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夜曲:音樂與黃昏五故事集 - 第1章

石黑一雄

書名:小夜曲——音樂與黃昏五故事集

作者:石黑一雄

Ishiguro

Kazuo

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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獻給德博拉·羅傑斯

傷心情歌手

不論下雨或晴天

莫爾文山

小夜曲

大提琴手

傷心情歌手

——·——

我發現托尼·加德納坐在遊客當中的那天早上,春天剛剛降臨威尼斯這裡。我們搬到外面廣場上來剛好一個星期——跟你說,真是鬆了口氣,在咖啡廳的最裡面演奏又悶又擋着要用樓梯的客人的路。那天早上微風習習,嶄新的帳篷在我們身邊啪啪作響,我們都覺得比平時更加愉悅和精神,我想這種心情一定反映在我們的音樂里了。

瞧我說得好像我是樂隊的固定成員似的。事實上,我只是那些個「吉卜賽人」中的一個,別的樂手這麼稱呼我們,我只是那些個奔走於廣場、三個咖啡廳的管弦樂隊裡哪個缺人,就去哪裡幫忙的人中的一個。我主要在這家拉弗娜咖啡廳演奏,但若遇上忙碌的下午,我就要先和夸德里的小伙子們演奏一組,然後到弗洛里安去,再穿過廣場回到拉弗娜。我和這三支樂隊都相處得很好——和咖啡廳的服務生們也是——在別的哪個城市,我早就有固定職位了。可是在這裡,傳統和歷史根深蒂固,事情都倒過來了。在其他地方,吉他手可是受人歡迎的。可是在這裡?吉他手!咖啡廳的經理們不自在了。吉他太現代了,遊客不會喜歡的。去年秋天,我弄來了一把老式橢圓形音孔的爵士吉他,像強哥·萊恩哈特[1]彈的那種,這樣大家就不會把我當成搖滾樂手了。事情容易了些,可經理們還是不喜歡。總之,實話告訴你吧:

倘若你是個吉他手,就算你是吉他大師喬·帕斯,也甭想在這個廣場找到一份固定工作。

當然了,還有另外一個小小的原因:

我不是意大利人,更別說是威尼斯人。那個吹中音薩克斯風的捷克大個子情況和我一樣。大伙兒都喜歡我們,樂隊需要我們,可我們就是不符合正式要求。咖啡廳的經理們總是告訴你:

閉上你的嘴,只管演奏就是了。這樣遊客們就不會知道你不是意大利人了。穿上你的制服,戴上你的太陽鏡,頭髮往後梳,沒有人看得出來,只要別開口說話。

可是我混得還不錯。三支樂隊都需要吉他手,特別是當他們與競爭對手同時演奏的時候,他們需要一個輕柔、純淨,但是傳得遠的聲音作背景和弦。我猜你會想:

三支樂隊同時在一個廣場上演奏,聽起來多混亂啊。可是聖馬可廣場很大,沒有問題。在廣場上溜達的遊客會聽見一個曲子漸漸消失,另一個曲子漸漸大聲,就好像他在調收音機的台。會讓遊客們受不了的是你演奏太多古典的東西,這些樂器演奏版的著名詠嘆調。得了,這裡是聖馬可,遊客們不想聽最新的流行音樂。可是他們時不時要一些他們認得的東西,比如朱莉·安德魯斯[2]的老歌,或者某個著名電影的主題曲。我記得去年夏天有一次,我奔走於各個樂隊間,一個下午演奏了九遍《教父》。

總之就是在這樣一個春天的早晨,當我們在一大群遊客面前演出的時候,我突然看見托尼·加德納,獨自一人坐在那裡,面前放着一杯咖啡,差不多就在我們的正前方,離我們的帳篷大概只有六米遠。廣場上總是能看見名人,我們從來不大驚小怪。只在演奏完一曲後,樂隊成員間私下小聲說幾句。看,是沃倫·比蒂[3]。看,是基辛格。那個女人就是在講兩個男人變臉的電影裡出現過的那個。我們對此習以為常。畢竟這裡是聖馬可廣場。可是當我發現坐在那裡的是托尼·加德納時,情況就不一樣了,我激動極了。

托尼·加德納是我母親最喜愛的歌手。在我離開家之前,在那個共產主義時代,那樣的唱片是很難弄到的,可我母親有他幾乎所有的唱片。小時候我刮壞過一張母親的珍貴收藏。我們住的公寓很擠,可像我那個年紀的男孩子有時就是好動,尤其是在冬天不能出去的時候。所以我就從家裡的小沙發跳到扶手椅上這樣玩,有一次,我不小心撞到了唱片機。唱針「嗞」的一聲划過唱片——那時還沒有CD——母親從廚房裡出來,沖我大聲嚷嚷。我很傷心,不是因為她沖我大聲嚷嚷,而是因為我知道那是托尼·加德納的唱片,我知道那張唱片對她來說多麼重要。我還知道從此以後,當加德納輕聲吟唱那些美國歌曲時,唱片就會發出「嗞嗞」的聲音。多年以後,我在華沙工作時得知了黑市唱片,我給母親買了所有的托尼·加德納的唱片,代替舊的那些,包括我刮壞的那一張。我花了三年才買齊,可我堅持不懈地買,一張張地買,每次回去看望她都帶回去一張。

現在你知道當我認出托尼·加德納時為什麼會那麼激動了吧,就在六米以外啊。起初我不敢相信,我換一個和弦時一定慢了一拍。是托尼·加德納!我親愛的母親要是知道了會說什麼啊!為了她,為了她的回憶,我一定要去跟托尼·加德納說句話,才不管其他樂手會不會笑話我,說我像個小聽差。

但是我當然不可能推開桌椅,朝他衝過去。我還得把演出演完。跟你說,真是痛苦極了,還有三四首歌,每一秒鐘我都以為他要起身離開了。可是他一直坐在那裡,獨自一人,盯着眼前的咖啡,攪呀攪,好像搞不清楚服務生給他端來的到底是什麼東西。他的裝扮與一般的美國遊客一樣,淺藍色的套頭運動衫、寬鬆的灰褲子。以前唱片封面上又黑又亮的頭髮如今幾乎都白了,但還挺濃密,而且梳得整整齊齊,髮型也沒有變。我剛認出他時,他把墨鏡拿在手裡——他要是戴着墨鏡我不一定能認出來——但是後來我一邊演奏一邊盯着他,他一會兒把墨鏡戴上,一會兒拿下來,一會兒又戴上。他看上去心事重重,而且沒有認真在聽我們演奏,讓我很是失望。

這組歌曲終於演完了。我什麼也沒有對其他人說,匆匆走出帳篷,朝托尼·加德納的桌子走去,突然想到不知如何與他攀談,心裡緊張了一下。我站在他的身後,他的第六感卻讓他轉過身來,看着我——我想這是出於多年來有歌迷來找他的習慣——接着我就介紹自己,告訴他我多麼崇拜他,我在他剛剛聽的那個樂隊裡,我母親是他熱情的歌迷等等,一古腦兒全都說了。他表情嚴肅地聽着,時不時點點頭,好像他是我的醫生。我不停地講,他只偶爾說一聲:「是嗎?」過了一會兒我想我該走了,轉身要離開,突然聽見他說:

「你說你是從波蘭來的。日子一定不好過吧?」

「都過去了。」我笑笑,聳了聳肩。「如今我們是個自由的國家了。一個民主的國家。」

「那太好了。那就是剛剛為我們演奏的你的同仁吧。坐下。來杯咖啡?」

我說我不想叨擾他,可是加德納先生的語氣里有絲絲溫和的堅持。「不會,不會,坐下。你剛才說你母親喜歡我的唱片。」

於是我就坐了下來,接着說。說我的母親、我們住的公寓、黑市上的唱片。我記不得那些唱片的名字,但我能夠描述我印象中那些唱片套子的樣子,每當我這麼做時,他就會舉起一根手指說「哦,那張是《獨一無二》。《獨一無二的托尼·加德納》」之類的。我覺得我們倆都很喜歡這個遊戲,突然我注意到加德納先生的視線從我身上移開了,我轉過頭去,剛好看見一個女人朝我們走來。

她是那種非常優雅的美國女人,頭髮優美,衣服漂亮,身材姣好,不仔細看的話不會發現她們已經不年輕了。遠遠地看,我還以為是從光鮮的時尚雜誌里走出來的模特兒呢。可是當她在加德納先生身旁坐下,把墨鏡推到額頭上去時,我發現她至少五十了,甚至不止。加德納先生對我說:「這位是我的妻子琳迪。」

加德納太太朝我敷衍地笑了笑,問她丈夫:「這位是誰?你交了個朋友。」

「是的,親愛的。我們聊得正歡呢,我和……抱歉,朋友,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揚,」我立刻答道。「但朋友們都叫我雅內克。」

琳迪·加德納說:「你是說你的小名比真名長?怎麼會這樣呢?」

「別對人家無禮,親愛的。」

「我沒有無禮。」

「別取笑人家的名字,親愛的。這樣才是好姑娘。」

琳迪·加德納無助地轉向我說:「你瞧瞧他說些什麼?我冒犯你了嗎?」

「不,不,」我說,「一點也沒有,加德納太太。」

「他總是說我對歌迷無禮。可是我沒有無禮。我剛剛對你無禮了嗎?」然後她轉向加德納先生,「我很正常地在跟歌迷講話,親愛的。我就是這樣講話的。我從來沒有無禮。」

「好了,親愛的,」加德納先生說,「別小題大做了。而且,這位先生也不是什麼歌迷。」

「哦,他不是歌迷?那他是誰?失散多年的侄子?」

「別這麼說話,親愛的。這位先生是我的同行。一位職業樂手。剛剛他在為我們演奏呢。」他指了指我們的帳篷。

「哦,對!」琳迪·加德納再次轉向我,「剛剛你在那裡演奏來着?啊,很好聽。你是拉手風琴的?拉得真好!」

「謝謝。其實我是彈吉他的。」

「彈吉他的?少來了。一分鐘之前我還在看着你呢。就坐在那裡,坐在那個拉低音提琴的旁邊,手風琴拉得真好。」

「抱歉,拉手風琴的是卡洛。禿頭、個大的……」

「真的?你不是在騙我?」

「親愛的,我說了,別對人家無禮。」

加德納先生並沒有提高音量,可是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嚴厲和氣憤,接着,出現了一陣異樣的沉默。最後,是加德納先生自己打破了沉默,溫柔地說:

「對不起,親愛的。我不是有意要訓你的。」

他伸出一隻手去拉妻子的手。我本以為加德納太太會推開他,沒想到她在椅子上挪了挪身子,好靠近加德納先生一點,然後把另一隻手搭在他們握緊的手上。一時間他們就那麼坐着,加德納先生低着頭,他妻子的視線越過他的肩膀,出神地看着廣場那頭的大教堂。她的眼睛雖然看着那裡,但卻好像並沒有真的在看什麼。那幾秒鐘,他們好像不僅忘了同桌的我,甚至忘了整個廣場的人。最後加德納太太輕聲說:

「沒關係,親愛的。是我錯了。惹你生氣了。」

他們又這樣手拉着手對坐了一會兒。最後她嘆了口氣,放開加德納先生的手,看着我。這次她看我的樣子和之前不一樣。這次我能感覺到她的魅力,就好像她心裡有這麼個刻度盤,從一到十,此時,對我,她決定撥到六或七,可我已經覺得夠強烈的了,如果此時她叫我為她做些什麼——比如說到廣場對面幫她買花——我會欣然從命。

「你說你叫雅內克,是嗎?」她說。「對不起,雅內克。托尼說得對。我不應該那樣子跟你說話。」

「加德納太太,您真的不用擔心……」

「我還打擾了你們的談話。音樂家之間的談話,我想。好吧,我走了,你們繼續聊。」

「你用不着離開,親愛的,」加德納先生說。

「用得着,親愛的。我很想去那家普拉達專賣店看看。我剛剛過來就是要跟你說我會晚一點。」

「好,親愛的。」托尼·加德納第一次直了直身子,深吸了一口氣。「只要你喜歡就好。」

「我在那家店裡會過得很愉快的。你們倆,好好聊吧。」她站起來,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保重,雅內克。」

我們看着她走遠,接着加德納先生問了我一些在威尼斯當樂手的事情,特別是夸德里樂隊的事,因為他們剛好開始演出。他好像不是特別認真在聽我回答,我正準備告辭時,他突然說道:

「我要跟你說一些事,朋友。我想說說我心裡的事,你不想聽的話我就不說了。」他俯過身來,降低了音量。「事情是這樣。我和琳迪第一次到威尼斯來是我們蜜月的時候。二十七年前。為了那些美好的回憶,我們沒有再回到這裡來過,沒有一起回來過。所以當我們計劃這次旅行,這次特別的旅行時,我們對自己說我們一定要來威尼斯住幾天。」

「是你們的結婚周年紀念啊,加德納先生?」

「周年紀念?」他很吃驚的樣子。

「抱歉,」我說。「我以為,因為您說是特別的旅行。」

他還是吃驚地看着我,突然大笑起來,高聲、響亮的笑。我突然想起我母親以前經常放的一首歌,在那首歌里加德納先生有一段獨白,說什麼不在乎戀人已經離他而去之類的,中間就有這種冷笑。現在同樣的笑聲迴蕩在廣場上。他接着說道:

「周年紀念?不,不,不是我們的周年紀念。可是我正在醞釀的這件事,也差不離。因為我要做一件非常浪漫的事。我要給她唱小夜曲。地地道道威尼斯式的。這就需要你的幫助。你彈吉他,我唱歌。我們租條剛朵拉,劃到她的窗戶下,我在底下唱給她聽。我們在這附近租了一間房子。臥室的窗戶就臨着運河。天黑以後就萬事俱備了,有牆上的燈把景物照亮。我和你乘着剛朵拉,她來到窗前。所有她喜歡的歌。我們用不着唱很久,夜裡還是有點冷。三四首歌就好,這些就是我心裡想的。我會給你優厚的報酬。你覺得呢?」

「加德納先生,我榮幸至極。正如我對您說的,您是我心中的一個大人物。您想什麼時候進行呢?」

「如果不下雨,就今晚如何?八點半左右?我們晚飯吃得早,那會兒就已經回去了。我找個藉口離開房間,來找你。我安排好剛朵拉,我們沿着運河劃回來,停在窗戶下。不會有問題的。你覺得呢?」

你或許可以想象:

這就像美夢成真一樣。而且這主意多甜蜜啊,這對夫婦——一個六十幾歲,一個五十幾歲——還像熱戀中的年輕人似的。這甜蜜的想法差點兒讓我忘了剛才所見的那一幕。可我沒忘,因為即便在那時,我心裡深知事情一定不完全像加德納先生說的那樣。

接下來我和加德納先生坐在那裡討論所有的細節——他想唱哪些歌,要什麼音高,等等之類。後來時間到了,我該回帳篷去進行下一場演出了。我站起來,和他握了握手,告訴他今天晚上他完全可以信任我。

*

那天晚上我去見加德納先生時,漆黑的街道十分安靜。那個時候,一到離聖馬可廣場較遠的地方我就會迷路,所以儘管我早早出發,儘管我知道加德納先生告訴我的那座小橋,我還是晚了幾分鐘。

加德納先生站在路燈底下,穿着一件皺皺的深色西裝,襯衫敞到第三四個扣子處,所以能看見胸口的毛。我為遲到的事向他道歉,他說道:

「幾分鐘算什麼?我和琳迪已經結婚二十七年了。幾分鐘算什麼?」

他沒有生氣,但似乎心情沉重——一點兒也不浪漫。他身後的剛朵拉輕輕地在水裡搖晃,我看見剛朵拉上的船夫是維托里奧,我很討厭的一個人。他當着我的面總是一副友好的樣子,可是我知道——我知道在我背後——他到處說些難聽的話,說像我一樣的人的閒話,他把我們這種人稱為「新國家來的外地人」。所以那天晚上,當他像兄弟似的跟我打招呼時,我只是點點頭,靜靜地看着他扶加德納先生上船。然後我把我的吉他遞給他——我帶了一把西班牙吉他,而不是有橢圓形音孔的那把——自己上了船。

加德納先生在船頭不停變換着姿勢,然後突然用力地坐下去,船差點翻了。可是他似乎並沒有注意到。我們開船了,他一直盯着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