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 - 第1章

路內


慈悲

路內

水生十二歲那年,村里什麼吃的都沒了。水生的爸爸在田裡找到了最後一根野胡蘿蔔,切開了給一家四口吃下去。水生的爸爸說:「再不走,全家餓死在這裡了。」水生的媽媽牽着水生,水生的爸爸背着水生的弟弟,去城裡投靠叔叔。

自此,水生的父母與弟弟生死不知。

二十歲那年,水生進入化工廠,生命中有了玉生、根生、復生……,然後,又只剩下他一個了。

老家早已凋敝,他得活着,他要為玉生,為父親,辯認回家的路,為復生留一條回家的路……

1

苯酚廠在江邊,過去幾十年它的名字是「前進化工廠」,主要生產苯酚和骨膠。苯是香的,那種香味讓全城的人在冬天都頭腦發漲。骨膠的原料是豬骨牛骨,到了夏天,腐屍的氣味由東南風直吹到江面上。

水生剛進苯酚廠時二十歲,師傅告訴他,不要用腳去開關閥門。水生看到一個閥門在地上,黑沉沉的,用腳去踢就不用彎腰了。師傅說:「會坐牢的。」

這時根生恰好過來,一腳踢上閥門,吹着口哨走了。師傅說:「水生啊,這個行為看起來沒什麼,其實是破壞生產罪,我不會給根生說出去的,說出去他就要坐牢了。」

水生從工專畢業,分配在苯酚車間。苯酚車間的老工人,退休兩三年就會生肝癌,很快就死了。老工人為什麼在廠里的時候不生癌,偏偏要等到退休生癌?師傅就對水生說,苯有毒,但是如果天天和苯在一起,身體適應了就沒事,等到退休了,沒有苯了,就會生癌了。

根生打趣說:「師傅,你乾脆不要退休,就不會生癌。」

師傅說:「不行,我幹了半輩子,天天上三班,我不退休也會累死。」

師傅在有毒車間工作,普通的男工六十歲退休,師傅可以提前五年。師傅今年四十八歲,還有七年退休,師傅說自己搞不好也就只能活十年了。

水生到車間裡就拜師,工專畢業是幹部編制,師傅是個沒什麼文化的老操作工,對水生說:「我不能帶你這樣的幹部徒弟。」水生說:「師傅,你收我吧,我說起來是幹部,其實會做一輩子操作工的。」說完,給師傅遞上一包香煙。師傅就問:「你家裡是做什麼的,爹娘呢?」水生說:「自然災害,都餓死了,在鄉下沒吃的。」

師傅說:「可憐,我的爹娘也是餓死的,日本鬼子的時候。現在你就跟着我吧,我把你當半個兒子,你要孝敬我。以前拜師要磕頭,現在不許了。我帶你去領勞動皮鞋,普通學徒只能領一雙,我幫你領兩雙,一雙上班穿,一雙下班穿。你穿着勞動皮鞋在街上走,就是工人階級,就沒有人敢欺負你了。以後不要穿露腳趾頭的布鞋。」

水生說:「謝謝師傅。」

師傅說:「要謝謝黨。」

造苯酚不簡單,師傅出手,一級成品率百分之七十,師兄根生出手,一級成品率百分之五十。如果做夜班,差距更大。師傅說,無非是溫度控制,做夜班要打瞌睡,溫度就控制不好,成品率就低了。水生跟着師傅做了一年,一級成品率也到百分之七十,從無遲到早退,夜班不打瞌睡,也不用腳關閥門。車間從陌生到熟悉,一個閥門一個開關,閉着眼睛都能摸到,師傅十分滿意。年中,酷暑難耐,車間停產檢修,水生學過這些,也能調試設備,比師傅更專業。秋天檢修完畢,車間重新試車投產,水生負責操作,師傅壓陣,這是十分緊要的時候。師傅偷偷說:「以前試車我都要求天告地,有時莫名其妙就出了一鍋廢品,好像是鬼神作祟。」水生說:「師傅,你這有點迷信,總歸是設備沒有調試好的原因。」師傅說:「向毛主席保證,總沒有錯的。」水生試車成功,師傅也很佩服,說:「滿師了,換班吧,獨立操作去。」後面再添一句:「是根槍就要立起來。」

自此就不常見到師傅了,在兩個班上。有一天,水生去上班,師傅正好下班,看到水生又穿着露腳趾頭的布鞋。師傅說:「水生,鞋子怎麼回事?」

水生說:「每天走半個鐘頭才能到廠里,勞動皮鞋走不動,腳上全是血泡。布鞋輕。」

師傅說:「買輛自行車。」

水生說:「倒是看中一輛舊的,人家要七十五塊,我買不起。」

師傅帶着水生到車間辦公室里,根生正和一群工人圍在辦公桌邊捐會。水生問什麼是捐會,師傅告訴他,一群工人每人每個月拿出五塊錢,湊成一筆大錢,然後抽籤,中了頭簽的人,第一個月拿錢,中了第二名的人就第二個月拿錢,如果最後一個中籤,就只能認倒霉,在最後一個月拿錢。一筆大錢可以用來買自行車之類的大件。那天車間辦公室里有十二個工人,大家簽字畫押,車間主任李鐵牛做證人。李鐵牛撕了一張報表,裁成十二份,寫好數字,折起來。眾人在一個鐵皮罐頭裡摸紙。根生大喊起來:「哈哈,我第一個,狀元郎。」水生展開紙一看,上面寫着12,拿給師傅看。師傅說:「根生,和水生換一下吧。」

根生說:「師傅,捐會憑手氣,我不換,換了走霉運的。」

水生跟着師傅出去。水生說:「師傅,我還要等一年。到時候我就有六十塊了。」

師傅說:「你怎麼手氣這麼差?」

水生說:「我也不知道。」

師傅說:「你去上班吧,我等會兒去找李鐵牛。」

師傅坐在車間主任辦公室,這會兒只剩下李鐵牛一個人。師傅說:「水生要補助。」李鐵牛正在寫報告,二工段的鄧思賢被抓走了。李鐵牛說:「鄧思賢上個禮拜出了一鍋廢料,按規定,他賠百分之十,從工資里扣。但是上個禮拜宿小東看見鄧思賢用腳關閥門,鄧思賢的爸爸就是個勞改分子,現在廠里把鄧思賢也抓走了。」

師傅說:「要判多久?」

李鐵牛說:「廠里說判他一年。」

師傅說:「一年不算多。」

李鐵牛說:「判多了不好,鄧思賢是大專畢業的,坐完了牢回來還要繼續搞生產。如果是你們孟根生,最起碼判五年。我上次又聽人說孟根生用腳關閥門。」

師傅說:「根生從來不會出廢料。」

師傅坐在那裡,一直等李鐵牛寫好報告。牆上的鐘指着下午四點,快要下班了,李鐵牛很奇怪地說:「你兩點鐘就下中班了,還坐在這裡幹什麼?」師傅說:「剛才不是說了嗎?我來給水生要補助。」李鐵牛說:「捐會抽到最後一個,就找廠里要補助了,投機分子。」

師傅站起來把車間辦公室的門掩上,此時,上白班的工人正在成群結隊往外走,下班鈴聲嗡嗡地響了起來。師傅說:「鐵牛,我和你是一個師傅帶出來的,現在你是車間主任,我還是個操作工。我說話沒什麼力氣,你說話有力氣。現在你告訴我,汪興妹每個月都有五塊錢補助,還有什麼特別補助、生病補助。去年把一個錢包弄丟了你也補助給她,汪興妹又不是你老婆,你給她這麼多補助,你老婆知道嗎?」

李鐵牛頭大了一圈,端着茶缸走到門背後,用屁股頂住門,對師傅說:「不要亂講,我會被抓走的,最近到處都在抓人。」

師傅說:「到底給不給補助?」

李鐵牛說:「苯酚車間裡只有三個補助名額,汪興妹一個,宿小東一個,還有一個是老棍子。你說,去掉哪個比較好?」

師傅說:「宿小東最陰險,汪興妹最漂亮,老棍子最窮。去掉誰好,你自己想吧。」

李鐵牛隻好搖頭說:「要是沒有社會主義新中國,這批人全都得餓死。」

過了幾天,工會宣布,陳水生補助一年,每個月五塊錢。這麼算起來就有六十塊了,這筆錢恰好可以給水生捐會。宿小東的補助沒了。宿小東把水生拉到角落裡,說:「我家裡,老婆長病假啊,沒有錢啊。我的老婆是關節炎啊,連路都不能走啊。」這時根生正好走過,照着宿小東的屁股上踢了一腳。

「宿小東,幹活去。」

宿小東說:「我家裡窮啊……」

根生又踢了他一腳:「有本事找李鐵牛去,李鐵牛說了算。」

宿小東說:「我沒有本事啊,老婆關節炎啊……」嘀嘀咕咕地走了。

根生對水生說,宿小東看起來是個窩囊廢,其實最壞,他會告密,鄧思賢就是他告到廠里去坐牢的。廠里有很多這樣的人,他們就像鬼一樣,你越是怕他們,他們就越是會沾到你身邊來。

2

水生十二歲那年,村里什麼吃的都沒了。水生的爸爸在田裡找到了最後一根野胡蘿蔔,切開了給一家四口吃下去。水生的爸爸說:「再不走,全家餓死在這裡了。」水生的媽媽牽着水生,水生的爸爸背着水生的弟弟,他叫雲生,只有七歲,全家逃出村子,去城裡投靠叔叔。水生看到前面有一個人,在田埂上慢慢地走着,忽然歪倒在地上,全身都腫了起來。水生嚇住了。水生的爸爸說:「水生,走過去!不要看他!」

四個人走到鎮上,鎮上空蕩蕩的,什麼吃的都沒有。水生的媽媽說:「往哪兒走?」

水生的爸爸說:「往北邊走四十里地,從汽輪機廠搭船渡江。往東邊走二十里地,坐木船渡江直接到城裡。」

水生的媽媽說:「我只能走二十里地了。」

水生的爸爸說:「東邊近,但是木船不保險,汽輪機廠的輪船保險,但是走四十里地,難保不餓死在路上。」

水生的媽媽說:「你做主吧。」

水生的爸爸說:「你走北邊,我走東邊。」

水生的媽媽無論如何不答應,她說死也要死在一起。水生的爸爸說:「死在一起的,我見得多了。死在一起有什麼好的?」臨分手前,水生的爸爸蹲下來,給了水生一隻豁口碗,說:「到城裡找你叔叔,萬一找不到,你就只能討飯了。討飯要有一隻碗。我沒有吃的東西給你了,只能給你這隻碗。」

水生的爸爸說完,背着他弟弟就走了。走出去一段路,回頭一看,水生和媽媽還站在街口。水生的爸爸沖他們揮揮手,意思是快點走。這時有一個餓瘋了的人,從旁邊走了過來,他嘴裡叼着根一尺長的骨頭,骨頭上已經沒有肉了,骨頭就像一根剝了皮的枯樹枝,慘白慘白。瘋了的人站在水生身邊,向着水生的爸爸揮手。水生駭然地看着他。水生的爸爸就遠遠地喊道:「水生,走過去!不要看他!」

水生的媽媽牽着水生,慢慢地走,走了一個白天又一個黑夜,到後來是水生牽着媽媽,走了一個黑夜又一個白天。走到江邊,看到汽輪機廠的碼頭上全是災民。渡輪來了,人們默默地往上走,排着隊,像是要去一個寂靜的地方。有人躺在碼頭上,爬都爬不動了,這些人就留在了岸邊。船起錨,嗚嗚地拉着汽笛開走,駛向對岸的工廠。江上起着薄霧,對岸仿佛不存在。

叔叔在一家醫院裡上班,把母子兩個帶到食堂吃了一頓。水生吃飽了,想起爸爸和弟弟,又等了兩天兩夜,他們沒有出現。水生忘記彼此分別多久了,飢餓中的時間是顛倒的。

叔叔說:「哥哥不會來了。」

水生的媽媽去城西碼頭候着,端着豁口碗,碗裡盛着一點米飯。水生的媽媽說,要是他們從江對面過來,一定餓得前腔貼後背了。叔叔說:「嫂子,你不要這樣。」就給了她一個鋁飯盒。水生的媽媽帶着水生,抱着飯盒坐在碼頭邊。長江寬闊無度,一眼望不到對岸,江水盤旋迴流,渡船蹤影皆無。

水生的媽媽說:「沒有船,一個人都看不見。」想想又說:「你爸爸看到沒有船,一定是從北邊走汽輪機廠的碼頭過來了。我們走了兩天兩夜,他們大概要走四天四夜。可是就算這樣,他們也該來了。」

有一天早上,水生醒來,嬸嬸告訴他:「你媽媽拎着飯盒回去找你爸爸了,她要把走過來的路再走回去一遍。」水生揉着眼睛。嬸嬸說:「你媽媽要我們帶好你,你就在家裡等着,不要再去碼頭邊了。」

然而水生的媽媽再也沒有回來。過了幾年,水生和叔叔回到鄉下家裡,房子已經倒了,裡面一無所有。有人告訴他們:「看見你媽媽走着走着,餓昏了,一頭栽進了河裡。沒力氣救她,她淹死了。」水生哭了。別人又說:「但是沒有人見過你爸爸和弟弟。那些走到江邊的人,後來都不見了。」

水生和叔叔坐渡船回城,看到一些黑色的影子在水面下急速遊動,它們跟着船,閃閃爍爍像一群依戀的幽魂。有人說:「這是江豬。以前有很多,鬧自然災害的時候全都沒了,現在又有了。」

水生跟着叔叔住在城裡。叔叔不會生小孩,水生就是他的兒子了。叔叔說:「水生,等我死了,你要給我送終。」水生十六歲考上了工專。嬸嬸說:「水生,本來應該讓你十八歲參軍去的,但是你叔叔說,你爺爺就是參軍死的,還不能對外面說參的什麼軍。參軍是光榮的,你叔叔比較落後。你不要記恨,去念工專吧。做工人就不會餓着了。」

水生說:「我去念工專。工專畢業是幹部。」

叔叔一直對水生說:「水生,吃飯不要吃全飽,留個三成飢,穿衣不要穿全暖,留個三分寒。這點饑寒就是你的家底,以後你餓了就不會覺得太餓,冷了就不會覺得太冷。」水生後來到工廠里,聽到師傅說的,老工人待在廠里很健康,退休了就會生癌。他想,工廠里的這點毒,也是家底。

水生去上班,苯酚廠在江邊,他得沿着江走很久。有時是早晨,冬天的早晨起着霧,空氣凝結在黑暗中,霧久久不能散去,也看不見江水。有時是夜晚,夏天的夜晚下着滂沱大雨,道路迷離,閃電打在遠處江面上,整條江亮如雪原。水生走在江邊,想到自己的爸媽,還有趴在爸爸肩膀上睡覺的弟弟。那個倒在眼前的渾身浮腫的人,那個叼着慘白的大骨頭的瘋子,一切歷歷在目。這時他會呆立在路邊,耳朵邊響起爸爸的話:

水生,走過去,不要看他。

3

根生的家在城外的須塘鎮上,他做完一輪班,有兩天半的休息時間,就回到鎮上去了。平時,根生住在苯酚廠的宿舍里,苯酚車間在宿舍的東南邊,夏天刮東南風,苯的氣味向着江岸飄去。冬天刮西北風,所有人都緊閉窗戶。宿舍很破,苯的氣味仍然從窗縫裡鑽進來。

根生說:「我遲早也會得肝癌的,為了階級鬥爭,為了共產主義,我不怕得肝癌。」根生在開會的時候講怪話,以後再開會李鐵牛就不讓根生發言了。李鐵牛最討厭的工人就是孟根生。師傅說一個人要是被車間主任恨上,他這半輩子就算是完蛋了。

有一天根生找到李鐵牛,說:「我也想要點補助,幫我到工會申請一個吧。」

李鐵牛說:「你以前公然在廠里叫囂,拿補助的人都是窮要飯的,你現在倒來要補助了。」

根生說:「我家裡急着要用錢。」

李鐵牛說:「人人家裡都急着要用錢。你上次捐會拿了狀元,那筆錢去哪裡了?孟根生,你操作技術很好,就是嘴巴太臭,你的腳也有點賤,下次再看見你用腳關閥門,就讓你和鄧思賢一起住着去了。」

根生不說話,往地上吐了口痰,走了。

第二天師傅來了。李鐵牛說:「孟根生吊兒郎當、自以為是。我說了他兩句,他朝地上吐口痰走了。我讓他把家裡情況說得具體一點,他不說。別人找我要補助,都要低三下四,像狗一樣求我。孟根生以為工會是他家開的嗎?」

師傅說:「根生好像家裡真的有困難,今天請假回須塘鎮了。」

李鐵牛說:「你又要給他求情。沒有你,他早就被專政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