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班子 - 第1章

許開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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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班子》【作者】:許開禎

省委班子(1) 

從瀚林書記辦公室出來,普天成心情沉重,短短二十分鐘的談話,讓他心裡起了好幾道波瀾,身上也有了汗。時值五月,海東的天氣有點燥熱,南北相間的氣候,熱來得早,俗話說五月熱,六月悶,七月八月不出門。但瀚林書記的辦公室是裝着空調的,讓人出汗還是少有的事。

普天成努力將這份沉重壓在心底,沒事的,真的沒事,一切都會過去。他這麼安慰着自己,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往樓下去。

普天成的辦公室在八樓,瀚林書記在十二樓。從八樓到十二樓,可以乘電梯,也可以不乘,平時普天成都選擇不乘,他習慣走樓梯上去。走樓梯有兩個好處,一是可以乘機看看,超然副書記還有部委的同志們在做什麼,大家平日都說忙,忙得吃飯時間也沒有,但普天成總認為,這忙至少有一半是做出來的,是說給別人聽做給別人看的,真要是忙到吃飯時間也沒有,海東的工作就不是現在這樣。但這些話是不能說的,只能藏在心裡,有時心裡也不能藏。他這個秘書長,心裡藏的東西本來就多,再要把不該藏的藏進來,那是會出問題的。不過觀察還是必需的,不隨時隨刻掌握其他同志及主要部委的工作情況,他不能算是稱職。這些,是他在政府做秘書長時養下的習慣,雖說因此開罪了不少人,但在主要領導那裡,他始終是稱職的,這也是瀚林書記力排眾議將他放在省委秘書長這個位子上的重要原因。

另一個好處,普天成可以借這個機會思考。

普天成平時太忙了,他的忙是真忙,不是裝出來的,也不是演戲給誰看,秘書長這個位子不容許演戲。這麼說吧,只要一進辦公室,這個批示那個文件,就把他綁架了,想動一下身子都沒空。還有從四面八方打來的電話,每一個都要他親自接,電話里會有各式各樣的問題,大到全省的方針政策,小到某位領導家裡的保姆從哪找,他都得一一作答。有些問題實在回答不了,他會記下來,該請示哪位領導,他得在規定的時間內請示到。光請示還不行,還要把領導的指示批轉下去,有些用文件批轉,有些在電話里批轉,文件和電話都不能批轉的,他要把相關人員約在某個地方,認認真真跟人家談上一次。一次貫徹不好,得兩次,兩次貫徹不好,得多次。總之,他要把領導的指示不打折扣地傳遞下去,還要負責落實。如今傳達指示容易,難的是落實。下面這些部門,你稍一放鬆,它就偷懶,或者打折扣。一個人打不要緊,如果一級一級打下去,事情就很麻煩了,走樣不說,還會給你辦得不倫不類。省委調整班子前,前省委書記吳玉浩通過秘書長郭順安給他交代過一件事,廣懷市下面有個副縣長,是吳玉浩妻子的遠方表侄,這人以前從沒找過吳玉浩,聽說中央要調整海東省的班子,吳玉浩很可能要調走,於是他費了不少力氣,終於找到了吳玉浩家裡。如果是以前,吳玉浩也不可能為一個副縣長說話,但這次他真要調走了,就想在海東留下些什麼,於是就讓秘書長郭順安跟廣懷方面打個招呼,把這件事辦了。郭順安那段時間太忙,海東調整班子,搞得省委、省府兩個大院人心惶惶,誰都在找自己下一步的位置。郭順安知道自己不可能再連任省委秘書長,到外省去希望更是渺茫,一門心思就在人大和政協尋找自己的位置,實在抽不出精力去辦吳玉浩交代的這件事。再說郭順安也把這事當成了小事,沒怎麼在意,正好普天成那段時間在廣懷,陪瀚林同志督查廣懷的非公經濟發展。郭順安就在電話里將這事託付給了普天成。省委、省府兩個秘書長互相之間託付事情,是常有的事,不足為奇,反正兩人都是為領導服務的,一個服務不過來,找另一個幫忙,很正常。普天成欣然答應,並按照郭順安在電話里說的,如此這般跟廣懷的領導明示了。可是兩個月後,原書記吳玉浩離開海東,到中央任職,臨行前特意將普天成叫去,先是感謝一番,說他辦事認真,有一絲不苟的精神。誇獎之詞比平常多了幾倍,聽得普天成臉紅,很不自在。正要謙虛,吳玉浩話頭一轉,帶着批評的口吻道:「天成啊,你在政府秘書長位子上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有兩年時間了吧,我一直認為你是一個很有分寸的同志,沒想到,這一次,你把大家的分寸都丟了。」普天成一頭霧水,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又不好明問,只能弓着身子不斷地做檢討。做到最後,吳玉浩不耐煩了,擺擺手道:「行了天成,我也沒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以後辦事,穩妥點,千萬別把一件小事辦成大事,這樣不好,對大家都不好。」

這是吳玉浩當書記三年來第一次批評他,當然也是最後一次,因為第二天,吳玉浩就要離開海東,到中央某部委任職了。這批評普天成挨得很不舒服,也覺得憋屈。等吳玉浩走後,他調查清事情的原委,才知道吳玉浩批評得一點不過分,該批。你猜怎麼了,那位副縣長托吳玉浩,是想為自己大學畢業兩年的女兒安排工作,他在廣懷能力有限,女兒想進市建設銀行,他努力了半年都沒努力成功,迫不得已,才求到吳玉浩門上。普天成也確實是這樣跟廣懷方面叮囑的,讓他們跟銀行通融一下,能辦就給辦了。沒想廣懷方面大顯神通,不但讓副縣長女兒進了銀行,還把副縣長自己的問題也解決了,將他從臨安縣調到嶺南縣,從副縣長一步到位提拔為縣委書記。

這樣的破格提拔,在政界是很少有的,所以吳玉浩聽了,也感到震驚。當然,這事不叫打折扣,叫什麼呢,普天成也想不出一個好詞。

有了這樣的教訓,普天成就變得格外小心。他跟着宋瀚林從省府挪到省委,雖說還是秘書長,但手中的權力還有肩上的擔子,明顯比以前大得多、重得多了,如果再犯類似愚蠢的錯誤,他就該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省委班子(2) 

要想不出錯,唯一的辦法就是事必躬親,特別是眼下這關鍵時期,大小事都不能馬虎。馬虎出人命,這是對法官說的,對普天成,則是馬虎出大亂。大亂其實不比人命差多少,有時候,更嚴重呢。這樣一來,本就忙得不可開交的普天成就更忙了,幾乎沒有時間去揣摩領導的心思,更沒有時間去思考那些秘書長必須思考的問題。走樓梯給了他機會。普天成走樓梯有兩種情況,一是領導叫他,二是他有重要工作向領導當面匯報。不管哪種情況,他都是要見領導的,而且這時候的領導不再是一個泛義詞,他成了具體的某個人,比如瀚林書記,比如超然副書記。這樣,他複雜的腦子一下就簡單了,他可以把其他事暫時從腦子裡請出去,專心致志去想這個領導。他叫我什麼事?如果他問起某件事某個人來,我該怎麼應答?有時候領導們或許什麼也不問,就把他叫去,隨便聊上幾句,扯一些不着邊際的話題。這種時候就更要小心,越是不談事情的時候,就越是有大事要發生的時候。

這一天普天成卻破例進了電梯。還好,電梯裡沒人,普天成摁了一下「8」,長長出了口氣,跟瀚林書記談話的內容又冒了出來。普天成剛要思考,電梯停了,進來兩個人。普天成趕忙調整一下表情,就聽原孫濤書記的秘書秦懷舟問他:「秘書長好。」普天成沖秦懷舟微微一笑,算是打過招呼。後面緊跟着進來的,是人大副主任郭順安。這兩人怎麼在一起?普天成皺了下眉,沖郭順安道:「一大早就上這邊來,有事?」郭順安表情木然地說了一聲:「有事。」然後就盯着電梯裡那幅張貼畫。那張貼畫是普天成擔任省委秘書長後通知辦公廳後勤處貼上去的,上面是修改過的省委機關工作人員五要五不要。郭順安當秘書長時沒貼這個,貼的是電信部門的廣告,普天成認為省委辦公大樓電梯內貼廣告不妥,跟副秘書長李源交換了下意見,就把新印製的張貼畫貼了上去。

郭順安一定是才注意到,要不然,神情不會那麼專注。郭順安不理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好硬理人家,目光掃向秦懷舟。秦懷舟大約沒想到會在電梯裡碰上普天成,顯出幾分尷尬,臉上是想笑不敢笑的那種表情。普天成理解地扭過目光,心裡再一次問,這兩人怎麼會在一起?

電梯很快到了八樓,普天成如釋重負地出口氣,沖郭順安點點頭,也沒說什麼,挺着腰杆走了出來。

秘書曹小安說,剛才吉東市委副書記馬效林來過電話。普天成哦了一聲,沒問什麼事,問了曹小安也不會知道,沒有人會跟領導秘書談具體事,最多問一聲領導去了哪兒,什麼時候有空,等等。普天成分神的空,曹小安又拿來一份文件,說是政府那邊剛拿來的,急件,要他今天就給個意見。普天成再次哦了一聲。曹小安從普天成的語氣里覺出了什麼,默站了一小會兒,給普天成的杯子續滿水,輕輕出去了。普天成聽見了一聲鎖門的聲音,他知道曹小安為他鎖上了門。

瀚林書記的談話就在這時候冒出來,普天成軟倒在老闆椅上,感到口乾,舌也燥,想喝水,拿起杯子,卻喝不下去。他剛把杯子放下,板桌上的電話響了。普天成沒有急着拿起,等了一會兒,鈴聲仍然不斷,這才拿起話筒,不緊不慢問了聲:「哪位?」

電話那頭迅速傳來馬效林的聲音。

普天成咳嗽了一聲,「是效林啊,剛才是不是打過一次了?」

馬效林嗯了一聲,聲音不大正常地說:「秘書長,說話方便不?」普天成下意識地朝門望了一眼,道:「方便,你講吧。」

「最近他們又在活動。」馬效林的聲音有點變形,聽上去像是被什麼嚇住了。普天成不滿地搖了下頭,又聽馬效林道:「挑頭的還是那幾個人,不過……」馬效林頓了一下,又道:「姓徐的這次好像在暗中支持。」

普天成本不想打斷馬效林,一聽他又用姓徐的三個字,惱怒地提醒一聲:「什么姓徐的,他叫徐兆虎!」

「秘書長您別生氣,我也是一時激動。對了,昨天我還見徐兆虎跟王成化他們一起吃飯,這事,您要早着手啊。」

馬效林說完這句,就等普天成做指示。普天成拿着話筒,一時不知說啥。他腦子裡湧出很多張臉,有些是曾經很熟悉、很親切的面孔,有些雖然不親切,但也不能算是敵人。除王化忠跟李國安幾個,普天成自覺都對得起他們,但是這些人為什麼要衝他下黑手,要置他於死地?

普天成最後什麼也沒說,略帶幾分黯然地掛了電話。

然後,他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失神起來。

省委班子(3) 

剛才瀚林書記找他,也是這件事,王化忠他們把舉報信寫到了省紀委,紀委化向明書記又把信轉到了瀚林書記手裡。瀚林書記說:「如果我沒記錯,這是第五封了。天成啊,你怎麼搞的?」瀚林書記很少用這種責備的口氣跟他說話,自從瀚林書記把他從吉東調進省政府,他們之間便有了一種新的默契,關係也比以前更進了一步。如果說以前他只是瀚林書記跑在最前面的一條腿,幫瀚林書記征戰沙場,平定天下,現在他就成了瀚林書記的另一個大腦。在省府兩年,他的智慧和謀略發揮到了極致,靠着這些智慧和謀略,瀚林書記創下了一個又一個佳績。在是非面前,他的鎮定與果斷又成了一把劍,幫瀚林書記掃清一個又一個障礙,最終宋瀚林以驕人的政績和無人可爭的絕對優勢,順利地到了省委,做上了江東省名副其實的一把手。他跟瀚林書記的默契,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瀚林書記由單純的欣賞他、器重他變成依賴他。前幾次王化忠他們的舉報信,都是瀚林書記強行壓掉的,當然,已經離任的吳玉浩書記也起了不少作用。總體來說,吉東那邊的風波能平息下去,跟兩位主要領導的關心和保護分不開。可是誰知,本來已經滅了的火,最近突然又死灰復燃,而且大有燎原下去之態勢。

「控制不好,是會出亂子的!」這是瀚林書記剛才跟他說的話。但是怎麼控制,由誰來控制,翰林書記沒有說,也不會說,普天成就得費心費力去揣摩、去思考了。

普天成起身,來到那尊陶器前。

省委秘書長普天成有一件陶器,就擺在他辦公桌對面的書架上,馬恩列斯毛選集下面。此陶器形狀酷似不倒翁,下部面積較大,重心偏低,上部為彎月型,宛若妙齡女子的手臂,婀娜升起,托起一球狀物。球狀物酷似古時男人頭頂之發冠,也有說其形狀更似男人生殖器之頂部。總之,是讓人浮想聯翩的那麼一個物件。這物件是普天成在龜山縣做縣長時得到的。那時普天成年輕,四十歲不到,是省里少有的青壯派之一。一日,龜山發大水,洪水肆虐,捲走房屋無數,牛羊數千隻,山民被迫退縮到龜山山腰處,普天成在一個名叫白雲觀的道觀里設起了臨時指揮部,指揮幹部群眾抗洪救災。那場洪水持續了整整半月,交通中斷,通信設施全部被摧毀,他們就像困在孤島上的戰士。所幸,因他指揮得當,那場洪水只捲走了兩名搶險幹部的生命,山民無一受傷。事後,普天成受到重獎,官升一級,被提拔為龜山縣委書記。又是半年後,普天成忽然想到白雲觀去看看,順便想跟道長妙山真人商量一下,縣裡想拿出一筆錢,重修白雲觀。哪知到了龜山,白雲觀依舊,只是不見妙山真人。問觀內道人,皆說十日前踏雲而去,不知何時回來。普天成站在觀前那棵參天大樹下,望着曾經被洪水包圍的龜山縣城,發了一陣感慨。正欲下山,一小道人走過來,從懷裡掏出一黑木匣子,雙手捧給普天成,說真人離開時,曾囑託他,農曆臘月十三若有貴人來觀,必送此物。小道人還說,此物乃白雲觀鎮觀之寶,據說在道家手中傳了已有八百多年。普天成聽了好奇,當着小道人的面,打開黑木匣子。掀開層層疊疊的包裹,一縷青煙從雙手間飄出,隨後,普天成看到了陶器。

此陶器為青釉色調中最古樸的一種,素稱「秘色」。普天成捧着這件形狀怪異結實笨拙的陶器,看着它青中發灰的顏色,腦子裡忽然記起《高齋漫錄》里的一句話來:「秘色瓷器,世言錢氏有國日,越州燒造,為供奉物,臣庶不得用,故曰秘色。」

普天成雖不愛收藏,對古董也沒啥興趣,但憑白無故得到這麼一件寶物,還是十分珍愛。況且小道長隨後又說,妙山真人還有句話留給他:世間之理,皆在陶中,堅守本色,扶搖直上。

普天成一路帶着這陶器,也帶着妙山真人這話,從龜山干到了海州,由當初的縣長,干到了現在的省委秘書長。真可謂平步青雲,扶搖直上。因其獨特的從政理念和老到的官場藝術,在海東官場中享有「官場教父」之美稱。不少人以為,當年妙山真人因為一場洪水,窺到了天機,早就料到普天成會出人頭地,才將那寶物饋贈於他。也有人說,普天成沾了「不倒翁」的光,他一路能逢凶化吉,一定是冥冥中有無形之手在保護他。普天成對此始終保持緘默,不過他對這件寶物的愛惜程度,卻超乎人們的想象。每次升官換地方,別的都可以不帶,獨獨這陶,他定是像請神一樣要請來。有人信誓旦旦說,普天成每日都像拜佛那樣,虔誠地拜陶三次。還有人說,普天成每每遇到苦惱或解不開的疙瘩,就跟陶請示,陶能讓他走出迷津,化凶為吉。對陶器頗有研究的省委副書記馬超然一開始也覺得這陶神奇,因為他壓根兒沒想到普天成會來到省委,還做起了省委大管家。後來他到普天成辦公室,刻意對那件酷似「不倒翁」的陶器研究半天,最後忍不住捧腹大笑。

馬超然說,這陶雖是古董,實際上卻是古時纏足女子的專用溺器。舊時纏足幼女雙腳疼痛難忍,不能下地,白天有家人攙扶,夜間小便只有用這種溺器了。類似的器皿,在性文化博物館中就有。

普天成聽了並不生氣,早在馬超然鑑定之前,他就將陶器帶到北京,請一專家鑑定過。專家大驚,說此物價值連城,這件陶器是唐代甌窯青瓷釉的代表作,宮廷所用,是皇太子花重金買來送給皇父的,意在祝願皇父的江山永遠不倒。專家又說,這物一直在達官貴人中間流傳,清乾隆時,被和珅妻子、宰相相英廉的孫女意外得到,帶進了和府。和珅非常喜愛,擺在床頭夜夜把玩。至於和珅死後,此寶物怎麼又到了民間,又怎麼被道人所得,專家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不過他再三叮囑普天成,但凡稀世珍寶,必是禍福各半,要普天成善待此物,最好將它交到國家博物館去。

因為沒有第二人知道,普天成便將專家的話藏了起來,表面上他故意信着馬超然的話,別人問起便說,一件尿壺,不值錢的,之所以擺在那裡,是它跟了他多年,有了感情而已。別人聽了,也就一笑了之,並不認為普天成真就擁有一件寶物。

普天成自己,卻是將它視為神物的,且不說它給自己帶來那麼多好運,單是這物的顏色,還有它的象徵意義,就夠他琢磨一輩子。

此物色泛灰藍,釉面無光,最不引人注目,卻最耐時間考驗。

省委班子(4) 

想想看,官員臉上哪個沒有這樣的色彩?

陳舊而不耀眼,古樸而不張揚,老成持重,四平八穩,雖左右搖擺卻不失中心。頭顱高昂,預示着要想戴紅頂子,就得伸頭去要,去爭;大肚穩重地放在地上,意味着要想做得穩,還得根基深。無論色調還是造型,都蘊藏着官場大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