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妹子 - 第1章

陳忠實

-------------------------------------------------------------

☆本文由早安電子書網友分享,版權歸原作者或出版社所有☆

☆僅供預覽,如果喜歡請購買正版☆

☆請勿用於商業行為,否則一切後果自負☆

☆早安電子書☆

☆http://www.zadzs.com☆

-------------------------------------------------------------

四妹子--1

  從延安發往西安的長途汽車黎明時分開出了車站的鐵柵大門。四妹子額頭貼着落了一層黃土塵屑的窗玻璃,最後看了送她出遠門上長路的大大和媽媽一眼——媽跟着車跑着哭着喊着甚叮囑的話,大也笨拙地跑了幾步,用袖頭擦着眼淚——腦子裡卻浮現出媽給她掏屎的情景。

  媽把碾過小米的谷糠再用石磨磨細,就成了黃沓沓的糠面兒,跟生長穀子的黃土的顏色一模一樣。媽給糠面兒里摻上水,拍拍捏捏,弄成圓圓的餅子,在鍋里烙熟的時光,四妹子爬在鍋台上就聞到一股誘人的香味。待她把糠麵餅兒咬到嘴裡,那股香味就全然消失了,像嚼着一口細沙子,越嚼越散,越嚼越多,怎麼也咽不下去。媽就耐心地教給她吃糠餅子的要領:要咬得小小一點兒,慢慢地嚼,等口裡的唾液將糠面兒泡軟了,再猛乍一咽。她一試,果然咽得順當了,儘管免不了還是要伸一伸脖子。糠餅子難吃難咽倒也罷咧,頂糟的是吃下去拉不出來,憋得人眼發直,臉紅青筋暴突,還是拉不下來。拉屎成了人無法克服的困難,無法卸除的負擔,無法解脫的痛苦。無奈,她只好撅起屁股,讓媽用一隻帶把兒的鐵絲環兒一粒一粒掏出來,像羊羔子拉出的小糞粒。

  媽媽一邊給她掏着,一邊叮囑她,糠餅子一次不能吃得太多,多了就塞住了,而且一定要就着酸菜吃,酸菜性涼下火。她不相信。既然媽能教給她合理吃糠的辦法,媽自己為啥還要大給她掏屎呢?有一次,在窯洞旁側的茅房裡,她看見媽撅着白光光的屁股,雙手撐着地,大大嘴裡叼着煙袋,捏着那隻帶把兒的鐵絲環兒,一邊掏着,一邊說着什麼怪話,逗得媽哭笑不得,狠聲咒罵着大。大一看見她,忽地沉下臉,厲害地喝斥她立馬滾遠。又有一回,她又看見媽給大掏屎的場面,大的架式很笨,雙手拄在地上,光腦袋頂着茅房矮牆上的石頭,撅着黑乎乎的屁股,大聲呻喚着。她已經懂得不該看大人的這種動作,未及媽發現,就悄悄躲開了。

  小時候,讓母親給她掏屎倒也罷了,甚至覺得媽那雙手掌撫摸着屁股蛋兒時有一種異常溫暖的感覺,及至她開始懂得羞丑的時候,就在母親面前脫不下褲子來了。她找到鄰居的娥娥姐姐,倆人躲到山旮旯里,讓娥娥姐給她幫忙,娥娥姐也有需要她幫忙的時候。

  公共汽車在山谷中疾馳。四妹子一眼就能看出,車上的乘客大致可以分成兩類,一種是穿戴乾淨的公家人,一種是本地莊稼人,倒不完全是服裝的差異,也有幾個穿四個兜幹部裝的農村小伙子,一搭眼就可以辨出也是吃糠的角色,那些幹部或者工人,總之是公家人的那一類乘客,似乎比莊稼人這一類乘客消化能力強,從一開車不久,這類人就開始嚼食,有的嚼點心,蛋糕,麵包,有的啃蘋果啃梨,嚼着啃着還嘟噥着不滿意的話,延安的點心沒有油,是乾麵燒餅啦!延安的蛋糕太次毛,簡直比石頭還硬啦!那些和四妹子一樣的莊稼漢乘客,似乎都吃得過飽,吃得大滿意,不嚼食也不埋怨,只是掂着旱煙袋,吐出嗆人的煙霧。

  四妹子自然歸屬不嚼不怨的這一類。看別人吃東西是不體面的,聽別人嚼蛋糕(儘管硬似石頭)和蘋果的聲音卻是一種痛苦,再聽那些嘟嘟噥噥的埋怨的話簡直使人要憤怒了,她就把眼睛移向窗玻璃。禿山荒梁閃過去,樹蓬子閃過去,貼在地皮上的黑羊白羊也閃過去了。

  她能記得的頭一件事是替媽抱娃娃,娃娃總是抱不完,剛抱得弟弟會跑了,母親又把一個妹妹塞到她手裡;她剛教得妹妹會挪步,炕上又有一個猴娃娃哭出聲來了,等着她再抱。生長在農民家裡的老大,尤其是女孩子,誰能免得了替媽媽抱引弟弟妹妹的勞舉呢!當妹妹能抱更小的弟弟的時候,大把一隻小背簍套在她的肩膀上,裝上灰糞上山。裝着谷穗下山,晚上躺在炕上,肩膀疼得睡不下。媽說,時間長了就好了。背了兩年,她的肩膀還是疼。大說,背過十年二十年就不疼了,而且亮出自己的肩膀。四妹子一看,大的兩邊肩膀上,隆起拳頭大兩個黑疙瘩,用手一摸,比石頭還硬。大說,只有讓背簍的套環勒出這兩塊死肉疙瘩來,才能背起二百多斤重的灰糞上山。四妹子很害怕,肩膀上要是長出那樣兩個又黑又丑的死肉疙瘩真是難看死了。

  她的貼身同座是一位中年女人,屬於愛嚼的那一類,特別愛說話,不停地詢問四妹子是哪個縣哪個公社哪個村的人,又問她到西安去做什麼,問得四妹子心裡發怵了,會不會是派出所穿便衣的警察呢?她只說到西安找親戚,再就吱唔不語了。

  在她背着妹妹在小學校里念五年級的那年,家裡來了一個陌生的跛子,說一口可笑的外鄉話,第二天就引着二姑走了,媽叫她把跛子叫姑夫。她瞧不起那個跛子,憑那熊樣就把可親可愛的二姑引跑了。她也瞧不起二姑了,再嫁不下什麼人,偏偏就要嫁給那個一條腿高一條腿低的破子嗎?這年春節前,跛子姑夫來了,帶來了滿滿三袋白面,四妹子平生第一次給肚子裡裝滿了又細又韌的麵條,引着跛子姑夫滿山滿溝去逛景,再不叫跛子了,只是親熱地叫姑夫。姑夫告訴她,他們那兒一馬平川,騎自行車跑兩三天也跑不到頭;平川里淨產麥子,麥稈兒長得齊脖高,麥穗一作長,一年四季全吃麥子,半拃厚的鍋盔,二尺長的寬麵條,算是平常飯食。左鄰右舍那些曾經譏笑二姑嫁了個跛子的婆姨們,紛紛串到窯里來,求媽給二姑捎話,讓二姑在一年淨吃麥子的關中平原地方給她們的女子找個婆家,跛子也成,地主富農成份也成。即使是兩條長腿的貧農後生能咋?還不是伸長脖子咽糠,撅着屁股讓人掏屎!四妹子十八九歲了,現在搭乘汽車到西安,二姑和跛子姑夫在西安的汽車站接她,然後再轉乘汽車,到二姑家住的名叫楊家斜的村子去,由二姑給她在那兒的什麼村子找一個婆家……為着這樣一個卑微的目的,四妹子怎麼好意思開口說給同座那位毫不相干的中年女幹部呢?

  同座的女幹部不僅愛嚼食,而且愛嚼舌,聽口音倒是延安本地人。她說她離開延安二十幾年了,想延安呀,夢延安呀,總是沒得機會回來看一看。這回回來,真是重新溫習了革命傳統,一輩子也忘記不了。四妹子卻聽得迷迷糊糊,不知這位女幹部何以會有這樣奇怪的心情。四妹子知道,單她們劉家峁百十戶人家中,現在在外作縣長以上官兒的人就有三十多個,他們回到劉家峁的時候,也說着和這位女幹部相像的話。四妹子卻想,如果現在讓他們吃糠餅子,撅着屁股讓旁人給掏屎,他們就……

  車過銅川以後,四妹子猛然驚叫一聲——哦呀!在她眼前,豁然展開一個廣闊無際的原野,麥苗返青,桃花綴紅,楊柳泛綠。這就是跛子姑夫吹噓的那個一年四季淨吃麥子的關中平原嗎?呀——麥苗多稠!呀——村莊多大!呀——多高的瓦房!唔!老家那些沿着崖畔排列的一孔孔土窯,在這平川地帶連個影子也尋不到。

天涯客校對製作後頁

前頁

目錄

後頁

前頁

目錄

四妹子--2

  四妹子在楊家斜二姑家住下來,沒出半月,相繼有四家托人來提親。

  對每一位跨進門檻來的提親說媒的男人或女人,二姑一律都笑臉迎接,熱情招呼,款聲軟氣地探問男方的家庭成分,兄弟多少,住房寬窄,身體狀況,結果卻沒有一家中意的。四家被提起的對象中,一戶地主,一戶富農,成分太高。另兩戶倒好,都是目下農村里最吃香的貧農成分,其中一個是單眼兒,一隻眼蒙着蘿蔔花。對前三戶有着無法掩飾的缺陷的家庭,二姑當面對媒人回答清楚,不留把柄兒,然而謝絕的語言是婉轉的,態度十分誠切。結親不成人情在,用不着犯惱。第四戶人家是貧農,又是獨子,男娃也沒有什麼大缺陷,二姑動心了,專門出去到一位親戚家打問了一下,才知那男娃是個白臉瓜呆子,頂多有八成,人叫二百五,小時害為腦膜炎。二姑回到家,當下就惱了,當着跛子姑夫的面發泄惡氣:「盡給俺侄女提下些啥貨呀?地主富農,瞎子瓜呆子,烏龜王八猴的貨嘛!俺侄女這回尋不下好對象,就不嫁……」

  聽到這些候選者的情況,四妹子難過地哭了,太辱賤人了!二姑轉過臉,換了口氣,安慰四妹子說,物離鄉貴,人離鄉賤哪!要不是圖得楊家斜村一年有夏秋兩料收成,她才不願意嫁給跛子姑夫做媳婦呢!跛子姑夫順着旱煙袋,聽着二姑毫不隱諱的奚落他的話,也不惱,反而在喉嚨里冒出得意的哼哼唧唧的笑聲,斜眼瞅着二姑笑着,那意思很明顯,說啥難聽話也沒關係,反正是兩口子了。

  二姑告訴四妹子,關中這地方跟陝北山區的風俗習慣不一樣,人都不願意娶個操外鄉口音的兒媳婦,也不願意把女子嫁給一個外鄉外省人,人說的關中十八怪里有一怪就是:大姑娘嫁人不對外。近年問鄉村里運動接連不斷,無論啥運動一開火,先把地主富農拉上台子斗一場。這樣一來,地主富農家的娃子就難得找下媳婦了,人家誰家姑娘愛受那個窩囊氣呀!高成分的子弟在當地尋不下媳婦,也不管鄉俗了,胡亂從河南、四川、甘肅以及本省的陝北、陝南山區找那些缺糧吃的女人。這些地方的姑娘不擇成分,甚至不管男方有明顯的生理缺陷,全是圖得關中這塊風水地。四妹子聽着,心裡就覺得滲入一股冷氣,怪道給她提親說媒的四家,不是高成分,就是人有麻達。既然關中這地方的人有這樣的風俗,她最後的落腳怕是也難得如意。想到這兒,四妹子低頭傷心了。

  二姑說,事情也不是死板一塊,需得慢慢來。二姑表示決心說,反正絕不能把侄女隨便推進那些地主富農家的火坑,也不能搡給那些缺胳膊少眼睛的殘廢人。有二姑作靠山,有吃有住,侄女兒盡可放心住下去,等到找下一個滿意的主兒。破子姑夫也立即表態,表示他絕不怕四妹子奪了口糧,大方地說:「甭急!忙和尚趕不下好道場。這事就由你二姑給你辦,沒麻達!你在咱屋就跟在老家屋裡一樣,隨隨便便,咱們要緊親戚,跟一家人一樣,甭拘束……」姑夫倒是誠心實意,四妹子覺得二姑嫁給這個人,雖然腿腳不美,心腸倒還是蠻好的。

  此後,又過了十來天,居然沒有誰再來提親。二姑說,村里已經傳開,新來的四妹子眼頭高,不嫁有麻達的人。甚至說,不單地主富農成分的人不嫁,條件不好,模樣不俊的貧農後生也不嫁。這顯然是以訛傳訛,歪曲了二姑和四妹子的本意。二姑倒不在乎,說這樣也好,免得那些烏龜王八猴的人再來攀親,也讓村人知道,陝北山區的女子不是賤價賣的!四妹子心裡卻想,再這樣仁月半年拖下去,自己尋不下個主家,長期在二姑家白吃靜等,即使跛子姑夫不厭棄,自個也不好受。口糧按人頭分,雖然關中產糧食,也有標準定量。她卻苦幹說不出口。

  焦急的期待中,第五個媒人走進門樓來了。

  連陰雨下了三天,滴滴嗒嗒還不停歇,四妹子正跟二姑在小灶房裡搭手做飯,跟二姑學着用褂麵杖擀麵,有人在院子裡喊肢子姑夫。二姑探身從窗口一看,就跑出灶房,笑着說:「劉叔,你來咧,快坐屋裡。」隨之就引着那人朝上房走去。四妹子低頭擀麵,預感到又是一個說媒的人來到,心裡就咚咚咚跳起來,那擀杖也愈加不好使。在陝北老家,雖然有個擀杖,卻長年閒擱着,哪裡有白面擀呀!年下節下,弄得一點白面,媽怕她糟踐了,總是親手擀成麵條。現在,二姑教她擀麵,將來嫁給某一戶人家,不會擀麵是要遭人恥笑的。關中人吃麵條的花樣真多,乾麵,湯麵,柳葉面,臊子麵,方塊面,雀舌頭面,旗花面,麻食子,鹼面,乓乓面,棍棍面……

  四妹子擀好了面,又坐到灶鍋下點火拉風箱,耳朵不由地支楞着,聽着從上房裡傳來的聽不大清楚的談話聲,耳根陣陣發燒,臉蛋兒陣陣發熱,心兒咚咚咚跳,渾身都熱燥燥的了。

  「四妹,你來一下下!」

  四妹子腦子裡「嗡」地一聲,手腳慌亂了。往常有媒人來,都是二姑接來送走,過後才把情況說給侄女兒。今日把她喊到當面,夠多難為情!她拉着風箱,說:「鍋就要開了——」

  「放下!」二姑說,「等會再燒!」

  她從灶鍋下站起來,走出小灶房的門,拍打拍打襟前落下的柴灰,走進上房裡屋了,不由地低下頭,靠在炕邊上。

  二姑說:「這是馮家灘的劉叔,費心勞神給你瞅下個象,泥里水裡跑來……你聽劉叔把那娃的情況說一下,你自個的事,你自個尺謀,姑不包辦……」

  「我把那娃的情況給你姑說詳盡了,讓你姑緩後給你細細說去,我不說了。」劉叔在桌子旁邊說,口氣嘎巴乾脆,「這是那娃的像片,你先看看是光臉還是麻子。」

  四妹子略一抬頭,才看見了劉叔的臉孔,不由一驚,這人的模樣長得好怪,長長的個梆子臉,一雙紅溜溜的紅邊爛眼,不住地閃眨着,給人一種極不可靠的感覺,那不停地閃眨着的紅眼裡,儘是詭秘和慌氣。她急忙低下頭。

  二姑把一張像片塞到她手裡:「你看看——」

  四妹子的手裡像捏着一塊燃燒着的炭,眼睛也花了,她低頭看看那照片,模樣不難看,似乎還在笑着,五官尚端正,兩條胳膊有點拘促地垂在兩邊,兩條腿一樣長,不是跛子……她不敢再細看,就把那像片送到二姑手裡。

  「等我走了,再細細地看去!」劉叔笑着說,「就是這娃,就是這個家當,你們全家好好商量一下,隔三兩天,給我一句回話。願意了,咱們再說見面的事;不願意了,拉倒不提,誰也不強逼誰。大叔我說媒,全是按新婚姻法辦事,自由性兒……」

  「好。劉叔,我跟娃商量一下,立馬給你回話。」二姑乾脆地說,「不叫你老等。」

  「那好,把咱娃的像片給我一張。」劉叔說,「也得讓人家男方一家看看……」

  唔呀!四妹子居然沒有單人全身的像片。二姑唉嘆自己也太馬虎了,四妹子到來的一個多月里,竟然忘記了準備下一張全身單人照片。嘆息中,二姑忽然一拍手,記起來去年她回娘家時,和哥哥嫂嫂以及四妹子照的全家團圓的像片來,問媒人,能行不能行?

  「行行行!」劉叔說,「只要能看清楚都成!」

  二姑迅即從廈房裡的鏡框中掏出像片,交給劉叔。四妹子很想看看這張像片,又不好意思再從劉叔手裡要過來,記得自個傻乎乎地站在母親旁邊,笑得露出了門牙……

  劉紅眼吃了飯,又踩着泥水走了。

  二姑這才告訴她,劉叔說的這門親事,是下河沿呂家堡的呂克儉家的老三。家庭上中農,兄弟三個,老大教書,老二農民,有點木工手藝,老三今年二十二三歲,農民。

  姑婆這陣兒插言說:「呂家堡的呂老八呀,那是有名的好家好戶,人也本順。」

  四妹子想聽聽二姑的意見。

  二姑說:「上中農成分,高是高了點,在農村不是依靠對象,(依靠貧農,團結中農,鬥爭地主富農),也不是鬥爭對象,不好也不壞,只要不挨鬥爭也就沒啥好計較的了。反正,咱們也不指望好成分吃飯。這個娃嘛!從像片上看,也不難看,身體也壯氣。農業社就憑壯實身體掙工分。你看咋樣?」

  四妹子已經聽出話味兒,二姑的傾向性是明顯的。她琢磨一下,這個成分和這個沒有生理缺陷的青年,已經是提起過的幾個對象中最好的一位,心裡也就基本定下來。她說:「姑,你看行就行吧!」

  「甭急。」二姑說,「待我明日到呂家堡背身處打聽一下,回來再說,可甭再是個二百五!」

  第二天傍晚,二姑汗流浹背地回來了,說:「我實際打問了一程,那家雖然成分稍高點,那娃他爸人緣好,德行好,確是個好主戶。那娃也不瓜,聽說是弟兄仁里頂靈氣的一個……」

  四妹子看着二姑高興的樣子,溢於眉眼和言語中的喜氣,心裡就踏實了幾分,羞羞地說:「二姑要是說好,那就好……」

  「咱先給劉叔回話,約個見面的日子。」二姑說,「見了面,談談話,要是看出他有甚毛病,瓜呆兒或是二愣,不願意也不遲!」

  當晚,二姑就把跛子姑夫指使到馮家灘去了,給劉紅眼叔叔回話,約定見面的日子。

天涯客校對製作後頁

前頁

目錄

後頁

前頁

目錄

四妹子--3

  二姑說,頭一回跟男方見面,叫做背見。

  四妹子這才明白了關中鄉村里目下通行的訂親的程序。背見是讓男女雙方互相看一看,談一談,如果雙方對對方的長相基本滿意,同意定親,隨後就舉行正式的見面儀式。因為頭一次見面的實際目的只是使雙方能夠直觀一下,帶有更多的試探的性質,成功的把握性不大。所以,背見時不聲張,不待親朋好友,不許左鄰右舍的人來湊熱鬧,也不管飯招待,只是青茶一杯,香煙一包,悄悄來,悄悄去,時間一般都選擇在晚上,以免談不攏時反而造成風風雨雨,於男女雙方都不好聽。

  背見雖然不聲不響,卻是頂關鍵的一步,一當男女雙方都給介紹人說聲「願意」以後,終生大事就這樣定下來了,隨後的訂婚和結婚的儀式,雖然熱鬧,終究只是履行一種形式或者說手續罷了。四妹子感到了緊張,壓抑,甚至莫名的慌慌張張,和她前來見面的會是怎樣一個人呢?

  二姑一家人也都顯出緊張和神秘的氣氛。天擦黑時,二姑早早地安頓一家大小吃罷夜飯,洗了碗,刷了鍋,把案板上的油瓶醋瓶擦拭得明明亮亮,給兩隻暖水瓶里灌滿開水,就着手掃了裡屋,又掃了前院。從前院到後院,從地上到案板上,全都乾淨爽氣了,一掃平日裡滿地柴禾、雞屎的邋遢景象。

  跛子姑夫從二姑手裡接過一塊票兒,摸黑到村子裡的代銷店買回來一盒大雁塔牌香煙,連同剩餘的零票兒一齊交給二姑,就坐在木凳上吸旱煙,二姑把零票兒裝進口袋,就對姑夫說:「你也要看一眼呀?」那口氣是排斥的,很明顯,二姑不希望跛子姑夫在這種場合絆手絆腳。跛子姑夫也不在意,憨厚地笑笑,叮囑二姑說:「我看啥哩!只要四妹子願意,我看啥哩!雖說婚事講個自由,年輕人沒經驗,你好好給娃把握一下,甭弄得日後吃後悔藥,讓鄉黨笑話,就這話,我到飼養場去了。」二姑也意識到事情的分量,誠心誠意對跛子姑夫點點頭,姑夫掂着煙袋,低一腳高一腳走到院子裡,出街門的時候,沉穩地咳嗽了兩聲。

  姑婆也不甘心被排除在這件重要的事情之外,混濁的眼珠里閃出溫柔慈愛的光來,對四妹子叮嚀着,像是對自己親孫女一樣說:「娃家,這是你一輩子的大事,不敢馬虎。會挑女婿,不挑那些油頭粉面的二流子,專挑那些實誠牢靠的後生,跟上這號後生過一輩子,穩穩噹噹,不惹邪事。你看哩麼!實誠人和滑滑魚兒,一眼就能看出來……」四妹子羞澀地笑笑,低下頭,心中更加慌惶,一眼怎能辨出實誠人或是滑頭鬼呢?

  「媽吔!」二姑親切地喊,又明顯地顯示出逗笑的口氣,「你有這好的眼頭,好呀!今黑請你給看看,是實誠人還是滑滑魚兒……」

  「看就看,當我看不來!」姑婆喝曝皺紋密麻麻的嘴唇,回頭卻叫孫子和孫女,「鐵旦兒,花兒,跟婆睡覺!沒你倆的事,甭蹦來蹦去盡絆攪人!讓人家生人見了,說咱家娃娃沒規矩……」

  鐵旦和花兒正蹦得歡,不聽姑婆的話,二姑在每個屁股上狠狠地煽了兩下,厲聲禁斥:「滾!跟你婆睡去!胡蹦達啥哩!剛掃淨的地,又弄髒了!剛收拾整齊的桌面,又拉亂咧……」

  姑婆把孫子和孫女牽到裡屋火炕上去了。

  二姑坐下來,瞅着四妹子的臉,像不認識侄女似的,愣愣地瞅着。四妹子看出,二姑眼裡有一種異常沉重,甚至是擔心的神色。這種神色,四妹子很少發現過。自到二姑家近乎倆月里,她明顯地可以看出,二姑精明強幹,早已熟知關中鄉村的一切風俗習慣,連說話的口音也變了,夾雜着關中和陝北兩地的混合話語,她在這個家庭里完全處於支配者地位。錢在二姑手裡攥着,一家人的穿衣和吃飯以及日常用度,統由二姑安排。跛子姑夫一天三晌回家來吃飯,吃罷飯就回飼養場去了,晚上也歇息在那裡。姑婆一天牽着兩個孫子孫女,像母雞引護着小雞兒,在村子裡轉,任一切家務和外事,都由二姑去決定,去應酬。二姑已經變成一個精明強幹的家庭主婦了,許多事都是乾乾脆脆,很少有優柔寡斷的樣子。

  二姑壓低聲兒,對侄女說,「四妹子,今黑定你的大事,姑心裡撲撲騰騰的,總也擱不穩定。你看,你媽你爸遠在山裡,把你送到姑這兒,姑想跟誰商量也沒法商量。這事要是定下,日後好了瞎了,咋辦?好了大家都好,瞎了我可怎樣給你大你媽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