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袍先生 - 第1章

陳忠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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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我的啟蒙老師徐慎行先生,年過花甲,早已告退,回歸故里,住在鄉下。他前年秋未來找我,多年不見,想不到他的身體還這樣硬朗。

  他住在源上的楊徐村,距我居住的小河川道的村子,少說也有二十里遠,既不通汽車,也不能騎自行車。他步行二十餘里坡路,遠遠地跑來,我的第一反應是要我幫他什麼事情。他接過我遞給他的茶水和捲菸,坐穩之後,首先說明他沒有什麼事,只是找我閒聊。他確實只是閒聊。整整一個下午過去,天色將暮時,他頂着一隻細草帽又告辭了。他說他在三個多月前埋葬了老伴,過了百日,算是守完了節,心裡實在孤寂得受不了,才突然想到來找我聊聊的。我信了他的話。老伴初逝,女兒出嫁,男娃頂班在縣城小學教體育,屋裡就剩下他一個人,怎能不感到孤獨和寂寞!我心裡也有一縷悲憐的氣氛了。

  臘月里,入冬以來的頭一場好雪,覆蓋了源坡和河川,解了冬旱,大雪封鎖了道路,跑小生意的農民掛起秤桿,蒙住被子睡覺了。大雪初弄的中午,奇冷奇冷,徐慎行先生又走進我的院子,令我驚嘆不已,他的身上和胳膊時上,膝頭和屁股上,粘着融雪的水痕和泥巴,兩隻棉鞋灌滿了雪粒,濕溜溜的了,可以肯定,他在坡路上跌翻過不知多少回,又是孤獨和寂寞得受不了了嗎?

  「我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

  徐慎行先生呷了一口茶,就直截了當地開了口。他的臉上泛出紅光,許是跋涉艱難累得冒汗的原因,而眼裡卻泛出一縷羞怯的神色,與六十歲人的氣色很不協調,他終於告訴我,說是別人給他介紹下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婆,他已見過一面,頗以為合宜,可是兩個女兒和兒子均是一口腔反對,沒法說服他們。他自己當然不好直接與女兒商議,只好托親友給兒女做解釋。他的大女兒嫁到小河川道的周村,與我的住處相距不遠,人也認識,於是就想讓我去給他做大女兒的解釋工作。

  我不加思索,一口應承下來。

  第二年春天,草木發芽了,一直沒有見他的面,不知他的婚事進展如何,我倒有點惦念不下。我和他的大女兒以及女婿都是熟人,話可以暢開說,我說了許多條該辦的好處,譬如徐老先生的吃飯穿衣問題,生病服藥問題,家務料理問題,統都解決了,對於兒女們,倒是少了許多負擔。又解釋了兒女們最為擔心的一個問題:老漢退職薪金的使用,會不會被那個老婆子攬光卡死了?終於使她們夫婦點了頭,表示不再出面干涉,我也算是給啟蒙老師盡了一點心。我隨之就擔心他的二女兒和兒子的思想通了沒有?據說主要阻力在二女子身上,她不出面,卻縱容唆使弟弟出面鬧事……

  徐慎行先生來了,時在河川和坡源上的桃花開得正艷的陽春三月。他一來,我從他的眼裡流露出來的羞怯神色就猜出了結果。

  「我想忙前把這事辦了。」他說,「到時候,你能抽空來坐坐。」

  我很樂意地接受了老師的邀請。

  他坐下喝茶,抽煙,說那個老婆的脾氣和身世。從他的語氣里可以聽出來,他是很滿意的,說到她的人樣,她的長相,他說能看出她年輕時很俊……

  我實在想不到,夏收之後,他第四次來到我家的時候,又是一臉頹唐的神色,先唉嘆了三聲,說那件事最後告吹了!

  我很驚詫,忙問他,到底哪兒出了差錯?誰又從中壞事了?

  「誰也沒有壞事,也沒有啥差錯——」他淡淡地說,「是我不辦了!」

  「為——啥?」我不得其解。

  「唉——」他搖搖頭,嘆息着,不抬頭,「我事到臨頭,又……」

  既然他覺得不好開口,我也就不再強人之難,於是就聊起閒話。他輕輕搖着扇子,眯着眼,扯起他三十多年教書生涯中的往事,一陣陣唉嘆,一陣陣動情……

  我送他走之後,心裡很不好受,感到壓抑,一種被鐵箍死死地封鎖着的壓抑,使人幾乎透不過氣來,而他卻在那道無形的鐵箍下生活了幾十年,至今不能解脫……

讀耕傳家

  南塬上的村莊,不論是千二八百戶的大村,抑或是三二十家的小莊,村巷整齊,街道規矩,家家戶戶的街門沿街巷開設,座北一律座北,朝南一律朝南,這一家的東山牆緊緊貼着那一家的西山牆,而自家的西山牆又緊挨着另一家的東山牆,擁擁擠擠,不留間隙。俗話說,親戚要好結遠鄉,鄰居要好高打牆。家家戶戶在自家的莊院裡築起黃土圍牆,以防雞刨狗竄引起糾紛和口角。院牆臨街的中間開門,門上很講究修一座漂亮的門樓。

  那兒的農民十分注重修飾門樓。日子富裕的人家修建磚木門樓,多數人家則是土木門樓。無力修建門樓的人家,就只好在土圍牆上鑿開一個圓洞,安一個荊條編織的籬笆門,防賊亦擋狗,生人進入任何一個村莊,沿着街巷走過去,一眼溜過兩邊高高矮矮的各姿各式的門樓,大致就可以劃出各家的家庭成份了。不過,這是解放初期的舊話。現在,門樓的規模和姿式,已經與土改時定的那個成份關係不大了;如果按着舊的習慣去猜度,準會鬧出牛頭不對馬嘴的笑話來。

  門樓正中,一般都要掛門匾,門匾上鐫刻四個大字。這四個大字的選擇,實際是這個門樓里的莊稼主人的立家宣言。解放後,莊稼人心勁高漲,對門樓上的門匾的選擇,免不了受時風的影響,土地改革時,好多人喜歡用「發展生產」、「發家致富」;合作化時又時興「共同富裕」、「康莊大道」;三年困難時期又流行起「自力更生」、「勤儉持家」;及至「四清」和「文革」運動接連不斷的十餘年中,諸如「紅日高照」、「萬壽無疆」、「鬥爭為綱」、「真學大寨」等政治口號,確實風靡一時。

  解放前門樓題匾的內容,可就單調得多了。凡是能修建得起磚木門樓或稍微像樣的土木門樓的殷實人家,題匾上的立家宣言,十之八九都選用「耕讀傳家」四字,其用意是顯而易見的。我們楊徐村,在南源上的稠如星海的鄉村里,只算個中小型村莊,二百多戶農家中,門樓修茸得最闊氣的是大財東楊龜年家的。水磨青磚,雕樑畫棟,飛檐翹角,儼然一座富麗堂皇的四角亭子。門樓下蹲着兩隻青石雄獅,牆上刻着飛禽走獸。門樓正中,在象徵着吉祥永久的鶴鹿圖像中,刻下四個篆體「耕讀傳家」的題字,與團團祥雲相諧調。楊龜年的大兒子在咸寧縣政府作官員,家裡有百餘畝河川水澆地,整整兩槽高騾大馬,真是有耕有讀,宣言與實際相一致。其餘那些雖然也能修得起土木門樓的殷實戶,也東施效顰地題下「耕讀傳家」的門匾,卻大都是有耕無讀,名實不符,甚至一家老少儘是些目不識丁的粗笨莊稼漢子。但作為立家宣言,自然主要是照亮後世,無讀書人的缺憾,必當由後輩人來彌補。

  楊徐村另一戶能修得起磚木門樓而且名副其實的「耕讀傳家」的人家,當推我家了。

  我爺爺徐敬儒,對「耕讀」精神的尊崇,甚至比楊龜年家還要純粹。楊龜年的大兒子在縣府供職,主要是為官而不從讀了,二兒子從軍耍槍桿子而鮮動筆桿子了;家裡的莊稼全靠長工和短工播種和收割而無需楊龜年動手抬腳。我爺爺徐敬儒,那才是「耕讀」精神的忠誠信徒和真正的實踐者。

  我爺爺徐敬儒,人稱徐老先生,是清帝的最末一茬秀才,因為科舉制度的廢止而不能中舉高升,就在楊徐村坐館執教,直到鬢髮霜染,仍然健坐學館,也不知出於什麼的思想影響,我爺爺把門樓上那副「耕讀傳家」的題匾挖掉了,換上一副「讀耕傳家」的題匾,把「耕」和「讀」的位置做了調換。字是我爺爺親筆寫的,方方正正,骨架楞蹭,一筆不苟,真柳字體,再由我父親一筆一划鑿刻下來。我父親初看時,還以為我爺爺筆下失誤,問時,爺爺一拂袖子,瞪了爸爸一眼,沒有回答。我父親不敢再問,卻明白了是有意調換而不屬筆誤,該當慢慢地去體味,低下頭小心翼翼地鑿刻起來。

  更有一件蹊蹺的事。我爺爺垂老之時,對我父親兄弟三人做了嚴格分工,一人繼承他坐學館,體現「讀」;二人做務莊稼,體現躬耕;世世代代,以法累推。這樣的分工,兄弟三人還勉強接受得了,臨到爺爺咽氣時,又留下嚴格的家訓,可以歸納為「三要三不要」的遺囑。其訓示曰:教書的只做學問,不要求官為宦;務農的要親身躬耕,不要僱工代勞;只要保住現有家產不失,不要置地蓋房買騾馬。

  兄弟三個瞪大眼睛,你瞅瞅我,我瞪瞪你,不知所措了。他們三個正當成年,早就想着齊心合力一展宏圖,在楊徐村與楊龜年家爭一爭高低。近幾年間,楊家兵強馬壯,置田蓋房,百業興旺,已成為方圓十里八村新興的富戶。眼看着楊家小河漲水似的暴發起來,兄弟三人對父親拘拘謹謹的治家方針早已多所不滿,又不敢說,想不到老先生活着時限制他們的手腳,臨走前還要把他們死死地捆綁在這點小家業上。老先生似乎早已揣摸算計到三個兒子的心數兒,怕自己走後兒孫們有恃無恐,乾脆一句話說死:不遵從父訓者,孽種也!不許給他上墳燒紙。兄弟三人只好委屈隱忍,不理解的也要執行,遵循老先生的遺訓,耕田的親身躬耕壟畝,坐館的潛心靜氣研讀聖賢詩書。村里人把我爺爺這種古怪的治家訓戒編成順口溜:「房要小,地要少,養個黃牛慢慢搞。」當作笑話流傳。

  嗬呀!到得楊徐村一解放,楊龜年家耍槍桿子的老二死在解放軍的槍口之下;當縣官的老大囚在人民的監牢當中;家裡的深宅大院,高騾子大馬以及水地旱田全部分給楊徐村的貧僱農了。我至今也忘不了那個晚上的情景,我爸兄弟三個,捧着我爺的神匣,磕頭作揖,又哭又笑,簡直跟瘋癲了一樣。夜靜以後,兄弟三個又跑到村後的祖墳里,爬在我爺的墳堆上,啃啊!扒啊!恨不得掘開墳墓,把留下「三要三不要」遺訓的先知先覺的老祖宗的屍骨抱在懷裡親一百次!該怎樣感激老祖宗——比諸葛孔明還要神明的老祖宗啊!虧得他早已看破紅塵,留下嚴格的治家遺訓,使得兒孫後輩免遭楊家的洪禍!我們家訂為上中農成份,雖然不是工作組依靠的對象,卻也不在被打擊被孤立的剝削階級的圈子裡,這已經是萬幸了!

  我爺爺瞑目前五年,已經選定我父親做他的接班人,去楊徐村的私塾坐館執教。據說,老先生在長期的觀察中,覺得我伯父功於心計,善於謀劃,帶一股商人的氣數。二伯父脾氣拗倔,合當是一介武夫。我父親自幼聰靈智慧,既不像伯父那麼詭,也不像二伯父那樣倔,深得老先生鍾愛器重,加之對我父親的面相也滿意(用我爺的話說,天庭飽滿,眉高眼大,膚色滋潤),於是就在他年過花甲之後,由我父親坐上了私塾里那把黑色的令人敬慕的太師椅子。

  我依稀記得,爺爺死後,父親脫下了藍色長袍,換上了一件藏青色布袍,一來表示給爺爺的亡靈守志守節服孝,二來標誌着他已過而立之年,該當脫下青年時期的藍色長袍了。我的印象十分深刻,爺爺死後,父親似乎一下子變成了另一個人,那眉骨愈加隆起,像橫亘在眼睛上方的一道高崖,眼神也散淨了靈光寶氣,純粹變成一副冷峻威嚴的神氣,在學堂里,他不苟言笑,在那張四方抽屜桌前,正襟危坐,腰部挺直,從早到晚,也不見疲倦,咳嗽一聲,足以使那些調皮搗蛋的學生嚇一大跳,來去學堂的路上,走過半截村巷,抬頭挺胸,目不斜視,從不主動與任何人打招呼。別人和他搭話問候時,他只點一下頭,腳不停步,就走過去了。回到家中,除了和兩位伯父說話以外,與倆伯母和七八個侄兒侄女,從不搭話。除了兩位伯父,沒有不怯他的。父親從學堂放學回來,一進街門,咳嗽一聲,屋裡院裡,頓然變得鴉雀無聲,侄兒侄女們停止了嘻鬧,伯母和母親燒鍋拉風箱的聲音也變得低勻了。我和堂兄堂弟們要是打仗吵架,一不小心,父親站在當面時,無需動手動腳,他只用眼一瞅,我們就都不敢出聲了。他倒是從來不動手打孩子,可也從來不對任何人表示哪怕是少許的親昵,我似乎比堂哥堂弟們更怯着父親。

  我現在唯一能解釋父親這種性格變化的原因,是爺爺死後父親在這個十五六口人的大家庭里的地位的變化。爺爺死時,意外地打破了長子主事的傳統法則,把全部家事委於父親來統領。據說爺爺怕伯父太詭而遠傷鄉鄰近挫兄弟,怕二伯父脾氣暴烈而招惹家禍,於是就由排行最末的父親統領這個家庭。他要領導兩個哥哥和兩個嫂嫂,要處理三兄弟三姑狸以及九個侄兒侄女和親生兒子的種種矛盾,要處理這個家庭與遠遠近近幾十家新老親戚的關係,要處理與楊徐村二百多戶同姓和異姓的鄉鄰的關係,真是太複雜了!我當時尚不能體味父親的種種難場,只覺得他的臉上,笑顏永遠消失了。

  儘管父親在這個家庭里嚴以律己——母親、姐姐、弟弟以及我,寬以待人——伯父、伯母以及堂兄堂妹,家庭里的磨擦總不會間斷,只是沒有公開鬧到分家的程度。大伯本來對父親統領家事就覺得有失面子,再加上三條遺囑死死捆住了他的手足,終日憋氣。他的大兒子已經長大,意欲送到西安去學生意,因為父親堅持遺訓而不能成行,有氣無處發泄,就哄唆直槓子二伯發難。父親一切都看得明白,只是隱忍,不予理睬二怕的惡火,大伯也就無法了。

  這樣下去,終非久遠之計,父親不能眼看着這個以禮儀之風在全村享有最高鄉譽的家庭,在自己手中鬧出分崩離析的結局,令楊徐村人恥笑。他斷然決定,從學堂里告退回家,統領家事。他自己在學堂執教,一心難為二用,顧了學堂顧不了家,顧了家庭又怕貽誤人家子弟的學業。更重要的是,在他一天三晌坐在學堂里的時候,家裡和地里,給大伯留下了毫無顧忌地唆弄事非的太大的時空環境。這樣,在我剛剛交上18歲的時候,父親就把我推到他坐過的那把黑色的太師椅上了。

藍袍先生

  父親選定我作他的替身去坐館執教,其實不是臨時的舉措,在他統領家事以前,爺爺還活着的時候,就有意培養我做為這個「讀耕」人家的「讀」的繼承人了。只是因為家庭內部變化的緣故,才過早地把我推到學館裡去。

  我有一個姐姐,已經出嫁了。一個弟弟,脾氣頗像二伯,小小年紀就顯出倔拗的天性,做教書先生的人選,顯然不大合適,「人情不夠練達嘛」!父親再無選擇的餘地,儘管我也是差強人意,也沒有辦法了。如果說父親也暗藏着一份私心,此即一例:大伯父的二兒子靈聰過人,然而父親還是選就了我。

  讀書練字,自不必說了,對我是雙倍地嚴格。尤其是父親有了告退的想法之後,對我就愈加嚴厲了,那柳木削成的木板,開始抽打我的手心,原因不過是我把一個字的某一划寫得離失了柳體,或是背書時僅僅停磕了幾秒鐘。最重要的是,對我進行心理和行為的訓練,目標是一個未來的先生的楷模。「為人師表!」這是他每一次訓導我時的第一句活。

  「為人師表——」父親說,「坐要端正,威嚴自生。」

  我就挺起胸,撐直腰杆,兩膝併攏。這樣做確實不難,難的是堅持不住。兩個大字沒有寫完,我的腰部就酸酸的了,兩膝也就分開了,猛不防,那柳木板子就拍到我的腰上和腿上,我立即坐直,幾次打得我幾乎從椅子上翻跌下去,回頭一看,父親毫不心疼地瞅着我。

  「為人師表——」父親說,「走有個走勢。走路要穩,不急不慢。頭揚得高了顯得驕橫,低垂則萎靡不振。兩目平視,左顧右盼顯得輕佻……」

  我開始注意自己走路的姿勢。

  「為人師表——」父親說,「說話要恰如其分,言之成理。說話要顧及上下左右,不能只圖嘴頭暢快。出得自己口,要入得旁人耳……」

  所有這些訓導,對於我這樣一個剛剛十七八歲的人來說,雖然很艱難,畢竟可以經過日漸長久的磨練,逐步長進,最使我不能接受的,是父親對我婚姻選擇的武斷和粗暴。

  對於異性的嚴格禁忌,從我穿上渾襠褲時就開始了。豈止是「男女授受不親」,父親壓根兒不許我和村里任何女孩子在一塊玩耍,不許我聽那些大人們在一起閒時說的男女間的酸故事。可是,在我剛剛18歲的時候,父親突然決定給我完婚了。他認為必須在兒子走進學堂之前做完此事,然後才能放心地讓我去坐館。一個沒有妻室的人進入神聖的學堂,在他看來就潛伏着某種危險。

  父親給我娶回來多醜的一個媳婦呀!

  婚後半個月,我不僅沒有動過她一指頭,連一句話也懶得跟她說,除了晚上必須進廂房睡覺以外,白天我連進屋的興趣都沒有。我卻不敢有任何不滿的表示,父母之命啊!

  父親還是看出了我的心意,有一天,把我單獨叫進他住的上屋,神色莊嚴。

  「你近日好像心裡不爽?」

  「沒有。爸。」

  「我能看出來。有啥心事,你說。」

  「爸,沒有。」

  「那我就說了——你對內人不滿意,嫌其丑相,是不是?」

  「……不。」

  我一直未敢抬頭,眼淚已經忍不住了。

  「這是我專意兒給你擇下的內人。」父親說。我沒有想到。他說,「男兒立志,必先過得美人關,女色比洪水猛獸兇惡,且不說商紂王因褒似亡國,也不說唐王因貴妃亂朝,一個要成學業的人,耽於女色,溺於淫樂,終究難成大器……」

  我驚訝地抬起頭,看了父親一眼,那嚴峻的眉棱下面,卻是滿眼的赤誠,坦率的誠意,使我竟然覺是自己太不懂事了。大丈夫立國安家成學業,怎能貪戀女色!我長到18歲,從來沒有聽過怎樣對待婚娶的道理,父親今天第一次坦誠地對我訓導,我悟出人生的道理了。

  父親當即轉過頭,示意母親,母親從柜子里取出一件藍袍,交給我,叫我換上了。我穿上那件由母親親手縫的藍洋布長袍,頓然覺得心裡咯噔一聲,沉重起來,似乎一下子長大成人了!服裝對於人,不僅是禦寒的外在之物。穿起藍袍以後,抬足舉步都有一種異樣的莊重的感覺了。

  父親領着我走出上房的里問,站在外間裡。靠牆的方桌上,敬着徐家祖宗的牌位,爺爺徐敬儒生前留下一張半身照,嵌鑲在一隻楠木鏡框裡,擺在桌子的正中間。父親親手點燃大紅漆蠟,插上紫香,鞠躬作揖之後,跪伏三拜,然後站在神桌一側,朗聲道:「進香——」

  我走前兩步,站在神桌前頭,從香筒里抽出五根紫香,輕輕地捋一捋整齊,在燃燒着的蠟燭上點燃,小心翼翼地插進香爐,抖索的手還是把兩支弄斷了。重插之後,我垂首恭候。

  「拜——」父親拖長聲喊。

  我抱起雙拳,作揖。

  「叩首——」

  我跪在祖宗神牌前,磕了三個響頭,就抬起頭,等待父親發令。

  父親從腰裡掏出一片折迭着的白紙,展開,就領着我向祖宗起誓:

  「不孝孫慎行,跪匍先祖靈前。矢志修業,不遺餘力。不慕虛名,不求浮財,不耽淫樂。只敬聖賢,唯求通達,修身養性,光耀祖宗,乞先祖護佑……」

  父親念一句,我復誦一句,及至完畢。我呆呆地站在靈桌前,誠惶誠恐,不知現在該站還是該走開?父親緊緊盯着我,說:

  「明天,你去坐館執教!」

  由我代替父親坐館的儀式是在文廟裡舉行的。時值冬至節氣。一間獨屋的廟台上,端坐着中國文化的先祖孔老先生的泥塑彩像。屋樑上的蛛網和地上的老鼠屎被打掃乾淨了。文廟內外,被私塾的學生和熱心的莊稼人圍塞得水泄不通。楊徐村最重要的最體面的人物楊龜年,穿着棉袍,拄着拐杖,由學堂的執事楊步明攙扶着走進文廟來了,眾人抖抖地讓開一條路。

  我站在父親旁邊,身上很不自在,心裡卻潛入一股暗暗的優越來。這兒——文廟,孔老先生的聖像前,排站着楊徐村所有的頭面人物,我也站在這裡了,門外的雪地上,擠着那些粗笨的卻又是熱心的莊稼人,他們在打掃了房屋以後,臨到正式開場祭祀的時候,全都自覺地退到門外去了。

  楊步明主持祭祀,首先髮蠟,然後焚香,接着在楊步明拿腔捏調的誦唱中,屋裡屋外的所有參與祭奠的村民,無論長幼尊卑,一律跪倒了,油炸的面點,乾果,在楊步明的誦唱中擺到孔老先生面前。整個文廟裡,燭光閃閃,紫香瀰漫,樂鼓奏鳴,騰起一種神聖、莊嚴、肅穆的氣氛。

  執事楊步明把一條紅綢遞給楊龜年,由楊徐村最高統治者給我的父親披紅,獎掖他光榮引退。楊龜年雙手捏着紅綢,搭上父親的右肩,斜穿過胸部和背部在左邊腋下系住。我一看,父親連忙跪伏下去,深深地磕拜再三,站起身來的時光,竟然激動得熱淚盈眶。這個冷峻的人,竟然流淚了。他硬是咬着腮巴骨,不讓眼淚溢出眼眶。我是第一次看見父親流淚。往昔里,我既看不到父親一絲笑顏,也看不到一滴淚花。那淚眼裡呈現出從未見過的動人之處,令人敬服,又令人同情。這個嚴厲的父親,從來也不會使人產生對他的同情和憐憫;他的臉色和眼神中永遠呈現着強硬和威嚴,只能使人敬畏,而不容任何人產生憐憫。現在,他的臉上像彤雲密布的天空扯開一道縫兒,露出了一絡藍天,泄下來一道弱柔動人的陽光。

  父親簡短地說了幾句真誠的答謝之辭,執事楊步明代表所有就讀的孩子的家長向父親致謝,並對我的上任多所鼓勵。楊龜年沒有講話,只是點點頭,算是最高的賞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