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日留痕/長日將盡 - 第1章

石黑一雄

書名:長日留痕

作者:石黑一雄

出版社:譯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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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信息

書名:長日留痕

作者:[英]石黑一雄

譯者:冒國安

出版社:譯林出版社

版次:2008年5月第一版

ISBN:978-7-5447-0315-4

一校:小龍捲風、Stuck;二校、排版:Stuck

說明:封面為2014版

出版前言

一個複雜多變、充滿巨大衝突的世紀已然過去。這個世紀裡,人們的心靈中前所未有地瀰漫着希望與失望、樂觀與悲觀的情緒;這個世紀的文壇,也因此空前地喧譁與騷動,文學作品數量繁多,審美傾向豐富多彩,思潮流派更替頻繁。

文學即人學。當下讀者全面認知20世紀和彼時文學情狀的需求正在增加,作為多年來致力於外國文學譯介的專業出版機構,我們希望以必要的責任心,翻譯介紹更多更好啟迪民智、打動心靈的現當代文學作品,以實現對人,特別是對其精神取向的尊重與關懷。是以譯林出版社精心推出「20世紀經典」,從對20世紀世界文學的整體回望出發,遴選百年來的文學名著翻譯出版,以供熱愛文學的讀者及各界人士豐富學養、陶冶性靈之需要,並力圖藉此實現對未來出版事業的積極開拓,為實現民族的偉大復興奉獻一己之力。

20世紀文學史上作品異彩紛呈,作家燦若群星。「20世紀經典」旨在以新世紀的歷史視野和現實視角,選擇在文壇已有定評且契合社會現實與人的心靈需求的作品,使叢書的每一選篇日久彌新、傳之久遠。出於對翻譯出版現狀的認真思索,我們在遴選的過程中,特別注重中譯本的譯文水準,無論名家新人,均以實力取捨。譯林出版社努力以披沙揀金的態度,為讀者獻上品位高尚和質量一流的翻譯作品。在整體裝幀的莊諧雅俗上,也儘量考慮現時讀者具有共性的需求。

由於時間倉促,加之自身水平所限以及選目因海外授權獲得與否而受影響,這套叢書的不足之處恐在所難免,敬希讀者海涵。「20世紀經典」的書目將是開放性的,我們熱誠期待讀者的評判與指正,幫助這一志存高遠的事業高質量地進行下去。

譯林出版社

序言:一九五六年七月

達林頓府

連日來,出去旅行之事一直讓我苦思冥想,而我似乎愈來愈可能真的成行。我應言明的是,這次旅行我將獨自享用法拉戴先生那輛舒適豪華的福特轎車;也正如我所預見的,這次旅行我將穿越英格蘭許多美麗的鄉村,爾後抵達英格蘭西部;這次旅行也可讓我離開達林頓府五六天。我還得說明的是,萌發這次旅行的念頭源於法拉戴先生親自對我提出的忠告。那還是兩星期前的一個下午,我在為掛在書房裡的那些肖像除灰。我正站在活動梯子上清除韋瑟比子爵像上的灰塵。這時,我的主人走了進來。他拿着幾卷書,大概是準備放回書架。一看見我,他就趁便正式通知說,他剛剛做出決定,要在八九月之間返回美國,為期五周。講完這番話之後,我的主人將手中的書放在桌子上,然後坐進躺椅,兩腿伸得直直的。緊接着,他兩眼凝視着我說:

「史蒂文斯,你應該知道,我並不期望你在我離開時一直固守在這所房子裡。你為什麼不駕着我的車子,外出消遙幾日呢?看來,你該好好享受一次休假了。」

對這突如其來的建議,我還真不知如何回答。我記得我當即感謝了他的關懷。但是,我很可能並沒有說出非常認可的話來,因為我的主人又接着說道:

「史蒂文斯,我是當真的。我真的認為你應該休一次假。我為你付汽油費。唉,你們這些人啊,總把自己關在這些寬敞的房子裡,忙這忙那的,為何不能四處走走,去看看你們美麗的國土呢?」

我的主人並不是第一次向我提出類似的問題。這似乎是一件的確讓他操心的事。其實我站在活動梯子上時,確曾想到了某種答覆。大意是這樣的:從去鄉村郊遊,去美麗如畫的風景名勝地觀光這個角度來說,我們對這個國家的確了解甚少;然而干我們這行的人又確實比大多數人更「了解」英格蘭,因為我們身處英格蘭名流顯貴常常聚集的豪宅里。當然,我不能把我的這種想法向法拉戴先生講,以免說出可能極為冒昧的話。於是,我以知足的口氣簡單地答道:

「先生,這些年來,就在這些房子裡,我一直享受着了解英格蘭最美妙之處的特權。」

法拉戴先生似乎並不明白我所說的話,只是繼續說道:

「史蒂文斯,我是當真的。一個人不能到各處走走,看看自己的國家,這顯然很遺憾。你應該接受我的建議,出去旅遊幾天。」

正如你可能料想的那樣,當天下午我根本沒有認真考慮法拉戴先生的建議。我只將此視為美籍紳士並不熟悉英格蘭哪些事已約定俗成,哪些事是不合禮俗的又一例子。但事實上,我對上述建議的態度在接下來的日子裡發生了變化——去英格蘭西部旅遊的念頭日益困擾着我——毫無疑問,這種變化主要歸因於肯頓小姐的來信——對此我為何要隱瞞呢?如果不將聖誕卡計算在內的話,這幾乎是七年之內她給我寫的第一封信。還是讓我直截了當地把我的意思給你解釋清楚吧。我的意思是說,肯頓小姐的來信引發了與管理達林頓府事務相關的一連串想法。我必須強調指出,也是出於對這類事務的投入才讓我重新考慮僱主的好意。對此,我還得進一步解釋。

毋庸諱言,在過去的幾個月內,我對履行職責中所犯下的一系列差錯應承擔責任。我應該說明,所有那些差錯本身毫無例外都是些瑣屑小事。然而,我想人人都能理解,對於不常犯類似錯誤的人而言,這類事件的發生顯然會使他心煩意亂。實際上,我確確實實已開始籌劃所有能防微杜漸的有力舉措。正如在這類情形中常發生的那樣,我曾一度對顯而易見的事情視而不見——直到我仔細思量肯頓小姐信中的暗示,才使我猛然醒悟那簡單的真相:最近幾個月來所犯下的差錯不是源於惡性事件,而是因為不完善的員工工作計劃。

毫無疑問,竭盡全力制定好員工工作計劃是任何一位男管家應盡的職責。在男管家制定員工工作計劃的階段,因其疏忽懶散,誰能預料會導致多少爭議,多少非難,多少不必要的解僱,甚至會造成多少光明的前程中途而廢呢?有人認為,制定一個完善的員工工作計劃的能力是任何稱職的男管家之基本素質,我是同意這一觀點的。這些年來,我曾親自製定過許多員工工作計劃。倘若我說這些計劃幾乎無需作絲毫改進的話,我堅信我並未過分自我吹噓。既然如此,如果工作計劃出現任何欠缺,引咎自責的應是我,而絕非他人。與此同時,也應該公平地說明,我在這一階段的工作處境曾一度異乎尋常地困難。

情況是這樣的:房產交易一結束——這次交易使達林頓家族在長達兩個世紀之後失去了對這座府邸的所有權——法拉戴先生立即宣布,他不會立刻入住,他要再花四個月的時間去妥善了結在美國的事務。與此同時,他當然非常期望以前的雇員——這是一批他耳聞口碑極好的雇員——留在達林頓府內。實事求是地說,他所指的這一批「雇員」也僅僅是達林頓勳爵的親屬所留用的那六個骨幹,他們負責在房產交易的整個過程中協助管理這座府邸;我還得遺憾地聲明,房產交易一結束,我幾乎無力為法拉戴先生去勸阻克萊門茨夫人除外的其他人離開達林頓府去另尋工作。我隨即寫信給我的新主人,對他說,我對所發生的情況束手無策。爾後,我接到來自美國的答覆,指示我去招募一批新的員工,「他們必須適合這座既古老而又堂皇之英國府邸。」於是,我馬不停蹄地着手去滿足法拉戴先生的願望,但是,就當時的情況而論,要招聘一批令人滿意、符合標準的新雇員確非易事,這是人所共知的。除了根據克萊門茨夫人的推薦,我很樂意地雇用了羅塞瑪麗和艾格尼絲,直到法拉戴先生按其原定計劃於去年春天對英格蘭作短暫訪問期間我與他進行第一次事務性會晤時,我的招聘工作並沒有更大進展。正是在那一次見面時——在達林頓府那間簡陋得令人不可思議的書房裡——法拉戴先生第一次和我握了手。從那時起,我倆的關係就十分親密了。除了有關雇員的問題,我的新主人在其他若干事務方面完全有理由認可我所具有的品質,這皆因我的天賦所致。我也可以冒昧地說,他也發現我的品質是完全可信賴的。我敢肯定,他感到可以與我以實事求是的、完全信賴的方式交談。在我們會面結束時,他留給我一筆為數可觀的錢,由我掌管開支,作為為他不久後住進達林頓府做多方面準備所需的費用。總之,我要強調的是,正是在這次會面的過程中,當我提起在當時條件下招聘合格雇員的難處時,法拉戴先生沉思片刻後對我提出了具體的要求:我應竭盡全力制定出一個員工工作計劃——他把這類計劃解釋為「雇員的某種勤務輪值表」。通過執行這樣的計劃,依靠目前的四位雇員——即克萊門茨夫人、兩位年輕姑娘和我自己——就可以管理好這座住宅。他認為,這就可能意味着將這座住宅的各個部分置於「嚴密的監控之下」。但是,憑藉我渾身的經驗和專業知識就能接受並保證將人員裁減到最低限度嗎?曾幾何時,我指揮過十七位雇員,我也清楚地記得,就在不久前,達林頓府甚至雇用過二十八位員工,因此,我可以毫不過分地說,那種靠想出一個好方案,僅雇用四位職員就能將同樣的住宅管理得井井有條的想法似乎是異想天開。儘管我竭力不流露我的想法,但我那不置可否的態度肯定已暴露無遺。於是,似乎是為了消除我的顧慮,法拉戴先生又補充道,倘若確實有必要,也可增加額外的雇員。然而他卻反覆地說,如果我「能用四位雇員管理」的話,他將不勝感激。

正如我們中的許多人一樣,我自然不會心甘情願地對傳統的方式作太多的變更。但是,要像某些人僅僅為了傳統而固守傳統的話,也就絲毫沒有益處了。在使用電氣和現代化供暖系統的年代根本無需雇用那類大約在三十年前非雇用不可的人員。事實上,我已有一段時間持這樣的看法了:純粹為了保持傳統的緣故而保留不必要的雇員——其結果導致雇員們享有了會造成不良後果的空閒時間——是造成職業水準急劇下降的一個重要因素。再則,法拉戴先生已明確表示,他打算不輕易舉辦達林頓府以前那種司空見慣的大型社交盛會。在這之後,我的確全身心地投入到法拉戴先生交待的任務中。我花費了很多時間去制定員工工作計劃,因為花費的時間和精力太多了,連我在做其他工作的時候,甚至在我工作完了後睜眼躺着的那點功夫里,我都在反覆思忖這個計劃。無論何時,只要我認為我有了某個主意,我都要仔細探究是否還存在什麼疏漏,並從所有的角度去周密的檢查。最終,我是制定出了一個計劃,也許這個計劃並不像法拉戴先生要求的那麼精確,然而我很肯定,這應是最佳的一個。就人之能力所及而論,該計劃是有可能實現的。據此,在這座住宅內,幾乎所有引人注目的部分都能保持正常運轉。而那寬闊的供用人使用的區域——包括後走廊、兩間食物存儲室和那間舊式的洗衣房——及專供客人上三樓用的走廊都將用防塵布遮上,只保留一樓所有的主要房間及幾間豪華的客房。坦白地說,我們這個目前由四人組成的隊伍要設法完成此方案也只有再雇一些只在白天來幹活的臨時工才行。由此,我的員工工作計劃另外包含了一個園丁提供的服務,一周工作一次,在夏季則為一周兩次;還有兩位清潔工,每人一周來干兩次活。再進一步說,對我們四位常駐的雇員而言,這一員工工作計劃意味着要對我們各自的常規職責來個根本性的調整。那兩位年輕的姑娘,我可以預見到,並不會覺得這般調整難以適應,我只盡我所能,設法使克萊門茨夫人面對最低限度的變化。於是,我竟然自己承擔起了許多公認只有最為寬容大度的男管家才會做的工作。

儘管如此,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承認這個員工工作計劃很糟糕;不管怎麼說,這個計劃可以使我們四位雇員能以出乎意料的效率完成我們的職責。但是,你無疑會贊同這樣一個觀點:任何無可挑剔的員工工作計劃都應該考慮到一定的誤差,以為某位雇員生病時,或者某位雇員出於這樣或那樣的原因而狀態不佳的時候做準備。如果出現這種特殊情況,當然啦,我就得多少承擔些本不屬於我分內的責任了。即便如此,我還關注着任何其他方面的「誤差」。我特別留意克萊門茨夫人或是那兩位年輕姑娘對承擔常規外職責而表現出的任何逆反心理,對此,我都會以她們的工作量已大幅度增加而相應增加其收入來緩解。在那些費盡思量完善員工工作計劃的日子裡,我確實絞盡了腦汁,以使克萊門茨夫人和那兩位姑娘深信,一旦她們克服了因為承擔那些更為「兼收並蓄」的工作而產生的厭惡情緒,她們就會發現職責分派真令人刺激,而不會感到難負重任。

然而,我擔心在我渴求贏得克萊門茨夫人和兩位姑娘的支持時,我或許並沒有非常透徹地評估我自己的能力;雖然在這類事務中我的經驗和一貫的謹慎使我不會致力於超出我實際能力所及的工作,但我也許疏忽了應該給自己留有「誤差」這一問題。如果說在幾個月內這種疏忽要以細小但卻顯著的方式暴露出來的話,這也是不足為怪的。說到底,我相信事實不過如此,再複雜的情況也莫過如此,那就是:我已給自己的工作加碼太多。

你可能會大吃一驚,對於員工工作計劃如此明顯的差錯竟然一直未引起我的注意,然而,你也可能會認同這樣的觀點:人在一段時間內過分沉湎于思考一些問題時,出現考慮不周的情況是屢見不鮮的;而人往往要在受到某些外部事件的偶然刺激時才會清醒地面對既成的現實。下面的例子便是明證。具體地說,我收到了肯頓小姐的來信,該信以其冗長的篇幅、相當含蓄的言詞表達了對達林頓府的不容誤解的懷舊情結,當然——我對此是相當肯定的——信中還明顯暗示了她重返達林頓府的強烈欲望。這就迫使我重新審視我已制定好的員工工作計劃了。也只有在這時,我才確切深刻地認識到,達林頓府的確需要一個關鍵的角色,該角色應由另外一位雇員才能扮演得出色;事實上,正是缺少這個重要角色才是我目前面對的所有麻煩的關鍵所在。我越是認真考慮這個問題,事情也就越發明白無誤:肯頓小姐,以其對這座府邸的摯愛,以其可樹為楷模的敬業精神——這在當今幾乎是無法尋覓的——正是能使我為達林頓府制定出一套十全十美的員工工作計劃的關鍵因素。

對目前形勢做了如此一番剖析後,我很快便覺得,應該重新考慮法拉戴先生幾天前所提出的那個好心的建議了。因為我想利用這次的驅車旅行好好地處理一下工作方面的問題;換句話說,我可以驅車前往英格蘭西部,順便拜訪一下肯頓小姐。這樣,我就可以當面了解一下她打算重返達林頓府工作的真實意圖。坦白地說,我把肯頓小姐近期來的那封信讀了好幾次。我要是僅僅靠猜想便可了解她所流露出來的那些暗示,是完全不可能的。

儘管如此,有好幾天我還是不能鼓足勇氣向法拉戴先生再提起這件事。無論如何,我感到我需要親自弄清楚這件事的許多方面之後才能採取進一步的行動。比如,有關費用的問題。即使考慮到我的主人願意慷慨解囊「支付汽油費」,然而細算一下諸如住宿、用餐、在旅途中我可能會享用的零食的開銷,這次旅行的費用總計起來仍是一個令人咋舌的數目。再有的問題是,在這樣的旅途中穿什麼服裝才適當?為此我是否值得去添置一套新衣服?我已擁有許多華麗的西裝,有些是在過去的歲月里達林頓勳爵自己穿過後好心送給我的,有些是那些形形色色的客人送的。他們曾在這座府邸中住過,他們有充足的理由讚賞這裡所提供的高水準服務。但這些西服中有許多過於正規而不適合預期的驅車旅行,要不然呢,就是太過時了。對了,我還有一套普通的西服,那還是愛德華·布萊爾爵士在一九三一年或許是一九三二年送給我的——當時確實是嶄新的,並且也十分合身——這件也許適合在我可能住宿的任何旅館的起居室或是餐廳里過夜時穿。說到底,我所缺少的就是適合旅行的行頭——也就是我在駕車時穿的那類服裝——否則,我就只能穿上年輕的查默斯勳爵在戰時送給我的那套西服了。儘管這套西服對我來說明顯地小了點,然而就色調而言,也許算得上稱心如意。我最後仔細地盤算了一下,我的積蓄還可以應付可能發生的開銷,甚至可能略有節餘去買上一套新衣服。關於最後這個問題,我希望你不會認為我是過分虛偽,因為,誰也不可能預料到什麼時候他會不情願地承認自己來自達林頓府。在這種場合下,他的裝束打扮必須與其地位相稱,而這一點至關重要。

在這段時間裡,我還花了許多時間去查看道路交通圖,並且仔細研讀了簡·西蒙斯夫人所著《英格蘭奇觀》中的有關卷冊。倘若你還不熟悉西蒙斯夫人的這套著作——這是一套長達七卷的叢書,每一卷都詳盡地描繪了不列顛諸島的一個區域——我願由衷地向你推薦它們。儘管這套叢書是在三十年代寫成的,其中的大部分內容卻仍未過時——總之,我絕不會認為德國人的炸彈會如此嚴重地改變了我們的鄉村。事實上,西蒙斯夫人在戰前曾是這幢房子的常客;在所有雇員看來,她的確算得上最受愛戴的客人當中的一個,那是因為她從不掩蓋對他們工作的由衷讚賞。當然,也正是在那些歲月里,我對這位女士產生的由衷的崇敬心情驅使我第一次在書房裡讀起她的大作。在這之後,只要有空閒,我都會這麼去做。事實上,我記得是在肯頓小姐於一九三六年離開此地遷往康沃爾郡之後不久,因為我自己從未去過那地方,我就經常翻閱西蒙斯夫人這套著作的第三卷。該卷向讀者詳盡描繪了德文和康沃爾兩郡那怡人的風情,並配有大量照片——更讓我心醉神迷的是,還有畫家們描繪該地區景觀的各種各樣的素描。也正因為如此,我才能在某種程度上了解到肯頓小姐婚後居住地的情況。可正如我所說的那樣,這還是在三十年代,如我所知西蒙斯夫人的著作當時備受全英格蘭讀者的推崇。我已多年不曾翻過這套叢書,直到近來情況發生變化才使我再次從書架上取下有關德文和康沃爾的那一卷。我又從頭至尾地細讀了那些精彩的描述和插圖,至此,你或許可以理解這樣一點:一想到我現在真的可能驅車前往英格蘭的那些區域去親自看看,我的心情便抑制不住地激動。

最後,似乎我唯一要做的就是鄭重地向法拉戴先生再次提及此事。當然囉,這樣的情況也非常可能,就是他在兩星期前曾提及的建議不過是一時的興致罷了。這樣,他將不會贊同這個想法了。但是,透過這幾個月來我對法拉戴先生的觀察,他不屬於那一類紳士,那種人很容易就染上普通老闆都有的最令人厭惡的惡習——反覆無常。既然如此,便毫無理由懷疑他不會再像過去那樣熱心於建議我驅車去旅遊——也許他不會再承諾他那最慷慨的資助,由他「支付汽油費」。然而,我還是小心翼翼地盤算着哪個時候最適合向他提出這件事,以促使他去考慮。我曾說過,任何時候我都不會懷疑法拉戴先生是那類反覆無常的人,然而,理智的做法就是不在他心事重重或是心煩意亂時提出這個問題。在這種情況下,我的主人要是拒絕,也許並不完全反映出他對此事的真實想法,但是,一旦他已確實不予考慮的話,我要再提出這個問題也就不那麼容易了。很顯然,我必須聰明地選擇我的最佳機會。

考慮再三,我認定,這最萬無一失的時刻應是我白天在客廳里擺上午後茶點的那會兒。那時,法拉戴先生常常會在草坪上的散一會兒步後回來,這時,他很少會全神貫注地讀書或是寫東西,他慣常在晚上讀書、寫東西。事實上,每當我把午後茶點端進客廳,法拉戴先生總是要把他一直在看的書或是雜誌合上,然後起身站在窗前伸展一下雙臂,似乎期待着和我談點什麼。

我到現在都堅信我對時機的判斷是相當精明的,但事實上,結果卻出乎我的意料,而這完全歸因於我在另外一個方面的判斷失誤。具體地說,我並沒有充分估計到這樣一個事實:每天在那個時候,法拉戴先生所欣賞的是那種輕鬆愉快、詼諧幽默的談話。倘若了解到這就是他的情調,倘若意識到在那種時候他總喜歡和我以逗樂的語氣談話,那麼,在昨天下午我把茶點送去時,我就應該聰明一些,壓根兒就別提肯頓小姐。但你或許會理解,我就有一種稟性,在探問我的主人給予最慷慨的恩賜時,又要暗示我的懇求是出於良好的職業動機。這樣,在陳述我寧願驅車去英格蘭西部旅行的種種原因時,我本該援引西蒙斯夫人著作中所描繪的幾處最誘人的細節,相反,我卻犯了個錯誤,我向他鄭重說明,達林頓府原先的一位女管家就居住在那個地區。我想,我當時肯定是在試圖向法拉戴先生解釋,我可以藉此探求一種方案的可行性,而這種方案可能是解決我們目前管理這幢房子所碰到的細節問題的理想答案。也正是在我提及肯頓小姐後我才突然意識到,我若要接着往下講該有多麼不恰當。我不僅不能肯定肯頓小姐有重新加入我們這兒雇員隊伍的打算;而且,自從一年前我和法拉戴先生第一次初步交談以來,我甚至不曾與他討論過有關增加雇員的問題。倘若響亮地宣告我對達林頓府未來的種種想法,那至少可以說是非常冒昧的。我懷疑我當時非常唐突地閉口不言,臉上露出了尷尬的神色。總而言之,法拉戴先生抓住了這個機會,他咧開嘴對着我笑,並略帶沉思地說:

「我的,我的,史蒂文斯啊!一個女性朋友,還和你同樣年紀。」

這是極為令人難堪的場面,達林頓勳爵還從沒有置任何一位雇員於這樣的境地的。當然,我並非對法拉戴先生有什麼貶意。他畢竟是一位美國紳士,他的言談舉止和英國人往往是大相徑庭的。他並非有意要傷害我,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但是,你也肯定理解這樣的場面對我來說又是多麼地不自在。

「史蒂文斯,我還從未估計到你竟然是那種喜歡對女士獻殷勤的男人。」他繼續說道,「我想,這可以使你永葆青春。然而我還真不知道幫助你去赴如此曖昧的幽會對我來說是否恰當。」

很自然,我想立即並且毫不含混地否認我的主人強加於我的這種不實之詞,但我及時地察覺到,這樣做就會中了法拉戴先生的圈套,而且局勢也只會愈發變得令人難堪。於是,我只是繼續尷尬地站在那兒,期待着我的主人允許我驅車旅行。

儘管這場面對我來說是那麼尷尬,我卻並不認為我理所當然地應該埋怨法拉戴先生,因為他絕不是那種刻薄的人;我敢肯定,他當時也僅僅是在享受那種善意取笑的樂趣,毋庸置疑,這在美國是僱主和雇員之間的一種親密、友好的跡象,他們很是熱衷於這類友情遊戲。從公允的角度出發,我應該指出,正是新僱主的這類逗趣才體現出了數月來我們之間的友誼——然而我必須承認,對此應如何反應,我仍然毫無把握。事實上,在我剛成為法拉戴先生下屬的那幾天裡,我曾有那麼一兩次被他所說的話弄得目瞪口呆。舉個例子吧,有一次我認為有必要問問他,倘若某位被邀請到府邸的紳士想讓自己的夫人陪伴,那該怎麼辦?

「倘若她真的要來,那我們只好求上帝保佑了。」法拉戴先生答道,「史蒂文斯,也許你可以儘量別讓她打擾我們;也許你可以將她帶出去,到摩根先生的農場四周隨便哪一間牛棚那兒去。你就在那些乾草堆里招待她吧!她或許與你恰好可以配對呢!」

我一時間無法揣摩我的主人究竟在說些什麼。爾後我終於意識到他是在開玩笑,我便儘量擠出不失體面的笑容來。然而,我現在仍懷疑,當時從我的表情中仍然能夠依稀覺察出一絲困惑,雖然還不至于震驚。

不管怎麼說,在以後的日子裡,我逐漸學會了對我主人的這類言語不再表示詫異。相反,每當我察覺到他的話中透出逗樂的語氣,我都會恰如其分地保持微笑。但話又說回來,我從不能肯定在這種場合下我應該做些什麼。或許他期望我開懷大笑,或許他的確是期望我本人以某種言詞做出反應。這最後的可能性已經讓我這幾個月來感到某種擔憂,並且對這種可能的存在我仍然毫無把握之力。其理由是,這種做法在美國可能是值得稱道的,因此,雇員應該提供有趣的逗弄,這被視為良好職業服務的重要組成部分。事實上,我記得「莊稼漢之紋章」酒吧的老闆辛普森先生有一次說過,假如他是位美國酒吧侍者,為了履行他的顧客所企盼的職責,他將不會以那種親密無間、異常殷勤的方式和我們聊天,取而代之的是,他會粗魯地指明我們的惡習和弱點來攻擊我們,大聲呵斥我們為醉鬼,以及諸如此類齷齪的罵人話。我還記得,曾作為雷金納德·莫維斯爵士的貼身男僕訪問過美國的雷恩先生幾年前就說過:紐約出租車司機平常與乘客談話的方式要是在倫敦重複幾遍,某種程度上就會成為大聲爭吵,如果這個傢伙還不至於雙手被銬地押送進就近的警察局去的話,那麼,我的主人很可能極其期望我以相仿的方式去回應他那種友善的調侃。倘若我沒這樣去做,他會將此視為粗心大意、有失體統。正如我剛才所說,這確實是件讓我憂心忡忡的事。但是,我必須承認,這種調侃的活計並不是我感到非以熱情去履行的職責。這變遷的歲月里,調整自己的工作以適應按傳統並不屬於自己分內的職責,這完全是明智之舉,但逗笑取樂卻完全是另外一碼事。首先,你怎樣才能確信,在特定的場合,哪種對類似調侃的應答才真正是對方所期待的呢?另外,當你說出一句調侃的話,結果卻發現完全不妥,這種災難的可能性人們不用思考也會明白的。

不過,不久前我的確有一次鼓足勇氣去嘗試法拉戴先生所需要的應答。那天早晨,我正在早餐廳給法拉戴先生倒咖啡,他突然對我說道:

「史蒂文斯,今天早晨有人在那裡製造公雞般喔喔的叫聲,那人該不是你吧?」

我意識到主人指的是一對收破銅廢鐵的吉卜賽夫婦,他們在凌晨路過這兒時曾按慣例大聲吼叫過。事也湊巧,就在那天凌晨,我一直在思忖着我的進退兩難的窘境,思索主人是否指望我對他的調侃做出反應;我也一直憂心忡忡,不知他將如何看待我屢屢無法對此類遊戲的開場做出應有的反應。於是,我當即絞盡腦汁去構思某種機智的回答,其措詞即使是我已對形勢做出錯誤判斷也仍舊是既穩妥又不令人討厭的。考慮再三後,我說道:

「老爺,照我看,與其說是雞啼還不如說是燕鳴。這是從鳥類遷徙的角度來考慮的。」由於我並不期望法拉戴先生克制其由於反主為賓的尊重而自然感到的歡欣,說完這番話後,我臉上恰如其分地露出謙虛的笑容,毫不含糊地表明我已做出了機智的應答。

然而,事與願違,法拉戴先生只是抬頭望着我說:

「史蒂文斯,你說什麼?」

也正是在這一刻,我才真正意識到,我的妙語當然很不容易為一個並不知道曾有吉卜賽人經過這兒的人所欣賞。於是,我無法決定該如何把這場逗趣繼續玩下去;事實上,我決定最佳的辦法是中止這場遊戲,要麼就是裝着突然想起某樁急事,以必須立刻前去處理為由而離去,讓主人非常困惑不解地待在那兒。

就我應該去履行的這類對我來說實際上完全陌生的職責而言,這確實是極其令人沮喪的開端。真是太讓人泄氣了,我不得不承認,在這之後,我確實沒有再試圖越雷池半步。但與此同時,我卻不能迴避一種感覺:法拉戴先生並不滿意我對於他形形色色的逗樂所做出的應答。事實上,近來我的主人越發固執於此,也許成了他越發敦促我以情趣相投的興致做出回應的一種方式了。儘管如此,自從說過關于吉卜賽人的那個妙語以來,我再也無法非常敏捷地構思出類似的幽默來。

連日來,類似的難題越發使人心事重重,因為,你壓根兒就沒有辦法以你慣用的方式去和同行商討,以證實你的見解和意圖。而此前不久,倘若有關工作問題出現任何莫衷一是的局面時,你不必過多費心就會了解到:某某同行,他的意見常為人重視,不久後就會陪伴其主人造訪我們府邸,這樣,你就有足夠的機會與他一起討論了。當然囉,在達林頓勳爵當家做主的那些日子裡,時常有尊貴的女士和先生前來造訪幾日,因此,與一同前來的同事們交換意見、達成共識是極其可能的。事實上,在那些繁忙的日子裡,在我們僕役廳經常聚集着許多英格蘭最棒的同事,我們常圍坐在溫暖的壁爐旁暢談至深夜。我可以向你保證,你隨便在任何一個夜晚走進我們僕役廳,肯定不會只聽到神侃閒聊,而更可能聽到的是針對住在樓上的那些主人所心煩意亂的重大事情,或許是針對見諸報端的重要新聞所展開的辯論。當然,正如來自生活各個領域的同行們相聚一塊兒時慣常要做的那樣,你會發現我們會就我們職業的方方面面展開探討。有時,這兒很自然地會出現爭執得面紅耳赤的場面,然而更多的時候,這兒卻充滿了相互尊重、相互體諒的友好氣氛。倘若我說出這兒的常客來,或許可以讓你更好地了解那些夜晚的和諧情調。他們中間包括諸如詹姆斯·錢伯斯子爵的貼身管家哈里·格雷厄姆先生,以及西德尼·迪肯森先生的貼身男僕約翰·唐納茲先生,當然,還有其他也許地位稍低一些的客人。可正是因為他們到來時所出現的熱烈氣氛才使得每一次造訪都令人難以忘懷。比如,約翰·坎貝爾先生的貼身管家威爾金森先生就以其模仿知名人士的各種天賦和技能著稱。又如來自伊斯特利府的戴維森先生,他在就某一觀點辯論時所表現出來的激情有時會令陌生人感到那麼震驚,這也正如他在其他時候所表現出來的樸實和善良又那麼討人喜愛一樣。再如,約翰·亨利·彼得斯先生的貼身男僕赫爾曼先生,他那無與倫比的見解任何人都會由衷地折服,而且他那與眾不同的、令人捧腹的、作為約克郡人所特有的魅力使其不可能不受到人們的愛戴。這類客人自然是不勝枚舉。總而言之,儘管我們在方式上有諸多細微的分歧,然而在那些歲月里,我們同行之間的確存在着真摯的友誼。打個比方吧,我們從根本上說都是從同一塊布料上剪下來的。可現在的情況就跟以前相去甚遠了:當某位雇員在極為難得的時候陪伴某某尊貴的客人來到這府上時,他某種程度上更像一位陌生人,除了對足球俱樂部感興趣外,他也就無話可說了。不僅如此,他寧可在「莊稼漢之紋章」酒吧喝上幾杯,也不願在僕役廳的壁爐旁消磨夜晚——按照今天愈來愈風行的方式,他更有可能光顧「明星酒店」。

剛才,我曾提及詹姆斯·錢伯斯子爵的貼身管家格雷厄姆先生。事實上,大約在兩個月前,得知詹姆斯子爵要來達林頓府做客,我感到無比興奮。我期待着他的來訪,並不僅僅因為達林頓勳爵那個年代的客人現如今極少來訪——法拉戴先生圈內的朋友顯然有別於勳爵閣下的朋友,這是很自然的事——而且因為,我設想格雷厄姆先生會按照慣例隨詹姆斯子爵前來,這樣我將可以就如何調侃這個難題徵求他的高見。然而,就在這次訪問的頭一天,我得知詹姆斯子爵將單獨來訪,我既詫異又沮喪。後來,在詹姆斯子爵逗留期間,我更得知,他不再雇用格雷厄姆先生;而事實上是,詹姆斯子爵已完全不再雇用任何專職職員。儘管我和格雷厄姆先生相互了解甚少,可以說,我們也只是在相逢時打打交道,但我卻真想知道他當時的境況如何。不管怎樣講,根本不存在任何合適的機會讓我去獲得有關的信息了。我必須承認,我是異常地失望,因為我極其渴望和他一塊兒商討有關主僕逗樂的問題。

還是讓我回到原來的話題吧!正如剛才我所說的,昨天下午當法拉戴先生忙於逗樂時,我卻不得不站在客廳里熬過那令人難堪的幾分鐘。我像往常那樣以微笑應答——至少那樣足以表明在某種程度上我正在參與他一直興趣盎然的調侃——並且期待着我的主人有關旅遊的承諾將會兌現。正如我所企盼的那樣,在不算太長的耽擱之後,他終於應許了他那仁慈的諾言。不僅如此,法拉戴先生簡直太善良了,他仍記得重申他會慷慨解囊「支付汽油費」。

於是乎,我似乎再沒有絲毫的理由不駕車到英格蘭西部去旅遊了。當然我應該給肯頓小姐寫封信,告訴她我可能會路過她那兒;我還務必解決好旅行中的穿戴問題。此外,在我離開這府邸期間,涉及這兒工作安排的其他各種各樣的問題都需要處理好。終歸一句話,我完全找不出任何站得住腳的藉口來放棄這次旅行。

第一天——夜晚

索爾茲伯里

當夜,我住進了索爾茲伯里市當地的一家旅館。我旅行的第一天現在是結束了,不管怎麼講,我必須承認我是相當滿意的。儘管早在清晨八點以前我就整理好行裝,並把所有必需的物品統統裝進了那輛福特牌轎車,但是今天早晨啟程的時間比我原定計劃幾乎晚了一個小時。其中的原因之一是克萊門茨夫人和那兩位姑娘本周已去度假,我想我已非常清楚地意識到了這一事實,那就是,一旦我離去,達林頓府在本世紀內將可能首次變得空蕩蕩的——自從該府落成以來,這種情況是第一次發生。出自此種奇特的感情,也許這正說明了我為何遲遲不能出發的原因,我幾番圍着這幢房子這兒瞧瞧、那兒看看,最後一次檢查一下一切是否妥當。

當我最終出發時,我那複雜的心態確實很難講清楚。在我剛開始駕車行進的那二十分鐘裡,我還不能說我的情緒已完全被任何欣喜,或是期待所支配。毫無疑問,這是由於儘管我駕車離開這府邸愈來愈遠,我卻不斷地發現我不過是一個處於瞬息變化的環境中的匆匆過客而已。我曾總是認為我很少外出旅行,總是被自己的職責禁錮在這府邸里。但話又說回來,在規定工作的時間之外,人們出於這樣或那樣的原因,也的確會以各種方式出去遊覽。看來,我對鄰近地區的熟悉程度遠比我曾想像的好得多。其理由是,隨着在這艷陽天驅車向伯克郡邊界進發,我不斷地為自己對周圍環境的熟悉而感到驚訝。

不久,四周的環境終於漸漸變得陌生了,於是,我明白我已走出了我原來熟悉地方的邊界。我曾聽人描述過在船張帆開航後,終於再也看不到陸地時的心境。我設想,常與這一剎那相關而描繪出的那種既憂慮又興奮的複雜感受與我坐在這福特轎車裡,隨着周圍環境漸漸變得陌生的感覺是何其相似。這種情況就發生在我轉了一個彎後,發現面前是一條圍繞山緣的彎曲道路那一刻。我憑感覺知道我的左面是險峻的陡坡,只不過長在路邊的那一排排葉茂枝繁的樹木使我無法看清罷了。我猛然強烈地意識到我確實已將達林頓府遠遠地拋在了後頭,我不能不承認我着實感到有點兒驚恐——這種驚恐的感覺更為加劇了,那是因為我感到也許我根本沒有行駛在正確的道路上,而是飛快地沿着完全錯誤的方向駛進了荒郊野嶺。儘管這僅僅是一瞬間的感覺,但卻使我放慢了速度。即使我確信所行駛的道路是正確的,事實上,我仍不得不停車休息一會兒,以探明情況。

於是,我決定下車到外面去稍稍伸展一下雙腿,這時,原先在山坡上的那種感覺更明顯了。道路的一邊是陡坡,長滿了灌木和矮小的樹;而從另一邊,我現在可以透過那濃密的樹葉隱約看到遠處的鄉村。

記得當時我沿着路旁走了一段,一面走一面極力地透過那茂密的樹葉向遠處仔細地張望,期望看得更清楚一些。驀地,我聽到身後發出一個聲音。在此之前,我當然相信只唯有我一個人在那裡。於是,我驚慌地轉過身來,在道路另一邊向上的不遠處,我看見了一條小道的起點,那小徑沿山勢陡峭而上,消失在濃密的樹木之中。在標誌小徑入口處的那塊大石頭上,坐着一位瘦削的男子,他一頭白髮白,戴着一頂布帽,嘴裡叼着煙斗。他又對我喊了起來,雖然我不太清楚他喊些什麼,但我能看見他對我做手勢讓我過去。一時間我把他當成了流浪漢,之後仔細一瞧,他不過是位本地漢子,正享用着清新的空氣和夏日的陽光。我找不到任何理由不遵從他的意思。

「先生,剛才我在想,」在我靠近時,他說道,「您的雙腿是多麼健壯啊!」

「對不起,我沒聽懂你的話。」

那漢子指着上山的小徑。「您必須有一雙強壯的腿和一對強壯的肺才能爬上那兒。至於我嘛,我兩者都沒有,就只好待在下面了。要是我的身體再好一點的話,我肯定要到上邊去坐坐。那兒有一塊挺不錯的地方,還有一條長凳和別的東西。在英格蘭其他任何地方你都找不到比那兒更好的景致。」

「如果你所說的是事實,」我答覆道,「我想我最好還是待在這兒。我正巧在駕車旅行,在整個行程中我期望能欣賞到許多令人陶醉的風景。但在我尚未真正開始之前就欣賞最佳景致,似乎有點兒太倉促了。」

那人似乎並不理解我的話,他只是繼續說道:「在全英格蘭您將不可能見到比這兒更好的景致。但是,我得告訴您,您必須有一雙健壯的腿和一對健壯的肺。」他接着又補充道,「先生,依我看,就您的年紀而言,您的身體算是很強健的了。照我說,您可以毫不費勁地爬到那兒去。我的意思是說,如果天氣好,就連我也能辦得到。」

我舉目向那上山的小徑看去,那小徑確實顯得非常陡峭,相當崎嶇。

「先生,讓我告訴您吧,如果您不上去的話,您是會後悔的。對此,您是絕不會明白的。再過幾年,想要這麼做就可能太晚了。」——他異常粗獷地笑了笑——「趁您還有能耐時,最好爬上山去看看。」

這時,我突然意識到,這人很可能以某種幽默的方式來表明其用意;講明白點,他是打算把他的話作為友善的調侃。然而那天上午,我卻認為那種友善的調侃對我無疑是很大的冒犯,這也正好說明了他這番致使我登上那上山的路的含蓄批評是多麼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