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 - 第1章

陳忠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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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校對】《白鹿原》作者:陳忠實

  內容簡介:

  這是一部渭河平原50年變遷的雄奇史詩,一軸中國農村斑斕多彩,觸目驚心的長幅畫卷。主人公六娶六喪,神秘的序曲預示着不祥。一個家庭兩代子孫,為爭奪白鹿原的統治代代爭鬥不已,上演了一幕幕驚心動魄的話劇;巧取風水地,惡施美人計,孝子為匪,親翁殺媳,兄弟相煎,情人反目……大革命,日寇入侵,三年內戰,白鹿原翻雲覆雨,王旗變幻,家仇國恨,交錯纏結,冤冤相報代代不已……古老的土地在新生的陣痛中顫慄。

  在從清末民初到建國之初的半個世紀裡,一陣陣狂風掠過了白鹿原上空,而每一次的變動都震盪着它的內在結構:打亂了再恢復,恢復了再打亂。在這裡,人物的命運是縱線,百回千轉,社會歷史的演進是橫面,愈拓愈寬,傳統文化的興衰則是全書的精神主體,以至人、社會歷史、文化精神三者之間相互激盪,相互作用,共同推進了作品的時空,在我們眼前鋪開了一軸恢宏的、動態的、極富縱深感的關於我們民族靈魂的現實主義的畫卷。

  以陝西關中平原上素有「仁義村」之稱的白鹿村為背景,細膩地反映出白姓和鹿姓兩大家族祖孫三代的恩怨紛爭。全書濃縮着深沉的民族歷史內涵,有令人震撼的真實感和厚重的史詩風格。

第一章

  白嘉軒後來引以豪的是一生里娶過七房女人。

  娶頭房媳婦時他剛剛過十六歲生日。那是西原上鞏家村大戶鞏增榮的頭生女,比他大兩歲。他在完全無知慌亂中度過了新婚之夜,留下了永遠羞於向人道及的可笑的傻樣,而自己卻永生難以忘記。一年後,這個女人死於難產。

  第二房娶的是南原龐家村殷實人家龐修瑞的奶乾女兒。這女子又正好比他小兩歲,模樣俊秀眼睛忽靈兒。她完全不知道嫁人是怎麼回事,而他此時已諳熟男女之間所有的隱秘。他看着她的羞怯慌亂而想到自己第一次的傻樣反倒覺得更富刺激。當他哄唆着把躲躲閃閃而又不敢違坳他的小媳婦裹入身下的時候,他聽到了她的不是歡樂而是痛苦的一聲哭叫。當他疲憊地歇息下來,才發覺肩膀內側疼痛鑽心,她把他咬爛了。他撫傷惜痛的時候,心裡就潮起了對這個嬌慣得有點任性的奶乾女兒的惱火。正欲發作,她卻扳過他的肩膀暗示他再來一次。一當經過男女間的第一次交歡,她就變得沒有節制的任性。這個女人從下轎頂着紅綢蓋巾進入白家門樓到躺進一具薄板棺材抬出這個門樓,時間尚不足一年,是害癆病死的。

  第三個女人是北原上樊家寨的一戶同樣殷實人家的頭生女兒,十六歲的身體發育得像二十歲的女人一樣豐滿成熟,豐腴的肩膀和渾圓的臀部,又有一對大奶子。她要麼是早熟,要麼是婚前有過男女間的知識,一鑽進被窩就把他緊緊摟住,雙臂上顯示着急迫與貪婪,把豐滿鼓脹的奶子毫不羞怯地貼緊他的胸脯。

  當他進入她的身體時,她嗷嗷直叫,卻不是痛苦而是沉迷。這個像一團絨球的女人在他懷裡纏磨過一年就瘦成了一根乾枯的包穀稈子,最後吐血而死了,死了也沒搞清是什麼病症。

  第四個女人娶的是南原靠近山根的米家堡村的。對這個女人他幾乎沒有留下什麼記憶。她似乎對他的所有作為毫無反應。他要來她絕不推拒,他不要時她從不粘他。她從早到晚只是做她應該做的事而幾乎不說一句話。她死的時候,他不在家,到鎮上去了。回來時看見她的嘴死死咬着被角兒,指甲抓掉了,手上的血尚未完全乾涸,炕邊和炕席上凝結着發黑的血污和被指甲抓摳的痕跡。說是午後突然肚子疼,父親找他不在就去鎮上請來冷先生急救。冷先生斷為羊毛疔,扎針放血時血已變成黑色的稠汁放不出來。她死得十分痛苦,渾身扭蜷成一隻干蝦。

  連着死了四個女人,嘉軒怕了,開始相信村人早就竊竊着的關於他命硬的傳聞,怕是註定要打一輩子光棍了。他的老子秉德老漢為他張羅再訂再娶,他勸父親暫緩一緩再說。秉德老漢把嘬着的嘴唇對準水煙壺的煙筒,噗地一聲吹出煙灰,又捻着黃亮綿軟的煙絲兒裝入煙筒,又嘬起嘴唇噗地一聲吹着了火紙,鼻孔里噴出兩股濃煙,不容置疑地說:「再賣一匹騾駒。」

  第二天上午,秉德老漢就牽着騾駒上白鹿鎮去了。回來時天已擦黑,扔下那條半截鐵鏈半截皮繩的韁繩,告訴兒子說:「媳婦說成了,東原上李家村木匠衛家的三姑娘。」這個女子是一個窮家女子,門不當戶不對已經無從顧及。木匠衛老三養下五個女子,正愁養活不過,只要給高金聘禮,不大注重男人命軟命硬的事。這時候,遠遠近近的村子熱烈的流傳着遠不止命硬的關於嘉軒的生理秘聞,說他長着一個狗的傢伙,長到可以纏腰一匝,而且尖頭上長着一個帶毒的倒鈎,女人們的肝肺腸肚全被搗碎而且注進毒汁。那些殷實人家誰也不去考慮白鹿村白秉德淳厚的祖德和殷實的家業了,誰也不願眼睜睜把女兒送到那個長着狗逑的怪物家裡去送死;只有像木匠衛老三這種恨不得把女子踢出門去的人才吃這號明虧。當婚事按照祖傳的嚴格程序和禮儀加緊籌辦的重要關頭,秉德老漢自己卻突然暴死了。

  那是麥子揚花油菜乾莢時節,剛交農曆四月,節令正到小滿,脫下棉衣棉褲換上單衣單褲的莊稼人仍然不堪燥熱。午飯後,秉德老漢叮囑過長工鹿三餵好牲口後晌該種棉花了,就躺下來歇息會兒。每天午飯後他都要歇息那麼一會兒,有時短到只眨一眨眼眯盹兒一下,然後跳下炕用蘸了冷水的濕毛巾擦擦眼臉,這時候就一身輕鬆一身爽快,仿佛把前半天的勞累全都抖落掉了;然後坐下喝茶,吸水煙,渾身的筋骨就興奮起來抖擻起來,像一匝一匝擰緊了發條的座鐘;等得鹿三餵飽了牲口,他和他扛犁牽馬走出村巷走向田野的時候,精神抖擻得像出征的將軍。整個後晌,他都是精力充沛意志集中於手中的農活,往往逼得比他年輕的長工鹿三氣喘吁吁汗流浹背也不敢有片刻的怠慢。他從來不罵長工更不必說動手動腳打了,說定了的身價工錢也是絕不少付一升一文。他和長工在同一個銅盆里洗臉坐一張桌子用餐。他用過的長工都給他出盡了力氣而且成了交誼甚篤的朋友,滿原都傳誦着白鹿村白秉德的佳話好名。秉德老漢剛躺下就滋滋潤潤地迷糊了。他夢見自己坐着牛車提着鐮刀去割麥子,頭頂呼地一個閃亮,滿天流火紛紛下墜,有一團正好落到他的胸膛上燒得皮肉吱吱吱響,就從牛車上翻跌到滿是黃土草屑的車轍里。驚醒後他已經跌落在炕下的磚地上,他摸摸胸脯完好無損並無流火灼燒的痕跡,而心窩裡頭着實火燒火燎,像有火焰呼呼噴出,灼傷了喉嚨口腔和舌頭,全都變硬了變僵了變得乾涸了。他的女人大約聽到響聲跑進屋來抱他拉他都無法使他爬到炕上去,立即驚慌失措呼喊兒子嘉軒和長工鹿三。三個人把秉德老漢抬到炕上,一齊俯下身焦急而情切地詢問哪兒出了毛病。可是秉德老漢已經不能說話,只是用粗硬的指頭上的粗硬的指甲抓扒自己的脖頸和胸脯,嘴裡發出嗷嗷嗷嗚嗚嗚狗受委屈時一樣的叫聲。嘉軒和母親全都急傻了,只有長工鹿三尚未混亂,忙喊:「快去請先生!」嘉軒得到提醒隨即跑出院子,奔白鹿鎮請先生去了。

  白鹿鎮在村子西邊,一條小街,一家藥鋪,冷先生坐堂就診,兼營中藥。冷先生聽嘉軒說了病狀,心裡就明白了八九成,從抽屜里取出一隻皮包掛到腰帶上,急忙趕到白家來。冷先生是白鹿原上的名醫,穿着做工精細的米黃色蠶絲綢衫,黑色綢褲,一抬足一擺手那綢衫綢褲就忽悠悠地抖;四十多歲年紀,頭髮黑如墨染油亮如同打臘,臉色紅潤,雙目清明,他坐堂就診,門庭紅火。冷先生看病,不管門樓高矮更不因人廢診,財東人用轎子抬他或用墊了毛毯的牛車拉他他去,窮人拉一頭毛驢接他他也去,連毛驢也沒有的人家請他他就步行着去了。財東人給他封金賞銀他照收不拒,窮漢家給幾個銅元麻錢他也坦然裝入衣兜,窮得一時拿不出錢的人他不逼不索甚至連問也不問,任就診者自己到手頭活便的時候給他送來。他落下了好名望。他的父親老冷先生過世的時光,十里八鄉凡經過他救活性命的倖存者和許多純粹仰慕醫德的鄉里人送來的金字匾額和挽綢掛滿了半條街。冷先生坐上那張用生漆漆得黑烏鋥亮的椅子,人們發現他比老冷先生更冷。他不多說話倒不怠慢焦急如焚的患者。他永遠鎮定自若成竹在胸,看好病是這副模樣看不好也是這副模樣看死了人仍是這副模樣,他給任何患者以及比患者更焦慮急迫的家屬的印象永遠都是這個樣子。看好了病那是因為他的醫術超群此病不在話下因而不值得誇張稱頌,看不好病或看死了人那本是你不幸得下了絕症而不是冷先生醫術平庸,那副模樣使患者和家屬堅信即使再換一百個醫生即使藥王轉世也是莫可奈何。

  冷先生一進門就看見炕上麻花一樣扭曲着的秉德老漢,仍然像狗似的嗷嗷嗷嗚嗚嗚地呻吟。他不動聲色,冷着臉摸了左手的脈又捏了捏肚腹,然後用雙手掀開秉德老漢的嘴巴,輕輕「嗯」了一聲就轉過頭問嘉軒:「有燒酒沒有?」嘉軒的母親白趙氏連聲應着「有有有」,轉身就把一整瓶燒酒取來了。冷先生又要來一隻青瓷碗,把燒酒咕嘟嘟倒入碗裡,用眼睛示意嘉軒將酒點燃。嘉軒滿面虛汗,顫抖的雙手捏着火石火鐮卻打不出火花來。鹿三接過手只一下就打燃了火紙,噗地一口氣就吹出了火焰,點燃了燒酒。冷先生從褲腰帶上解下皮夾再揭開暗扣,露出一排刀子錐子挑鈎粗針和一隻閃閃發光的三角刮刀。冷先生取出一根麥稈粗的鋼針和一塊鋼板,一齊放到燒酒燃起的藍色火焰上燒烤,然後吩咐嘉軒壓死老漢的雙手,吩咐白趙氏壓緊雙腿,特別叮囑鹿三挾緊主人的頭和脖頸,無論發生什麼情況都不能鬆動。一切都嚴格按照冷先生的囑咐進行。冷先生把那塊鋼板塞進秉德老漢的口腔,用左手食指一分就變成一個V形的撐板,把秉德老漢的嘴撬撐到極限,右手裡那根正在燒酒火焰上燒得發紅變黃的鋼針一下戳進喉嚨,旁人尚未搞清怎麼一回事,鋼針已經拔出,只見秉德老漢嘴裡冒出一股青煙,散發着皮肉焦灼的奇臭氣味。冷先生一邊擦拭刀具一邊說:「放開手。完了。」隨之吹熄了燒酒碗裡的火苗兒。秉德老漢像麻花一樣扭曲的腿腳手臂鬆弛下來,散散夥伙地隨意擺置在炕上一動不動,口裡開始淌出一股烏黑的粘液,看了令人噁心,嘉軒用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這時候,秉德老漢漸漸睜開眼睛。四個人同時發現了這一偉大的轉機,同時發現了微啟的眼瞼里有一縷表示生命回歸的活光,像是陰霾的雲縫泄下一縷柔和的又是生機勃勃的陽光。三個人同時驚喜地「哦呀」一聲,不約而同地轉過溢着淚花的眼來看着冷先生。冷先生還是慣常那副模樣,說:「給灌一點涼開水。」三個人手忙腳亂又是小心翼翼地給那個闊大的嘴巴灌了幾勺開水,秉德老漢竟然神奇地坐了起來,抓住冷先生的手說開了笑話:「哎呀!冷侄兒!我給閻王爺的生死簿子上正打鈎哩!猛乍誰一把從我手裡抽奪了毛筆,照直捅進我的喉嚨。我還給閻王爺說『你看你看這可怪不了我呀』!原來是你。」三個人流着眼淚笑出了聲。秉德老漢嗔怪老伴說:「還不快給先生拾掇茶飯——」白趙氏帶着怠慢了恩人的歉意慌忙離去了,灶間傳來很響的添水的瓢聲和風箱聲。

  冷先生坐下也不說話,接過嘉軒遞給他的秉德老漢的那把白銅水煙壺就悠悠吸起來。白趙氏端來一隻金邊細瓷碗,裡面盛着三個潔白如玉的荷包蛋。冷先生只用一個手勢就表示出不容置疑的堅決拒絕。白趙氏還想說什麼體己關照的話,秉德老漢的手腳隨着身子的突然仰倒又扭起了麻花,而且更加劇烈,眼裡的活光很快收斂,又是一片垂死的神色,嗷嗷嗚嗚狗一樣的叫聲又從喉嚨里湧出來。已經完全解除了心裡負載的女人兒子和長工大驚失色,驟然間意識到他們高興得太早了,危機並沒有根除,一下子又陷入更加沉重的二次打擊中。冷先生依然不慌不忙照前辦理,重新在燃燒的燒酒的藍色火焰里燒烤鋼板和鋼針。三個人不經吩咐已經分別挾制壓死了秉德老漢頭手和腿腳。通紅的鋼針再次捅進喉嚨,又是一股帶着焦臭氣味藍煙。秉德老漢又安靜下來,繼而眼裡又放出活光來,這回他可沒說給閻王生死簿上打鈎畫圈的笑話。三個人的臉上和眼裡的疑雲凝滯不散。冷先生收拾起那隻磨搓得紫紅油亮的皮夾,重新繫到褲角帶上,準備告辭。嘉軒和母親以及長工鹿三一齊拉住冷先生的胳膊,這樣子你咋敢走?你走了再犯了可咋辦呀?冷先生不動眉平板着臉說:「常言說,有個再一再二沒有再三再四。再不發生了算是老叔命大福大,萬一再三再四地發生……我奪了他打鈎畫圈的筆桿也不頂啥了!」說罷就走出屋門走過院子走到街門外頭來。嘉軒一邊送行一邊問父親得下的是啥病,冷先生說:「瞎瞎病。」嘉軒幾乎無力走進門樓。「瞎瞎病」不言自明的確切含義是絕症。

  白秉德老漢死了。父親的死是嘉軒頭一回經見人的死亡過程。爺爺在他尚未來到人世就死掉了,奶奶死的時光他還沒有記憶的智能。他的四個女人相繼死亡他都不能親自目睹她們咽下最後一口氣,她被母親拖到鹿三的牲畜棚里,身上披一條紅巾,防止鬼魂附體。父親的死亡是他平生經見的頭一個由陽世轉入陰世的人。他的死亡給他留下了永久性的記憶,那種記憶非但不因年深日久而暗淡而磨滅,反倒像一塊銅鏡因不斷地擦拭而愈加明光可鑑。冷先生掖着皮夾走回他在白鹿鎮上的中醫堂以後,嘉軒和他媽白趙氏以及長工鹿三在炕上和炕下把秉德老漢團團圍定,像最忠誠的衛士監護着國王。他和母親給病人餵了一匙糖水,提心弔膽如履薄冰似的希望度過那個可怕的間隔期而不再發作。秉德老漢用十分柔弱十分哀婉的眼光掃視了圍着他的三個人,又透過他們包圍的空隙掃視了整個屋子,大約發覺冷先生不在了,遲疑一下就閉上了眼睛,再睜開時就透出一股死而無疑的沉靜。他已預知到時間十分有限了,一下就把沉靜的眼睛盯住兒子嘉軒,不容置疑地說:「我死了,你把木匠衛家的人趕緊娶回來。」嘉軒說:「爸……先不說那事。先給你治病,病好了再說。」秉德老漢說:「我說的就是我死了的話,你當面答應我。」嘉軒為難起來:「真要……那樣,也得三年服孝滿了以後。這是禮儀。」秉德老漢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把書念到狗肚裡去了?咱們白家幾輩財旺人不旺。你爺是個單崩兒守我一個單崩兒,到你還是個單崩兒。自我記得,白家的男人都短壽,你老爺活到四十八,你爺活到四十六,我算活得最長過了五十大關了。你守三年孝就是孝子了?你絕了後才是大逆不孝!」嘉軒的頭上開始冒虛汗。秉德老漢說:「過了四房娶五房。凡是走了的都命定不是白家的。人存不住是欠人家的財還沒還完。我只說一句,哪怕賣牛賣馬賣地賣房賣光賣淨……」嘉軒看見母親給他使眼色,卻急得說不出口,哪有三年孝期未過就辦紅事的道理?正僵持間,秉德老漢又扭動起來,眼裡的活光倏忽隱退,嘴裡又發出嗷嗷嗷嗚嗚嗚的狗一樣的叫聲,三個人全都不知如何是好了。嘉軒的一隻手腕突然被父親捉住,那指甲一陣緊似一陣直往肉里摳,垂死的眼睛放出一股凶光,嘴裡的白沫不斷湧出,在炕上翻滾扭動,那隻手卻不放鬆。母親急了:「快給你爸一句話!」鹿三也急了:「你就應下嘛!」嘉軒「哇」地一聲哭了:「爸……我聽你的吩咐……你放心……」秉德老漢立時鬆了手,往後一仰,蹬了蹬腿就氣絕了。嘉軒一聲哭嚎就昏死過去,被救醒時父親已經穿上了老衣,香蠟已經在靈桌上焚燒。鹿三說:「你不能再哭了,先安頓喪事。你不做主旁人沒法舉動。」嘉軒當即和族裡幾位長輩商定喪事,先定必辦不可的事:派出四個近門子的族裡人,按東南西北四路分頭去給親戚友好報喪;派八個遠門子的族人日夜換班去打墓,在陰陽先生未定準穴位之前先給墳地推磚作箍墓的準備事項;再派三四個幫忙的鄉黨到水磨上去磨麵,自家的石磨太慢了。下來就議到樂人的事,這需得主家嘉軒做主,請幾個樂人?鬧多大場面?繼續多少時日?嘉軒說:「俺爸辛苦可憐一世,按說該當在家停靈三年才能下葬。俺爸臨終有話,三天下葬,不用鼓樂,一切從簡。我看既不能三年守靈,也不要三天草草下葬,在家停靈『一七』,也能箍好墓室。叔伯爺們,你們指教……」遠門近門的長輩老者都知道嘉軒命運不濟,至今連個騎馬墜靈的女人也沒有,都同意嘉軒的安排。一位伯伯朗然說:「人說『瞻前顧後』,前後總是不能兼顧,就只能是先瞻前而後顧後;生死不能同時顧全,那就先顧生而後顧死。」事情當即定下來,派一個人到臨近村里去找樂人班主,講定八掛五的人數,頭三天和後一天出全班樂人,中間三天只要五個人在靈前不斷弦索就行了。

  整個喪事都按原定的程序進行。七天後,秉德老漢就在祖墳墳地上占據了一個位置,一個新鮮的濕漉漉的黃土堆成的墓圪塔。他的墳堆按照長幼排在父親墳堆的下首靠左的位置,右邊不言而喻是留給白趙氏將來仙逝時的安居之地。這件悲涼的喪事總算過去了。屋裡走了父親一個人,屋院裡頓然空寂得令人窒息。母親一個人在上房裡屋,他一個人在廈屋。長工鹿三一個人在馬號里。如果母親不咳嗽一聲,這個有着三進房屋的四合院裡整個晚上和白天都沒有一絲聲息。這天晚上母親問他打算啥時候娶妻,他說起碼得過了頭周年以後。母親說不要等了,等也是白等,家裡太孤清了;況且她一個人單是掃屋掃院洗衣拆被做飯都支應不下來,再甭說紡線織布等家務了。他說:「那就過了百日再辦吧。」母親說:「百日也不要等了,『七七』過了就辦。」實際的情況是過了兩月,當麥子收割碾打完畢地淨場光秋田播種之後的又一個僅次於冬閒的夏閒時節里,他娶回來第五房女人──木匠衛老三家的三姑娘。新婚之夜,溽暑難耐。嘉軒插上了廈屋木門的門閂,轉過身就抹下了長袖布衫和長褲。端坐在炕席上的新娘突然爬跪在炕上,對他作揖磕頭,乞求他再不要脫短袖衫和短褲了。他問她怎麼了?她說她生來就命苦,在窮苦人家裡的三姑娘就更苦了①。他似乎意識到一點什麼,就追問她是不是聽到什麼閒話了?她說她知道他娶過四房女人,都死了。她還說她聽人說過他不光是命硬,而且那東西上頭長着一個有毒汁的倒鈎,把女人的心肺肝花全都搗得稀爛,鐵打的女人也招不住搗騰。她竟然瑟瑟抖顫着身子哭起來:「俺爸圖了你家的財禮不顧我的死活,逢崖遇井我都得往下跳。我不想死不想早死想多多伺候你幾年,我給你端水遞茶洗腳做飯掃地縫連補綴做牛做馬都不說個怨字,只是你黑間甭拿那個東西嚇我就行了,好官人好大哥好大大你就容讓我了吧……」嘉軒一下子愣坐在椅子上,新婚之夜的興味蕩然無存。他早已聽到過這個荒誕的流言卻無法辯解,又着實搞不清別人的與自己的那個東西有什麼區別。他曾經在縫集趕會時的公用茅廁里佯裝拉屎尿尿偷偷觀察過許多陌生的男人,全都是一個逑樣又是百逑不一樣,結果反而愈加迷惑。這個木匠衛家的三姑娘可憐兮兮地乞求饒命,不僅沒有引起他的同情,反而傷害了他的自尊,也激怒了他。他從椅子上站起來,一步跨上炕去,三下五除二就扒光了衣褲,把自己的東西亮給她看,哪有什麼倒鈎毒汁!三姑娘又羞又怕又哭又抖。她越這樣他越氣惱,賭氣扒下她的衣褲。事畢後他問她傷了什麼內臟,卻發現她已閉氣。他慌忙掐住她的人中。她醒來後就躲到炕角縮作一團。他好氣又好笑,親昵她愛撫她給她寬心。無論如何,她的心病無法排除,每到夜晚,就在被窩裡發虐疾似的打顫發抖。半年未過,她竟然神情恍惚,變成半瘋半癲,最後一次到澇池洗衣服時犯了病,栽進澇池溺死了。

  埋藏木匠衛家的三姑娘時,草了的程度比前邊四位有所好轉,他用楊木板割了一副棺材,穿了五件衣服,前邊四個都只穿了三件。自然不請樂人,也不能再做更大的鋪排,年輕女人死亡做到這一步已經算是十分寬厚仁慈了。嘉軒所以要對她稍顯優厚待遇,完全是一種難以述說的心理因素。在這個女人被澇池奇臭難聞的淤泥塗抹得髒污不堪的身子行將就木之前,他心裡開始產生了一種負罪感。結婚那天,他在新房裡揭去她的蓋頭巾的一霎,發現她不獨漂亮而且壯健,紅撲撲的臉膛,黑如烏珠似的兩隻機靈的眼睛,透着強健氣魄的手臂。她的手掌上竟然有一層薄繭兒,那是木匠出門攬活掙錢,由她和母親操持田間農活的印證。勞動練就的一副強健的體魄終究抵禦不住怪誕流言的襲擊……當他又是一個人躺在廈屋炕上的每一天夜晚,都揮斥不開她在新婚之夜給他磕頭哀告的情景,總是想到她在他懷裡瑟瑟發抖的冰涼的手和冰涼的腿,她肯定從未得到過做愛的歡愉而只領受過恐懼,她竟然無法排除恐懼而終於積聚到崩潰的一步。他現在有點心灰意冷,從田間回來就躺到空寂冷落的土炕上。這個土炕接納過五個姿態各異的女人,又抬走了五具同樣僵硬的屍體。定娶這五個女人花費的糧食棉花騾子和銀元合計起來頂得小半個家當且在其次,關鍵是心緒太壞了。他躺在炕上既不唉聲嘆氣也不難過,只是乏力和乏心。他覺得手足輕若紙片,沒有一絲力氣,一股清風就可能把他揚起來拋到隨便一個旮旯里無聲無響,世事已經十分虛渺,與他沒有任何牽涉。他躺在炕上直到天黑,聽見母親叫他吃晚飯他說不餓不想吃了。母親又喊鹿三。鹿三不好意思獨自吃飯,跑進廈屋來開導他。他勸鹿三快去吃飯不要等自己。鹿三在院裡葡萄架下吞食飯食的聲音很響,吃得又急又快。他想不出世上有哪種可口的食物會使人嚼出這樣香甜這樣急切的響聲。

  母親拾掇完灶間的事在院子裡扑打身上的塵灰,喊他。嘉軒走進上房裡屋,母親坐在父親在世時常坐的那把簡化了的太師椅上,姿勢頗似父親的坐姿。他在桌子另一邊的椅子上坐下,儘量做出不在心亦不在意的樣子。母親說她準備明天一早回娘家去,托他的舅舅們給他再踏摸媳婦。他勸母親暫緩一緩。母親問他為什麼要緩?二十幾歲的年齡了還敢緩!母親說着就上了勁兒:「甭擺出那個陰陽喪氣的架式!女人不過是糊窗子的紙,破了爛了揭掉了再糊一層新的。死了五個我準備給你再娶五個。家產花光了值得,比沒兒沒女斷了香火給旁人占去心甘。」嘉軒再沒有說什麼。第五天,母親從舅家歸來,事情已有定局。南原上的一戶姓胡的小康人家,賭場上擲骰子一夜之間輸光了家當,賭徒們趕到家來,上樓灌淨了囤子裡的糧食拉走了槽頭的犍牛和騾子,用犍牛騾子拉着裝滿糧食的牛車走掉了。女人氣得半死,賭徒羞愧難當,解下褲帶吊到後院的核桃樹上幸被人發現救活。這樣一來答應以女兒許人,聘禮之高足使正常人咋舌呆腦,二十石麥子二十捆棉花或按市價折成銀洋也可以,但必須一次交清。這個數字使嘉軒脊樑發冷,母親卻不動聲色地說她已經答應了人家,下來該由充當媒人的二舅按照定婚的慣常程序去履行手續就是了。嘉軒驚異地發現,母親辦事的幹練和果決實際上已經超過父親,更少一些瞻前顧後的憂慮,表現出認定一條路只顧往前走而不左顧右盼的專注和果斷。這樣,趕在父親的頭周年忌祀到來之前一個月,正當桃花三月的宜人季節,第六個媳婦在嗚哇嗚哇的嗩吶喇叭的歡悅的喜慶曲調里走進門樓來了。

  第六個女人胡氏被揭開蓋頭紅帕的時候,嘉軒不禁一震,擁進新房來看熱鬧的男人和女人也都一齊被震得啞了嘻嘻哈哈的哄鬧。這個女人使人立即會聯想到傳說中的美女,或者是戲台上的貴婦人嬌女子。當嘉軒從新房擠出來到擺滿坐椅飯桌的庭院裡的時候,有人就開始喊胡風蓮了,那就是秦腔戲《游龜山》里一位美貌無雙的漁女,幾乎家喻戶曉人人皆知。晚上,當他和她坐在一個炕上互相瞄瞅的美好時光里,她的光彩和艷麗一下子蕩滌淨盡前頭五個女人潛留給他的晦暗心理,也使他不再可惜二十石麥子二十捆棉花的超級聘禮。然後同衾共枕。他很快發現事情並不美妙。他撫摸她摟抱她親她的臉親她的嘴她都溫順地領受了,當他的手試圖拉開她的短褲的系帶時她跳了起來,從枕頭下迅即摸出一把剪刀執在手中。那剪刀顯然經過用心的打磨,鋒利的刀刃在蠟燭的紅光里閃出一道道血花。她跪在炕上,裸着兩隻翹翹的雪白的奶子,把剪刀的刀尖對準他說:「你要是敢扯開我的褲帶,我就把你的那個東西剪掉。」

  他妥協了讓步了依允了胡氏。他覺得有這樣一個女人陪睡在身邊該當滿足了,卻又止不住夜夜遺憾。他甚至開始真的懷疑自己那個東西裡頭流出的貨是否有毒,偷偷把那貨抖落到豬食里觀察豬吃了以後的動靜,共計三次,豬的活動毫無異常。他把自己的心事述說給冷先生。冷先生聽了就笑了,說他早就聽到閒人們說的這個閒話了,純屬子虛烏有無稽之談。在他行醫的二十多年裡經見過有精無精死精水精的男人,還沒見過一個生有倒鈎毒精的先例。冷先生笑畢說:「兄弟!乾脆來個將錯就錯將計就計吧!」說吧鋪紙捉筆蘸墨,開下一劑滋陰壯陽溫補的藥方,一次取了七服,並囑連服百日。嘉軒拎着一捆藥包回家交給胡氏,說這藥是除毒的。胡氏喜不自勝,每日早晚煎熬,看着男人飲下。這一晚她偎在男人的懷裡動情地說:「你就忍着苦喝到百日,只要除了毒,你想咋樣你要咋樣就咋樣,我一點為難你的壞心都沒有。」嘉軒大為歡心,喝那苦咧咧的藥汁如同喝着蜂蜜。百日盡頭,嘉軒經過藥物補綴,容光煥發,胡氏解除了心頭忌諱也就扯去了褲帶,倆人一樣熱烈一樣貪婪一樣不覺滿足也不感睏乏,直到把兩頁炕面的土坯弄塌,倆人又嘻嘻笑着挪一個地窩兒。

  胡氏放開腰禁後的狂熱持續了整整三個通宵,倆人都累壞了。第四天夜裡再也折騰不起,相依相偎着進入睡夢。酣睡里一聲尖叫把嘉軒驚嚇得不知所措,清醒後發覺胡氏緊緊纏抱着自己,渾身抖索如同篩糠,大氣也不敢出。他急忙點着油燈,看見胡氏的眼睛裡滿是狐疑驚恐之色,目光恍惚游移不定。問她怎麼了,她嘴裡支支吾吾,好半天才擠出一句:「有鬼!」說罷把頭埋進被窩,更加用力死抱住嘉軒。嘉軒聽罷,頓覺頭皮發麻後脊發冷,渾身暴起一層冷森森的雞皮疙瘩。他問:「鬼在哪達?」胡氏顫着聲說:「我不敢說,越說越害怕。」嘉軒掙脫開胡氏的手,勾上褲子光着上身赤着腳跑出廈屋爬上樓去挖來半升豌豆,一把連着一把摔打下來,從頂棚打到牆角,從炕上打到地下,一把把豌豆密如雨下,刷刷刷的響聲令人毛骨悚然,炕上桌上地上灑滿了綠瑩瑩的豌豆粒兒。小時候父親就這樣驅鬼為他壓驚。經過這一番折騰,胡氏真的緩過氣來,眼裡有了活色,抱住他嗚嗚嗚哭了起來,身子不再抖顫了。他抱着她坐到天明,她才敢於開口說出昨晚夢見的鬼怪。她說她看見他前房的五個女人了。那五個女人掐她擰她摳她抓她撕她打她唾她,都爭着拉他去睡覺。令嘉軒大惑不解的是,胡氏並沒有見過死掉的任何一個女人,而她說出的那五個死者的相貌特徵一個一個都與真人相吻合!嘉軒說給母親,母親當即說:「今黑就去請法官,把狗日的一個一個都捉了。」

  法官隱名瞞姓,人稱一撮毛,左腮下一顆神秘的黑痣上綴下尺把長的一撮毛。嘉軒訴說了鬧鬼的經過。法官只問了他的住址就催他回去,說自己隨後就到。嘉軒知道法官行路坐鬼抬轎神速如風,就急急匆匆小跑回家來。法官果然隨後就到了,剛到門口就把一隻羅網拋到門樓上,乃天羅地網。法官進得屋來,頭纏紅帕腰系紅帶腳登紅鞋,撲上樓去又鑽到腳地。胡氏嚇得蒙了被子。法官最後從二門的拐角抓住了鬼,把一個用紅布蒙口紮緊了脖頸的瓷罐呈到燈下,那蒙口的紅布不斷彈動,像是有老鼠往外衝撞。法官吩咐說:「給鍋里把水添足,把狗日煮死再焙乾!」鹿三和嘉軒倆人輪換拉扯風箱,鍋開水滾後,一股臭氣溢出來令人作嘔,嘉軒先吐了,鹿三接着也吐了,吐了之後再燒,直到把那半鍋水燒得一滴不剩,法官接了償錢提了瓷罐收了天羅地網又坐鬼抬轎回嶺上去了。此後果真不再鬧鬼。胡氏的精神卻再也沒能恢復過來,日見沉鬱日見寡歡日見黑瘦下去,吃了冷先生幾十服中藥也不見起色,直至流產下來一堆血肉,竟然臥炕不起,不久就氣絕了。

  嘉軒完全絕望了,冷先生開導他說:「兄弟,請個陰陽先生來看看宅基和祖墳,看看哪兒出了毛病,讓陰陽先生給禳治禳治……」

  ①秦腔劇《五典坡》里的王寶釧排行為三,稱三姑娘,鄉間就把排行為三的女子視作命苦的人。

第二章

  第六房女人胡氏死去以後,娘倆發生了重大分歧。母親白趙氏仍然堅持胡氏不過也是一張破舊了的糊窗紙,撕了就應該儘快重新糊上一張完好的。她現在表現出的固執比秉德老漢還要厲害幾成。她說她進白家門的那陣兒,若阿公還在山裡收購中藥材,帶看秉德,讓老二秉義在家務農。那年秉義被人殺害,老阿公從山裡趕回,路上遭了土匪,回到家連氣帶急吐血死去了。秉德把那兩間門面的中藥收購店鋪租賃給一位吳姓的山裡人就回到白鹿村撐持家事來了。她和他生下七女三男,只養活了兩個女子和嘉軒一個娃子,另外七個有六個都是月里得下無治的四六風症,埋到牛圈裡化成血水和牛糞牛尿一起拋撤到田地里去了。唯有嘉軒的哥哥拴牢長到六歲,已經可以抱住頂杆兒搖打沙果樹上的果於了,搞不清得下什麽病,肚子日漸脹大,胳膊腿越來越細,直到渾身通黃透亮,終於沒能存活下來。嘉軒至今沒有女人更說不上子嗣,說不定某一天她自己突然死掉,到陰地兒怎麽向先走的秉德老漢交待?嘉軒誠心誠意說,所有母親說到的關係利害他都想到了而且和母親一樣焦急,但這回無論如何不能貿貿然急匆匆辦事了。這樣下去,一輩子啥事也辦不成,只忙看娶妻和埋人兩件紅白事了。得請個陰陽先生看看,究竟哪兒出了毛病。白趙氏同意了。

  夜裡落了一場大雪。莊稼人被厚厚的積雪封堵在家裡,除了清掃庭院和門口的積雪再沒有什麽事情好做。鹿三早早起來了,已經掃除了馬號院子裡的積雪,曬土場也清掃了,磨房門口的雪也掃得一乾二淨,說不定有人要來磨麵的。只等嘉軒起來開了街門,他最後再進去掃除屋院裡的雪。嘉軒已經起來了,把前院後庭的積雪掃攏成幾個雪堆,開了街門,給鹿三招呼一聲,讓他用小推車把雪推出去,自己要出門來不及清除了。他沒有給母親之外的任何人透露此行是去請陰陽先生,免得又惹起口舌。村巷裡的道路被一家一戶自覺掃掉積雪接通了,村外牛車路上的雪和路兩旁的麥田裡的雪連成一片難以分辨。他拄着一根棍子,腳下嚓嚓嚓響着走向銀白的田野。雪地里閃耀着綠色藍色和紅色的光帶,眼前常常出現五彩繽紛的迷宮一樣的瓊樓仙閣。翻上一道土梁,他已經冒汗,解開褲帶解手,熱尿在厚厚的雪地上刺開一個豁豁牙牙的洞。這當兒,他漫無目的地瞧看原上的雪景,辨別着被大雪覆蓋着的屬於自己的麥田的壟畦,無意間看到一道慢坡地里有一坨濕土。整個原野里都是白得耀眼的雪被,那兒怎麽坐不住雪?是誰在那兒撤過尿吧?篩子大的一坨濕上周圍,未曾發現人的足跡或是野獸的蹄痕。他懷看好奇心走過去,裸露的褐黃的土地濕漉漉的,似乎有縷縷絲絲的熱氣蒸騰着。更奇怪的是地皮上匍匐着一株刺薊的綠葉,中藥譜里稱為小薊,可以止血敗毒清火利尿。怪事!萬木枯謝百草凍死遍山遍野也看不見一絲綠色的三九寒冬季節里,怎麽會長出一株綠油油的小薊來?他蹲下來用手挖刨濕土,猛然間出現了奇蹟,土層露出來一個粉白色的蘑菇似的葉片。他愈加小心地挖刨看泥土,又露出來同樣顏色的葉片。再往深層挖,露出來一根嫩乎乎的同樣粉白的稈兒,直到完全刨出來,那稈兒上綴看五片大小不一的葉片。他想連根拔起來卻又轉念一想,說不定這是什麽寶物珍草,攏起來死了怎麽辦?失了藥性就成廢物了。他又小心翼翼地把濕土回填進去,把周圍的積雪踢刮過來偽裝現場,又蹲下來掙着屁股擠出一泡屎來,任何人都不會懷疑這兒的凌亂了。他用雪擦洗了手上的泥土,又回到原來的牛車路上。

  他當即轉身朝回走去,踏看他來時踩下的雪路上的腳窩兒,緩兩天再去找陰陽先生不遲。回到家裡,母親和鹿三都問他怎麽又回來了,他一概回答說路上雪太厚太滑爬不上那道慢坡去,他們都深信不疑。他回到自己的廈屋,從箱子桌翻出一本繪圖的石印本《秦地藥草大全》來,這是一本家傳珍寶,爺爺和父親在山裡收購藥材那陣兒憑藉此書辨別真偽。現在,他耐着心一頁一頁翻看又薄又脆的米黃色竹質紙頁,一一鑑別對照,終於沒有查到類似的藥名。他心裡猜斷,不是怪物就是寶物。要是怪物貿然挖采可能招致禍端,要是寶物一時搞不清保存炮製的方法,拔了也就毀了。他想到冷先生肯定識貨,可萬一是寶物說不定進貢皇帝也未免難說,當即又否定了此舉。他於焦急中想到姐夫朱先生,不禁一悅。

  朱先生剛剛從南方講學歸來。杭州一位先生盛情邀約,言懇意切,仰慕他的獨到見解,希望此次南行交流諸家溝通南北學界,順便遊玩觀賞一番南國景致。他興致極高,乘興南去,想看自己自幼苦讀,晝夜吟誦,孤守書案,終於使學界刮目相看,此行將充分闡釋自己多年苦心孤詣精研程朱的獨到見解,以期弘揚關中學派的正宗思想。再者,他自幼至今尚未走出過秦地一步,確也想去風光宜人的南方游曳一番,以博見誠,以開眼界。然而此行卻鬧得不大愉快,乘興而去掃興而歸。到南方後,同仁們先不提講學之事,連演幾天遊山玩水,開始尚賞心悅目,三天未過便煩膩不振。所到之處,無非小橋流水,樓台亭閣,古剎名寺,看去大同小異。整日吃酒遊玩的生活,使他多年來形成的早讀午習的生活習慣完全被打亂,心裡煩悶無着,又不便開口向友人提及講學之事。幾位聚會一起的南北才子學人很快廝混熟悉,禮儀客套隨之自然減免,不恭和戲謔的玩笑滋生不窮,他們不約而同把開心的目標集中到他的服飾和口語上。他一身布衣,青衫青褲青袍黑鞋布襪,皆出自賢妻的只手,棉花自種自紡自織自裁自縫,從頭到腳不見一根洋綾一縷絲綢。妻子用麵湯漿過再用棒槌捶打得硬邦邦的衣服使他們覺得式樣古笨得可笑;秦地渾重的口語與南方輕俏的聲調無異於異族語肓,往往也被他們訕笑取樂。他漸漸不悅他們的輕浮。一天晚宴之後,他們領他進了一座煙花樓。當他意誠到這是一個什麽去處時怒不可遏,拂袖而去,對遨他南行講學的朋友大發雷霆:「為人師表,傳道授業解感。當今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吾等責無旁貸,本應著書立論,大聲疾呼,以正世風。竟然是白日裡遊山玩水,飲酒作樂,夜間尋花問柳,夢死醉生……」朋友再三解釋,說幾位同仁本是好意,見他近日情緒不佳,恐他離家日久,思念眷屬,於是才……朱先生不齒地說:「君子慎獨。此乃學人修身之基本。表里不一,豈能正人正世!何來如此荒唐揣測?」當即斯然決定,天明即起程北歸,再不逗留。朋友再三挽留說,如果一次學也不講就匆匆離去,於他的面子上實在難以支持。朱先生於是讓步,講了一回,語言又成為大的障礙,一些輕浮子弟竊竊譏笑他的發音而無心聽講。朱先生更加懊惱,慨然嘆曰:南國多才子,南國沒學問。他憋着一肚子敗興氣兒回到關中,一氣登上華山頂峰,那一口氣才吁將出來,這才叫出哪!隨即吟出一首《七絕》來:

  踏破白雲萬千重,

  仰天池上水溶溶。

  橫空大氣排山去,

  砥柱人間是此峰。

  朱先生自幼聰靈過人,十六歲應縣考得中秀才,二十二歲赴省試又以精妙的文辭中了頭名文舉人。次年正當赴京會考之際,父親病逝,朱先生為父守靈盡孝不赴公車,按規定就要取消省試的舉人資格。陝西巡撫方升厚愛其才更欽佩其孝道,奏明朝廷力主推薦,皇帝竟然破例批准了省試的結果。巡撫方升委以重任,不料朱先生婉言謝絕,公文往返六七次,仍堅辭不就。直至巡撫親自登門,朱先生說:「你視我如手足!可是你知道不知道?你害的是渾身庥痹的病症!充其量我這隻手會擺或者這隻腳會走也是枉然。如果我不做你的一隻手或一隻腳,而是為你求仙拜神乞求靈丹妙藥,使你渾身自如起來,手和腳也都靈活起來,那麽你是要我做你的一隻手或一隻腳,還是要我為你去求那一劑靈丹妙藥呢?你肯定會選取後者,這樣子的話你就明白了。」方巡撫再不勉強。朱先生隨即住進白鹿書院。

  白鹿書院坐落在縣城西北方位的白鹿原原坡上,亦名四呂庵,歷史悠遠。宋朝年間,一位河南地方小吏調任關中。騎看騾子翻過秦嶺到滋水縣換來轎子,一路流連滋水河川飄飄揚揚的柳絮和原坡上綠瑩瑩的麥苗,忽然看見一隻雪白的小鹿凌空一躍又貼入綠色之中再不復現。小吏即喚轎夫停步,下轎注目許多時再也看不見白鹿的影子,急問轎夫對面的原叫什麽原,轎夫說,「白鹿原。」小吏「哦」了一聲就上轎走了。半月沒過,小吏親自來此買下了那塊地皮,蓋房修院,把家眷遷來定居,又為自己劃定了墓穴的方位。小吏的獨生兒子仍為小吏。小吏的四個孫子卻齊擺擺成了四位進士,其中一位官至左丞相,與司馬光文彥博齊名。四進士全都有各自的著述。四兄弟全部謝世後,皇帝欽定修祠以紀念其功德,修下了高矮粗細格式完全一樣的四座磚塔,不分官職只循長幼而分列祠院大門兩邊,御筆親題「四呂庵」匾額於門首。呂氏的一位後代在祠內講學,掛起了「白鹿書院」的牌子。這個帶着神話色彩的真實故事千百年來被白鹿原上一代一代人津津有味地傳誦着咀嚼着。朱先生初來時院子桌長滿了荒草,蝙蝠在大樑上像蒜辮一樣結串兒垂吊下來。朱先生用方巡撫批給他的甚為豐裕的銀餉招來工匠徹底修繕了房屋,把一副由方巡撫書寫的「白鹿書院」的匾牌架到原先掛看「四呂庵」的大門首上。那塊御筆親題的金匾已不知去向。大殿內不知什麽朝代經什麽人塑下了四位神像,朱先生令民工扒掉,民工畏怯不前,朱先生上前親自動手推倒了,隨口說:「不讀聖賢書,只知點蠟燒香,怕是越磕頭頭越昏了!」

  然而朱先生卻被當作神正在白鹿原上下神秘而又熱烈地傳誦着。有一年麥子剛剛碾打完畢,家家戶戶都在碾壓得光潔平整的打麥場上涼曬新麥,日頭如火,萬里無雲,街巷裡被人和牲畜踩踏起一層厚厚的細土,朱先生穿着泥屐在村巷裡叮咣叮咣走了一遭,那些躲在樹蔭下看守糧食的莊稼人笑他發神經了,紅紅的日頭又不下雨穿泥屐不是出洋相麽?小孩子們尾隨在朱先生屁股後頭嘻嘻哈哈像看把戲一樣。朱先生不惱不躁不答不辯回到家裡就躺下午歇了。賢妻嗔笑他書越念越呆了,連個晴天雨天都分辨不清了。正當莊稼人悠然歇晌的當兒,驟然間颳起大風,潮過一層烏雲,頃刻間白雨如注,打麥場上頓時一片汪洋,好多人家的麥子給洪水沖走了。人們過後才領悟出朱先生穿泥屐的啞謎,痛罵自己一個個愚笨如豬,連朱先生的好心好意都委屈了。

  有天晚天,朱先生誦讀至深夜走出窯洞去活動筋骨,仰面一啾滿天星河,不由脫口而出:「今年成豆。」說罷又回窯里苦讀去了。不料回娘家來的姐姐此時正在茅房裡聽見了,第二天回到自家屋就講給丈夫。夫婦當年收罷麥子,把所有的土地全部種上了五色雜豆。伏天裡曠日持久的乾旱旱死了包穀稻和穀子,耐旱的豆類卻抗住了乾旱而獲得豐收。秋收後姐夫用毛驢駝來了各種豆子作酬謝,而且抱怨弟弟既然有這種本領,就應該把每年夏秋雨季成什麽莊稼敗那樣田禾的天象,告訴給自家的主要親戚,讓大家都發財。朱先生卻不開口。事情由此傳開,莊稼人每年就等着看朱先生家裡往地里撤什麽種子,然後就給自家地里也撤什麽種子。然而像朱先生的姐姐那樣得意的事再也沒有出現過,朱家的莊稼和眾人的莊稼一樣遭災,冷子打折了包穀,神蟲吸乾了麥粒兒,蝗蟲把一切秧苗甚至樹葉都啃光吃淨了。但這並不等於說朱先生不是神,而是天機不可泄露,給自己的老子和親戚也不能破了天機。後來以至發展到丟失衣物,集會上走丟小孩,都跑來找朱先生打筮問卜,他不說他們不走,哭哭啼啼訴說自己的災難。朱先生就仔細詢問孩子走去的時間地點原因,然後作出判斯,幫助愚陋的莊稼人去尋找,許多回真的應驗了。朱先生開辦白鹿書院以後,為了排除越來越多的求神問卜者的干擾,於是就一個連一個推倒了四座神像泥胎,對那些嚇得發痴發呆的工匠們說:「我不是神,我是人,我根本都不信神!」

  白鹿書院開學之日,朱先生忙得不亦樂乎,卻有一個青年農民汗流浹背跑進門來,說他的一頭懷犢的黃牛放青跑得不知下落,詢問朱先生該到何處去找。朱先生正準備開學大典,被來人糾纏住心裡煩厭,然而他修養極深,為人謙和,仍然喜滋滋地說,「牛在南邊方向。快跑!遲了就給人拉走了。」那青年農人聽罷轉身就跑,沿着一條窄窄的田間小道往南端直跑去,迎面有兩個姑娘手拉着手在路上並肩而行,小伙子跑得氣喘如牛搖搖晃晃來不及轉身,正好從兩個姑娘之間穿過去,撞開了她倆拉着的手。兩位姑娘拉住他罵起來,附近地里正在鋤麥子的人圍過來,不由分說就打,說青年農民耍騷使壞。青年農民招架不住又辯白不清拔腿就跑,那些人又緊追不捨。青年農民情急無路,就從一個高坎上跳了下去,跌得眼冒金星,抬頭一看,黃牛正在坎下的士壕里,腹下正有一隻紫紅皮毛的小牛犢橛看尻子在吮奶,老黃牛悠然舔看牛犢。他爬起來一把抓住牛韁繩,跳餚腳揚看手對站在高坎上頭那些追打他的莊稼人發瘋似的喊:「哥們爺們,打得好啊,打得太好了!」隨之把求朱先生尋牛的事述說一遍。那些哥們爺們紛紛從高坎上溜下來,再不論他在姑娘跟前耍騷的事了,更加詳細地詢問朱先生掐指占卜的細梢末節,大家都說真是活神仙啊!尋牛的青年農民手舞足蹈地說:「朱先生給我念下四句秘訣,『要得黃牛有,疾步朝南走;撞開姑娘手,老牛舔牛犢。』你看神不神哪!」這個神奇的傳說自然很快傳進嘉軒的耳朵,他在後來見到姐夫時間證其虛實,姐夫笑說:「哦,看來我不想成神也不由我了!」

  嘉軒一貫尊重姐夫,但他卻從來也沒有像一般農人把朱先生當作知曉天機的神。他第一次看見姐夫時竟有點失望。早已名噪鄉里的朱才子到家裡來迎娶大姐碧玉時,他才一睹姐夫的尊容和風采,那時他才剛剛穿上渾襠褲。才子的模樣普普通通,走路的姿勢也普普通通,似乎與傳說中那個神乎其神的神童才子無法統一起來。母親在迎親和送嫁的人走後問他:「你看你大姐夫咋樣?」他拉下眼皮沮喪地說:「不咋樣。」母親期望從他的嘴裡聽到熱烈讚美的話而沒有得到滿足,順手就給了他一個抽脖子。

  他開始敬重姐夫是在他讀了書也漸漸懂事以後,但也始終無法推翻根深蒂固的第一印象。他敬重姐夫不是把他看作神,也不再看作是一個「不咋樣」的凡夫俗子,而是斷定那是一位聖人,而他自己不過是個凡人。聖人能看透凡人的隱情隱秘,凡人卻看不透聖人的作為;凡人和聖人之間有一層永遠無法溝通的天然界隔。聖人不屑於理會凡人爭多嫌少的七事八事,凡人也難以遵從聖人的至理名言來過自己的日子。聖人的好多廣為流傳的口歌化的生活哲理,實際上只有聖人自己可以做得到,凡人是根本無法做到的。「房是招牌地是累,按下銀錢是催命鬼。」這是聖人姐夫的名言之一,鄉間無論貧富的莊稼人都把這句俚語口歌當經念。當某一個財東被土匪搶劫財寶又砍掉了腦袋的消息傳開,所有聽到這消息的男人和女人就會慨嘆着吟誦出聖人的這句話來。人們用自家的親身經歷或是耳聞目睹的許多銀錢催命的事例反覆論證聖人的聖言,卻沒有一個人能真正身體力行。凡人們興味十足甚至幸災樂禍一番之後,很快就置自己剛剛說過的血淋淋的事例於腦後,又拚命去勞作去掙錢去迎接催命的鬼去了,在可多買一畝土地再添一座房屋的機運到來的時候絕不錯失良機。凡人們絕對信服聖人的聖言而又不真心實意實行,這並不是聖人的悲劇,而是凡人永遠成不了聖人的緣故。

  從白鹿村朝北走,有一條被牛車碾壓得車轍深陷的官路直通到白鹿原北端的原邊,下了原坡涉過滋水就離滋水縣城很近了。白嘉軒從原頂抄一條斜插的小路走下去,遠遠就瞅見籠罩書院的青蒼蒼的柏樹。白嘉軒踩看溜滑的積雪終於下到書院門口,仰頭就看見門樓嵌板上雕刻着的白鹿和白鶴的圖案,耳朵里又灌入悠長的誦讀經書的聲音。他進門後,目不斜規,更不左顧右盼,而是端直穿過院庭,一直走到後院姐夫和姐姐的起居室來。姐姐正盤腿坐在炕上縫衣服,一邊給弟弟沏茶,一邊詢問母親的安寧。不用間,姐夫此刻正在講學,他就坐着等着和姐姐聊家常。作為遐迅聞名的聖人姐夫朱先生的妻子的大姐也是一身布衣,沒有綾羅綢緞着身。靛藍色大襟衫,青布褲,小小腳上是系看帶兒的家織布鞋襪,只是做工十分精細,那一顆顆布綰的組扣和紐環,幾乎看不出針錢的紮腳兒。姐姐比在自家屋時白淨了,也胖了點兒,不見臃腫,卻更見端莊,眼裹透看一種持重、一種溫柔和一種嚴格恪守着什麽的嚴峻。大姐嫁給朱先生以後,似乎也漸漸透出一股聖人的氣色了,已經不是在家時給他梳頭給他洗臉給他補綴着急了還罵他幾句的那個大姐了。院裡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嘉軒從門裹望過去,一夥伙生員朝後院走來,一個個都顯得老成持重頂天立地的神氣,進入設在後院的餐室以後,院子裡靜下來。姐夫隨後回來,打過招呼問過好之後,就和他一起坐下吃早飯。飯食很簡單,紅豆小米粥,摻着扁豆面的蒸模顏色發灰,切細的蘿萄絲裹拌着幾滴香油。吃罷以後,姐夫口中嘬進一撮乾茶葉,咀嚼良久又吐掉了,用以消除蘿萄的氣味,免得授課或與人談話時噴出異味來。姐夫把他領到前院的書房去說話。

  五間大殿,四根明柱,塗成紅色,從上到下,油光鋥亮。整個殿堂里擺看一排排書架,架上擱滿一摞摞書,進入後就嗅到一股清幽的書紙的氣息。西進隔開形成套間,掛看厚厚的白色土布門帘,靠窗置一張寬大的書案,一隻精雕細刻的玉石筆筒,一隻玉石筆架和一雙玉石鎮紙,都是姐夫的心愛之物。滋水縣以出產美玉而聞名古今,相傳秦始皇的玉璽就取自這裡的玉石。除了這些再不見任何擺設,不見一本書也不見一張紙,整個四面牆壁上,也不見一幅水墨畫或一幀條幅,只在西山牆上貼着一張用毛筆勾書的本縣地圖。嘉軒每次來都禁不住想,那些字書條幅掛滿牆壁的文人學士:其實多數可能都是附情風雅的草包,像姐夫這樣其有學問的人,其實才不顯山露水,只是裝在自己肚子裡,更不必掛到牆上去唬人。兩人坐在桌子兩邊的直背椅子上,中間是一個木炭火盆,炭火在靜靜地燃燒,無煙無焰,燒過留下的一層白色的炭灰,仍然是明晰地顯露着木炭本來的木質紋路,看不見煙火卻感到了溫暖。姐夫一追添加炭棒,一邊支起一個三角支架燒水沏茶。他就把怎樣去請陰陽先生,怎麽在雪地里撒尿,怎麽發現那一坨無雪的慢坡地,怎麽挖出怪物,以及拉屎偽造現場的過程詳盡述說了一遍,然後問:「你聽說過這號事沒有?」姐夫朱先生靜靜地聽完,眼裹露出驚異的神光,不回答他的話,取來一張紙攤開在桌上,又把一隻毛筆交給嘉軒說:「你書一書你見到的那個白色怪物的形狀。」嘉軒捉着筆在墨盒裡膏順了筆尖,有點笨拙卻是十分認真地書起來,書了五片葉子,又書了稈兒把葉子連結起來,最終還是不無遺憾地憨笑看把筆交始姐夫,「我不會書書兒。」朱先生拎起紙來看看,像是揣摩一幅八卦圖,忽然嘴一抿柙秘地說:「小弟,你再看看你書的是什麽?」嘉軒接過紙來重新審視一番,仍然憨憨地說:「基本上就是我挖出來的那個怪物的樣子。」姐夫笑了,接過紙來對嘉軒說:「你畫的是一隻鹿啊!」嘉軒聽了就驚詫得說不出話來,越看自己剛才畫下的笨拙的圖畫越像一隻白鹿。

  很古很古的時候(傳說似乎都不注重年代的準確性),這原上出現過一隻白色的鹿,白毛白腿白蹄,那鹿角更是瑩亮剔透的白。白鹿跳跳蹦蹦像跑着又像飄着從東原向西原跑去,倏忽之間就消失了。莊稼漢們猛然發現白鹿飄過以後麥苗忽地躥高了,黃不拉幾的弱苗子變成黑油油的綠苗子,整個原上和河川里全是一色綠的麥苗。白鹿跑過以後,有人在田坎間發現了僵死的狼,奄奄一息的狐狸,陰溝濕地里死成一堆的癩蛤蟆,一切毒蟲害獸全都悄然斃命了。更使人驚奇不已的是,有人突然發現癱瘓在炕的老娘正瀟灑地捉看擀杖在案上擀麵片,半世瞎眼的老漢睜着光亮亮的眼睛端看篩子揀取麥子裡混雜的沙粒,禿子老二的瘌痢頭上長出了黑烏烏的頭髮,歪嘴斜眼的醜女兒變得鮮若桃花……這就是白鹿原。

  嘉軒剛剛能聽懂大人們不太複雜的說話內容時,就聽奶奶母親父親和村裡的許多人無數次地重複講過自鹿神奇的傳說,每個人講的都有細小的差異,然而白鹿的出現卻是不容置疑的。人們一代一代津津有味地重複咀嚼着這個白鹿,尤其在戰亂災荒瘟疫和飢餓帶來不堪忍受的痛苦裡渴盼白鹿能神奇地再次出現,而結果自然是永遠也沒有發生過,然而人們仍然繼續興味十足地咀嚼着。那確是一個耐得咀嚼的故事。一隻雪白的神鹿,柔若無骨,歡歡蹦蹦,舞之蹈之,從南山飄逸而出,在開闊的原野上恣意嬉戲。所過之處,萬木繁榮,禾苗茁壯,五穀豐登,六畜興旺,疫麻廓清,毒蟲減絕,萬家樂康,那是怎樣美妙的人乎盛世!這樣的白鹿一旦在人剛解知人言的時候進人心間,便永遠也無法忘記。嘉軒現在捏看自己剛剛書下那隻白鹿的紙,腦子裡已經奔躍着一隻活潑的白色神鹿了。他更加確信自己是凡人而姐夫是聖人的觀念。他親眼看見了雪地下的奇異的怪物親手畫出了它的形狀,卻怎麽也判斯不出那是一隻白鹿。聖人姐夫一眼便看出了白鹿的形狀,「你畫的是一隻鹿啊!」一句話點破了凡人眼前的那一張蒙臉紙,豁然朗然了。凡人與聖人的差別就在眼前的那一張紙,凡人投胎轉世都帶着前世死去時蒙在臉上的蒙臉紙,只有聖人是被天神揭去了那張紙投胎的。凡人永遠也看不透眼前一步的世事,而聖人對紛紜的世事洞若觀火。凡人只有在聖人揭開蒙臉紙點化時才恍悟一回,之後那紙又變得黑瞎糊塗了。聖人姐夫說過「那是一隻鹿啊」之後,就不再說多餘的一句話了,而且低頭避臉。嘉軒明白這是聖人在下逐客令了,就告辭回家。

  一路上腦子裡都浮動着那隻白鹿。白鹿已經溶進白鹿原,千百年後的今天化作一隻精竅顯現了,而且是有意把這個吉兆顯現給他白嘉軒的。如果不是死過六房女人,他就不會急迫地去找陰陽先生來觀穴位;正當他要找陰陽先生的時候,偏偏就在夜裡落下一場罕見的大雪;在這樣鋪天蓋地的雪封門坎的天氣里,除了死人報喪誰還會出門呢?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神靈給他白嘉軒的精確絕妙的安排。再說,如果他像往常一樣清早起來在後院的茅廁里撒尿,而不是一直把那泡尿憋到土崗上去撒,那麽他就只會留心腳下的跌滑而註定不敢東張西望了,自然也就不會發現幾十步遠的慢坡下融過雪的那一坨濕漉漉的土地了。如果不是這樣,他永遠也不會涉足那一坨慢坡下的土地,那是人家鹿子霖家的土地。他一路思索,既然神靈把白鹿的吉兆顯示給我白嘉軒,而不是顯示給那塊土地的主家鹿子霖,那麽就可以按照神靈救助自家的旨意辦事了。如何把鹿子霖的那塊慢坡地買到手,倒是得花一點心計。要做到萬無一失而又不露蛛絲馬跡,就得把前後左右的一切都謀算得十分精當。辦法都是人謀劃出來的,關鍵是要沉得住氣,不能急急慌慌草率從事。一當把萬全之策謀劃出來,白嘉軒實施起來是迅猛而又果敢的。

第三章

  吃罷晚飯,白嘉軒走進白鹿鎮的中醫堂,擺出的面孔和他的心境正好相反。他心裡燃燒着熾烈的進取的慾火,臉孔上擺出的卻是可憐兮兮的無奈,疲憊憔悴的神色今人望之頓生憐憫。他聲音沉重淒楚地向冷先生述說家父暴亡妻子短命家道不濟這些人人皆知的禍事,哀嘆自己幾乎是窮途末路了,命里註定祖先的家業要被落在他的手裡了。這真是天減自家,不可扭轉。他走到這一步路已走絕,下一步是崖是井也得往下跳,只好賣掉租宗的心頭肉——河川里那二畝水地。把白鹿村挨家挨戶捋碼一遍:有力量一次買走這二畝水地的除非鹿子霖再數不出第二家來。希求冷先生老兄看在與先父交情甚的情分上,能出面與鹿家交涉,居中調節。說到此時潸然淚下,變賣租先業產是不肖子孫啊!白嘉軒將在白鹿村以至白鹿原上十里八村的村民中落下敗家子的可恥名聲。冷先生聽完冷冷地間:「你再想想不賣地行不行?」白嘉軒就更進一步數落起來,前頭六個女人已經花光了父親幾十年來節儉積攢的銀錢,而且連着賣掉了兩匹騾子。槽頭現有的紅馬和黃牛即使全拉到集上賣了,也不夠訂一個媳婦的騁禮,他現在訂一個女人比先前訂五個女人花的錢都多,再說賣了牲畜怎麽種地?他翻來覆去想過無數次,只有賣地一條路可循。冷先生的面孔似有所動:「你只管托人做媒訂親娶妻,錢不夠了從我這兒拿,地是不能賣。你賣二畝水地容易,再置二畝水地就難了。眼看着你賣地還要我做中人,我死了無顏去見秉德大叔呀!」嘉軒似乎更加傷情,默然不語。

  冷先生的父親老冷先生在白鹿鎮開闢這個中藥鋪面坐堂就診時,得助於嘉軒的爺爺的鼎力支持,要不然一個南原山根的外鄉人就很難在白鹿鎮扎住腳。嘉軒的爺爺用馱騾從山裡運出中藥材,若冷先生需要什麽就卸下什麽,從中藥材的交易發展成相互之間的義氣相交,傳到冷先生和嘉軒的父親秉德這時候,已經成為莫逆之交了。

  冷先生的義氣相助,使嘉軒深受感動又心生埋怨。白嘉軒謀的是鹿家的那塊風水寶地,用的是先退後進的韜略;深重義氣的冷大哥尚不知底里,又不便道明。他仍然委婉地說:「先生哥,借下總是要退的。按我目下的家景運氣,你敢給我我還不敢拿哩!萬一娶下女人再有個三長兩短咋辦呢?我爸在世時不止一百回給我說過,咱兩家是義交而不是利交,義交才能世交。萬一我窮敗破產還不了賬咋辦?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嘉軒誠懇的話把義氣的冷先生說得改變初衷,唉哽一聲終於答應了去找鹿子霖串說,又鄭重聲明僅此一回,以後要是再賣家業就不要來找他,他不忍心經辦這號傷心的事。

  這件事冷先生根本不用預測就可以料到結局。河川地是一年雨季收成的金盆盆,鹿家近幾年運道昌順,早就謀劃着擴大地產卻苦於不能如願,那些被厄運擊倒的人寧可拉棗棍子出門討飯也不賣地,偶爾有忍痛割愛賣地的大都是出賣原坡旱地,實在有拉不開栓的人咬牙賣掉水地,也不過是三分八厘,意思不大。冷先生出於禮儀的考慮,親自走進了鹿家的院子。鹿子霖的父親鹿泰桓一聽自家要買二畝水地,還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愣着神啾看冷先生的冷麵孔,才確信此人說話無詐無欺,腦袋一揚卻說:「秉德兄弟雖不在世了,我咋能去置他的地哩!嘉軒侄兒這幾年運氣不順,實在不行了來給我說一聲。你給嘉軒把我的話捎過去,錢呀糧食呀要是急着用,從我這兒拿,地是千萬不敢賣。」鹿泰桓完全是一位善良而又義氣的長輩的親柔心懷。冷先生就再三解釋嘉軒賣地的動因,而且用自己要借錢給嘉軒的事來作證。鹿泰桓仍然是凜然不為所動的神色:「嘉軒侄子即當真心賣地,我也不能買。咋哩?讓人說我乘人危難拾掇合在便宜哩!我怎麽對得住走了的秉德兄弟哩!嘉軒侄兒要買水地我擋不住,可我不能買,讓他賣給旁人去。」冷先生笑看說:「好我的大叔哩!白鹿村小家小戶誰能一次置起二畝水地?你心裡甭含糊,其實你買下這地是給侄兒嘉軒解危救急哩!你就不要再顧慮什麽了。」到此,鹿泰桓心裡完全踏實下來,初聽到這個喜訊時的驚喜已經變成可靠無誤的真實,他的心情隨之也就平緩下來。經過這一番交談,既排除了乘人危難掠奪家產的壞名聲,又考實了嘉軒賣地屬於真實而不會中途變卦,至於說讓旁人去買的話那是料就白鹿村論實力非他莫屬。鹿泰桓做出莫可奈何的口吻說:「既是這樣說,那就那麽辦算啦!這事麻,你下來跟子霖去交涉好了,他和嘉軒是平輩弟兄,話好說事也好辦,我一個長輩怎麽和娃娃說這號話辦這號事哩。再說子霖也成人了,這是給他置地哩……」

  冷先生指派藥鋪的夥計王相,到鎮上的飯鋪定下八個菜,又提來一瓶燒酒。他坐在上位,讓白鹿兩家的主事者各坐一側,方桌剩下的一邊坐的是老秀才鹿泰和。冷先生向來言簡意賅,不見寒暄就率先舉起酒盅與三位碰過一飲而盡,然後直奔主題:「事情不必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