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天子 - 第1章

月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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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天子》

作者:月關

內容簡介:

  他世襲罔替,卻非王侯;他出身世家,卻非高門。作為六扇門中的一個牢頭兒,他本想老老實實把祖上傳下來的這隻鐵飯碗一代代傳承下去,卻不想被一個神棍忽悠出了那一方小天地,這一去,便是一個太歲橫空出世。

  他自詡義薄雲天,為人四海,是個可以托妻獻子的好朋友,可他所到之處,卻是家有佳婦貴女者統統藏之深閨不敢示人;他自稱秉性純良,與人為善。可是只為逃避做他的上司,堂堂貴州道布政便打起「丁憂」的幌子,歡天喜地的辭官歸故里了;他自謂忠臣,光霽日月,可一向勤政的萬曆皇帝卻因他而再不早朝。

  楊凌人稱楊砍頭,楊帆人稱瘟郎中,他卻有着更多的綽號,瘋典史、驢推官、夜天子……每一個綽號,都代表着他的一個傳奇。

第一卷

夢幻西遊

第01章

玄字一號監

  「有人說,這地方就是陰曹地府。我們這種人就是閻羅殿裡的鬼卒,扯淡,明顯是扯淡嘛!這是不了解我們的人對我們極不負責的污衊!這種偏見和誤解,令我等任勞任怨、盡忠職守者痛心疾首啊。」

  說話的人穿着一套淡青色的皂隸服,頭上戴着一頂比他的腦袋略顯大些的漆布冠,腰間繫着一條陳舊的紅布織帶,腳下則是一雙不太合腳的白幫烏面直筒靴,這副打扮,分明就是一個獄卒。

  可是,他站在北京城刑部大牢玄字一號監暗無天日的牢房裡,對着剛被關進牢房的這些犯官們,語氣和神態卻謙卑的仿佛「春風得意樓」上招攬生意的小夥計,只是肩上少了一條汗巾。

  他很年輕,正是從少年向青年過渡的年紀。身材不高不矮,體形適中,容貌只是中上之姿,但是那雙柳葉似的眉毛襯得一雙眼睛異常靈動,尤其是他那張唇線明晰、唇形如菱的嘴巴,便使他透出幾分唇紅齒白的味道來。

  他清清淺淺地笑着,溫良如處子:「小姓葉,葉小天,三歲時就在天牢里廝混,十六歲那年正式接了我爹的班,成了這玄字一號監的一個守卒。如今已是萬曆八年,滿打滿算也當了三年的皇差了,承蒙司獄大人賞識,如今忝為一號監的牢頭兒。小天我秉性純良……」

  葉小天自吹自擂地剛說到這兒,一個三十出頭的獄卒快步走到他的身邊,貼着他的耳朵小聲稟報道:「頭兒,有人鬧事,嫌咱們伙食粗劣,又嫌被褥泛潮,你看……」

  葉小天微微側過頭,低聲問道:「是哪個不開眼的混蛋,到了咱們這種地方還敢耍橫?」

  那獄卒小聲答道:「是原大理寺右寺丞關雲。」

  葉小天又問:「摸清他的底細了麼?」

  那獄卒道:「他貪墨過五萬兩銀子,首輔大人親自點頭抓的人,他的後台也一併抓進來了,沒有指望再出去。」

  葉小天點點頭,微微一掃左右牢房剛剛關入的那些犯官,笑容依舊恬靜,那張比許多女孩子唇形還要優美、唇線還要明晰的嘴巴聲音小得只有站在他身邊的那個獄卒聽得見。

  「這群生孩子沒屁眼的貪官污吏,洪武爺的時候六十兩銀子就夠剝他的皮了,現如今貪污五萬兩銀子,居然還得寸進尺講這講那,這天牢是他養老享福的所在麼?真是給他臉了。既然他嫌睡炕不舒服,那就把他關到牢盡頭空着的那片牢房裡給豬一樣睡草堆去,一天就給他一個窩頭一碗清水,餓不死就行。」

  那獄卒擔心地道:「頭兒,他要真想不開自盡怎麼辦?」

  葉小天嗤笑道:「在這地方還窮講究的人,捨得死才怪。你不用打他,也不用罵他,就這麼晾着吧,什麼時候他肯服軟了,再罰他倒一個月的馬桶,我就不信治不了他!」

  那獄卒陰陰一笑,領命而去。

  葉小天清咳一聲,面朝那些剛剛入獄的諸位犯官,笑容如春風拂面,聲音更是溫柔可親:「各位,你們都是起居八座、玉衣錦食的官老爺,就說淪落至此吧,那也都是大貴人,小天會盡心照料,讓諸位老爺在我玄字一號監里,有種回家的感覺。」

  葉小天說完就向他們笑吟吟地行了一個羅圈揖,那眼神兒一掃,就像角兒台上亮相,只一眼,便把每一位「看官」都照顧到了,這才施施然地舉步離開,其神態舉止,儼然一位巡視家園的大家長。

  ※※※

  刑部大牢,俗稱天牢。天牢分天地玄黃四監,玄字監看管的都是因為「孔方兄」才入獄的官,大多數都是肥得放屁油褲襠的主兒,是以玄字監在天牢里是也是油水最多的一處地方。

  不過,關押官員的地方可不比一般的監牢,今天還是階下囚的人,很難說明天是否就能官復原職。再者,就算入了獄,做官的人身份也不同於普通囚犯,要是誰想不開自盡了、自殘了,獄卒們都要跟着倒霉。

  可要一味縱容他們,讓他們作威作福,甚至內外勾結,串通消息,做獄卒的盡不到還是要倒霉。是以天牢獄卒最是難做,天牢的牢頭兒更是難做,得有十分的手段,才能應付得了這群人精。

  葉小天十六歲就接了老爹的差使,成為這玄字一號監的一名獄卒,僅僅三年功夫就當了牢頭兒,他的手段可見一斑。

  平日裡有新來的犯官,自有獄卒向他介紹牢里的情況,葉小天是不用親自出面的,但是前兩個月,六科給事中戶科科長劉峰暉上書天子,彈劾京師兩大禍害:一是知縣差役傾破民家;二是貴戚輔行侵奪民利,以致民貧財盡,苦不堪言。

  萬曆皇帝對這份奏章十分重視,馬上下詔命清查內府庫局鋪墊等項,酌議裁減,以減少百姓的徭役負擔。同時命三法司嚴查部官及貴戚人家害民不法事,於是天牢就多了這麼一群人,一下子關進來十多個犯官,葉小天十分重視,這才現身說法,親自關照了一番。

  「小兄弟,你上次帶來的那本西洋星相術,老夫已經認真研究過了,大有心得啊,來來來,讓老夫給你算上一算。」

  葉小天正往外走,旁邊牢房裡突然傳出一聲招呼,與此同時,木柵欄里探出一條枯枝似的手臂,熱情地向他搖擺着。

  這牢房的木柵欄都是用粗大的圓木製成的,新漆剝落後露出裡面一層層皸裂的舊漆,無聲地向人宣告着它的年齡。柵欄之間的縫隙只有一巴掌寬,可這個犯官的一張瘦臉似乎毫不費力就可以從柵欄里鑽出來。

  他面相蒼老、兩頰內凹,穿着一件很骯髒的囚衣,滿是褶皺的囚衣幾乎快要看不出底色了。頭上白髮稀疏,近乎全禿,只剩下幾根白髮還頑強地堅守在肉紅色的頭皮上,赤裸地翹立着。

  這禿頂老者名叫楊霖,官居吏部員外郎,作為一個管官的官,在任上時可謂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可惜一朝事發成了階下囚,只因他背後還牽涉到一些大人物,是以入獄三年還不曾宣判。

  這楊霖一向痴迷玄術,做官時沒有太多時間研究,這三年來在牢里無所事事,天天精研周易鬼谷,對這些神乎其神的東西卻是愈發沉迷了,以致有些神經兮兮的,被獄卒和犯人們尊稱為『神棍。』

  楊神棍研究每有心得,總想找人一試身手,奈何獄卒和犯官們對他的胡言亂語一向不感興趣,所以他唯一的試驗品就成了葉小天。摸骨、卜卦、看相、批八字……全在葉小天身上試遍了。

  葉小天也不大相信他的胡言亂語,可他還是做出一副饒有興致的模樣,在楊霖面前蹲下來。

  如果這些犯官尤其是還沒有判決的犯官有個什麼好歹,作為牢頭兒,他必然要負上瀆職之責,所以對有輕生之念的犯官,葉小天總是絞盡腦汁,讓他們有活下去的欲望。

  這個楊霖已是註定了不可能逃出生天,區別只在於死的早與晚,這要取決於上面那些大人物的博弈。自從他已確定不可能脫罪後,連他的家人都不再來探望,可謂生無可戀。

  對這樣的人,虐待懲罰只能促其早死,好酒好茶也不能成為他活下去的動力,幸好他喜歡研究玄術,葉小天便投其所好,搜羅了許多這方面的書籍給他,楊霖如今如此痴迷玄術,未嘗沒有葉小天推波助瀾的功勞。

  葉小天在牢門前蹲下,扮出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道:「楊大人研究已有所得?哈,果然是高人,我聽那西洋傳教士說,這以太陽曆演算的星座術,咱們東方人很難研究明白呢。」

  楊霖捋着稀疏的鬍鬚,傲然道:「老夫學識淵博,區區西洋星座術,較我中土周易之術差了不止一個層次,有什麼研究不明白的,來來來,快把你的生辰八字報上來。」

  葉小天配合地把生辰八字說了一遍,楊大神棍馬上陷入了沉思,道:「唔,我先把你的出生時辰換算成西洋歷……」

  楊霖掐着手指念念有詞地算了半晌,突然神色一振,道:「有了!你呢,按照生辰八字應該屬於雙子座,雙子座的人都是很機靈的,不過性情上卻是一體兩面:動靜陰陽、相互消長。善良與邪惡,快樂與憂鬱,溫柔與殘暴兼具於一身,複雜、複雜啊……」

  楊霖說到這兒,把一顆禿頭連連搖擺,作為一個好聽眾,葉小天不失時機地湊上一句:「那麼,不知小子的命運如何啊?」

  恰在此時,旁邊牢房突然傳出一個極儒雅清朗的聲音:「小葉子……」有生意上門了,葉小天趕緊擺手讓楊霖打住,屁顛屁顛地趕過去,搓着手笑道:「黃侍郎,不知老大人有什麼吩咐呀?」

  黃侍郎摸出些散碎銀子從柵欄門裡遞出來,慢條斯理地道:「勞煩葉頭兒替我買一隻『天福號』的醬肘子,刀工要細一些,再來一隻『透骨香』的燒雞,要剛出鍋的。這酒嘛……還是花雕好了,要五年以上的。」

  「好嘞!您稍等,小子馬上就回來。」

  葉小天接過散碎銀子掂了掂,曉得買了黃侍郎所要的酒肉後還會剩下不少跑腿錢,沒想到今天就要交班前,還能小賺一筆,他走出去時,連腳步都輕盈了許多。

  守着玄字一號監這幢院牆高高的四合院,周旋在紛紛落馬的官兒們身邊,守着、嚇着、哄着、騙着,再蒙點小錢兒,這就是葉小天每天的幸福生活。他本以為這樣的「好日子」可以過一輩子的,沒想到這是他在天牢的最後一天。

第02章

最後一相

  葉小天,男,現年十九歲,家住北京城宣武街西曲子胡同,刑部大牢玄字一號監的一名獄卒,因乖覺伶俐,於萬曆八年初被司獄官劉大人提拔為玄字一號監的牢頭兒。

  葉小天的獄卒身份繼承自他的老爹,老葉家是世襲的獄卒,這是洪武皇爺定下的規矩:子繼父業,代代傳承。

  你要是當兵的,你兒子裡頭就必須得有一個當兵的,要是你家婆娘不爭氣沒給你生個男丁,那就從你家親戚里找一個,要是你家親戚里也沒有男丁,那就隨便你去哪裡找一個,哪怕你從大街上拐一個來,反正得補上這個缺。

  你要是匠戶里的廚役戶,但是你還沒學會炒菜你老爹就死翹翹了,你壓根兒就不會做飯,那也不要緊,官府需要召集廚役戶的時候你去就成了,不會做飯燒火總成吧?反正你做的飯當官兒的是不吃的,人數要對上。如果你是個醫戶,而且你不懂醫術……那我們提前向病人默哀就好。

  葉家的獄卒身份傳到葉小天的爹葉老爺子那輩兒時就一根獨苗苗。但葉老爹很爭氣,他一口氣就生了對雙胞胎,長子葉小安,次子葉小添。小添是意外發現居然是雙胞胎,又添了一個兒子的意思。

  葉小添對這個俗氣的名字實在不喜歡,又因為已經被人叫慣了,再改個新名字也不能敲鑼打鼓地普告天下,於是向老子鄭重抗議之後,經老爺子同意,葉小添就變成了葉小天。

  葉老爺子的獄卒身份只能傳給一個兒子,照理說應該傳給先從娘肚子裡爬出來的那個葉小安,只是小安小時候受過驚嚇,有一回他一掀被窩,堪堪瞧見一條從隔壁餐館爬出來,藏進他被窩的菜花蛇,從此變得特別怯懦老實。

  葉老爺子考慮到天牢里人精扎堆兒,不太適合這個老實兒子,所以就把一生積蓄拿出來,給大兒子開了家米麵油坊,把天牢獄卒這份有前途的職業傳給了他的次子葉小天。

  葉小天替黃侍郎置辦好了酒菜回到天牢,瞧瞧天色辦完這件差就該交班了,便加快了腳步,不料剛剛進了天牢,就見司獄官劉大人遠遠的從廡廊下走過來,葉小天連忙站住,老遠的就向劉大人施禮。

  司獄官名叫劉勇,五十出頭的年紀,赤紅色的一張臉龐,個頭不高,卻很墩實,衣着服飾與葉小天差不多,只是在青衣外面又罩了一條紅色的背甲。

  司獄是從九品的小官,再可小那也是官,尤其是在這天牢玄字一號監里他是說一不二的人物,是以舉止之間,頗有一種睥睨不凡的氣概。

  葉小天欠身笑道:「劉司獄好。」

  「嗯!」

  劉勇從鼻子裡哼了一聲,瞟一眼他手裡的食盒,曉得是在撈外快。這些獄卒每月都有孝敬給他,所以對這種不壞大規矩的事情他一向睜隻眼閉隻眼。

  劉司獄道:「你來得正好,廚下正在準備酒肉,一會兒你就給楊霖送進去吧。」

  葉小天奇怪地道:「莫名其妙的怎麼給楊神棍加菜?啊!莫不是他的案子判下來了,這是……要上菜市口?」

  葉小天自從接替了他爹這份差使,給牢里送過的酒肉不計其數,但是除了犯官們自己花錢買的酒肉,他只送過五份,每送一份,就代表一條人命即將離去。

  劉勇沒有回答,只是淡淡地瞟了他一眼,負起雙手揚長而去。葉小天怔立片刻,輕輕搖一搖頭,便舉步向玄字一號監走去。

  葉小天把酒肉交給黃侍郎,轉身又來到楊霖的牢房前,就見楊霖盤膝坐在地上,正把幾枚石子拋在面前空地上,看着石子的落勢念念有詞,大概在推演伏羲六十四卦。

  葉小天清咳一聲道:「楊大人。」

  楊霖抬頭見是葉小天,馬上舍了那些石子,欣欣然地迎到牢前,笑嘻嘻地道:「看來小兄弟對西洋星座術很感興趣呀,可是想讓老夫接着給你算一算麼?」

  葉小天笑道:「得了,用西洋人的玩意兒算咱大明人的命,總叫人感覺怪怪的,楊大人還是給小子看看相吧。」

  只要有機會賣弄本事,楊霖就開心的很了,至於用什麼相術,楊霖倒是不挑。隔着一道木柵欄,他仔細端詳半晌,撫掌嘆道:「小兄弟,你骨骼清奇、發黑唇紅、眼大眉秀,此乃大富之相啊……」

  「哦?」葉小天撫了撫自己的眉,眉頭隨之一挑。

  楊霖道:「額頭主掌才智和運氣,你額頭高平飽滿,所以有聰明才智,少年即可行大運。鼻子主掌財富和女人緣,你鼻子直挺豐厚,貫通額頭,少年時即可財運亨通,桃花朵朵。」

  「此言當真?」葉小天微笑起來,好話人人愛聽,哪怕明知是假的,他摸了摸自己直挺的鼻樑,忽然覺得自己長得確實不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