主禱文。

然後我們爬起身來,廚師和女僕們快步離開房間;片刻後侍女端來茶和咖啡,拿走聖經和祈禱書,取而代之以茶壺和咖啡壺。

對於家庭禱文我很熟悉。因此我注意到奧古斯都念的一些禱文在我聽來很奇怪。我隨後發現他把自己那本祈禱書里的很多行句子都乾淨利落地塗掉了。我問他為什麼。

「我把所有讚美上帝的段落都劃掉了,」他說。「上帝肯定是位紳士;沒有哪位紳士願意當着自己的面被人奉承。這很失禮,很不當,很庸俗。我想所有那些令人作嘔的拍馬逢迎一定都是對他的極大冒犯。」

當時這種想法對我來說非常古怪,甚至有些滑稽,但後來我漸漸覺得他也不無道理。

早餐後奧古斯都回到自己的書房,繼續寫他當時正在着手的一本自傳。他自己不吸煙,也不允許在房間裡吸煙,因此那些急於享用一天中第一斗煙的客人們就只能出門了。這在夏天倒也愜意。你可以捧上一本書,坐在花園裡。可要是冬天就沒那麼舒服了,你只好躲在馬廄里避避風寒。

午餐時間是一點鐘,吃的是一頓結結實實的雞蛋或者通心粉。如果沒有前一晚的剩菜,就再配點蔬菜和甜點。下午,用過一餐豐盛的茶點後,奧古斯都披上黑套裝,穿上黑皮靴,戴上硬領和圓禮帽,領着客人們去庭院裡散步。他的地產不大,只有不到四十英畝。可通過精心規劃,移花栽木,他讓這裡多少顯露出點鄉村豪宅的莊園氣派。他同你一邊走着,一邊指點出他最近作出的改進——這裡他成功地模仿了一座托斯卡納別墅的花園,那裡他試圖營造出開闊的視野,別處他又設計了一條林蔭走道。我不禁注意到,儘管他很反對阿諛奉承上帝,可對客人們的溢美之詞他卻洋洋自得地照單全收。散步最後以拜訪「療養院」作為終點。這裡是他為招待那些遭遇困境的貴婦們安排的一間小房。他邀請夫人們一次來住上一個月,為她們提供旅費,還給她們送去庭院農舍里的土產。他會詢問女士們感覺是否舒適,是不是還需要點什麼。他是如此微妙地拿捏着施恩者與受惠者之間的落差感,把恩賜與慈善融為一體,即便是那些給莊園上的佃農送去小牛蹄凍和半磅茶葉的公爵夫人們也不能做得比他更好了。

散步過後是下午茶時間。這是豐盛的一餐,有烤餅、鬆餅、麵包黃油、果醬、清蛋糕還有葡萄乾蛋糕。下午茶持續大半個鐘頭,席間奧古斯都會談起他的早年生活,他的遊歷見聞,他的眾多友人。六點鐘他回到書房寫信。當鈴聲再次響起,通知大家下樓晚餐時,我們又見面了。女僕們穿着黑制服,戴着白帽子,繫着白圍裙為我們服務。晚餐有湯、魚、禽肉或野味、甜點還有開胃菜;雪莉酒配湯和魚,紅酒配野味,波特酒配堅果和水果。晚餐後我們回到客廳。有時候奧古斯都為客人們大聲朗讀作品,有時候我們一起玩一種叫「哈爾馬」的極其無聊的跳棋遊戲。還有時候,當奧古斯都認為客人們足夠體面時,會向我們訴說他的英雄往事。大鐘敲響十點整,奧古斯都從壁爐旁的椅子裡站起身來。我們走進大廳,拿起早已備好的銀燭台,點上蠟燭,回到各自的臥室。房間的盆里有一罐熱水,壁爐里的火熊熊地燃着。僅憑一根蠟燭的光沒法讀書。不過躺在一張四柱大床里,看着爐火閃動搖曳,直到你進入青春的夢鄉,這也未嘗不是件妙事。

這就是十九世紀晚期一座鄉村小宅里的一天。

這也或多或少反映了當時全國成千上萬所類似宅院裡的生活。它們的主人並不算富裕,但也足以維持那種優越舒適的生活方式了——這在他們看來是作為紳士理所應當的。

奧古斯都很有家族榮譽感。沒有什麼比向客人們展示家族「奢華的過去」更能令他愉快了,而「赫姆赫斯特」充斥了這方面的見證。這是一座布局零亂的房子,寬走廊,低屋頂,沒有什麼建築學價值。不過奧古斯都通過添加一兩個房間,在花園裡建起拱廊,還有時不時地裝飾點瓮缸和雕塑——其中有一尊是曾經矗立在聖保羅教堂前的安妮女王和她的四隨從——成功地給這地方營造出了某種氛圍。這看起來就像是過去某個大貴族的遺產。如果沒有未亡人來繼承的話,還可以體面地暫借給某個前奧斯曼宮廷大使的遺孀姑媽。



奧古斯都深深地意識到他代表了一個古老的鄉村世家——赫斯特姆塞克斯的海爾家族,並同很多貴族家庭有着遙遠的血緣關係。儘管家道已經中落,這一家族背景在他心中依然舉足輕重。他就像個被流放的國王,身邊滿是從廢墟中搶救出來的遺蹟,記錄着他過去的尊貴榮耀。他和顏悅色地對待那些三教九流之徒——身世的巨變使他不得不同這些人來往——同時對他們應盡的禮數也毫不馬虎,免得這些頑劣的傢伙誤把客氣當福氣,亂了規矩。

儘管奧古斯都有時帶着不屑的微笑提及他是愛德華一世的一個王子的後代,他的家族基業其實是由弗朗西斯·海爾創立的。弗朗西斯是一個聰明的教區牧師,並幸運地成為了羅伯特·沃波爾爵士在劍橋國王學院時的導師。我們知道,沃波爾的晉升歸功於馬爾波羅公爵夫人薩拉。可以推測也是通過她的影響,弗朗西斯·海爾被任命為低地國家軍隊的總隨軍牧師。在布蘭海姆戰役和拉姆利斯戰役中他同那位偉大的將軍一起縱馬馳騁。擁有這樣有權勢的朋友,他的才華沒有埋沒也就毫不奇怪了。他先後成為了伍斯特大學校長和聖保羅大教堂主教;一直到他被任命為聖亞薩首任主教以及後來的奇切斯特主教後,他還一直保留着聖保羅大教堂主教這一薪酬豐厚的職位。他有過兩次獲利豐厚的婚姻。他的第一任妻子貝塞亞·奈勒為他生下一個兒子小弗朗西斯。小弗朗西斯後來繼承了母親的產業「赫斯特姆塞克斯」——一座龐大浪漫的城堡,還有一處體面的莊園。他後來把奈勒的姓氏加在了父親的姓氏後。弗朗西斯的第二任妻子也是一筆豐厚產業的女繼承人,並為他生下一個兒子羅伯特。作為他的受洗禮,羅伯特的教父羅伯特·沃波爾爵士贈與他格里夫森德港清掃員的乾薪,一年四百英鎊。這筆薪俸他一直領到去世。羅伯特爵士對老導師的兒子關照有加,建議他投身教職,這樣自己可以更好的照料他的前程。羅伯特欣然領命,並在溫徹斯特先安頓了生計,後謀得了教職。他的主教父親是個謹慎的人,在羅伯特還很年輕時就早早地為他安排好了同一名女繼承人的聯姻——她的產業堪比主教自己的妻子。羅伯特的大哥死後無嗣,這位溫徹斯特教士因而繼承了赫斯特姆塞克斯城堡。主教一定對兒子的地位非常滿意。

然而,主教的子孫們卻似乎沒有繼承到多少他的世故練達。從此之後家族的財富就開始走下坡路了。敗落的第一步是羅伯特教士的第二任妻子邁出的。她拆毀了城堡,拿走了地板、門板和壁爐架,在領地的另一處造了一座新豪宅,取名赫斯特姆塞克斯宅。教士的大兒子叫弗朗西斯·海爾-奈勒,也就是我們的主人公奧古斯都的爺爺。他是個臉蛋漂亮、不務正業的傢伙,冒失機靈、出手闊綽,好像時不時地就會背上一筆債務,不得不靠出售他在赫斯特姆塞克斯莊園的產業來還債。

丹佛郡伯爵夫人喬吉安娜對他青眼有加,把自己的表妹,聖亞薩主教喬那森·雪普里的女兒喬吉安娜介紹給了他。這一對人兒居然私奔了,他倆各自的家庭立即將他們「義憤填膺地逐出家門」。從此以後不論是聖亞薩主教還是溫徹斯特教士都再也沒有見到過他倆。他們跑到了國外,靠着伯爵夫人供給他們的一年兩百英鎊過活。兩人生了四個兒子:

弗朗西斯、奧古斯都、朱里斯和馬庫斯。等到喬吉安娜·雪普里的丈夫弗朗西斯·海爾-奈勒最終繼承了父親的財產後,他以六萬英鎊的價格賣掉了餘下的祖傳莊園。老弗朗西斯卒於1815年。他的大兒子弗朗西斯·海爾這時已不再擁有赫斯特姆塞克斯領地,因此放棄了奈勒的姓氏,繼承了餘下的家族產業,繼續過着尋歡作樂的生活,直到他的財務狀況迫使他移居歐洲大陸,就像很多那個年代的敗家子一樣。不過他手頭顯然還有錢燒,足夠他一星期舉辦兩次大型晚宴。他的圈子很上檔次,其中德奧塞伯爵和布萊斯頓夫人、德薩特勳爵、布里斯特勳爵還有杜德利勳爵都算是他的密友。1828年他同銀行家約翰·保羅爵士的女兒安妮成婚,並育有一個女兒和三個兒子。最小的兒子於1834年出生——他就是我們故事的主人公奧古斯都。

儘管赫斯特姆塞克斯莊園此時業已售出,海爾家族這時仍然保留着豐厚的聖祿。聖職的繼承人是弗朗西斯·海爾-奈勒的小兒子,羅伯特·海爾教士。當時普遍認為,他的職位將由弗朗西斯·海爾的三兄弟之一,奧古斯都·海爾教士來繼任。關於三兄弟中最年輕的一位——馬庫斯,我所知甚少,只聽說他娶了埃爾德利的斯坦利勳爵的女兒,在托基有一處「宅第」,在赫斯特姆塞克斯教長府下榻時抱怨茶水總是沒煮沸,最後就是他卒於1845年。朱里斯是三一學院會員,學識淵博。他和他的兄弟奧古斯都曾合著過一本叫《試問真理》的著作,當時曾一度受到善男信女們的推崇。羅伯特·海爾教士去世後,他的侄兒奧古斯都·海爾教士不願離開自己任職的奧爾頓·巴恩斯教區,便勸說弟弟朱里斯代替自己接受赫斯特姆塞克斯的聖職。朱里斯很不情願離開劍橋大學,可強烈的責任感不允許他坐視一件如此珍貴的家產白白流失,最終同意作出犧牲。他最後當上了劉易斯教區的執事長。

奧古斯都·海爾教士娶了斯托克-旁-托恩教區長奧斯瓦爾德·萊徹斯特的女兒瑪麗亞。1834年他因健康原因前往羅馬,結果卒於該地。我們的奧古斯都也恰好於這一年出生,他的名字也取自奧古斯都·海爾教士和他的教母奧古斯都·海爾太太。孩子的父母——弗朗西斯·海爾和安·海爾這時感到,既要以符合自己身份的方式生活,同時又要養家糊口實在是力不從心,因此末子的出生令他們非常煩惱。瑪麗亞·海爾膝下無子。回到英格蘭料理完亡夫的喪事後她忽然想到,也許弗朗西斯夫婦會同意將教子過繼給她。她於是給嫂子寫了封信,很快便收到了這樣一封回覆:

「我親愛的瑪麗亞,你真是太好了。沒問題,孩子一斷奶我們就把他送來。如果還有別人願意領養孩子,請你記得我們這兒還有。」

於是這孩子便被順水推舟地「送到了英國,隨身帶了一個綠色的小毛氈袋,裡面裝了兩件白色的小睡衣和一條紅色的珊瑚項鍊」。

瑪麗亞·海爾的父親奧斯瓦爾德·萊徹斯特教士出身於一個古老的家族,據說是征服者威廉的祖母、諾曼底公爵夫人圭納拉的直系後裔。

因此他同曼斯菲爾德莊園的伯特倫家族還有彭伯里的達西先生處於同一階層。奧斯瓦爾德·萊徹斯特教士是個虔誠的基督徒,但他對於一個英國紳士應有的禮數毫不含糊。他一定會贊同凱瑟琳·德·包爾夫人的觀點:

伊麗莎白·班納特不是達西先生應該娶的女人。讚美詩作者雷金納德·赫伯,即後來的加爾各答主教此時是霍德奈教區長,離瑪麗亞·萊徹斯特的家只有兩英里遠。瑪麗亞和教區長夫婦交往甚密。雷金納德有一個叫馬丁·斯圖的助理牧師。我們沒有聽到任何關於他祖先的事跡,因此可以斷定他不是「出身名門」。瑪麗亞同馬丁兩人墜入愛河,可她的父親斷然拒絕她同一個「區區鄉村牧師」結合;而瑪麗亞又是個順從的女兒,不能沒有父親的首肯自作主張。雷金納德被任命為加爾各答主教後,邀請馬丁擔任他在印度的禮拜堂牧師。馬丁·斯圖接受了這個職務,希望以此取悅奧斯瓦爾德·萊徹斯特大人,好讓他同意自己和瑪麗亞的婚事。他的希望是徒勞的。瑪麗亞同馬丁揮手告別,幾個月後傳來噩耗:

斯圖先生死於熱病。

奧古斯都·海爾教士是赫伯夫人的表親,也是馬丁·斯圖的朋友。他一直是這對戀人的密友知己。每當他們需要一訴苦衷時奧古斯都總是樂於傾聽。當得知馬丁的死訊時,瑪麗亞·萊徹斯特提筆給奧古斯都·海爾寫了這樣一封信:

「我不得不寫下幾行字句,儘管我知道這樣做毫無必要——奧古斯都·海爾太了解我的感受了,毫無疑問已將我此刻的心情一覽無餘……我把你視為我的患難之友,與我共同承受我此刻的哀傷……我知道只要可能你一定會來我這裡。待到相見時讓我們共同哀傷。這將是對我莫大的安慰。」

於是他們見面了,此後還彼此通信。瑪麗亞在日記里寫道:「不知不覺地」,她心中對奧古斯都的「尊敬和友情」漸漸「呈現出新的色彩

」,「讓位給某種更溫暖的情誼所特有的溫柔和美麗。」馬丁·斯圖死後兩年,奧古斯都向瑪麗亞求婚,她答應了。「依偎在奧古斯都的愛意中,」她再次在日記中寫道,「我感到生活不再是一片空白。一切又呈現出新的亮麗色彩。」但直到一年後,她才得到父親對這樁婚事的認可。可以推測,他之所以同意是出於為女兒的幸福着想——瑪麗亞那年已經三十一歲了。在當時看來,姑娘到了這個年紀,借用華茲華斯先生略顯尖刻的詩句,已經「在枝頭漸漸枯萎」了。另一方面他也覺得,愛德華一世幼子的後裔——赫斯特姆塞克斯的海爾家族同諾曼底公爵夫人圭納拉的後裔——托夫特的萊徹斯特家族之間的聯姻確實是門當戶對。而且奧古斯都的伯父羅伯特去世後,赫斯特姆塞克斯區豐厚的聖俸就會收入他的囊中,瑪麗亞應該可以過上與她的貴婦出身相符的生活。儘管兩個家族都真誠地相信,此生只是他們在通往天堂路上短暫停留的一個驛站,

可話說回來,把這個臨時居所安頓得儘可能舒適一些在他們看來也是理所當然的。

丈夫過世後瑪麗亞·海爾在小叔朱里斯的赫斯特姆塞克斯家中住了幾個月。後來她在附近選了一處叫「萊姆」的房子,在那裡一住就是二十五年。在領養教子小奧古斯都時,瑪麗亞一心想着要將他培養成一名聖職人員,將來接替朱里斯叔叔成為赫斯特姆塞克斯教區長。她從一開始就着手培育他的美德。奧古斯都只有十八個月大的時候她就在日記里寫道:

「奧古斯都變得順從多了,願意把自己的食物和玩具給別人了。」奧古斯都的神學教育始終是她的心頭大事。他還不到三歲就已經開始識字和學德語了。這時瑪麗亞又盡心盡力地向他講解三位一體的奧秘。他四歲時所有的玩具都被沒收並塞進了閣樓里,好讓他懂得生活中有比玩具更嚴肅的事。他沒有同齡的玩伴。「萊姆」的大門附近住着一個窮苦的女人。瑪麗亞經常前去探望她,接濟她的生活,虔誠地勸導她接受自己的命運,把它看作是神的特殊賜福。那女人有一個小兒子,奧古斯都非常渴望和他一起玩兒。有一次他倆真的在一片秣草地上玩了起來。為此他受到了非常嚴厲的懲罰,從此以後再也不敢了。對海爾太太(過去是托夫特的萊徹斯特小姐)來說探望窮人不但是一種責任,也是愛的實踐。但一個名門之子和一個工匠的兒子耍作一團,這是絕對不能接受的。

1839年三月十三日,她在日記中寫道:「我的小奧古斯都長到五歲了。可他個性太強、自我中心、貪圖享樂、占有欲強——我懷疑這些是他性格中的顯著特徵。願上帝指引我明察洞悉,糾正他的罪惡傾向,幫助他脫離自我、造福他人。」

儘管瑪麗亞費盡心機,奧古斯都有時還是調皮。這時他會被嚴令上樓「做準備」。我估計「做準備」的意思就是要他脫掉褲子,光着小屁股,等着媽媽把朱里斯叔叔從家裡請來打屁股。打屁股用的是馬鞭。海爾太太害怕孩子被慣壞,因此小奧古斯都是要什麼偏不給什麼。有一次她帶着孩子去助理牧師的妻子家做客,有人給了小奧古斯都一根棒棒糖,被他吃下了肚。等他們一回家,瑪麗亞就嗅出了他嘴裡的薄荷味兒,便硬是用調羹給他餵下了一大勺大黃加蘇打,好給他一個教訓,將來不要放縱肉體的欲望。

這時瑪麗亞·海爾結識了傳教士弗蘭德里克·毛瑞斯的兩姐妹——普麗西拉和艾瑟。她們倆在雷丁辦了一所小學,不過每年都會來「萊姆」住上一段時間。她們的信仰極度虔誠,甚至到了懾人的地步。她們的話在海爾太太耳中一言九鼎。由此產生的一個結果就是,海爾太太採取了更為嚴厲的措施來塑造奧古斯都的人格,期望他成為基督的一名稱職的牧師。奧古斯都從小到大晚飯天天吃的都是烤羊肉和大米布丁。有一次瑪麗亞告訴他今天晚飯會上一道非常美味的布丁。她說了又說,直說到奧古斯都口水直流。布丁端上來了,就在奧古斯都張開小嘴要享用自己的那份時,布丁卻從他面前給搶走了。瑪麗亞命令他站起身來,把布丁送給村裡的一個窮人。瑪麗亞·海爾在日記中寫道:「我相信,只要曉之以理,奧古斯都就願意去做正確的事。但他的個性卻格外需要那種無條件服從的品質。人的意志必須在上帝面前被馴服。」

她還寫道:「現在看來,通過行不願行之事,忍不願忍之惡,他的自我克制和自我控制或將與日俱增。這果真是項絕好的訓練。」

海爾太太的這句話表達得不如以往清晰。我想她的意思是說,如果奧古斯都(那時才五歲大)每天都被迫做些他不願做的事。那麼他最終是會心甘情願的。

每年瑪麗亞會帶奧古斯都回她在斯托克的娘家一次。他們坐着自家的馬車,在客棧里過夜。即便在通了鐵路後,他們依然坐在馬車裡,只是把車放在火車車板上。後來他們終於坐進普通車廂了,可瑪麗亞依然安排馬車在一個靠近倫敦的車站接他們——她可不想讓人知道她是坐着火車進倫敦的,那可就太不體面了。

瑪麗亞的繼母萊徹斯特太太對奧古斯都嚴肅但慈祥。在家裡奧古斯都要是敢吵鬧,立刻會受到懲罰。可在斯托克,萊徹斯特太太會說:「別管孩子,瑪麗亞。他只是在玩。」她知道自己作為一名神職人員妻子的職責。她在村裡的小學教書。每當需要教訓學生時,她就會從桌子上拿下一本書,抽向搗蛋鬼的耳朵,邊打邊說:「你該不會以為我會擰你的耳朵,弄疼我的手指吧?」接着又說:「現在我們可不能讓另外一隻耳朵嫉妒啊,」說完便乾脆利落地抽向另一隻耳朵。每個星期天她都邀請助理牧師們來教區長府邸用午餐。飯桌上他們不准說話。要是有人膽敢開口,定會碰一鼻子灰。吃完冷牛肉後,他們被叫到萊徹斯特太太面前,一一陳述在過去的一周里各自都做了什麼。如果他們沒能按她所說的去做,就會受到嚴厲的斥責。所有人都只能從後門進來,除了伊格頓先生——只有他破例被允許從前門進屋,因為他出身世家。當奧古斯都對年少的我講起這件事時,我不由大吃一驚。

「別犯傻了。」當我表達了對此的義憤後他對我說道。「這再自然不過了。伊格頓先生是布萊芝華勳爵的侄子,而其他人什麼都不是。他們要是去搖正門門鈴,那是非常不得體的。」

「你的意思是說,要是兩個人恰好同時來到教長府,其中一個人可以邁步走向正門,而另一個人卻只能去敲後門?」

「當然了。」

「我看不出這對伊格頓先生來說有什麼光彩的。」

「你當然看不出來了,」奧古斯都尖刻地答道。「紳士知道自己的地位。他只會理所當然地接受,不會去思前想後。」

萊徹斯特太太對女傭們的管教同樣嚴格。一旦讓她動怒,她會毫不猶豫地狠擰她們的耳朵。這在當時是習俗,因此女傭們也從不敢記恨在心。按照家規,家中每三周要換洗一次衣物,凌晨一點鐘開工。精製的平紋細布衣服按規定由貼身侍女來洗——三點鐘之前她們必須準時趕到洗衣房。如果有誰膽敢遲到,管家就會向萊徹斯特太太報告,她隨即會給她一頓痛斥。不過萊徹斯特太太也有輕鬆的一面。瑪麗亞·海爾認為讀小說是宗罪,她每晚給雙親讀的是斯特瑞蘭德小姐的《英格蘭女王》。《匹克威克外傳》那時正以月刊的形式發表,萊徹斯特太太也成了讀者。她躲在更衣室里讀,房門緊閉,還讓自己的侍女把風,防止有人闖入。每讀完一篇,她就把書頁撕碎扔進廢紙簍里。

奧古斯都九歲時,海爾太太在毛瑞斯兩小姐的堅持下把他送進了小學。那年暑假,在同往年一樣回了趟斯托克的娘家後,瑪麗亞又帶着奧古斯都遊覽了英格蘭的湖區。朱里斯叔叔陪他們一同前往。瑪麗亞想到艾瑟·毛瑞斯平日在雷丁工作辛勞,理應放鬆一下,所以也邀請了她。事實證明這是個危險的善意舉動。就在這次旅途中朱里斯·海爾向艾瑟·毛瑞斯求婚,而她也答應了。當聽說了兩人訂婚的消息後,瑪麗亞·海爾流下了苦澀的淚水。艾瑟也流下了苦澀的淚水,朱里斯則「整日悲啜哭泣」。自從丈夫過世後,朱里斯一直陪伴着瑪麗亞。每天他都晚上六點來「萊姆」吃晚飯,八點鐘起身告辭;而瑪麗亞也經常在下午驅車前往教長府做客。朱里斯遇到的「每一個問題都向她請教;如果哪天不見,生活就是一片空白」。毫無疑問,儘管《祈禱書》和英格蘭的法律禁止她對朱里斯懷有更深的溫情,可她也絕沒有超凡脫俗到能夠熱烈歡迎另一個女人成為赫斯特姆塞克斯府女主人的程度——況且那個女人還受惠於她。可不管這件事如何令她從情感上厭惡,瑪麗亞還有一個更嚴肅的反對理由。老毛瑞斯先生是個學者,是個牧師,但他不是出身名門;而毛瑞斯家兩小姐儘管品德高尚,行為磊落,可她們的言談舉止卻並不是瑪麗亞所慣於接受的。她們不是貴婦出身。馬丁·斯圖也許也不算出身名門,可她親愛的奧古斯都第一個承認了他品格的高貴與卓越。她愛他,但她也接受了父親決定——他不適合成為她的丈夫。

婚禮還是舉行了。朱里斯·海爾太太——現在成了小奧古斯都的艾瑟嬸嬸——是個無比虔誠的女人,個性專斷跋扈。「快樂在她看來是宗罪;如果她對某人的情感使她偏離了那條布滿荊棘的自我犧牲之路,她就把那份情感從心中連根拔去。」對於那些接受了她的絕對權威的可憐人,她仁慈、大度、體貼;「對於丈夫,她則心無旁騖——她那嚴苛的道德準則要求她對丈夫毫無保留地服從,就像她要求其他人毫無保留地服從自己一樣」。為了完善小奧古斯都的靈魂,她開始了對他的馴服。她決心不讓她和朱里斯的婚姻對兩個家庭的生活習慣產生任何影響。既然過去朱里斯每天都在「萊姆」吃晚飯,她因而堅持瑪麗亞和奧古斯都現在應該每天來教長府吃晚飯。到了冬天母子倆晚飯後常常沒法回家,只好在教長府過夜。奧古斯都體質虛弱,生了很重的凍瘡,手腳都裂開了大口子。可艾瑟嬸嬸偏把他放在一間潮濕的房間裡,裡面空空如也,只有一條松木擱凳、一席草荐和一條毯子。她還不許僕人給他熱水。早上小奧古斯都必須用銅燭台打破水罐里的浮冰;如果銅燭台也被收走了,那就只能用他凍傷的小手。同樣還是為了完善他的靈魂,儘管德國泡菜的味道讓他作嘔,艾瑟嬸嬸偏偏強迫他吃。星期天的日子稍稍好過些。瑪麗亞·海爾因為要履行神職不能去教長府,可艾瑟嬸嬸擔心她溺愛奧古斯都,便說服她在禮拜式的間隔時間裡把奧古斯都鎖進法衣室,只給他一個三明治作晚餐。奧古斯都養了一隻貓,對它難捨難分。艾瑟嬸嬸發現後堅持要他把貓交出來。奧古斯都哭了,可瑪麗亞說他必須學會放棄自我,把快樂讓給別人。他噙着淚水把貓咪送去了教長府,艾瑟嬸嬸隨即讓人把它吊死了。

我們幾乎無法想象一個內心虔誠、敬畏上帝的女人怎麼能以如此非人的方式對待一個只有十二歲的孩子。我想她的行為動機中除了要培養奧古斯都的美德與自我犧牲精神外,是否也間或夾雜着另一種欲望,一種她自己也未必意識到的欲望:

她想要給深愛着他的養母一個教訓。瑪麗亞·海爾對艾瑟·毛瑞斯一直很好。但她的舉手投足間難道就不曾有過幾分暗示,提醒她那卑微的朋友:

自己是她的恩主,在她——托夫特的瑪麗亞、赫斯特姆塞克斯的海爾遺孀,和這個人品高尚但出身低微的姑娘之間存在着一道巨大的鴻溝?

就像和她處境相似的夏洛蒂·勃朗特做家庭女教師時一樣,艾瑟·毛瑞斯會不會把單純的善意當侮辱,處處捕風捉影地以為,在瑪麗亞·海爾的心目中自己依然低她一等?等到她成為了朱里斯·海爾太太后,她難道就從未想過,

活該讓親愛的瑪麗亞吃點苦頭嗎?而瑪麗亞也確實吃足了苦頭。她坦然接受了自己面對奧古斯都遭受折磨時的痛苦,把這看作是孩子需要經受的一場歷練,而她只有耐心地忍受。

我打算跳過奧古斯都生命中接下來的幾年。他剛一離開小學就去了哈羅公學,卻因為健康原因在那裡只呆了一年,就不得不寄宿在導師家裡,直到他夠了上劍橋的年齡。1857年他取得了學位,開始了生活的主要內容:

畫水彩畫、遊山玩水、混跡於上流社會。

他七歲時就畫下了第一幅景物素描。瑪麗亞·海爾的繪畫很好。她實在看不出畫畫能有什麼危害,所以一直培養奧古斯都在這方面的興趣,給了他很多有益的指點。她會認真觀察奧古斯都的某幅作品,然後問道:「這根線條有什麼意義?」

「喔,我覺得它看上去不錯。」

「如果你不清楚它的確切意圖,那就立刻把它拿掉。」

這個意見很正確。

瑪麗亞·海爾鄙視顏料,因此奧古斯都只能用鉛筆和烏賊墨作畫,直到他成人後瑪麗亞才允許他畫水彩畫。他畫過無數的素描。赫爾姆赫斯特的牆壁上掛滿了他裝在精美畫框裡的得意之作。除了這些,他還有整本整本的畫集。因為時間隔得太久,我現在沒法判斷他作品的價值。多年以後瑪麗亞·海爾曾把他的畫拿到羅斯金面前。羅斯金認真審視了一番,最後指着一幅畫作說,這是在一堆極其糟糕的作品中最不那麼糟糕的一幅。奧古斯都對於風景很有鑑賞力,因此當我回顧過去時我懷疑這位鑑賞家恐怕過分苛酷了。奧古斯都的畫作都是十九世紀中葉的風格。如果今天人們還能看到這些作品的話,或許會發現它們反倒具有了某種時代的魅力。



奧古斯都只有十四歲時,寄宿在林康的導師家中。那時他就已經不知疲倦地愛上了旅遊。為了遊覽一座古宅或一處華麗的教堂,他常常一天步行二十五英里。為了避免他誤入歧途,海爾太太把他送回導師家中時只給了他五個先令,可他依然繼續遠遊,口袋裡甚至一個買麵包的子兒也沒有。許多次他癱在路邊,餓得發暈,毫不猶豫地接受路過的「普通工人」遞給他的食物。不過不管是他畫風景畫時的欣喜還是他對旅遊的熱情,對他來說都比不上進入社交圈重要。在這方面他有天然優勢。通過親生父母他和許多貴族和鄉紳家庭有血緣關係,再加上養母的關係這個清單就更長了。不管這種親緣關係有多遠,他依然認為他們是自己的堂表親。

瑪麗亞·海爾多年來身體虛弱,醫生建議她搬到一個比赫斯特姆塞克氣候溫和的地方去。之前她曾帶着奧古斯都去歐洲大陸做過短途旅行。奧古斯都從劍橋畢業後不久,他們決定這次要長期旅居海外了。海爾太太還帶上了自己的侍女和男僕,以便得到體面的照料。朱里斯·海爾已經在兩年前去世——他的親屬為之哀痛,他的教民則為之慶幸。瑪麗亞·海爾出國後把「萊姆」租給他的遺孀。母子倆慢悠悠地遊歷大陸,坐着馬車(這是當然的)穿過瑞士和意大利,一路上遊覽名勝古蹟,畫了許多素描。他們寬敞的馬車裡裝滿了書籍,旅途中讀了「整套的阿諾德、吉本、蘭克與米爾曼的著作」。這在我看來真是件了不得的壯舉。一到羅馬他們就在波波洛廣場租了一套公寓。奧古斯都的生父幾年前已經去世。他的遺孀——奧古斯都管她叫「意媽」,就是意大利媽媽的縮寫——和女兒愛絲美拉達一起住在羅馬。他的兩個兒子弗朗西斯和羅伯特,也就是奧古斯都的親哥哥們,一個在近衛軍中服役,另一個是警察。奧古斯都同他們來往稀疏,感情淡薄,所以我在這裡只需簡單地說,他們的生活方式同父親一樣大手大腳,而口袋裡的錢卻比父親還要少。兩人死時都一文不名。弗朗西斯還做了件讓家人非常憤怒的事:

他娶了一個「他熟識多年的女人」。我猜測這其實是奧古斯都在婉轉地表達那女人是他的情婦。在他的自傳中奧古斯都只用了一個腳註來打發她:「弗朗西斯娶的這個女人在他生命中的最後幾個月里消失在了一片混沌中,恰似她出現時那樣。」

奧古斯都很少見到他的生母,而她也一向對他不聞不問。不過現在兩人的關係親密多了。她和她的女兒時常出入羅馬的頂級社交圈,只要瑪麗亞·海爾同意,她也常把奧古斯都帶上。他因而見到的王子和公主、公爵和公爵夫人能開出一個長長的清單。「意媽」樂意見到奧古斯都的頻率顯然超出了瑪麗亞認可的範圍。有時他約好了同「意媽」見面,瑪麗亞卻偏要他陪着自己。

看來即便是這個聖徒般的女人也不能完全抵抗嫉妒的邪惡力量。

瑪麗亞·海爾和奧古斯都在國外遊歷了十八個月。她們原本打算再逗留些時日,但海爾太太開始懷疑她的養子有倒向羅馬天主教的跡象。儘管他這時生了病,醫生警告說他無法忍受英國冬季的嚴寒,瑪麗亞還是堅持把他帶回那個信仰堅定的新教國度。她認為奧古斯都靈魂遭受的危險勝過他身體上的危險。她完全清楚奧古斯都是多麼流連於那些不時穿過羅馬街道的宗教隊列,多麼欣賞大主教們披着紅袍坐着馬車的威儀,還有那些華美的天主教儀式,以及這座依然奉教皇為塵世君主的「永恆之城」的光輝,所有這些都令他心生仰慕。她太了解奧古斯都了,不由地擔心他的輕浮。一天她對奧古斯都說,她一生中從未見到過比他還會享受的人了。她的話里沒有斥責,有的只是一種下意識的隱隱擔憂:

這樣一種生活態度是危險的。

當時英國恰逢一股天主教回潮的風氣,其中紐曼和曼寧的例子最為出名。許多名聲不及他們的人也紛紛追隨他們的腳步,其中不乏社會地位還在他們之上的。這股風氣給許多家庭都帶來了裂痕。「意媽」和愛絲美拉達都成了天主教徒。不過公平起見,我需要指出「意媽」曾試圖勸阻女兒投向天主教,因為她的祖母安妮·辛普森夫人對孫女抱有期望,一旦得知她改投教廷一定會剝奪她的繼承權。奧古斯都的外祖父約翰·保羅爵士在女兒入了羅馬天主教後就把她逐出家門,發誓再不與她相見。當瑪麗亞自己的侄女,諾威奇主教的女兒瑪麗·斯坦利也叛離了新教祖輩們的信仰時,她不能不為她親愛的奧古斯都擔心。

讀者們一定還記得,從奧古斯都幼年起瑪麗亞就一心要讓他成為教士。也正因為如此,瑪麗亞才如此嚴格地培養他,教導他犧牲自己為他人,沒收了他的玩具;正因為此艾瑟嬸嬸登上舞台後才堅持要他習慣困苦與貧窮,要他明白快樂是魔鬼的羅網,必須時刻迴避。儘管海爾家族這時已喪失了領地和大部分的財富,可他們依然掌握着豐厚的赫斯特姆塞克斯聖祿。作為弗朗西斯·海爾的幼子,奧古斯都將來有權繼承這一聖職。不幸的是奧古斯都的長兄由於經濟拮据這時已經賣掉了聖職授予權。這樣一來瑪麗亞·海爾就再也看不到她的養子住進那座充滿了美好回憶的教長府了。可這並不能動搖讓奧古斯都成為牧師的決心。為了這一目標他已作了充分的準備。他的家族傳統和親緣關係都註定着他應該選擇成為一名出身名門的神職人員,這將是一條有益又有利的道路。家族財富的締造者除了擔任聖保羅教堂主持外還身兼兩個主教職位,奧古斯都的一個爺爺曾是聖亞薩主教,另一個爺爺是溫徹斯特教士;他的兩個叔叔也入了聖職;瑪麗亞的姐夫愛德華·斯坦利曾擔任諾威奇主教,而他的兒子亞瑟·斯坦利也已成為坎特伯雷的一名教士。假以時日,毫無疑問他會登上更為尊貴的位置。他後來的確當上了威斯敏斯特主教,娶了奧古斯都·布魯斯小姐為妻,並最終成為維多利亞女王的一名密友。在這條道路上同行的還有斯特拉斯摩爾家族,雷文華斯家族,埃爾德利的斯坦利家族等等。坐擁如此豐富的社會關係,奧古斯都一定能在這條路上占得先機。一人身兼數個神職的美好時光已然是明日黃花,但憑着自身的能力和眾多位高權重的親屬提攜,奧古斯都沒有理由不在這條路上出人頭地。

因此,當奧古斯都在意大利告知瑪麗亞·海爾他不希望被授予神職時——我們可以想象他當時有多緊張——這對瑪麗亞來說該是怎樣的一道晴空霹靂。從任何角度來看——不論是世俗的還是宗教的——奧古斯都的想法不但愚蠢而且不知好歹。瑪麗亞流下了苦澀的淚水。可她是個真誠的基督徒。當奧古斯都親口告訴她自己不適合擔任神職時,她又能做什麼呢?她全心全意地愛着奧古斯都,因此她儘管心碎,但依然默認了他的決定。不過等他們一回到英國把這一決定告知了其他家族成員後,家裡頓時是群情激憤。家人們要求奧古斯都說出拒絕神職的理由——可他也給不出一個讓人滿意的答覆,只是說他志不在此。艾瑟嬸嬸認為如果真是這樣,那瑪麗亞反倒應當加倍堅持。他的新教信念是不是發生了動搖?沒有。他從意大利返回時依然是個真正的新教徒,就像他出國前一樣。顯然,如果他依然固執己見,那就說明他想碌碌無為地過完自我放縱的一生。

事實其實非常簡單:

奧古斯都對宗教厭煩透了。他厭倦了每個禮拜日不得不參加兩個禮拜式,厭倦了朱里斯叔叔成篇累牘,天書一般的布道,厭倦了瑪麗亞·海爾和她的親友間那些關於信仰力量的玄談。他怨恨毛瑞斯家女眷們的宗教狂熱,對於以靈魂得救為名而不得不長期忍受的嚴苛對待有着切膚之痛。

我認識奧古斯都時他星期天已經不上教堂了。他沿襲着舉行家庭禱告的儀式,但那只是一個社交姿態,符合一個古老世家的紳士體面。

接下來的問題是,奧古斯都究竟該做什麼。他試圖在大英博物館的圖書館謀一個書記職位,但沒有成功。最後通過亞瑟·斯坦利的鼎力相助,終於約翰·穆雷委託他寫一本《伯克郡、巴克郡和牛津郡旅遊指南》。這個工作太適合他了,因為這樣一來他不但能四處週遊,而且還能結識到他感興趣的人。事實上他也確實因此結交了許多心儀的人物,發現了許多新「表親」,住進了許多幢豪宅。大概就在這時瑪麗亞變賣了「萊姆」,搬進了「赫姆赫斯特」。從此奧古斯都終生都在那裡度過。

奧古斯都的那本旅遊指南大受歡迎,約翰·穆雷因此委託他再寫一本相同類型的書,這次的主題由他選擇。奧古斯都選中了諾森伯蘭和達勒姆——他的創作之路由此開始。他寫了長長一個系列的旅遊指南,奧古斯都·海爾的大名由此而為至少兩代歐洲觀光客所熟知。他的寫作編排很有創意——大段的引經據典穿插在實用的旅遊信息之間。引文的來源包括新約聖經、

教會眾神父、歷史學家、藝術評論家和詩人。當誠心的遊客在他的指南中看到來自維吉爾、賀拉斯、奧維德、蘇埃托尼烏斯,甚至是一本生僻著作的引文時,他的自尊心一定會得到極大的滿足。

不過奧古斯都旁徵博引的習慣有時也會給他帶來麻煩。在他的一本叫《中北意大利城市》的指南中,他大部分的引文都出自歷史學家弗里曼,而且沒有事先徵得他的同意。弗里曼立刻指責奧古斯都的行為是厚顏無恥,徹頭徹尾的剽竊。奧古斯都很傷心。在他看來弗里曼的價值由於其「古板囉嗦的行文風格」而被人忽視了,而他通過摘錄弗里曼的文章,試圖引起人們對他的關注,這其實是在幫他的忙。「毋須贅言,」奧古斯都在他對此事的評述中加了一個註腳,「發生此事後我以最快的速度刪去了所有對弗里曼先生作品的引用部分。」他先前剛剛把這位歷史學家從默默無聞中解救出來,只此一舉便再度將他打回默默無聞之中。對此他相當滿意。同樣是關於這本指南,刊登在《閱覽》雜誌上的一篇文章用奧古斯都的話來說是「最為惡毒,最具侮辱性的」。文中指責他抄襲莫雷的《旅遊指南》且未註明出處,還引用了兩本書中出現同樣奇特錯誤的段落作為證據。事實上奧古斯都確實是這麼幹的。儘管如此,他的旅遊指南依然大受歡迎。到了十九世紀末,他的《漫步羅馬》已經出了十五版,《佛羅倫薩和威尼斯》出了五版,《漫步倫敦》和《漫遊西班牙》出了六版。他寫過關於西班牙、荷蘭和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書,不過他對這些地方的了解很膚淺。可他對意大利和法國的了解在當時幾乎無人能及,直到今天依然如此。

在接下來的十年裡瑪麗亞和奧古斯都·海爾在法國和意大利度過了許多時光。瑪麗亞經常生病,奧古斯都總是全心全意地照顧她。在她健康尚可的時候奧古斯都則混跡於上流社會,舉辦聚會邀請出身良好的女士們一同畫水彩,並引領她們遊覽羅馬,對參觀對象的藝術價值和歷史淵源一一點評。這時站在一群充滿景仰的女士中間他儼然是人群的焦點。

「意媽」由於父親的銀行破產,經濟狀況大受影響。而她的私人律師又侵吞了她餘下的財產。她死於1864年。她的女兒愛絲美拉達死於四年後;瑪麗亞·海爾死於1870年。瑪麗亞去世後奧古斯都的經濟狀況曾一度非常窘迫。他和養母的關係是如此親密,以至於瑪麗亞根本無法想象奧古斯都在她身後獨自徘徊人世的情形;因此,用奧古斯都的話來說,她沒有為他的未來生計做出通常的安排。一時間似乎奧古斯都除了「赫姆赫斯特」和一年六十英鎊的生活費之外將一無所有。他沒有解釋事情後來是怎麼安排的,不過他最終似乎還是繼承了瑪麗亞的遺產。他憤憤地抱怨自己不得不為繼承到的每一筆財產都支付百分之十的遺產稅,因為他不是法定繼承人。奧古斯都對自己的收入總是三緘其口,因此我對此無從知曉;不過他的經濟狀況顯然足夠他把赫姆赫斯特裝點出幾分氣派,還可以頻繁地呼朋引客,盡興遊覽任何遊興所至之處。除此之外,他至少還有足夠的閒錢可以時不時地撒進某個天方夜譚般的投資黑洞裡。他不把自己看作一名職業作家,而是以士紳自居——他寫作的動機完全是為了無私地幫助遊客更好地欣賞自然和藝術之美。他自費出版自己的作品,同時這些書也一定給他帶來了非常可觀的收入。

瑪麗亞·海爾死後,奧古斯都的生活一直遵循着某種規律。為了寫旅遊手冊,奧古斯都經常出國。回到英國時,他常常在「赫姆赫斯特」接待絡繹不絕的賓客,有時也去拜訪其他鄉村宅第。在倫敦時他在哲曼大街有一間居室。早上他去雅典娜俱樂部用早餐,天天都坐同一張桌子;整個上午他都在俱樂部的圖書館工作,直到中午外出午餐。下午他拜訪朋友,出席茶會或酒會;晚上他出門赴晚宴。他某天的日記中出現了這樣一句話,給人一種不祥的感覺:「五月十五日。在骯髒但亮麗的聖巴塞羅繆舉辦繪畫聚會。這是今年來頭一次沒人請我赴晚宴。我感到極度無聊。」奧古斯都一生未婚。他的自傳中出現過一句神秘的話,似乎暗示他曾經一度考慮過婚姻。「今年(1864年)我有過一次強烈的願望,想要做一件和我對母親的心無旁騖所不相符的事。因此我打消了這個念頭,以及隨之而來的希望。」如果這句話的意思和我理解的一致,那麼我可以肯定地推測他的情感對象是一個社會關係良好,家產殷實的年輕女子。但毫無疑問奧古斯都在經濟上依賴着瑪麗亞·海爾。儘管沒有理由認為奧古斯都所說的並非他打消結婚念頭的真實原因,但他不可能沒有意識到如果他的婚姻沒有得到瑪麗亞的首肯,那她完全可以切斷他的經濟來源,一個子兒也不給他。這也是他的家族傳統。而且我覺得奧古斯都也不是個充滿激情的人。他曾經告訴我,他直到三十五歲才有過第一次性經歷。每到這時他就會在當天日記上劃一個黑十字作標記,大概每三個月一次。不過在這種事情上大多數男人都會吹牛。因此我懷疑他為了在我面前炫耀,故意誇大了這種事情的頻率。

海爾太太生命的最後幾個月里,奧古斯都同她談起過為她寫一本書的打算,書名就叫《紀念平靜的一生》。瑪麗亞最初嘲笑這個想法。不過考慮了一兩天後她說,如果他認為自己在上帝指引下簡單的一生能夠給其他人帶來幫助,那她只有滿足他的願望。她給了奧古斯都很多可能對他有幫助的日記和信件,並對其他材料的編排進行了指點。奧古斯都立刻開始動筆,並在瑪麗亞去世前向她讀了最初的幾章。他在瑪麗亞去世後的那個冬天裡閉門謝客,直到完成該書。他的表親們——尤其是斯坦利家族——在發現了他的舉動後非常憤怒。

他們甚至威脅,如果奧古斯都膽敢發表任何瑪麗亞的姊妹斯坦利太太的信件,他們就要採取法律行動。亞瑟·斯坦利——這時已經當上了威斯敏斯特主教——甚至說服了約翰·穆雷,讓他向奧古斯都的出版商施加壓力,試圖阻止他出版這本書。可書最終還是發行了,而且僅僅過了三天就要求再版。事實上該書在美國和英國都大獲成功。「朝聖者」甚至從美國趕來參觀奧古斯都筆下的各處場景。一次他在午宴上遇到了卡萊爾。後者對他說:「我很少哭泣,也不常落淚。但您的書真是催人淚下。當我讀到親愛的奧古斯都(瑪麗亞的丈夫)把握時機俘獲芳心時,我的心靈深處頓如醍醐灌頂。」

那個能動情地讀完奧古斯都這厚厚兩大卷傳記的世界已經不復存在了。就我來說這本書似乎很乏味。書里當然少不了大量關於海爾家族和萊徹斯特家族的內容。這兩個家族的成員熱衷於互通書信,信的長度往往非常驚人。你不能不驚嘆他們讀信時的耐心。每當遇到親友離世,這些人彼此通信中那些衷心的慰問,那些赤誠的勸誡是如此地工於詞藻,你簡直無法相信他們的誠意。可話說回來,我們不能用這一代人的標準來評判上一代人的情感。在他們的腦海中上帝無時不在,他們的話題常常觸及「來世」。不過奧古斯都有時不懷好意地寫到,儘管他們年輕時大談多麼嚮往「天國的聖臨」,可他們年紀越大反倒越不熱心於此了。「天國最終會降臨的,這就已經夠了。」

《紀念平靜的一生》所獲得的巨大成功鼓舞了奧古斯都繼續創作同類作品。他隨後又出版了《弗蘭斯家族的生活與書信》、《本生伯爵夫人》、《兩個高貴人生的故事》、《厄爾漢姆的戈涅家族》,以及其他幾部作品。《兩個高貴人生的故事》的主人公是沃特福德夫人路易薩和坎寧夫人夏洛蒂。直到今天這本書的可讀性依然不錯。關於這兩位女士的父親斯圖亞特·德·羅塞勳爵在1815年至1830年期間出任駐巴黎大使的那幾個章節確實是非常有趣。奧古斯都在為莫雷的《達勒姆及諾森伯蘭旅遊指南》收集素材期間結識了沃特福德夫人。自那以後他每年都去拜訪夫人一次,先是在福德,後來在海-克里夫。

這對奧古斯都來說並不是個例。很顯然他是許多豪宅敞門歡迎的客人。幾乎所有地方年年都會對他發出邀請。他於是參觀了一座又一座城堡,遊覽了一座又一座花園,拜訪了一座又一座廳堂。奧古斯都不是人們所說的那種男中驕子。他不會射擊,不會釣魚,不會打獵。儘管他有幾個同齡的男性朋友——主要是他在牛津的老相識和幾個宗教觀同他相投的人——同他關係最融洽的多是老人。他們喜歡奧古斯都面對他們的豪宅和陳設時的那股熱忱。不過,有時他的這種熱忱也會遭受超限度的嚴峻考驗。有一次他前去艾略特港拜會。主人在車站接下他後馬不停蹄地領着他參觀房裡的每一幅畫,花園裡的每一株植物,樹林裡的每一條小道。「在客人面前的展示也應該有個限度」,奧古斯都在日記中尖刻地寫道。「可艾略特勳爵從來沒有意識到這點。」

只有在女士們面前奧古斯都才最為如魚得水。她們喜歡和奧古斯都一同素描;奧古斯都面對當地名勝古蹟時的那份熱忱也讓她們很是自豪,因此都很樂意天天駕車帶着他拜訪臨近的豪宅、精美的教堂或是羅馬的遺蹟。在那些日子裡,留聲機和收音機還遠未問世。那時的紳士們在活動了一天後回到家中;午茶過後女士們退回房間休息,直到正餐時間再整裝下樓;奧古斯都也回到臥室寫他的日記。晚餐後和上床前的這段時間則留給了音樂和交談。奧古斯都向眾人展示他的素描,而其他趣味相投的人也會展示他們的作品。任何有點嗓子的人都會被要求獻藝。也就是在這時奧古斯都開始大放異彩——他是個出了名的故事大師。當他還是個孩子時奧古斯都就在哈羅發現了自己的天賦。他從早年起就開始用心搜集故事素材,記在日記本里。其中的很多段子都是鬼故事,因為他訪問過的那些古宅幾乎個個裡面都住着一隻鬼。它們不是驚嚇那些不幸住進鬧鬼房的客人,就是宣布家族中某個成員的死期。這些鬼的行為方式似乎非常缺乏創意,它們的舉動簡直有些乏味。不過,奧古斯都講起故事來是繪聲繪色。每當人們問起他是否相信這些故事時,他總是回答他對此確信無疑。聽眾們此時會不由得打個冷戰。不過奧古斯都的庫存遠遠不止鬼故事。他還能講心靈感應,超能感知,預知未來,還有那些關於意大利和西班牙貴族的聳人聽聞的傳說。他的故事確實很能製造驚悚效果,他也很下力氣磨礪這一特長。事實上這是他最重要的社交財富。奧古斯都說起他在「拉比」做客時,每次他逃回房間,總有一個僕人過來敲門:「閣下們希望您能再下樓來。」

「永遠,」他補充道,「出於對故事的無盡渴望。」他的名聲達到了這樣的高度,以至於有一次在荷蘭宮特意安排了一場聚會,請他為路易薩公主講故事,因為「公主殿下願意屈尊聆聽」。

奧古斯都出入的門庭大都屬於那些心存高潔之士。他們的交談時常涉及宗教話題。對於這些問題奧古斯都從小在家就已耳熟能詳,自然是侃侃而談。不過有時候,主人家對宗教的態度在他看來過於嚴肅了。比如有一次,他在喬治·萊德爾家做客時,發現星期天是個「嚴肅的日子」。這一整天都用作上教堂,讀禱文,在家聽長篇大論的布道。即便是在平日,這家人在早禱過後還必須一篇接一篇地讀完當日的舊約《詩篇》和《經書》才准出門。

奧古斯都不太和文人交往。我想他對文人的興趣僅限於他們偶爾會給他提供點故事素材,供他在午宴和晚宴上娛樂眾人。瑪麗亞·海爾有一次帶他拜訪了華茲華斯,後者「動人地」

為他們朗讀了幾首自己的詩。奧古斯都說那位詩人對自己和自己的詩大談特談。「我感覺他並不虛榮,但卻自負。」這兩者之間的差別很微妙。我想奧古斯都的意思一定是說,華茲華斯對自身的評價過高,卻絲毫不在意別人對他的看法。我們對虛榮總是比對自負更寬容——因為虛榮的人對於我們的評價很敏感,從而滿足了我們的自尊心;而自負的人卻對此滿不在乎,結果傷害了我們的自尊。

還有一次格里維爾太太帶奧古斯都拜訪了丁尼生:「丁尼生看上去比我想象的要老,這反倒淡化了他那不修邊幅的外表。他的舉止唐突粗魯,給人一種徹頭徹尾的生硬、缺乏詩意的感覺:

你會覺得生活的乏味平凡在這個人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丁尼生還堅持要求奧古斯都為他講幾個故事。不過「他是個極其糟糕的聽眾,總是用問題打斷我」。「總的來說,」奧古斯都補充道,「這位率性的詩人給我留下了一個不錯的印象。面對如此之多的讚譽,他的表現非常謙遜……」他還在卡瑟頓夫人家遇見了「勃朗寧先生」,可他並沒有給奧古斯都留下深刻的印象,儘管後者在評價他時,也許是出於讚許,引用了洛克哈特的話:「我很喜歡羅伯特,就因為他不是個死杆的文人。」卡萊爾在奧古斯都幼時曾到赫斯特姆塞克斯教長府做客,「他在那裡不是很受歡迎。」還有一陣子奧古斯都時常在倫敦見到他,不過那段時期和我無關。有一次艾什伯頓夫人帶奧古斯都去謝內羅看這位「切爾西的智者」。「他不停地抱怨自己的健康狀況,為此坐立不安。他還說他能想到的對魔鬼最嚴厲的懲罰就是把自己的胃換給他,直到永遠。」還有一次,在艾什伯頓夫人家,卡萊爾「談起話來滔滔不絕,堆砌起形容詞來是深不見底,讓人根本沒法跟上他的話。有時連他自己都被弄糊塗了」。奧古斯都還曾在德坤尼夫人家遇見過奧斯卡·王爾德。「他刻意地想要語出驚人,可夫人只輕輕一句話就把他驚得目瞪口呆:

『你這可憐的傻孩子,都胡言亂語些什麼呀!』還有一次他的朋友在一座鄉間宅第見到了王爾德,他看上去非常蒼白。『您恐怕病了,王爾德先生。』一位客人說。『不,我沒病,只是累了。』他答道。『事實上,昨天我在樹林裡采了一株報春花。它病得厲害,我不得不整夜地照看它。』」

奧古斯都同文人們的交往也就這些了。他年輕時曾一度為眾議院發言人丹尼森折服。他們倆曾一同在溫頓城堡做客,奧古斯都欽佩他「取之不盡,令人愉悅的輕鬆閒談」。他意識到了這項社交技能的重要性。我不知道奧古斯都是不是刻意地培養自己在這方面的能力,但根據回憶我可以斷定答案是肯定的。如果他在倫敦真的每晚都能收到晚宴邀請,那是因為他的貢獻讓主人們的飯錢物有所值。他既能很好地聆聽,也能很好地交談。我想讀者可以通過奧古斯都所講的一個例子來了解當時人們崇尚的是哪種類型的口才。銀行家詩人羅傑斯很健談。當時有個臉皮厚厚的年輕人,名叫莫克頓·米爾尼斯,人稱「酷夜」,也很健談。「每次米爾尼斯一開口,羅傑斯就狠狠地瞪着他說:

『噢,你也想來露一手嗎?』然後面向其他賓客宣布:

『我要找帽子去了。下面請米爾尼斯先生來給大家獻藝。』」

不過等到奧古斯都認識這個臉皮厚厚的年輕人時,他已經成了霍頓勳爵。奧古斯都同他過往甚密,「儘管這位勳爵極度虛榮。」但他有時也不能不哀嘆霍頓勳爵喜歡「招待一群三教九流,無足輕重的人」。有一次他請奧古斯都參加一個聚會,「裡面幾乎除了作家,沒有別人,真是一群奇怪的組合——有小說家布萊克、耶茨、詹姆斯;有詩人弗朗西斯·道爾爵士和史文朋;有那位充滿異國情調的女詩人辛萊頓太太(即維奧萊·費恩),渾身鑽光閃閃;有馬洛克,剛剛因為寫了一篇叫《新共和國》的俏皮雜文,一夜之間成了勇士;還有朱利亞·沃德·豪太太和她的女兒。」這些人可不是奧古斯都慣於交往的。

霍頓勳爵的故事取之不盡。他還有題材豐富,妙趣橫生的「輕談」話資。奧古斯都不和他比賽確實是聰明之舉。不過當他面對宴席上那些無足輕重卻又想在重要人物面前爭搶風頭的人時,奧古斯都可是毫不客氣。他經常在社交圈裡很不情願地遇到亞伯拉罕·海沃。奧古斯都只用了兩個註腳打發他:「他總能收到那些敬畏他的人的邀請,聚會上一心想要成為人們側耳聆聽的對象,一般也總能說出些有點水平的話來。」但這些話對奧古斯都的筆來說不值一提。在另一個註腳中奧古斯都寫道,海沃「據檔案記載,早年是個名不見經傳的鄉村律師。他似乎總是把以文化人的身份混跡於貴族圈當作生活的最高價值。在這一點上他做得非常成功。他總是機智幽默,無所不知,話中帶刺,而且往往很粗俗。」



奧古斯都的事業在一個機會中達到了巔峰。這件事和他創作本森伯爵夫人回憶錄有關。就在這本書將要完成之際,奧古斯都前往德國拜訪伯爵夫人的兩個未婚女兒,沿途在夫人的密友維德公主殿下的住所逗留了一段時日。在那裡他遇見了公主的姐姐瑞典王后。王后對奧古斯都說,她真心把他當作朋友,因為《紀念平靜的一生》對她是莫大的安慰,她無論走到哪裡都會帶上它。那年冬天王后正打算把王儲送到羅馬去「熟悉他的圈子」,因此希望奧古斯都能陪王儲同行。她還邀請奧古斯都來瑞典拜會她。不久之後他欣然從命。他給國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眾人隨即決定在王儲逗留「永恆之城」期間,奧古斯都應該擔當他的嚮導和導師。王后請求他在她年幼的兒子心中撒下些善良的小種子,國王則談起他應當拜訪的人物和地點。就這樣奧古斯都在冬季來到了羅馬。他一天拜謁王子兩次,引領他參觀重要的名勝古蹟。奧古斯都還格外用心地確保他結識符合他身份的人。他陪王子一起朗讀英語,並在各處景點向包括王子和宮廷司儀霍特曼男爵在內的一群顯赫要人做解說。在冬季臨近尾聲之際奧古斯都信心滿滿地寫道:「回顧這個冬天,我百分百地確信我來對了。王子離開羅馬時,和我初次見到他時相比簡直變了個樣,性格強健了許多;不管是他的個性還是他的英語和法語(他之前還不會說法語)都有了長足的進步。他現在已經能活躍地融入社交場合了,而他之前簡直就像不存在一樣。」

五月份王子在隨從的陪同下來到了克拉里奇酒店。奧古斯都引領他參觀了皇家學院、國家美術館和倫敦塔,並陪同他前往牛津大學接受校方頒發的榮譽學位。

這個夏天他應邀參加了許多高層聚會,見到了英國和德國王室成員,公爵和公爵夫人更是多得數不勝數。事實上所有有身份的人他幾乎都見了個遍。在索爾茲伯里夫人的舞會上,奧古斯都向王子一一介紹自己的眾多親戚,以至於王子後來說道他在英國期間最為驚奇的就是海爾先生龐大的表親數量。

光陰一年又一年地划過。奧古斯都繼續四處週遊、參加聚會,回到倫敦就外出赴宴。這時,舊式的那種做客鄉間宅第,一住就是幾星期甚至幾個月的習俗早已成為了過去。邀請客人來度周末成了新的慣例。奧古斯都很少接受這種邀請。他習慣在倫敦度周日。他通常上教堂去聽當時最受歡迎的牧師做布道,然後在公園裡散散步,接着再去赴午宴。星期天的午宴風俗這時還很流行,沒有完全被出城度周末的時尚破壞掉。最著名的午宴是由德洛西·內維爾夫人主持的,奧古斯都時常出席。下午他一般總有一場茶會要參加,晚餐也肯定總有人邀請。

可即便是公爵和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