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劍客圖(卅三劍客圖) - 第1章

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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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劍客圖

舊小說有插圖和繡像,是我國向來的傳統。我很喜歡讀舊小說,也喜歡小說中的插圖。可惜一般插圖的美術水準,與小說的文學水準差得實在太遠。這些插圖都是木版畫,是雕刻在木版上再印出來的,往往畫得既粗俗,刻得又簡陋,只有極少數的例外。

我國版畫有很悠久的歷史。最古的版畫作品,是漢代的肖形印,在印章上刻了龍虎禽鳥等等圖印,印在絹上紙上,成為精美巧麗的圖形。版畫成長於隋唐時的佛畫,盛於宋元,到明末而登峰造極,最大的藝術家是陳洪綬(老蓮)。清代版畫普遍發展,年畫盛行於民間。咸豐年間的任渭長,一般認為是我國傳統版畫最後的一位大師。以後的版畫受到西方美術的影響,和我國傳統的風格是頗為不同了。

我手邊有一部任渭長畫的版畫集《卅三劍客圖》,共有三十三個劍客的圖形,人物的造型十分生動。偶有空閒,翻閱數頁,很觸發一些想象,常常引起一個念頭:「最好能給每一幅圖『插』一篇短篇小說。」慣例總是畫家替小說家繪插圖,古今中外,似乎從未有一個寫小說的人替一系列的繪畫插寫小說。由於讀書不多,這三十三個劍客的故事我知道得不全。但反正是寫小說,不知道原來出典的,不妨任意創造一個故事。可是連寫三十三個劍俠故事的心愿,永遠也完成不了的。寫了第一篇《越女劍》後,第二篇《虬髯客》的小說就寫不下去了。寫敘述文比寫小說不費力得多,於是改用平鋪直敘的方式,介紹原來的故事。

其中《虬髯客》、《聶隱娘》、《紅線》、《崑崙奴》四個故事眾所周知,不再詳細敘述,同時原文的文筆極好,我沒有能力譯成同樣簡潔明麗的語體文,所以附錄了原文。

比較生僻的故事則將原文內容全部寫了出來。

這些短文寫於一九七○年一月和二月,是為《明報晚報》創刊最初兩個月所作。



趙處女

江蘇與浙江到宋朝時已漸漸成為中國的經濟與文化中心,蘇州、杭州成為出產文化和美女的地方。但在春秋戰國時期,吳人和越人卻是勇決剽悍的象徵。那樣的輕視生死,追求生命中最後一剎那的光彩,和現代一般中國人的性格相去是這麼遙遠,和現代蘇浙人士的機智柔和更是兩個極端。在那時候,吳人越人血管中所流動的,是原始的、獷野的熱血。吳越的文化是外來的。伍子胥、文種、范蠡都來自西方的楚國。勾踐的另一個重要謀士計然來自北方的晉國。只有西施本色的美麗,才原來就屬於浣紗溪那清澈的溪水。所以,教導越人劍法的那個處女,雖然住在紹興以南的南林,《劍俠傳》中卻說她來自趙國,稱她為「趙處女」。

但一般書籍中都稱她為「越女」。

《吳越春秋》中有這樣的記載:「其時越王又問相國范蠡曰:」孤有報復之謀,水戰則乘舟,陸行則乘輿。輿舟之利,頓於兵弩。今子為寡人謀事,莫不謬者乎?『范蠡對曰:「臣聞古之聖人,莫不習戰用兵。然行陣、隊伍、軍鼓之事,吉凶決在其工。今聞越有處女,出於南林,國人稱善。願王請之,立可見。』越王乃使使聘之,問以劍戟之術。」處女將北見於王,道逢一翁,自稱曰『袁公』,問於處女曰:吾聞子善劍,願一見之。『女曰:「妾不敢多所隱,惟公試之。』於是袁公即杖

(竹名)竹,竹枝上頡橋(向上勁挑),未墮地(『未』應作『末』,竹梢折而跌落),女即捷末(『捷』應作『接』,接住竹梢)。袁公則飛上樹,變為白猿,遂別去。」見越王。越王問曰:「夫劍之道如之何?

『女曰:「妾生深林之中,長於無人之野,無道不習,不達諸侯,竊好擊劍之道,誦之不休。妾非受於人也,而忽自有之。』越王曰:」其道如何?『女曰:「其道甚微而易,其意甚幽而深。道有門戶,亦有陰陽。開門閉戶,陰衰陽興。凡手戰之道,內實精神,外示安儀。見之似好婦,奪之似懼虎(看上去好像溫柔的女子,一受攻擊,立刻便如受到威脅的猛虎那樣,作出迅速強烈的反應)。布形候氣,與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騰兔,追形逐影,光若仿佛,呼吸往來,不及法禁,縱橫逆順,直復不聞。斯道者,一人當百,百人當萬。王欲試之,其驗即見。

『越王即加女號,號曰』越女『。乃命五板之墮(』墮『應作』隊『)高(』高『是人名,高隊長)習之教軍士,當世莫勝越女之劍。「《吳越春秋》的作者是東漢時的趙曄,他是紹興人,因此書中記載多抑吳而揚越。元朝的徐天祜為此書作了考證和註解,他說趙曄」去古未甚遠,曄又山陰人,故綜述視他書紀二國事為詳。「書中所記敘越女綜論劍術的言語,的確是最上乘的武學,恐怕是全世界最古的」搏擊原理「,即使是今日的西洋劍術和拳擊,也未見得能超越她所說的根本原則:」內動外靜,後發先至;全神貫注,反應迅捷;變化多端,出敵不意。「《藝文類聚》引述這段文字時略有變化:」(袁)公即挽林內之竹似枯槁,末折墮地。女接取其末。袁公操其本而刺處女。處女應,即入之。三入,因舉杖擊袁公。袁公則飛上樹,化為白猿。「敘述袁公手摺生竹,如斷枯木。處女以竹枝的末梢和袁公的竹杆相鬥,守了三招之後還擊一招。袁公不敵,飛身上樹而遁。其中有了擊刺的過程。

《劍俠傳》則說:「袁公即挽林杪之竹似桔槔,末折地,女接其末。公操其本而刺女。女因舉杖擊之,公即上樹,化為白猿。」「桔槔」是井上汲水的滑車,當是從《吳越春秋》中「頡橋」兩字化出來的,形容袁公使動竹枝時的靈動。《東周列國志演義》第八十一回寫這故事,文字更加明白了些:「老翁即挽林內之竹,如摘腐草,欲以刺處女。竹折,末墮於地。處女即接取竹末,還刺老翁。老翁忽飛上樹,化為白猿,長嘯一聲而去。使者異之。

「處女見越王。越王賜座,問以擊刺之道。處女曰:」內實精神,外示安佚。見之如婦,奪之似虎。布形候氣,與神俱往。捷若騰兔,追形還影,縱橫往來,目不及瞬。得吾道者,一人當百,百人當萬。大王不信,願得試之。『越王命勇士百人,攢戟以刺處女。

處女連接其戟而投之。越王乃服,使教習軍士。軍士受其教者三千人。歲余,處女辭歸南林。越王再使人請之,已不在矣。「

這故事明明說白猿與處女比劍,但後人的詩文卻常說白猿學劍,或學劍於白猿。庾信的《宇文盛墓誌》中有兩句說:「授圖黃石,不無師表之心,學劍白猿,遂得風雲之志。」杜牧之有兩句詩說:「授圖黃石老,學劍白猿翁。」所以我在《越女劍》的小說中,也寫越女阿青的劍法最初從白猿處學來。我在《越女劍》小說中,提到了薛燭和風鬍子,這兩人在《越絕書》第十三卷《外傳。記寶劍》一篇中有載。篇末記載:楚王問風鬍子,寶劍的威力為甚麼這樣強大:「楚王於是大悅,曰:」此劍威耶?寡人力耶?『風鬍子對曰:「劍之威也,因大王之神。』楚王曰:」夫劍,鐵耳,固能有精神若此乎?『風鬍子對曰:「時各有使然。軒轅,神農、赫胥之時,以石為兵,斷樹木為宮室,死而龍臧,夫神聖主使然。至黃帝之時,以玉為兵,以伐樹木為宮室、鑿地。夫玉亦神物也,又遇聖主使然,死而龍臧。禹穴之時,以銅為兵,以鑿伊闕,通龍門,決江導河,東注於東海,天下通乎,治為宮室,豈非聖主之力哉?當此之時,作鐵兵,威服三軍,天下聞之,莫敢不服,此亦鐵兵之神,大王有聖德。』楚王曰:」寡人聞命矣!『「《越絕書》作於漢代。這一段文字敘述兵器用具的演進,自舊石器、新石器、銅器而鐵器,與近代歷史家的考證相合,頗饒興味。風鬍子將兵刃之所以具有無比威力,歸結到」大王有聖德「五字上,楚王自然要點頭稱善。拍馬屁的手法,古今同例,兩千餘年來似乎也沒有多少新的花樣變出來。

處女是最安靜斯文的人(當然不是現代着迷女裙、跳新潮舞的處女),而猿猴是最活躍的動物。《吳越春秋》這故事以處女和白猿作對比,而讓處女打敗了白猿,是一個很有意味的設想,也是我國哲學「以靜制動」觀念的表現。孫子兵法云:「是故始如處女,敵人開戶,後如脫兔,敵不及拒。」拿處女和奔躍的兔子相對比。或者說:開始故意示弱,令敵人鬆懈,不加防備,然後突然發動閃電攻擊。

白猿會使劍,在唐人傳奇《補江總白猿傳》中也有描寫,說大白猿「遍身長毛,長數寸。所居常讀木簡,字若符篆,潦不可識;已,則置石磴下。晴晝或舞雙劍,環身電飛,光圓若月。」舊小說《綠野仙蹤》中,仙人冷於冰的大弟子是頭白猿,舞雙劍。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中,連續寫了好幾頭會武功的白猿,女主角李英瓊的大弟子就是一頭白猿。

二 

虬髯客

《虬髯客傳》一文虎虎有生氣,或者可以說是我國武俠小說的鼻祖。我一直很喜愛這篇文章。高中一年級那年,在浙江麗水碧湖就讀,曾寫過一篇《虬髯客傳的考證和欣賞》,登在學校的壁報上,明報總經理沈寶新兄和我那時是同班同學,不知他還記得這篇舊文否?當時學校圖書館中書籍無多,自己又幼稚無識,所謂「考證」,只是胡說八道而已,主要考證該傳的作者是杜光庭還是張說,因為典籍所傳,有此兩說,結論是杜光庭說證據較多。其時教高中三年級國文的老師錢南揚先生是研究元曲的名家,居然對此文頗加讚揚。小孩子學寫文章得老師贊好,自然深以為喜。二十餘年來,每翻到《虬髯客傳》,往往又重讀一遍。

這篇傳奇為現代的武俠小說開了許多道路。有歷史的背景而又不完全依照歷史;有男女青年的戀愛;男的是豪傑,而女的是美人(「乃十八九佳麗人也」);有深夜的化裝逃亡;有權相的追捕;有小客棧的借宿和奇遇;有意氣相投的一見如故;有尋仇十年而終於食其心肝的虬髯漢子;有神秘而見識高超的道人;有酒樓上的約會和坊曲小宅中的密謀大事;有大量財富和慷慨的贈送;有神氣清朗、顧盼煒如的少年英雄;有帝王和公卿;有驢子、馬匹、匕首和人頭;有弈棋和盛筵;有海船千艘甲兵十萬的大戰;有兵法的傳授……所有這一切,在當代的武俠小說中,我們不是常常讀到嗎?這許多事情或實敘或虛寫,所用筆墨卻只不過兩千字。每一個人物,每一件事,都寫得生動有致。藝術手腕的精煉真是驚人。當代武俠小說用到數十萬字,也未必能達到這樣的境界。

紅拂女張氏是位長頭髮姑娘,傳中說到和虬髯客邂逅的情形:「張氏以髮長委地,立梳床前。公方刷馬。忽有一人,中形,赤髯而虬,乘蹇驢而來,投革囊於爐前,取枕欹臥,看張梳頭。公怒甚,未決,猶親刷馬。張熟視其面,一手握髮,一手映身搖示公,令勿怒,急急梳頭畢,襝衽前問其姓。」真是雄奇瑰麗,不可方物。虬髯客的革囊中有一個人頭,他說:「此人天下負心者,銜之十年,今始獲之,吾憾釋矣。」這個負心的人到底做了甚麼事而使虬髯客如此痛恨,似可鋪敘成為一篇短篇小說。我又曾想,可以用一些心理學上的材料,描寫虬髯客對於長頭髮的美貌少女有特別偏愛。很明顯,虬髯客對李靖的眷顧,完全是起因於對紅拂女的喜愛,只是英雄豪傑義氣為重,壓抑了心中的情意而已。由於愛屋及烏,於是儘量幫助李靖,其實真正的出發點,還是在愛護紅拂女。我國傳統的觀念認為,愛上別人的妻子是不應該的,正面人物決計不可有這種心理,然而寫現代小說,非但不必有這種顧忌,反應去努力發掘人物的內心世界。但《虬髯客傳》實在寫得太好,不提負心的人如何負心,留下了豐富的想象餘地:虬髯客對紅拂女的情意表現得十分隱晦,也自有他可愛的地方。再加鋪敘,未免是蛇足了。杜光庭是浙江縉雲人,是個道士,學道於五台山。在唐朝為內供奉,後來入蜀,在王建朝中做金紫光祿大夫、諫議大夫的官。王建死後,在後主朝中被封為傳真天師、崇真觀大學士,後來退休,隱居青城山,號東瀛子,到八十五歲才死,著作甚多。據正史,李靖是隋朝大將韓擒虎的外甥,祖父和父親都是隋朝大官,和楊素向來熟識。楊素很重視他的才能,常指着自己的椅子說:「這張椅子將來總是你坐的。」《舊唐書》說他「姿貌瑰偉」,可見是個美少年。

《新唐書。李靖傳》中說:「世言靖精風角鳥占、雲侵孤虛之術,為善用兵。是不然。特以臨機果,料敵明,根於忠智而已。俗人傳著,怪詭祥,皆不足信。」李靖南平蕭銑、輔公?

,北破突厥,西定吐谷渾,於唐武功第一,在當時便有種種傳聞,說他精通異術。

唐人傳奇《李衛公別傳》中寫李靖代龍王施雨,褚人獲的《隋唐演義》中引用了這故事,《說唐》更把李靖寫成是個會騰雲駕霧的神仙「風塵三俠」的故事,後世有不少人寫過,更是畫家所愛用的題材。根據這故事而作成戲曲的,明代張鳳翼和張太和都有《紅拂記》,凌濛初有《虬髯翁》。但後人的鋪演,都寫不出原作的神韻。

鄭振鐸在《中國文學史》中認為陳忱《後水滸傳》寫李俊等到海外為王,是受了《虬髯客傳》的影響,頗有見地。然而他說《虬髯客傳》「是一篇荒唐不經的道士氣息很重的傳奇文」,以「荒唐不經」四字來評論這「唐代第一篇短篇小說」(胡適的意見),讀文學而去注重故事的是否真實,完全不珍視它的文學價值,也未免有些「荒唐不經」了。歷史上的名將當然總是勝多敗少,但李靖一生似乎從未打過敗仗,那確是古今中外極罕有的事。可是他一生之中,也遇過二次大險。第一次,他還在隋朝做小官,發覺李淵有造反的跡象,便要到江都去向隋煬帝告發,因道路不通而止。李淵取得長安後,捉住了李靖要斬。李靖大叫:「公起義兵,本為天下除暴亂,不欲就大事而以私怨斬壯士乎?」李淵覺得他言詞很有氣概,李世民又代為說項,於是饒了他。這是正史上所記載李靖結識、追隨李世民的開始。

李淵做皇帝後,派李靖攻蕭銑,因兵少而無進展。李淵還記着他當年要告發自己造反的舊怨,暗下命令,叫峽州都督許紹殺了他。許紹知道李靖有才能,極力代為求情。不久,李靖以八百兵大破冉肇則,俘虜五千餘人。李淵大喜,對眾公卿說:「使功不如使過,這一次做對了。」有功的人恃功而驕,往往誤事,而存心贖罪之人,小心謹慎,全力以赴,成功的機會反大,那便是所謂「使功不如使過」。李淵於是親筆寫了一封敕書給李靖,說:「既往不咎,舊事吾久忘之矣!」其實說「久忘之矣」,畢竟還是不忘,只不過鄭重聲明以後不再計較而已,所以在慰勞他的文書中說:「卿竭誠盡力,功效特彰,遠覽至誠,極以嘉賞。勿憂富貴也!」

但最危險的一次,還是在他大破突厥之後。突厥是唐朝的大敵,武力十分強盛。李淵初起兵時,不得不向之稱臣,唐朝君臣都引為奇恥大辱。李世民削平群雄,統一天下,突厥卻一再來犯,有一次一直攻到京城之外的渭水邊,李世民只得干冒大險,親自出馬與之結盟。李靖居然將之打得一蹶不振,全國上下的興奮可想而知。當時太宗大喜之下,大赦天下,下旨遍賜百姓酒肉,全國狂歡五日。李靖立下這樣的大功,班師回朝,哪知御史大夫立即就彈劾他,罪名是:「軍無綱紀,致令虜中奇寶,散於亂兵之手。」這實在是個莫名其妙的罪名。太宗卻對李靖大加責備。李靖很是聰明,知道自己立功太大,皇帝內心一定不喜歡,御史大夫的彈劾,不過是揣摩了皇帝的心理來跟自己過不去而已,當下並不聲辯,只是連連磕頭,狠狠的自我批評一番。唐太宗這才高興了,說:「隋將史萬歲破達頭可汗,有功不賞,反而因罪被殺。朕則不然,當致公之罪,錄公之勛。」於是加官頒賞。

後來李靖繼續立功,但明白「功高震主」的道理,從來不敢攬權。《舊唐書》說:「靖性沉厚,每與時宰參議,恂恂然似不能言。」又說他:「臨戎出師,凜然威斷;位重能避,功成益謙。」所以直到七十九歲老死,並沒被皇帝鬥倒鬥垮。《舊唐書》論二李(衛國公李靖、英國公李),贊曰:「功以懋賞,震主則危。辭祿避位,除猜破疑。功定華夷,志懷忠義。白首平戎,賢哉英衛。」

唐人韋端符《衛公故物記》一文,記載在李靖的後裔處見到李靖遺留的一些故物,有李世民的賜書二十通,其中有幾封詔書是李靖病重時的慰問信。一封中說:「有晝夜視公病大老嫗,令一人來,吾欲熟知起居狀。」(派一名日夜照料你病的老看護來,我要親自問她,好詳細知道你病勢如河)可見李世民直到李靖逝世,始終對他極好,詔書中稱之為「公」,甚有禮貌。研究中國歷史上這些大人物的心理和個性,是一件很有趣味的事。千百年來物質生活雖然改變極大,但人的心理、對權力之爭奪和保持的種種方法,還是極少有甚麼改變。

附錄 虬髯客傳

隋煬帝之幸江都也。命司空楊素守西京。素驕貴,又以時亂,天下之權重望崇者,莫我若也,奢貴自奉,禮異人臣。每公卿入言,賓客上謁,未嘗不踞床而見,令美人捧出,侍婢羅列,頗僭於上,末年愈甚,無復知所負荷、有扶危持顛之心。一日,衛公李靖以布衣上謁,獻奇策。素亦踞見。公前揖曰:「天下方亂,英雄競起。公為帝室重臣,須以收羅豪傑為心,不宜踞見賓客。」素斂容而起,謝公,與語,大悅,收其策而退。當公之騁辯也,一妓有殊色,執紅拂,立於前,獨目公。公既去,而執拂者臨軒,指吏曰:「問去者處士第幾?住何處?」公具以答。妓誦而去。公歸逆旅。其夜五更初,忽聞叩門而聲低者,公起問焉。乃紫衣戴帽人,杖揭一囊。公問誰?曰:「妾,楊家之紅拂妓也。」公遽延入。脫衣去帽,乃十八九佳麗人也。素麵華衣而拜。公驚答拜。曰:「妾侍楊司空久,閱天下之人多矣,無如公者。絲蘿非獨生,願托喬木,故來奔耳。」公曰:「楊司空權重京師,如何?」曰:「彼尸居餘氣,不足畏也。諸妓知其無成,去者眾矣。彼亦不甚逐也。計之詳矣。幸無疑焉。」問其姓,曰:「張。」問其伯仲之次。曰:「最長。」觀其肌膚儀狀、言詞氣性,真天人也。公不自意獲之,愈喜愈懼,瞬息萬慮不安。而窺戶者無停履。數日,亦聞追討之聲,意亦非峻。乃雄服乘馬,排闥而去。

將歸太原。行次靈石旅舍,既設床,爐中烹肉且熟。張氏以髮長委地,立梳床前。公方刷馬,忽有一人,中形,赤髯如虬,乘蹇驢而來。投革囊於爐前,取枕欹臥,看張梳頭。公怒甚,未決,猶親刷馬。張熟視其面,一手握髮,一手映身搖示公,令勿怒。急急梳頭畢。襝衽問其姓。臥客答曰:「姓張。」對曰:「妾亦姓張。合是妹。」遽拜之。問第幾。曰:「第三。」問妹第幾。曰:「最長。」遂喜曰:「今夕幸逢一妹。」張氏遙呼:「李郎且來見三兄!」公驟禮之。遂環坐。曰:「煮者何肉?」曰:「羊肉,計已熟矣。」客曰:「飢。」公出市胡餅。客抽腰間匕首,切肉共食。食竟,余肉亂切送驢前食之,甚速。客曰:「觀李郎之行,貧士也。何以致斯異人?」曰:「靖雖貧,亦有心者焉。他人見問,故不言,兄之問,則不隱耳。」具言其由。曰:「然則將何之?」曰:「將避地太原。」曰:「然。吾故非君所致也。」曰:「有酒乎?」曰:「主人西,則酒肆也。」

公取酒一斗。既巡,客曰:「吾有少下酒物,李郎能同之乎?」曰:「不敢。」於是開革囊,取一人頭並心肝。卻頭囊中,以匕首切心肝,共食之。曰:「此人天下負心者,銜之十年,今始獲之。吾憾釋矣。」又曰:「觀李郎儀形器宇,真丈夫也。亦聞太原有異人乎?」曰:「嘗識一人,愚謂之真人也。其餘,將帥而已。」曰:「何姓?」曰:「靖之同姓。」曰:「年幾?」曰:「僅二十。」曰:「今何為?」曰:「州將之子。曰:」似矣。亦須見之。李郎能致吾一見乎?「曰:」靖之友劉文靜者,與之狎。因文靜見之可也。

然兄何為?「曰:」望氣者言太原有奇氣,使吾訪之。李郎明發,何日到太原?「靖計之日。曰:」期達之明日,日方曙,候我於汾陽橋。「言訖,乘驢而去,其行若飛,回顧已失。公與張氏且驚且喜,久之,曰:」烈士不欺人。固無畏。「促鞭而行。及期,入太原。果復相見。大喜,偕詣劉氏。詐謂文靜曰:」有善相者思見郎君,請迎之。「文靜素奇其人,一旦聞有客善相,遽致使迎之。使回而至,不衫不履,褐裘而來,神氣揚揚,貌與常異。虬髯默然居末坐,見之心死,飲數杯,招靖曰:」真天子也!「公以告劉,劉益喜,自負。既出,而虬髯曰:」吾得十八九矣。然須道兄見之。李郎宜與一妹復入京。某日午時,訪我於馬行東酒樓,樓下有此驢及瘦驢,即我與道兄俱在其上矣。到即登焉。「又別而去,公與張氏復應之。及期訪焉,宛見二乘。攬衣登樓,虬髯與一道士方對飲,見公驚喜,召坐圍飲,十數巡,曰:」樓下櫃中,有錢十萬。擇一深隱處安一妹。某日復會於汾陽橋。「

如期至,即道士與虬髯已到矣。俱謁文靜。時方弈棋,揖而話心焉。文靜飛書迎文皇看棋。道士對弈,虬髯與公傍待焉。俄而文皇到來,精采驚人,長揖而坐。神氣清朗,滿坐風生,顧盼煒如也。道士一見慘然,下棋子曰:「此局全輸矣!於此失卻局哉!救無路矣!復奚言!」罷弈而請去。既出,謂虬髯曰:「此世界非公世界。他方可也。勉之,勿以為念。」因共入京。虬髯曰:「計李郎之程,某日方到。到之明日,可與一妹同詣某坊曲小宅相訪。李郎相從一妹,懸然如磬。欲令新婦祗謁,兼議從容,無前卻也。」言畢,吁噓而去。公策馬而歸。即到京,遂與張氏同往。至一小板門,扣之,有應者,拜曰:「三郎令候李郎、一娘子久矣。」延入重門,門愈壯麗。婢四十人,羅列廷前。奴二十人,引公入東廳。廳之陳設,窮極珍異,巾箱、妝奩、冠鏡、首飾之盛,非人間之物。巾櫛妝飾畢,請更衣,衣又珍異。既畢,傳云:「三郎來!」乃虬髯紗帽裼裘而來,亦有龍虎之狀,歡然相見。催其妻出拜,蓋亦天人耳。遂延中堂,陳設盤筵之盛,雖王公家不侔也。

四人對饌訖,陳女樂二十人,列奏於前,若從天降,非人間之曲。食畢,行酒。家人自堂東舁出二十床,各以錦繡帕覆之。既陳,盡去其帕,乃文簿鑰匙耳。虬髯曰:「此盡寶貨泉貝之數。吾之所有,悉以充贈。何者?欲以此世界求事,當或龍戰三二十載,建少功業。今既有主,住亦何為?太原李氏,真英主也。三五年內,即當太平。李郎以奇特之才,輔清平之主,竭心盡善,必極人臣。一妹以天人之姿,蘊不世之藝,從夫之貴,以盛軒裳。非一妹不能識李郎,非李郎不能榮一妹。起陸之漸,際會如期,虎嘯風生,龍騰雲萃,固非偶然也。持余之贈,以佐真主,贊功業也,勉之哉!此後十年,當東南數千里外有異事,是吾得事之秋也。一妹與李郎可瀝酒東南相賀。」因命家童列拜,曰:「李郎一妹,是汝主也!」言訖,與其妻從一奴,乘馬而去。數步,遂不復見。公據其宅,乃為豪家,得以助文皇締構之資,遂匡天下。貞觀十年,公以左僕射平章事。適東南蠻入奏曰:「有海船千艘,甲兵十萬,入扶餘國,殺其主自立。國已定矣。」公心知虬髯得事也。歸告張氏,具衣拜賀,瀝酒東南祝拜之。乃知真人之興也,非英雄所冀。況非英雄者乎?人臣之謬思亂者,乃螳臂之拒走輪耳。我皇家垂福萬葉,豈虛然哉。或曰:「衛公之兵法,半乃虬髯所傳耳。」

三 

繩技

這部版畫集畫刻俱精,取材卻殊不可恭維。三十三個人物之中,有許多根本不是「劍客」,只不過是異人而已,例如本節玩繩技的男子。「繩技」的故事出唐人皇甫氏所作《源化記》中的「嘉興繩技」。唐朝開元年間,天下昇平,風流天子唐明皇常常下令賜百姓酒食,舉行嘉年華會(史書上稱為「??

」習慣上常常是「大??五日」)。這一年又舉行了,浙江嘉興的縣司和監司比賽節目的精采,雙方全力以赴。監司通令各屬,選拔良材。各監獄官在獄中談論:「這次我們的節目若是輸給了縣司,監司一定要大發脾氣。但只要我們能策劃一個拿得出去的節目,就會得賞。」眾人到處設法,想找些特別節目。

獄中有一個囚犯笑道:「我到有一樁本事,只可惜身在獄中,不能一獻身手。」獄吏驚問:「你有甚麼本事?」囚犯道:「我會玩繩技。」獄吏便向獄官報告。獄官查問此人犯了甚麼罪。獄吏道:「此人欠稅未納,別的也沒甚麼。」獄官親去查問,說:「玩繩技嘛,許多人都會的,又有甚麼了不起了?」囚犯道:「我所會的與旁人略有不同。」獄官問:「怎樣?」囚犯道:「眾人玩的繩技,是將繩的兩頭系了起來,然後在繩上行走迴旋。我卻用一條手指粗細的長繩,並不系住,拋向空中,騰擲翻覆,有各種各樣的變化。」

獄官又驚又喜,次日命獄吏將囚犯領到戲場。各種節目表演完畢之後,命此人演出繩技。此人捧了一團長繩,放在地上,將一頭擲向空中,其勁如筆,初拋兩三丈,後來加到四五丈,一條長繩直向天升,就像半空中有人拉住一般。觀眾大為驚異。這條繩越拋越高,竟達二十餘丈,繩端沒入雲中。此人忽然向上攀援,身足離地,漸漸爬高,突然間長繩在空中盪出,此人便如一頭大鳥,從旁邊飛出,不知所蹤,竟在眾目睽睽之下逃走了。這個嘉興男子以長繩逃稅,一定令全世界千千萬萬無計逃稅之人十分羨慕。這種繩技據說在印度尚有人會,言者鑿鑿。但英國人統治印度期間,曾出重賞徵求,卻也無人應徵。筆者曾向印度朋友Sam Sekon先生請教此事。他肯定的說:「印度有人會這技術。這是群眾催眠術,是一門十分危險的魔術。如果觀眾之中有人精神力量極強,不受催眠,施術者自己往往會有生命危險。」

四 

車中女子

唐朝開元年間,吳郡有一個舉人到京城去應考求仕。到了長安後,在街坊閒步,忽見兩個身穿麻布衣衫的少年迎面走來,向他恭恭敬敬的作揖行禮,但其實並非相識。舉人以為他們認錯了人,也不以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