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恨 - 第1章

張愛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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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恨

——我對於通俗小說一直有一種難言的愛好;那些不用多加解釋的人物,他們的悲歡離合。如果說是太淺薄,不夠深入,那麼,浮雕也一樣是藝術呀。但我覺得實在很難寫,這一篇恐怕是我能力所及的最接近通俗小說的了,因此我是這樣的戀戀於這故事:

現代的電影院本是最廉價的王宮,全部是玻璃,絲絨,仿雲石的偉大結構。這一家,一進門地下是淡乳黃的;這地方整個的像一支黃色玻璃杯放大了千萬倍,特別有那樣一種光閃閃的幻麗潔淨。電影已經開映多時,穿堂里空蕩蕩的,冷落了下來,便成了宮怨的場面,遙遙聽見別殿的簫鼓。

迎面高高豎起了下期預告的五彩廣告牌,下面簇擁掩映着一些棕櫚盆栽,立體式的圓座子,張燈結彩,堆得像個菊花山。上面湧現出一個剪出的巨大的女像,女人含着眼淚。另有一個較小的悲劇人物,渺小得多的,在那廣告底下徘徊着,是虞家茵,穿着黑大衣,亂紛紛的青絲髮兩邊分披下來,臉色如同紅燈映雪。她那種美看着仿佛就是年輕的緣故,然而實在是因為她那圓柔的臉上,眉目五官不知怎麼的合在一起,正如一切年輕人的願望,而一個心愿永遠是年輕的,一個心愿也總有一點可憐。她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小而秀的眼睛裡便露出一種執着的悲苦的神氣。為什麼眼睛裡有這樣悲哀呢?

她能夠經過多少事呢?可是悲哀會來的,會來的。

她看看表,看看鐘,又躊躇了一會,終於走到售票處,問道:「現在票子還能夠退嗎?」賣票的女郎答道:「已經開演了,不能退了。」她很為難地解釋道:「我因為等一個朋友不來——這么半天了,一定是不來了。」

正說着,戲劇門口停下了一輛汽車,那車子像一隻很好的灰色皮鞋。一個男人開門下車,早已有客滿牌放在大門外,然而他還是進來了,問:「票子還有沒有了?只要一張。」售票員便向虞家茵說:「那正好,你這張不要的給他好了。」那人和家茵對看了一眼。本來沒什麼可窘的,如果有點窘,只是因為兩人都很好看。男人年輕的時候不知是不是有點橫眉豎目像舞台上的文天祥,經過社會的折磨,蒙上了一重風塵之色,反倒看上去順眼得多。家茵手裡捏着張票子,票子仍舊擱在櫃檯上,向售票員推去,售票員又向那男子推去。這女售票員,端坐在她那小神龕里,身後照射着橙黃的光,也是現代人供奉的一尊小小的神旋,可是男女的事情大約是不管的。她隔着半截子玻璃,冷冷地道:「七千塊。」那人掏出錢來,見家茵不像要接的樣子,只得又交給售票員,由售票員轉交。那人先上樓去了,家茵隨在後面,離得很遠的。

她的座位在他隔壁,他已經坐下了,欠起身來讓她走過去。散戲的時候從樓上下來,被許多看客緊緊擠到一起,也並沒有交談。一直到樓梯腳下,她站都站不穩了,他把她旁邊的一個人一攔,她微笑着仿佛有道謝的意思,他方才說了聲:「擠得真厲害!」她笑道:「噯,人真是多!」擠到門口,他說:「要不要我車子送您回去?人這麼多,叫車子一定叫不着。」

她說:「哦,不用了,謝謝!」一出玻璃門,馬上像是天下大亂,人心惶惶。汽車把鼻子貼着地慢慢的一部一部開過來,車縫裡另有許多人與輪子神出鬼沒,驚天動地吶喊着,簡直等於生死存亡的戰鬥,慘厲到滑稽的程度。在那掙扎的洪流之上,有路中央警亭上的兩盞紅綠燈,天色灰白,一朵紅花一朵綠花寥落地開在天邊。

家茵一路走了回去。她住的是一個弄堂房子三層樓上的一間房。她不喜歡看兩點鐘一場的電影,看完了出來昏天黑地,仿佛這一天已經完了,而天還沒有黑,做什麼事也無情無緒的。她開門進來,把大衣脫了掛在柜子里,其實房間裡比外面還冷。她倒了杯熱水喝了一口,從床底下取出一雙舊的繡花鞋來,才換上一隻,有人敲門。她一隻腳還踏着半高跟的鞋,一歪一歪跑了,一開門便叫起來道:「秀娟!啊呀,你剛才怎麼沒來?」她這老同學秀娟生着一張銀盆臉,戴着白金腳眼鏡,擁着紅狐的大衣手籠,笑道:「真是對不起,讓你在戲院裡白等了這么半天!都是他呀——忽然病倒了!」

家茵扶着門框道:「啊?夏先生哪兒不舒服啊?」秀娟道:

「喉嚨疼,先還當是白喉哪!後來醫生驗過了說不是的,已經把人嚇了個半死!我打電話給你的呀!說我不能去了,你已經不在家了。」家茵道:「沒關係的,不到就是,後來我挺不放心的,想着別是出了什麼事情。」她掩上了門,扶牆摸壁走到床前坐下,把鞋子換了。秀娟還站在那裡解釋個不了,道:

「先我想叫個傭人跑一趟,上戲院子裡去跟你說,傭人也都走不開,你沒看見我們那兒忙得那個烏煙瘴氣的!」家茵重又說了聲:「沒關係的。」她把一張椅子挪了那,道:「坐坐。」便去倒茶。

秀娟坐下來問道:「你好麼?找事找得怎麼樣?」家茵笑着把茶送到桌上,順便指給她看玻璃底下壓着的剪下的報紙,說道:「寫了好幾封信去應徵了。恐怕也不見得有希望。」

秀娟道:「登報招請的哪有什麼好事情——總是沒有人肯做的,才去登報呢!」家茵道:「是啊,可是現在找事情真難哪!我着急不是為別的——我就沒告訴我娘我現在沒有事,我怕她着急!」秀娟道:「你還是常常寄錢給你們老太太嗎?」家茵點點頭,道:「可憐,她用的倒是不多」她接着卻是苦笑了一笑,她也不必怕秀娟誤會以為她要借錢。秀娟一直這些年來和她環境懸殊而做着朋友,自然是知道她的脾氣的,當下只同情地蹙着眉點了點頭道:「其實啊你父親那兒,你不能去想想辦法麼?」家茵聽了這話卻是怔了一怔,不由得滿腔不願意的樣子,然而極力按捺下了,答道:「我父親跟母親離婚這些年了,聽說他境況也不見得好,而且還有他後來娶的那個人,待會兒給她說幾句——我倒不想去碰她一個釘子!」

秀娟想了想道:「噯,也是難!——我倒是聽見他說,他那堂房哥哥要給他孩子請個家庭教師。」家茵在她旁邊坐下道:「噢。」秀娟道:「可是有一層,就是怕你不願意做,要帶着照管孩子,像保姆似的。」家茵略頓了頓,微笑說道:「從前我也做過家庭教師的,所以有許多麻煩的地方我都有點兒懂——挺難做人的!」秀娟道:「不過我們大哥那兒倒是個非常簡單的家庭,他自己成天不在家,他太太麼長住在鄉下,只有這麼個孩子,沒人管。」

家茵道:「要麼我就去試試。」秀娟道:「你去試試也好。這樣子好了,我去給你把條件全說好了,省得你當面去接洽,怪僵的!」家茵笑道:「那麼又得費你的心!」秀娟笑着不說什麼,卻去拉着她一隻手腕,輕輕搖撼了一下,順便看了看家茵的手錶,立刻失驚道:「噯呀,我得走了!他一不舒服起來脾氣就更大,傭人呢又笨,孩子又皮」家茵陪着她站起來道:「我知道你今天是真忙。我也不敢留你了。」

家茵第一天去教書,那天天氣特別好,那地方雖也是弄堂房子,卻是半隔離的小洋房,光緻緻的立體式。樓上一角陽台伸出來蔭蔽着大門,她立在門口,如同在檐下。那屋檐挨近藍天的邊沿上有一條光,極細的一道,像船邊的白浪。仰頭看着,仿佛那乳黃水泥房屋被擲到冰冷的藍海里去了,看着心曠神怡。

她又重新看了看門牌,然後撳鈴。一個老媽子來開門,家茵道:「這兒是夏公館嗎?」

那女傭總懷疑人家來意不善,說:

「噯——找誰?」家茵道:「我姓虞。」這女傭姚媽年紀不上四十,是個吃齋的寡婦,生得也像個白白胖胖的俏尼僧。她把來人上上下下打量着,說:「哦」家茵又添了一句道:

「福煦的夏太太本來要陪我一塊兒來的,因為這兩天家裡事情忙,走不開」姚媽這才開了笑臉道:「唉,你就是那個虞小姐吧?聽見我三奶奶說來着!請來吧。」家茵進去了,她關上大門,開了客室的門,說道:「您坐一會兒。」回過頭來便向樓上喊:「小蠻!小蠻!你的先生來了!」一路叫上樓去,道:

「小蠻,快下來念書!」

客室布置得很精緻,那一套皮沙發多少給人一種辦公室的感覺。沙發上堆着一雙溜冰鞋與污黑的皮球,一隻洋娃娃卻又躺在地下。房間儘管不大整潔,依舊冷清清的,好像沒有人住。裡間用一截矮櫥隔開來作為書房。家茵坐下來好一會方見姚媽和那個孩子在門口拉拉扯扯,姚媽說:「進來呀!

好好地進來!「女孩子被拖了進來,然而還扳住門口的一隻椅子。姚媽道:「我們去見先生去!叫先生!「家茵笑道:「她是不是叫小蠻哪?小蠻幾歲了?「姚媽代答道:「八歲了,還一點兒都不懂事!「一步步拖她上前,連椅子一同拖了來。家茵道:「小蠻,你怎麼不說話呀?「姚媽道:「她見了生人,膽兒小,平常話多着哪!凶着哪!「硬把她捺在椅上坐下,自去倒茶。家茵繼續笑問道:「小蠻是啞巴,是不是啊?「姚媽不在旁邊,小蠻便不識羞起來,竟破例地搖了搖頭。而且,看見家茵脫下大衣,她便開口說:」我也要脫!「家茵道:「怎麼?

你熱啊?「她道:「熱。「家茵摸摸她身上,棉袍上罩着絨線衫,裡面還襯着絨線衫羊毛衫,便道:「你是穿得太多了。「給她脫掉了一件。見桌上有筆硯,家茵問:「會不會寫字啊?「小蠻點點頭。家茵道:「你把你的名字寫在你這本書上,好不好?

我給你磨墨。「小蠻點點頭,果然在書面上寫出」夏小蠻「三字。家茵大加誇讚:」小蠻寫得真好!「見她仍舊埋頭往下寫着,連忙攔阻道:「噯,好了,好了,夠了!「再看,原來加上了」的書「二字,不覺笑了起來道:「對了,這就錯不了了!「

姚媽送茶進來,見小蠻的絨線衫搭在椅背上,便道:「喲!

你怎麼把衣裳脫啦!這孩子,快穿上!「小蠻一定不給穿,家茵便道:「是我給她脫的。衣裳穿得太多也不好,她頭上都有汗呢!「姚媽道:「出了汗不更容易着涼了?您不知道這孩子,就愛生病,還不聽話——「家茵忍不住說了一句:」她挺聽話的!「小蠻接口便向姚媽把頭歪着重重的點了一點,道:「噯!

先生說我聽話呢!是你不聽話,你還說人!「姚媽一時不得下台,一陣風走去把唯一的一扇半開的窗砰的一聲關上了,咕嚕着說道:「我不聽話!你凍病了你爸爸罵起人來還不是罵我啊!「

鐘點到了,家茵走的時候向小蠻說:「那麼我明天早起九點鐘再來。」小蠻很不放心,跟出去牽着衣服說:「先生,你明天一定要來的啊!」姚媽一面去開門,一面說小蠻:「我的小姐,你就別上大門口去了!再一吹風——衣裳又不穿——」家茵也叫小蠻快進去,她一走,姚媽便把小蠻一把拉住道:「快去把衣裳穿起來!」小蠻道:「我不穿!你不聽見先生說的——」她一路上給橫拖直曳的,兩隻腳在地板上嗤嗤的像溜冰。姚媽一面念叨着一面逼着她加衣服:「先生說的!

才來了一天工夫,就把孩子慣得不聽話!孩子凍病了,凍死了,你這飯碗也沒有了!礙不着我什麼呵——我反正當老媽子的,沒孩子我還有事做!沒孩子你教誰!「

小蠻掙扎着亂打亂踢,哭起來了,汽車喇叭響,接着又是門鈴響,姚媽忙道:「別哭,爸爸回來了!爸爸不喜歡人哭的。」小蠻抹抹眼睛搶先出去迎接,叫道:「爸爸!爸爸!新先生真好!」她爸爸俯身拍拍她道:「那好極了!」問姚媽道:

「今天那位——虞小姐來過了?」姚媽道:「噯。」。她把他的大衣接過來,問:「老爺要不要吃點什麼點心?」主人心不在焉的往裡走,道:「嗯,好,有什麼東西隨便拿點來吧,快點,我還要出去的。」小蠻跟在後面又告訴他:「爸爸,我真喜歡這新先生!」她爸爸還沒有坐下就打開晚報身入其中,只說:

「好極了,以後你有什麼事都去問先生,我可以不管了!」小蠻道:「唔那不行。」她扳着他的腿,使勁搖着他,羅嗦不休道:「爸爸,這個先生真好看!」她爸爸半晌方才朦朧地應了聲:「唔?」小蠻着急起來道:「爸爸怎麼不聽我說話呀?爸爸,先生說我真乖,真聰明!」她爸爸耐煩地說道:

「噯,小蠻是真乖,你聽話,你讓姚媽帶你上樓去玩,啊!爸爸要清靜一會兒。」

小蠻有一天很興奮地告訴家茵說明天要放假。家茵笑道:

「怎麼才念了幾天書,倒又要放假啦?」小蠻道:「我明天過生日。」家茵道:「啊,你就要過生日啦?你預備怎麼玩呢?」小蠻聽了這話卻又愀然道:「沒有人陪我玩!」家茵不由得感動了,說:「我來陪你,好不好?」小蠻跳了起來道:「真的啊,先生?」家茵問:「你喜歡看電影麼?」小蠻坐在椅子上一顛一顛,眼睛朝上翻着看着自己額前掛下來的一絡頭髮擊打着眉心,笑道:「爸爸有時候帶我去看。爸爸挺喜歡帶我出去的。

爸爸就頂怕跟娘一塊兒去看電影!「家茵詫異道:「為什麼呢?」

小蠻道:「因為娘總是問長問短的!」家茵撐不住笑了,道:

「你不也問長問短的麼?」小蠻道:「爸爸喜歡我呀!」隨又抱怨着:「不過他老是沒工夫先生你明天無論如何一定要來的!」家茵道:「好。我去買了禮物帶來給你啊!」

小蠻越發蹦得多高,道:「先生,你可別忘啦!」

這倒提醒了家茵,下了課出來就買了一籃水果去看秀娟的丈夫的病。本來這幾天她一直惦記着應當去一趟的。然而病人倒已經坐在客室里抽煙了,秀娟正忙着插花,擺糖果碟子。

家茵道:「喲,夏先生倒已經起來啦?好全了沒有?」夏宗麟起身讓坐,家茵把水果放在桌上道:「這一點點東西我帶來的。」秀娟道:「噯吶,謝謝你,你幹嗎還花錢哪?你瞧我這兒亂七八糟的!你上我們大哥家去來着嗎?小蠻聽話嗎?」

家茵趁此謝了她。秀娟道:「噯,真的,今天就是他們公司里請客呀,你就別走了,待會兒大哥也要來。你不也認識大哥嗎?」今天是請一個要緊的主顧,是宗麟拉來的,秀娟很為得意。宗麟是副理,他大哥是經理。家茵便道:「不了,我待會兒回去還有點兒事。我一直還沒有見過那位夏先生呢。」秀娟道:「噯呀,還沒看見哪?那么正好,今天這兒見見不得了!」

正說着,女傭來回說酒席傢伙送了來了,秀娟道:「你等着我來看着你擺。」家茵便站起身來道:「你這兒忙,我過一天再來看你罷。」到底還是脫身走了。

次日她又去給小蠻買了件禮物。她也是如一切女人的脾氣,已經在這一家買了,還有點不放心,隔壁兩家店鋪里也去看看,要確實曉得沒有更適宜更便宜的了。誰知她上次在電影院裡遇見的那個人,這時候也來到這裡,覺得這櫥窗布置得很不錯,望進去像個聖誕卡片,扯棉拉絮大雪飄飄,搭着小紅房子,有些米老鼠小豬小狗賽璐珞的小人出沒其間。忽然,如同卡通畫裡穿插了真人進去似的,一個女店員探身到櫥窗里來拿東西,隔着雪的珠簾,還有個很面熟的女人在她身後指點着。他一看見,不由得怔住了。

他也走到這爿店裡去,先看看東西,然後才看到人,兩人都頓了一頓,輕輕的同時叫了出來:「咦?真巧!」他隨即笑道:「又碰見了!——我正在這兒沒有辦法,不知道您肯不肯幫我一個忙。」家茵用詢問的眼光向他望去,他道:「我要買一個禮送給一個八歲的女孩子,不知買什麼好。」說到這裡他笑了一笑,又道:「女孩子的心理我不大懂。」家茵也沒有理會得他這話是否帶有說笑話的意思,她道:「女孩子大半都喜歡洋娃娃吧?買個洋娃娃怎麼樣?」他道:「那麼索性請你替我揀一個好不好?」有的臉太老氣,有的衣服欠好,有的不會笑;她很認真地挑了個。他付了錢,道:「今天為我耽擱了你這麼許多時候,無論如何讓我送你回去罷。」家茵躊躇了一下:「要是不太繞道的話不過我今天要去那個地方很遠。在白賽仲路。」

他道:「那就更巧了!我也是要到白賽仲路!」

這麼說着,自己也覺得簡直像說謊。

兩人坐到汽車裡,車子開到一家人家門口停下來,那時候他已經明白過來了,臉上不由得浮起了說謊者的微妙的笑容。他先下車替她開着車門,家茵跳下來,說:「那麼,再會了,真是謝謝!」她走上台撳鈴,他也跟上來,她一覺得形勢不對,便着慌起來,回身笑說:「真是對不起,我不能夠請您進來了,這兒也不是我自己家裡——」然而姚媽已經把門開了,家茵無法把她背後這盯梢的人馬上頓時立刻毀滅了不叫人看見,唯有硬着頭皮趕快往裡一竄,不料那個人竟跟了進來,笑道:「可是這兒是我自己家呀!」家茵吃了一驚,手裡的包裹撲地掉在地下。小蠻跑出來叫道:「先生!先生!爸爸!」

家茵道:「您就是這兒的——夏先生嗎?」夏宗豫彎腰給她揀起包裹,笑道:「是的——是虞小姐是嗎?」他把東西還她。她說:「這是我送小蠻的。」宗豫便交給小蠻道:「哪,這是先生給你的!」小蠻來不及地要拆,問道:「先生,是什麼東西呀?」

宗豫道:「連謝都不謝一聲的啊?」姚媽冷眼旁觀到現在,還是沒十分懂,但也就笑嘻嘻地幫了句腔:「說『謝謝先生!』」

小蠻早又注意到宗豫手臂里夾着的一包,指着問:「爸爸這是什麼?」宗豫道:「這是我給你買的。你不說謝謝,我拿回去了!」然而小蠻的牛性子又發作了,只是一味的要看。

家茵送的是一盒糖。宗豫向小蠻道:「讓姚媽媽給你收起來,等你牙齒長好了再吃罷。」又向家茵笑道:「她剛掉了一顆牙齒。」

家茵笑道:「我看……」小蠻張開嘴讓她看了一看,卻對着那盒糖發了會呆,悶悶不樂。家茵便道:「早知我還是買那副手套了!我倒是本來打算買手套的。」小蠻得不的這一句話,就鬧了起來:「唔……我不要!我要手套嘛!宗豫很覺抱歉。這孩子真可惡!當着先生一點禮貌也沒有!」一說,她索性紅頭漲臉哭了起來。家茵連忙勸着:「今天過生日,不可以哭的,啊!」小蠻嗚咽道:「我要手套!」家茵和她悄悄商量道:「你喜歡什麼顏色的手套?」小蠻拉拉她肩上的檸檬黃絨線圍巾道:「我要這個顏色的!」

姚媽得空便掩了出去,有幾句話要盤問車夫。車夫擱起了腳在汽車裡打瞌盹,姚媽倚在車窗上,一隻手抄在衣襟底下,縮着脖子輕聲笑道:「噯,喂!這新先生原來是我們老爺的女朋友啊?」車夫醒來道:「唔?不知道。從前倒沒看見過。」

姚媽道:「今兒那些東西還不都是老爺自個兒買的——給她做人情,說是『先生給買的禮物』。」車夫把呢帽罩到臉上,睡沉沉的道:「我們不知道,別瞎說!」姚媽道:「要你這麼護着她!」她把眼睛一斜,自言自語着:「一直還當我們老爺是個正經人呢!原來……」車夫嫌煩起來,道:「就算他們是本來認識的,也不能就瞎造人家的謠言!」姚媽拍手拍腳地笑道:

「瞧你這巴結勁兒!要不是老爺的女朋友,你幹嗎這樣巴結呀?」

吃點心的時候,姚媽幫着小蠻圍飯單,便望着家茵眉花眼笑地道:「這孩子也可憐哪,沒人疼!現在好了,有先生疼,也真是緣份!」宗豫便打斷她道:「姚媽,去拿盒洋火來。」姚媽拿了洋火,又向小蠻道:「真的,小姐,趕明兒好好的念書,也跟先生似的有那麼一肚子學問,爸爸瞧着多高興啊!」宗豫皺着眉點蛋糕上的蠟燭,道:「好了好了,你去罷,有什麼事情再叫你。」他把蛋糕推到小蠻面前道:「小蠻,得你自己吹。」

家茵笑道:「一口氣把它吹滅,讓爸爸幫着點。」

菊葉青的方棱茶杯。吃着茶,宗豫與家茵說的一些話都是孩子的話。兩人其實什麼話都不想說,心裡靜靜的。講的那些話如同折給孩子玩的紙船,浮在清而深的沉默的水上。宗豫看看她,她坐的那地方照着點太陽。她穿着件袍子,想必是舊的,因為還是前兩年行的大袖口。蒼翠的呢,上面卷着點銀毛,太陽照在上面也藍陰陰的成了月光,仿佛「日色冷青松」。

姚媽進來說:「虞小姐電話。」家茵詫異道:「咦?誰打電話給我?」她一出去,姚媽便搭訕着立在一旁向宗豫笑道:

「不怪我們小姐一會兒都離不開先生。連我們底下人都在那兒說:」真難得的,這位虞小姐,又和氣,又大方,看是得人心『——「宗豫沉下臉來道:「你怎麼儘管羅唆?「正說着,家茵已經進來了,說:」對不起,我現在有點兒事情,就要走了。「

宗豫見她面色不大好,站起來扶着椅子,說了聲「咦」——家茵苦笑着又解釋了一句:「沒什麼。我們家鄉有一個人到上海來了。我們那兒房東太太打電話來告訴我。」

是她父親來。家茵最後一次見到她父親的時候,他還是個風度翩翩的浪子,現在變成一個邋遢老頭子了,鼻子也鈎了,眼睛也黃了,抖抖呵呵的,袍子上罩着件舊馬褲呢大衣。

外貌有這樣的改變,而她一點都不詫異——她從前太恨他,太「認識」他了,真正的了解一定是從愛而來的,但是恨也有它的一種奇異的徹底的了解。

她極力鎮定着,問道:「爸爸你怎麼會來了?」她父親迎上來笑道:「噯呀我的孩子,現在長的真真是俊!嗬!我要是在外邊見了真不認識你了。」家茵單刀直入便道:「爸爸你到上海來有什麼事嗎?」虞老先生收起了笑容,懇切地叫了她一聲道:「家茵!我就只有你一個女兒,我跟你娘雖然離了,你總是我的女兒,我怎麼不想來看看你呢?」家茵皺着眉毛別過臉去道:「那些話還說它幹什麼呢?」虞老先生道:「家茵!我知道你一定恨我的,為着你娘。也難怪你!哎!你娘真是冤枉受了許多苦啊!」他一眼瞥見桌上一個照相架子,叫道:「噯呀!這就她吧?呀,頭髮都白了,可不是憂能傷人嗎?我真是負心——」他脫下瓜皮帽摸摸自己的頭,嘆道:「自己倒還年輕,把你害苦了,現在悔之已晚了!」家茵不願意他對着照片指手劃腳,仿佛褻瀆了照片,她徑自把那鏡架拿起來收到抽屜里。她父親面不改色的繼續向她表白下去道:「你瞧,我這次就是跟一個人來的。你那個娘——我現在娶的一個——她也想跟着來,我就帶她來。可見我是回心轉意了!」

家茵焦慮地問道:「爸爸,我這兒問你呢!你這次到底到上海來幹什麼的?」虞老先生道:「家茵!我現在一心歸正了,倒想找個事做做,所以來看看,有什麼發展的機會。」家茵道:

「噯喲,爸爸,你做事恐怕也不慣,我勸你還是回去吧!」兩人站着說了半天,虞老先生到此方才端着架子,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徐徐地撈着下巴,笑道:「上海這麼大地方,憑我這點兒本事,我要是誠心做,還怕——」家茵皺緊了眉頭道:「爸爸看你不知道現在找事的苦處!」虞老先生道:「連你都找得到事,我到底是個男子漢哪——噯,真的,你現在在哪兒做事呀?」家茵道:「我這也是個同學介紹的,在一家人家教書。這一次我真為了找不到事急夠了,所以我勸你回去。」

虞先生略愣了一愣,立起來背着手轉來轉去道:「我就是聽你的話回去,連盤纏錢都沒有呢,白跑一趟,算什麼呢?」家茵道:「不過你在這兒住下來,也費錢啊!」虞老先生自衛地又有點慚恧咕嚕了一句:「我就住在你那個娘的一個妹夫那兒。」

家茵也不去理會那些,自道:「爸爸,我這兒省下來的有五萬塊錢,你要是回去我就給你拿這個買張船票。」虞先生聽到這數目,心裡動了一動,因道:「噯,家茵你不知道,一言難盡!我來的盤纏錢還是東湊西挪,借來的,你這樣叫我回去拿什麼臉見人呢?」家茵道:「我就只有這幾個錢了。我也是新近才找到事。」虞老先生狐疑地看看她這一身穿着,又把她那簡陋的房間觀察了一番,不禁搖頭長嘆道:「看你這樣子我真是看不出!其實論理呀,你今年也二十五了吧?其實應該是我做爸爸的責任,找一個門當戶對的人家兒,那麼也就用不着自個兒這裡苦了!"家茵蹙額背轉身去道:"爸爸你這些廢話還說它幹嗎?"虞老先生自噯:"算了吧!我不能反而再來連累你了!你剛才說的有多少錢?"他陡地掉轉話鋒,變得非常爽快利落:"那麼你就給我。我明天一早就走。"家茵取鑰匙開抽屜拿錢,道:"你可認識那船公司?"虞老先生接過錢去,笑道:"哎!你別看不起我爸爸!——那我怎麼自個兒一個跑到上海來的呢?"說這,已是瀟瀟灑灑地踱了出去。

他第二次出現,是在夏家的大門口,宗豫趕回來吃了頓午飯剛上了車子要走——他這一向總是常常回來吃飯的時候多——虞老先生注意到那部汽車,把車中人的身份年紀都也看在眼裡。他上門撳鈴:「這兒有個虞小姐在這兒是吧?」他嗓門子很大,姚媽詫異非凡,虎起了一張臉道:「是的。幹嗎?」

虞老先生道:「進去通報一聲,就說是她的老太爺來看她了。」

姚媽將頭一抬又一低,把他上上下下看了道:「老太爺?」

裡面客室的門恰巧沒關上,讓家茵聽見了,她疑疑惑惑走出來問:「找我啊?」一看見她父親,不由得衝口而來道:

「咦?你怎麼沒走?」虞老先生笑了起來道:「傻孩子,我幹嗎走?我走,我倒不來了!」家茵發急道:「爸爸你怎麼到這兒來了?」虞老先生大搖大擺的便往裡走,道:「我上你那兒去,你不在家!」家茵幾乎要頓足,跟在他後面道:「我怎麼能在這兒見你,我還要教書呢!」虞老先生只管東張西望,嘖嘖贊道:「真是不錯!」姚媽看這情形是真是家茵的父親,立刻改變態度,滿面春風的往裡讓,說:「老太爺坐會兒吧,我就去給您沏碗熱茶!」虞老先生如同打殘荷似的點頭哈腰不佚,笑道:「勞駕勞駕!我倒正口乾呢,因為剛才午飯多喝了一杯。到上海來一趟,不是難得嗎!」

姚媽引路進客室,笑道:「你別客氣,虞小姐在這兒,還不就跟自個家裡一樣,您請坐,我這兒就去沏!」竟忙得花枝招展起來。小蠻見了生人,照例縮到一邊去眈眈注視着。虞老先生也誇獎了一聲:「呦!這孩子真喜相!」家茵一等姚媽出去了,便焦憂地低聲說道:「噯呀,爸爸,真的——我待會兒回去再跟你說吧。你先走好不好?」虞老先生倒攤手攤腳坐下來,又笑又嘆道:「噯,你到底年紀輕,實心眼兒!你真造化,碰到這麼一份人家,就看剛才他們那位媽媽這一份熱絡,幹嗎還要拘呢,就這兒椅子坐着不也舒服些麼?」他在沙發上顛了一顛,蹺起腿來,頭動尾巴搖的微笑說下去:「也許有機會他們主人回來了,托他給我找個事,還怕不成麼?」家茵越發慌了,四顧無人,道:「爸爸!你這些話給人聽見了,拿我們當什麼呢?我求求你——」

一語未完,姚媽進來奉茶,又送過香煙來,幫着點火道:

「老太爺抽煙。」虞老先生道:「勞駕勞駕!」他向家茵心平氣和地一揮手道:「你們有功課,我坐在這兒等着好了。」姚媽道:「您就這邊坐坐吧!小蠻念書,還不也就那麼回事!」家茵正要開口,被她父親又一揮手,搶先說道:「你去教書得了!我就跟這位媽媽聊聊天兒。這位媽媽真周到。我們小姐在這兒真虧你照顧!」姚媽笑道:「噯呀!老太爺客氣!不會做事。」

家茵無奈,只得和小蠻在那邊坐下,一面上課,一面只聽見他兩個括辣鬆脆有說有笑的,彼此敷衍得風雨不透。

虞老先生四下里指點着道:「你看這地方多精緻,收拾得多乾淨啊,你要是不能幹還行?沒有看見別的媽媽?就你一個人哪?」姚媽道:「可不就我一個人?」虞老先生忽又發起思古之幽情,嘆道:「那是現在時世不同了,要像我們家從前用人,誰一個人做好些樣的事呀?管鋪床就不管擦桌子!」姚媽一方面謙虛着,一方面保留着她的自傲,說道:「我們這兒事情是沒多少,不過我們老爺愛乾淨,差一點兒可是不成的!我也做慣了!」虞老先生忙接上去問道:「你們老爺挺忙呢?他是在什麼衙門裡啊?剛才我來的時候看見一位儀表非凡的爺們坐着汽車出門,就是他嗎?」姚媽道:「就是!我們老爺有一個興中藥廠,全自個兒辦的,忙着呢,成天也不在家。我們小蠻現在幸虧虞小姐來了,她已有伴兒了。」

小蠻不停地回過頭來,家茵實在耐不住了,走過來說道:

「爸爸,你還是上我家去等我吧。你在這兒說話,小蠻在這兒做功課分心。」姚媽搭訕着便走開了,怕他們父女有什麼私房話說嫌不便。虞老先生看看鐘,也就站起身來道:「好,好,我就走。你什麼時候回去呢?」家茵道:「我五點半來。」虞老先生道:「那我在你那兒枯坐着三四個鐘頭幹嗎呢?要不,你這兒有零錢嗎,給我兩個,我去洗個澡去。」家茵稍稍吃了一驚,輕聲道:「咦?那天那錢呢?」虞老先生道:「哎!你不想,上海這地方,五萬塊錢,花了這麼多天,還不算省嗎?」家茵不免生氣道:「指定你拿了上哪兒逛去了!」虞老先生脖子一歪,頭往後一仰,厭煩地斜瞅着她道:「那幾個錢夠逛哪兒呀?哎,你真不知道了!你爸爸不是沒開過眼的!從前上海堂子裡的姑娘,提起虞大少來,誰不知道!那!那時侯的倌人!真有一副工架!那真是有一手!現在!現在這班,什麼舞女羅,嚮導羅,我看的上眼?都是沒經過訓練的黃毛丫頭,只好去騙騙爆發戶!」家茵擰着眉頭,也不做聲,開皮包取出幾張鈔票遞給他,把他送走了。

小蠻伏在桌上枕着個手臂,一直沒聲兒的,這時候卻幽幽地叫了聲:「先生,我想吃西瓜!」家茵走來笑道:「這兒哪有西瓜?」小蠻道:「那就吃冰淇淋。我想吃點兒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