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鎖記 - 第1章

張愛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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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鎖記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們也許沒趕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輕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淒涼。

月光照到姜公館新娶的三奶奶的陪嫁丫鬟鳳簫的枕邊。

鳳簫睜眼看了一看,只見自己一隻青白色的手擱在半舊高麗棉的被面上,心中便道:「是月亮光麼?」鳳簫打地鋪睡在窗戶底下。那兩年正忙着換朝代,姜公館避兵到上海來,屋子不夠住的,因此這一間下房裡橫七豎八睡滿了底下人。

鳳簫恍惚聽見大床背後有趕趕咐咐的聲音,猜着有人起來解手,翻過身去,果見布帘子一掀,一個黑影趿着鞋出來了,約摸是伺候二奶奶的小雙,便輕輕叫了一聲「小雙姐姐」。

小雙笑嘻嘻走來,踢了踢地下的褥子道:「吵醒了你了。」

她把兩手抄在青蓮色舊綢夾襖里,下面繫着明油綠褲子。鳳簫伸手捻了捻那褲腳,笑道:「現在顏色衣服不大有人穿了。

下江人時興的都是素淨的。「小雙笑道:「你不知道,我們家哪比得旁人家?我們老太太古板,連奶奶小姐們尚且做不得主呢,何況我們丫頭?給什麼,穿什麼——一個個打扮得莊稼人似的!「她一蹲身坐在地鋪上,揀起鳳簫腳頭一件小襖來,問道:「這是你們小姐出閣,給你們新添的?「鳳簫搖頭道:

「三季衣裳,就只外場上看見的兩套是新制的,餘下的還不是拿上頭人穿剩下的貼補貼補!」小雙道:「這次辦喜事,偏趕着革命黨造反,可委屈了你們小姐!」鳳簫嘆道:「別提了!就說省儉些罷,總得有個譜子!也不能太看不上眼了。我們那一位,嘴裡不言語,心裡豈有不氣的?」小雙道:「也難怪三奶奶不樂意。你們那邊的嫁妝,也還湊合着,我們這邊的排場,可太悽慘了。就連那一年娶咱們二奶奶,也還比這一趟強些!」鳳簫愣了一愣道:「怎麼?你們二奶奶」

小雙脫下了鞋,赤腳從鳳簫身上跨過去,走到窗戶跟前,笑道:「你也起來看看月亮。」鳳簫一骨碌爬起身來,低聲問道:「我早就想問你了,你們二奶奶」小雙彎腰拾起那件小襖來替她披上了,道:「仔細招了涼。」鳳簫一面扣鈕子,一面笑道:「不行,你得告訴我!」小雙笑道:「是我說話不留神,闖了禍!」鳳簫道:「咱們這都是自家人了,幹嗎這麼見外呀?」

小雙道:「告訴你,你可別告訴你們小姐去!咱們二奶奶家裡是開麻油店的。」鳳簫喲了一聲道:「開麻油店!打哪兒想起的?像你們大奶奶,也是公侯人家的小姐,我們那一位雖比不上大奶奶,也還不是低三下四的人——」小雙道:「這裡頭自然有個緣故。咱們二爺你也見過了,是個殘廢。做官人家的女兒誰肯給他?老太太沒奈何,打算替二爺置一房姨奶奶,做媒的給找了這曹家的,是七月里生的,就叫七巧。」鳳簫道:

「哦,是姨奶奶。」小雙道:「原是做姨奶奶的,後來老太太想着,既然不打算替二爺另娶了,二房裡沒個當家的媳婦,也不是事,索性聘了來做正頭奶奶,好教她死心塌地服侍二爺。」

鳳簫把手扶着窗台,沉吟道:「怪道呢!我雖是初來,也瞧料了兩三分。」小雙道:「龍生龍,鳳生鳳,這話是有的。你還沒聽見她的談吐呢!當着姑娘們,一點忌諱也沒有。虧得我們家一向內言不出,外言不入,姑娘們什麼都不懂。饒是不懂,還臊得沒處躲!」鳳簫撲嗤一笑道:「真的?她這些村話,又是從哪兒聽來的?就連我們丫頭——」小雙抱着胳膊道:

「麻油店的活招牌,站慣了櫃檯,見多識廣的,我們拿什麼去比人家?」鳳簫道:「你是她陪嫁來的麼?」小雙冷笑說:「她也配!我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人,二爺成天的吃藥,行動都離不了人,屋裡幾個丫頭不夠使,把我撥了過去。怎麼着?你冷哪?」鳳簫搖搖頭。小雙道:「瞧你縮着脖子這嬌模樣兒!」

一語未完,鳳簫打了個噴嚏,小雙忙推她道:「睡罷!睡罷!

快焐一焐。「鳳簫跪了下來脫襖子,笑道:「又不是冬天,哪兒就至於凍着了?「小雙道:「你別瞧這窗戶關着,窗戶眼兒里吱溜溜的鑽風。「

兩人各自睡下。鳳簫悄悄地問道:「過來了也有四五年了罷?」小雙道:「誰?」鳳簫道:「還有誰?」小雙道:「哦,她,可不是有五年了。」鳳簫道:「也生男育女的——倒沒鬧出什麼話柄兒?」小雙道:「還說呢!話柄兒就多了!前年老太太領着合家上下到普陀山進香去,她做月子沒去,留着她看家。

舅爺腳步兒走得勤了些,就丟了一票東西。「鳳簫失驚道:「也沒查出個究竟來?」小雙道:「問得出什麼好的來?大家面子上下不去!那些首飾左不過將來是歸大爺二爺三爺的。大爺大奶奶礙着二爺,沒好說什麼。三爺自己在外頭流水似的花錢。欠了公帳上不少,也說不響嘴。」

她們倆隔着丈來遠交談。雖是極力地壓低了喉嚨,依舊有一句半句聲音大了些,驚醒了大床上睡着的趙嬤嬤,趙嬤嬤喚道:「小雙。」小雙不敢答應。趙嬤嬤道:「小雙,你再混說,讓人家聽見了,明兒仔細揭你的皮!」小雙還是不做聲。

趙嬤嬤又道:「你別以為還是從前住的深堂大院哪,由得你瘋瘋顛顛!這兒可是擠鼻子擠眼睛的,什麼事瞞得了人?趁早別討打!」屋裡頓時鴉雀無聲。趙嬤嬤害眼,枕頭裡塞着菊花葉子,據說是使人眼目清涼的。她欠起頭來按了一按髻上橫綰的銀簪,略一轉側,菊葉便沙沙作響。趙嬤嬤翻了了身,吱吱格格牽動了全身的骨節,她唉了一聲道:「你們懂得什麼!」

小雙與鳳簫依舊不敢接嘴。久久沒有人開口,也就一個個的朦朧睡去了。

天就快亮了。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點,低一點,大一點,像赤金的臉盆,沉了下去。

天是森冷的蟹殼青,天底下黑赳赳的只有些矮樓房,因此一望望得很遠。地平線上的曉色,一層綠,一層黃,又一層紅,如同切開的西瓜——是太陽要上來了。漸漸馬路上有了小車與塌車轆轆推動,馬車蹄聲得得。賣豆腐花的挑着擔子悠悠吆喝着,只聽見那漫長的尾聲:「花嘔!花嘔!」再去遠些,就只聽見「哦

嘔!哦嘔!「

屋子裡丫頭老媽子也起身了,亂着開房門,打臉水,疊鋪蓋,掛帳子,梳頭。鳳簫伺候三奶奶蘭仙穿了衣裳,蘭仙湊到鏡子前面仔細望了一望,從腋下抽出一條水綠灑花湖紡手帕,擦了擦鼻翅上的粉,背對着床上的三爺道:「我先去替老太太請安罷。等你,准得誤了事。」正說着,大奶奶玳珍來了,站在門檻上笑道:「三妹妹,咱們一塊兒去。」蘭仙忙迎了出去道:「我正擔心着怕晚了,大嫂原來還沒上去。二嫂呢?」

玳珍笑道:「她還有一會兒耽擱呢。」蘭仙道:「打發二哥吃藥?」

玳珍四顧無人,便笑道:「吃藥還在其次——」她把拇指抵着嘴唇,中間的三個指頭握着拳頭,小指頭翹着,輕輕地「噓」了兩聲。蘭仙詫異道:「兩人都抽這個?」玳珍點頭道:

「你二哥是過了明路的,她這可是瞞着老太太的,叫我們夾在中間為難,處處還得替她遮蓋遮蓋。其實老太太有什麼不知道?有意的裝不曉得,照常地派她差使,零零碎碎給她罪受,無非是不肯讓她抽個痛快罷了。其實也是的,年紀輕輕的婦道人家,有什麼了不得的心事,要抽這個解悶兒?」

玳珍蘭仙手挽手一同上樓,各人後面跟着貼身丫鬟,來到老太太臥室隔壁的一間小小的起坐間裡。老太太的丫頭榴喜迎了出來,低聲道:「還沒醒呢。」玳珍抬頭望了望掛鍾,笑道:「今兒老太太也晚了。」榴喜道:「前兩天說是馬路上人聲太雜,睡不穩。這現在想是慣了,今兒補足了一覺。」

紫榆百齡小圓桌上鋪着紅氈條,二小姐姜雲澤一邊坐着,正拿着小鉗子磕核桃呢,因丟下了站起來相見。玳珍把手搭在雲澤肩上,笑道:「還是雲妹妹孝心,老太太昨兒一時高興,叫做糖核桃,你就記住了。」蘭仙玳珍便圍着桌子坐下了,幫着剝核桃衣子。雲澤手酸了,放下了鉗子,蘭仙接了過來。玳珍道:「當心你那水蔥似的指甲,養得這麼長了,斷了怪可惜的!」雲澤道:「叫人去拿金指甲套子去。」蘭仙笑道:「有這些麻煩的,倒不如叫他們拿到廚房裡去剝了!」

眾人低聲說笑着,榴喜打起帘子,報道:「二奶奶來了。」

蘭仙雲澤起身讓坐,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隻手撐着門,一隻手撐了腰,窄窄的袖口裡垂下一條雪青洋縐手帕,身上穿着銀紅衫子,蔥白線香滾,雪青閃藍如意小腳褲子,瘦骨臉兒,朱口細牙,三角眼,小山眉,四下里一看,笑道:「人都齊了。今兒想必我又晚了!怎怪我不遲到——摸着黑梳的頭!

誰教我的窗戶衝着後院子呢?單單就派了那麼間房給我,橫豎我們那位眼看是活不長的,我們淨等着做孤兒寡婦了——不欺負我們,欺負誰?「玳珍淡淡的並不接口,蘭仙笑道:

「二嫂住慣了北京的屋子,怪不得嫌這兒憋悶得慌。」雲澤道:

「大哥當初找房子的時候,原該找個寬敞些的,不過上海像這樣的,只怕也算敞亮的了。」蘭仙道:「可不是!家裡人實在多,擠是擠了點——」七巧挽起袖口,把手帕子掖在翡翠鐲子裡,瞟了蘭仙一眼,笑道:「三妹妹原來也嫌人太多了。連我們都嫌人多,像你們沒滿月的自然更嫌人多了!」蘭仙聽了這話,還沒有怎麼,玳珍先紅了臉,道:「玩是玩,笑是笑,也得有個分寸,三妹妹新來乍到的,你讓她想着咱們是什麼樣的人家?」七巧扯起手絹子的一角遮住了嘴唇道:「知道你們都是清門淨戶的小姐,你倒跟我換一換試試,只怕你一晚上也過不慣。」玳珍啐道:「不跟你說了,越說你越上頭上臉的。」七巧索性上前拉住玳珍的袖子道:「我可以賭得咒——這三年裡頭我可以賭得咒!你敢賭麼?」玳珍也撐不住噗嗤一笑,咕噥了一句道:「怎麼你孩子也有了兩個?」七巧道:「真的,連我也不知道這孩子是怎麼生出來的!越想越不明白!」

玳珍搖手道:「夠了,夠了,少說兩句罷。就算你拿三妹妹當自己人,沒什麼避諱,現放着雲妹妹在這兒呢,待會兒老太太跟着一告訴,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雲澤早遠遠地走開了,背着手站在陽台上,撮尖了嘴逗芙蓉鳥。姜家住的雖然是早期的最新式洋房,堆花紅磚大柱支着巍峨的拱門,樓上的陽台卻是木板鋪的地。黃楊木闌干裡面,放着一溜大篾簍子,晾着筍乾。敝舊的太陽瀰漫在空氣里像金的灰塵,微微嗆人的金灰,揉進眼睛裡去,昏昏的。

街上小販遙遙搖着撥浪鼓,那瞢騰的「不楞登不楞登」裡面有着無數老去的孩子們的回憶。包車叮叮地跑過,偶爾也有一輛汽車叭叭叫兩聲。

七巧自己也知道這屋子裡的人都瞧不起她,因此和新來的人分外親熱些,倚在蘭仙的椅背上問長問短,攜着蘭仙的手左看右看,誇讚了一回她的指甲,又道:「我去年小拇指上養的比這個足足還長半寸呢,掐花給弄斷了。」蘭仙早看穿了七巧的為人和她在姜家的地位,微笑儘管微笑着,也不大答理她。七巧自覺無趣,踅到陽台上來,拎起雲澤的辮梢來抖了一抖,搭訕着笑道:「喲!小姐的頭髮怎麼這樣稀朗朗的?

去年還是烏油油的一頭好頭髮,該掉了不少罷?「雲澤閃過身去護着辮子,笑道:「我掉兩根頭髮,也要你管!「七巧只顧端詳她,叫道:「大嫂你來看看,雲姐姐的確瘦多了,小姐莫不是有了心事了?「雲澤啪的一聲打掉了她的手,恨道:「你今兒個真的發了瘋了!

平日還不夠討人嫌的?「七巧把兩手筒在袖子裡,笑嘻嘻地道:「小姐脾氣好大!「

玳珍探出頭來道:「雲妹妹,老太太起來了。」眾人連忙扯扯衣襟,摸摸鬢腳,打帘子進隔壁房裡去,請了安,伺候老太太吃早飯。婆子們端着托盤從起坐間裡穿了過去,裡面的丫頭接過碗碟,婆子們依舊退到外間來守候着。裡面靜悄悄的,難得有人說句把話,只聽見銀筷子頭上的細銀鏈條趕咐顫動。老太太信佛,飯後照例要做兩個時辰的功課,眾人退了出來,雲澤背地裡向玳珍道:「二嫂不忙着過癮去,還挨在裡面做什麼?」玳珍道:「想是有兩句私房話要說。」雲澤不由得笑了起來道:「她的話,老太太哪裡聽得進?」玳珍冷笑道:「那倒也說不定。老年人心思總是活動的,成天在耳邊絮聒着,十句裡頭相信一兩句,也未可知。」

蘭仙坐着磕核桃,玳珍和雲澤便順着腳走到陽台上來,雖不是存心偷聽正房裡的談話,老太太上了年紀,有點聾,喉嚨特別高些,有意無意之間不免有好些話吹到陽台上的人的耳朵里來。雲澤把臉氣得雪白,先是握緊了拳頭,又把兩隻手使勁一撒,便向走廊的另一頭跑去。跑了兩步,又站住了,身子向前傴僂着,捧着臉嗚嗚哭了起來。玳珍趕上去扶着勸道:「妹妹快別這麼着!快別這麼着!不犯着跟她這樣的人計較!誰拿她的話當樁事!」雲澤甩開了她,一徑往自己屋裡奔去。玳珍回到起坐間裡來,一拍手道:「這可闖出禍來了!」蘭仙忙道:「怎麼了?」玳珍道:「你二嫂去告訴了老太太,說女大不中留,讓老太太寫信給彭家,叫他們早早把雲妹妹娶過去罷。你瞧,這算什麼話!」蘭仙也怔了一怔道:「女家說出這種話來,可不是自己打臉麼?」玳珍道:「姜家沒面子,還是一時的事,雲妹妹將來嫁了過去,叫人家怎麼瞧得起她?她這一輩子還要做人呢!」蘭仙道:「老太太是明白人,不見得跟那一位一樣的見識。」玳珍道:「老太太起先自然是不愛聽,說咱們家的孩子,決不會生這樣的心。她就說:」喲!您不知道現在的女孩子跟您從前做女孩子時候的女孩子,哪兒能夠打比呀?時世變了,人也變了,要不怎麼天下大亂呢?『你知道,年歲大的人就愛聽這一套,說得老太太也有點疑疑惑惑起來。「蘭仙嘆道:「好端端怎麼想起來的,造這樣的謠言!「

玳珍兩肘支在桌子上,伸着小指剔眉毛,沉吟了一會,嗤的一笑道:「她自己以為她是特別的體貼雲妹妹呢!要她這樣體貼我,我可受不了!」蘭仙拉了她一把道:「你聽——不能是雲妹妹罷?」後房似乎有人在那裡大放悲聲,蹬得銅床柱子一片響。嘈嘈雜雜還有人在那裡解勸,只是勸不住。玳珍站起身來道:「我去看看。別瞧這位小姐好性兒,逼急了她,也不是好惹的。」

玳珍出去了,那姜三爺姜季澤卻一路打着呵欠進來了。季澤是個結實小伙子,偏於胖的一方面,腦後拖一根三脫油松大辮,生得天圓地方,鮮紅的腮頰,往下墜着一點,有濕眉毛,水汪汪的黑眼睛裡永遠透着三分不耐煩,穿一件竹根青窄袖長袍,醬紫芝麻地一字襟珠扣小坎肩,問蘭仙道:「誰在裡頭嘁嘁喳喳跟老太太說話?」蘭仙道:「二嫂。」季澤抿着嘴搖搖頭。蘭仙笑道:「你也怕了她?」季澤一聲兒不言語,拖過一把椅子,將椅背抵着桌面,把袍子高高的一撩,騎着椅子坐了下來,下巴擱在椅背上,手裡只管把核桃仁一個一個拈來吃。蘭仙睨了他一眼道:「人家剝了這一晌午,是專誠孝敬你的麼?」正說着,七巧掀着帘子出來了,一眼看見了季澤,身不由主的就走了過來,繞到蘭仙椅子背後,兩手兜在蘭仙脖子上,把臉湊了下去,笑道:「這麼一個人才出眾的新娘子!

三弟你還沒謝謝我哪!要不是我催着他們早早替你辦了這件事,這一耽擱,等打完了仗,指不定要十年八年呢!可不把你急壞了!「蘭仙生平最大的憾事便是出閣的日子正趕着非常時期,潦草成了家,諸事都欠齊全,因此一聽見這不入耳的話,她那小長掛子臉便往下一沉。季澤望了蘭仙一眼,微笑道:「二嫂,自古好心沒有好報,誰都不承你的情!「七巧道:

「不承情也罷!我也慣了。我進了你姜家的門,別的不說,單只守着你二哥這些年,衣不解帶的服侍他,也就是個有功無過的人——誰見我的情來?誰有半點好處到我頭上?」季澤笑道:「你一開口就是滿肚子的牢騷!」七巧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只管撥弄蘭仙衣襟上扣着的金三事兒和鑰匙。半晌,忽道:

「總算你這一個來月沒出去胡鬧過。真虧了新娘子留住了你。

旁人跪下地來求你也留你不住!「季澤笑道:「是嗎?嫂子並沒有留過我,怎見得留不住?「一面笑,一面向蘭仙使了個眼色。七巧笑得直不起腰道:「三妹妹,你也不管管他!這麼個猴兒崽子,我眼看他長大的,他倒占起我的便宜來了!」

她嘴裡說笑着,心裡發煩,一雙手也不肯閒着,把蘭仙揣着捏着,捶着打着。恨不得把她擠得走了樣才好。蘭仙縱然有涵養,也忍不住要惱了,一性急,磕核桃使差了勁,把那二寸多長的指甲齊根折斷。七巧喲了一聲道:「快拿剪刀來修一修。我記得這屋裡有一把小剪子的。」便喚:「小雙!榴喜!來人哪!」蘭仙立起身來道:「二嫂不用費事,我上我屋裡鉸去。」便抽身出去。七巧就在蘭仙的椅子上坐下了,一手托着腮,抬高了眉毛,斜瞅着季澤道:「她跟我生了氣麼?」季澤笑道:「她幹嗎生你的氣?」七巧道:「我正要問呀——我難道說錯了話不成?留你在家倒不好?她倒願意你上外頭逛去?」

季澤笑道:「這一家子從大哥大嫂起,齊了心管教我,無非是怕我花了公帳上的錢罷了。」七巧道:「阿彌陀佛,我保不定別人不安着這個心,我可不那麼想。你就是鬧了虧空,押了房子賣了田,我若皺一皺眉頭,我也不是你二嫂了。誰叫咱們是骨肉至親呢?我不過是要你當心你的身子。」季澤嗤的一笑道:「我當心我的身子,要你操心?」七巧顫聲道:「一個人,身子第一要緊。你瞧你二哥弄的那樣兒,還成個人嗎?還能拿他當個人看?」季澤正色道:「二哥比不得我,他一下地就是那樣兒,並不是自己作踐的。他是個可憐的人,一切全仗二嫂照護他了。」七巧直挺挺的站了起來,兩手扶着桌子,垂着眼皮,臉龐的下半部抖得像嘴裡含着滾燙的蠟燭油似的,用尖細的聲音逼出兩句話道:「你去挨着你二哥坐坐!你去挨着你二哥坐坐!」她試着在季澤身邊坐下,只搭着他的椅子的一角,她將手貼在他腿上,道:「你碰過他的肉沒有?是軟的、重的,就像人的腳有時發了麻,摸上去那感覺。」季澤臉上也變了色,然而他仍舊輕佻地笑了一聲,俯下腰,伸手去捏她的腳道:「倒要瞧瞧你的腳現在麻不麻!」七巧道:「天哪,你沒挨着他的肉,你不知道沒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她順着椅子溜下去,蹲在地上,臉枕着袖子,聽不見她哭,只看見髮髻上插的風涼針,針頭上的一粒鑽石的光,閃閃掣動着。髮髻的心子裡扎着一小截粉紅絲線,反映在金剛鑽微紅的光焰里。她的背影一挫一挫,俯伏了下去。她不像在哭,簡直像在翻腸攪胃地嘔吐。

季澤先是愣住了,隨後就立起來道:「我走。我走就是了。你不怕人,我還怕人呢。也得給二哥留點面子!」七巧扶着椅子站了起來,嗚咽道:「我走。」她扯着衫袖裡的手帕子餇了餇臉,忽然微微一笑道:「你這樣衛護你二哥!」季澤冷笑道:

「我不衛護他,還有誰衛護他?」七巧向門走去,哼了一聲道:

「你又是什麼好人?趁早不用在我跟前假撇清!且不提你在外頭怎樣荒唐,單只在這屋裡老娘眼睛是揉不下沙子去!別說我是你嫂子了,就是我是你奶媽,只怕你也不在乎。」季澤笑道:「我原是個隨隨便便的人,哪禁得你挑眼兒?」七巧待要出去,又把背心貼在門上,低聲道:「我就不懂,我有什麼地方不如人?我有什麼地方不好」季澤笑道:「好嫂子,你有什麼不好?」七巧笑了一聲道:「難不成我跟了個殘廢的人,就過上了殘廢的氣,沾都沾不得?」她睜着眼直勾勾朝前望着,耳朵上的實心小金墜子像兩隻銅釘把她釘在門上——玻璃匣子裡蝴蝶的標本,鮮艷而悽愴。

季澤看着她,心裡也動了一動。可是那不行,玩儘管玩,他早抱定了宗旨不惹自己家裡人,一時的興致過去了,躲也躲不掉,踢也踢不開,成天在面前,是個累贅。何況七巧的嘴這樣敞,脾氣這樣躁,如何瞞得了人?何況她的人緣這樣壞,上上下下誰肯代她包涵一點?

她也許是豁出去了,鬧穿了也滿不在乎。他可是年紀輕輕的,憑什麼要冒這個險?他侃侃說道:「二嫂,我雖年紀小,並不是一味胡來的人。」

仿佛有腳步聲。季澤一撩袍子,鑽到老太太屋子裡去了,臨走還抓了一大把核桃仁。七巧神志還不很清楚,直到有人推門,她方才醒了過來,只得將計就計,藏在門背後,見玳珍走了進來,她便夾腳跟出來,在玳珍背上打了一下。玳珍勉強一笑道:「你的興致越發好了!」又望了望桌上道:「咦?那麼些個核桃,吃得差不多了。再也沒有別人,準是三弟。」

七巧倚着桌子,面向陽台立着,只是不言語。玳珍坐了下來,嘟噥道:「害人家剝了一早上,便宜他享現成的!」七巧捏着一片鋒利的胡桃殼,在紅氈條上狠命刮着,左一刮,右一刮,看看那氈子起了毛,就要破了。她咬着牙道:「錢上頭何嘗不是一樣?一味的叫咱們省,省下來讓人家拿出去大把的花!我就不服這口氣!」玳珍看了她一眼,冷冷地道:「那可沒有辦法。人多了,明里不去,暗裡也不見得不去。管得了這個,管不了那個。」七巧覺得她話中有刺,正待反唇相譏,小雙進來了,鬼鬼祟祟走到七巧跟前,囁嚅道:「奶奶,舅爺來了。」七巧罵道:「舅爺來了,又不是背人的事,你嗓子眼裡長了疔是怎麼着?蚊子哼哼似的!」小雙倒退了一步,不敢言語。玳珍道:「你們舅爺原來也到上海來了。咱們這兒親戚倒都全了。」

七巧移步出房道:「不許他到上海來?內地兵荒馬亂的,窮人也一樣的要命呀!」她在門檻上站住了,問小雙道:「回過老太太沒有?」小雙道:「還沒呢。」七巧想了一想,畢竟不敢進去告訴一聲,只得悄悄下樓去了。

玳珍問小雙道:「舅爺一個人來的?」小雙道:「還有舅奶奶,拎着四隻提籃盒。」玳珍格的一笑道:「倒破費了他們。」

小雙道:「大奶奶不用替他們心疼。裝得滿滿的進來,一樣裝得滿滿的出去。別說金的銀的圓的扁的,就連零頭鞋面兒褲腰都是好的!」玳珍笑道:「別那麼缺德了!你下去罷。她娘家人難得上門,伺候不周到,又該大鬧了。」

小雙趕了出去,七巧正在樓梯口盤問榴喜老太太可知道這件事。榴喜道:「老太太念佛呢,三爺趴在窗口看野景,就大門口來了客。老太太問是誰,三爺仔細看了看,說不知是不是曹家舅爺,老太太就沒追問下去。」七巧聽了,心頭火起,跺了跺腳,喃喃吶吶罵道:「敢情你裝不知道就算了!皇帝還有草鞋親呢!這會子有這麼勢利的,當初何必三媒六聘的把我抬過來?快刀斬不斷的親戚,別說你今兒是裝死,就是你真死了,他也不能不到你靈前磕三個頭,你也不能不受着他的!」一面說,一面下去了。

她那間房,一進門便有一堆金漆箱籠迎面攔住,只隔開幾步見方的空地。她一掀帘子,只見她嫂子蹲下身去將提籃盒上面的一屜酥盒子卸了下來,檢視下面一屜里的菜可曾潑出來。她哥哥曹大年背着手彎着腰看着。七巧止不住一陣心酸,倚着箱籠,把臉偎在那沙藍棉套子上,紛紛落下淚來。她嫂子慌忙站直了身子,搶步上前,兩隻手捧住她一隻手,連連叫着姑娘。曹大年也不免抬起袖子來擦眼睛。七巧把那隻空着的手去解箱套子上的鈕扣,解了又扣上,只是開不得口。

她嫂子回過頭去睃了她哥哥一眼道:「你也說句話呀!成日價念叨着,見了妹妹的面,又像鋸了嘴的葫蘆似的!」七巧顫聲道:「也不怪他沒有話——他哪兒有臉來見我!」又向她哥哥道:「我只道你這一輩子不打算上門了!你害得我好!你扔崩一走,我可走不了。你也不顧我的死活!」曹大年道:「這是什麼話?旁人這麼說還罷了,你也這麼說!你不替我遮蓋遮蓋,你自己臉上也不見得光鮮。」七巧道:「我不說,我可禁不住人家不說。就為你,我氣出了一身病在這裡。今日之下,虧你還拿這話來堵我!」她嫂子忙道:「是他的不是,是他的不是!姑娘受了委屈了。姑娘受的委屈也不止這一件,好歹忍着罷,總有個出頭之日。」她嫂子那句「姑娘受的委屈也不止這一件」的話卻深深打進她心坎兒里去。七巧哀哀哭了起來,急得她嫂子直搖手道:「看吵醒了姑爺。」房那邊暗昏昏的紫楠大床上,寂寂吊着珠羅紗帳子。

七巧的嫂子又道:「姑爺睡着了罷?驚動了他,該生氣了。」七巧高聲叫道:「他要有點人氣,倒又好了!」她嫂子嚇得掩住她的嘴道:「姑奶奶別!病人聽見了,心裡不好受!」七巧道:「他心裡不好受,我心裡好受嗎?」她嫂子道:「姑爺還是那軟骨症?」

七巧道:「就這一件還不夠受了,還禁得起添什麼?這兒一家子都忌諱癆病這兩個字,其實還不就是骨癆!」她嫂子道:「整天躺着,有時候也坐起來一會兒麼?」七巧哧哧的笑了起來道:「坐起來,脊梁骨直溜下去,看上去還沒有我那三歲的孩子高哪!」

她嫂子一時想不出勸慰的話,三個人都愣住了。七巧猛地頓腳道:「走罷,走罷,你們!你們來一趟,就害得我把前因後果重新在心裡過一過。我禁不起這麼掀騰!你快給我走!」

曹大年道:「妹妹你聽我一句話。別說你現在心裡不舒坦,有個娘家走動着,多少好些,就是你有了出頭之日了,姜家是個大族,長輩動不動就拿大帽子壓人,平輩小輩一個個如狼似虎的,哪一個是好惹的?替你打算,也得要個幫手。將來你用得着你哥哥你侄兒的時候多着呢。」七巧啐了一聲道:「我靠你幫忙,我也倒了霉了!我早把你看得透里透——斗得過他們,你到我跟前來邀功要錢,鬥不過他們,你往那邊一倒。本來見了做官的就魂都沒有了,頭一縮,死不遲。」

七巧道:「你既然知道錢還沒到我手裡,你來纏我做什麼?」大年道:「遠迢迢趕來看你,倒是我們的不是了!走!我們這就走!憑良心說,我就用你兩個錢,也是該的。當初我若貪圖財禮,問姜家多要幾百兩銀子,把你賣給他們做姨太太,也就賣了。」

七巧道:「奶奶不勝似姨奶奶嗎?長線放遠鷂,指望大着呢!」

大年待要回嘴,他媳婦攔住他道:「你就少說一句罷!以後還有見面的日子呢。將來姑奶奶想到你的時候,才知道她就只這一個親哥哥了!」大年督促他媳婦整理了提籃盒,拎起就待走。七巧道:「我希罕你?等我有了錢了,我不愁你不來,只愁打發你不開!」嘴裡雖然硬着,煞不住那嗚咽的聲音,一聲響似一聲,憋了一上午的滿腔幽恨,借着這因由盡情發泄了出來。

她嫂子見她分明有些留戀之意,便做好做歹勸住了她哥哥,一面半攙半擁把她引到花梨炕上坐下了,百般譬解,七巧漸漸收了淚。兄妹姑嫂敘了些家常。北方情形還算平靖,曹家的麻油鋪還照常營業着。大年夫婦此番到上海來,卻是因為他家沒過門的女婿在人家當帳房,光復的時候恰巧在湖北,後來輾轉跟主人到上海來了,因此大年親自送了女兒來完婚,順便探望妹子。大年問候了姜家闔宅上下,又要參見老太太,七巧道:「不見也罷了,我正跟她慪氣呢。」大年夫婦都吃了一驚,七巧道:「怎麼不淘氣呢?一家子都往我頭上踩,我要是好欺負的,早給作踐死了,饒是這麼着,還氣得我七病八痛的!」她嫂子道:「姑娘近來還抽煙不抽?倒是鴉片煙,平肝導氣,比什麼藥都強,姑娘自己千萬保重,我們又不在跟前,誰是個知疼着熱的人?」

七巧翻箱子取出幾件新款尺頭送與她嫂子,又是一副四兩重的金鐲子,一對披霞蓮蓬簪,一床絲棉被胎,侄女們每人一隻金挖耳,侄兒們或是一隻金錁子,或是一頂貂皮暖帽,另送了她哥哥一隻琺瑯金蟬打簧表,她哥嫂道謝不迭。七巧道:「你們來得不巧,若是在北京,我們正要上路的時候,帶不了的東西,分了幾箱給丫頭老媽子,白便宜了他們。」說得她哥嫂訕訕的。臨行的時候,她嫂子道:「忙完了閨女,再來瞧姑奶奶。」七巧笑道:「不來也罷了,我應酬不起!」

大年夫婦出了姜家的門,她嫂子便道:「我們這位姑奶奶怎麼換了個人?沒出嫁的時候不過要強些,嘴頭子上瑣碎些,就連後來我們去瞧她,雖是比前暴躁些,也還有個分寸,不似如今瘋瘋傻傻,說話有一句沒一句,就沒一點兒得人心的地方。」

七巧立在房裡,抱着胳膊看小雙祥雲兩個丫頭把箱子抬回原處,一隻一隻疊了上去。從前的事又回來了:臨着碎石子街的馨香的麻油店,黑膩的櫃檯,芝麻醬桶里豎着木匙子,油缸上吊着大大小小的鐵匙子。漏斗插在打油的人的瓶里,一大匙再加上兩小匙正好裝滿一瓶——一斤半。熟人呢,算一斤四兩。有時她也上街買菜,藍夏布衫褲,鏡面烏綾鑲滾。隔着密密層層的一排吊着豬肉的銅鈎,她看見肉鋪里的朝祿。朝祿趕着她叫曹大姑娘。難得叫聲巧姐兒,她就一巴掌打在鈎子背上,無數的空鈎子盪過去錐他的眼睛,朝祿從鈎子上摘下尺來寬的一片生豬油,重重的向肉案一拋,一陣溫風直撲到她臉上,膩滯的死去的肉體的氣味她皺緊了眉毛。床上睡着的她的丈夫,那沒有生命的肉體

風從窗子裡進來,對面掛着的回文雕漆長鏡被吹得搖搖晃晃,磕托磕托敲着牆。七巧雙手按住了鏡子。鏡子裡反映着的翠竹帘子和一副金綠山水屏條依舊在風中來迴蕩漾着,望久了,便有一種暈船的感覺。再定睛看時,翠竹帘子已經褪了色,金綠山水換了一張她丈夫的遺像,鏡子裡的人也老了十年。

去年她戴了丈夫的孝,今年婆婆又過世了。現在正式挽了叔公九老太爺出來為他們分家。今天是她嫁到姜家來之後一切幻想的集中點。這些年了,她戴着黃金的枷鎖,可是連金子的邊都啃不到,這以後就不同了。七巧穿着白香雲紗衫,黑裙子,然而她臉上像抹了胭脂似的,從那揉紅了的眼圈兒到燒熱的顴骨。她抬起手來搵了搵臉,臉上燙,身子卻冷得打顫。

她叫祥雲倒了杯茶來。(小雙早已嫁了,祥雲也配了個小廝。)茶給喝了下去,沉重地往腔子裡流,一顆心便在熱茶里撲通撲通跳。她背向着鏡子坐下了,問祥雲道:「九老太爺來了這一下午,就在堂屋裡跟馬師爺查賬?」祥雲應了一聲是。

七巧又道:「大爺大奶奶三爺三奶奶都不在跟前?」祥雲又應了一聲是。七巧道:「還到誰的屋裡去過?」祥雲道:「就到哥兒們的書房裡兜了一兜。」七巧道:「好在咱們白哥兒的書倒不怕他查考今年這孩子就吃虧在他爸爸他奶奶接連着出了事,他若還有心念書,他也不是人養的!」她把茶吃完了,吩咐祥雲下去看看堂屋裡大房三房的人可都齊了,免得自己去早了,顯得性急,被人恥笑。恰巧大房裡也差了一個丫頭出來探看,和祥雲打了個照面。

七巧終於款款下樓來了。當屋裡臨時布置了一張鏡面烏木大餐檯,九老太爺獨當一面坐了,面前亂堆着青布面,梅紅簽的賬簿,又擱着一隻瓜棱茶碗。四周除了馬師爺之外,又有特地邀請的「公親」,近於陪審員的性質。各房只派了一個男子作代表,大房是大爺,二房二爺沒了,是二奶奶,三房是三爺。季澤很知道這總清算的日子於他沒有什麼好處,因此他到得最遲。然而來既來了,他決不願意露出焦灼懊喪的神氣,腮幫子上依舊是他那點豐肥的,紅色的笑。眼睛裡依舊是他那點瀟灑的不耐煩。

九老太爺咳嗽了一聲,把姜家的經濟狀況約略報告了一遍,又翻着賬簿子讀出重要的田地房產的所在與按年的收入。

七巧兩手緊緊扣在肚子上,身子向前傾着,努力向她自己解釋他的每一句話,與她往日調查所得一一印證。青島的房子,天津的房子,原籍的地,北京城外的地,上海的房子三爺在公帳上拖欠過巨,他的一部分遺產被抵消了之後,還淨欠六萬,然而大房二房也只得就此算了,因為他是一無所有的人。他所僅有的那一幢花園洋房,他為一個姨太太買的,也已經抵押了出去。其餘只有老太太陪嫁過來的首飾,由兄弟三人均分,季澤的那一份也不便充公,因為是母親留下的一點紀念。七巧突然叫了起來道:「九老太爺,那我們太吃虧了!」

堂屋裡本就肅靜無聲,現在這肅靜卻是沙沙有聲,直鋸進耳朵里去,像電影配音機器損壞之後的鏽軋。九老太爺睜了眼望着她道:「怎麼?你連他娘丟下的幾件首飾也捨不得給他?」七巧道:「親兄弟,明算帳,大哥大嫂不言語,我可不能不老着臉開口說句話。我須比不得大哥大嫂——我們死掉的那個若是有能耐出去做兩任官,手頭活便些,我也樂得放大方些,哪怕把從前的舊帳一筆勾銷呢?可憐我們那一個病病哼哼一輩子,何嘗有過一文半文進帳,丟下我們孤兒寡婦,就指着這兩個死錢過活。我是個沒腳蟹,長白還不滿十四歲,往後苦日子有得過呢!」說着,流下淚來。九老太爺道:「依你便怎樣?」七巧嗚咽道:「哪兒由得我出主意呢?只求九老太爺替我們做主!」季澤冷着臉只不做聲,滿屋子的人都覺不便開口。九老太爺按捺不住一肚子的火,哼了一聲道:「我倒想替你出主意呢,只怕你不愛聽!二房裡有田地沒人照管,三房裡有人沒有地,我待要叫三爺替你照管,你多少貼他些,又怕你不要他!」七巧冷笑道:「我倒想依你呢,只怕死掉的那個不依!來人哪!祥雲你把白哥兒給我找來!長白,你爹好苦呀!一下地就是一身的病,為人一場,一天舒坦日子也沒過着,臨了丟下你這點骨血,人家還看不得你,千方百計圖謀你的東西!長白誰叫你爹拖着一身病,活着人家欺負他,死了人家欺負他的孤兒寡婦!我還不打緊,我還能活個幾十年麼?

至多我到老太太靈前把話說明白了,把這條命跟人拼了。

長白你可是年紀小着呢,就是喝西北風你也得活下去呀!「九老太爺氣得把桌子一拍道:「我不管了!是你們求爹爹拜奶奶邀了我來的,你道我喜歡自找麻煩麼?「站起來一腳踢翻了椅子,也不等人攙扶,一陣風走得無影無蹤。眾人面面相覷,一個個悄沒聲兒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