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掩埋的巨人 - 第1章

石黑一雄

書名:被掩埋的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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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權信息

書名:被掩埋的巨人

作者:[英]石黑一雄

ISBN:9787532770243

譯者:周小進

獻給黛博拉·羅傑斯(1938—2014)

第一章

要找到後來令英格蘭聞名的那種曲折小道和靜謐草場,你可能要花很長時間。目之所及,儘是荒無人煙的土地;山岩嶙峋,荒野蕭瑟,偶爾會有人工開鑿的粗糙小路。羅馬人留下來的大道,那時候大多已經損毀,或者長滿雜草野樹,沒入了荒野。河流沼澤上,壓着冰冷的霧氣,正適合仍在這片土地上活動的食人獸。住在附近的人們——什麼樣的絕境使他們到這種陰冷的地方安家呢——很可能畏懼這些巨獸,它們粗重的喘氣聲很遠就能聽到,過一會兒霧氣中才會顯露出它們醜陋的軀體。但是,這些怪獸不會令人詫異。那時人們應該把食人獸當成日常的危險,何況還有很多要擔心的事情。怎樣從堅硬的土地上獲取食物;怎樣避免柴火燒完;怎樣阻止一天能殺死十幾頭豬、讓孩子臉頰上長出綠色皮疹的那種疾病。

反正食人獸不算太壞,只要別去激怒它們。不過事實還是必須接受:不時會有一個傢伙,或許是和同類發生了爭執,跌跌撞撞闖進某個村莊,發着可怕的怒火,人們叫喊着,揮舞着武器,但它全不理會,橫衝直闖,躲閃不及的都要受傷。或者,不時會有食人獸把某個孩子抓到迷霧裡。對於這種災害,當時的人們只好看得超脫一點。

在一片大沼澤附近,就有這麼一塊地方,坐落在嶙峋的山巒投下的陰影之中。這兒住着一對年老的夫婦,男的叫埃克索,女的叫比特麗絲。也許這不是他們準確的名字,也不是全名,但為了方便起見,我們就這麼稱呼他們吧。我本來想說,這對夫婦過着「孤獨」的生活,但根據我們對這個詞的理解,那時候沒有人是「孤獨」的。為了取暖和安全,村民們生活在室內,住的地方多從山腰挖進去,深入山腹,有地下通道和走廊相互連通。我們這對老夫婦,就生活在這樣一個大巢穴里,算不上是「建築」吧,和大約六十位村民住在一起。如果你離開他們的巢穴,沿着山腳走二十分鐘,應該就會看到第二個村莊,在你眼裡,和第一個沒什麼不同。但對村民自己來說,肯定有很多細微的差別,有的讓他們驕傲,有的讓他們羞愧。

我無意讓人覺得,那時候的英國就只有這些東西,以為當輝煌的文明在世界其他地方蓬勃發展之時,我們這兒的人還剛剛走出鐵器時代。假使你能夠在鄉間漫遊,定會遇到有音樂、美食和高超競技技巧的城堡,或者有飽學之士的修道院。問題是沒法到處旅行。就算有一匹強健的馬,天氣晴好,一連走上好幾天,你也可能看不到綠林中露出城堡或修道院來。你碰到的很可能都是我剛剛描述過的這種村落;而且,除非隨身攜帶食品或衣物作為禮品,或配備令人生畏的武器,否則未必會受到歡迎。很遺憾我描繪了當時我們國家的這麼一幅景象,但事實就是這樣。

回頭說說埃克索和比特麗絲吧。我說過,這對年老的夫婦住在巢穴的外圍,住所受自然的侵襲較多,大家晚上聚集的「大室」中燒着火堆,但他們幾乎享受不到。以前某個時候,他們也許曾住在火堆附近——和孩子們住在一起的時候。實際上,浮現在埃克索腦海中的正是這個念頭。這是黎明前那段空寂的時光,他躺在床上,妻子在身旁酣睡,一種莫名的失落感噬咬着他的心,讓他無法再次入睡。

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這天夜裡,埃克索乾脆下了床,悄悄溜到屋外,在巢穴入口旁那條破舊的板凳上坐下,等候着晨曦的來臨。這時候是春天,但空氣仍然刺骨,雖然埃克索出來的時候,隨手拿起了比特麗絲的斗篷披在身上。不過,他一直沉浸在思緒之中,等他意識到冷的時候,天上幾乎都沒了星星,一片亮光從地平線上蔓延開來,昏暗中傳來第一聲鳥鳴。

他緩緩站起身,心裡後悔在外面待得太久。他身體健康,但上次發燒花了挺長時間才恢復,他可不想又發起熱來。現在他能感受到腿部的濕氣,不過轉身進屋的時候,他感覺很滿足:因為幾件在記憶中躲藏了許久的事情,今天早晨他終於想起來了。而且,他現在覺得某個重大決定快要在他腦中成形了,一個推遲了太久的決定,所以心裡頗為興奮,急着要與妻子分享。

屋內,巢穴里的通道仍舊漆黑一團,他只好摸索着走過那一小段路,回到住處。巢穴內所謂的「門」,大多不過是個拱廊,算是進入住處的標記。這種開放的布局,村民們不會認為有礙隱私,反而有利於房間保暖,大火堆或巢穴里許可的其他小火堆的暖氣能通過通道傳來。然而,埃克索和比特麗絲的房間遠離火堆,倒有一扇真正的門,一個木頭做的大框,上面縱橫交錯地綁着小樹枝、薊條和藤蘿,要把它們撩到一邊才能進出,但能擋住寒風。這扇門埃克索寧願不要,但時日久了,門已經成為令比特麗絲頗感驕傲的物品。回家的時候,他常常發現妻子正在摘掉門上已經枯萎的藤蔓,換上她白天採摘來的新枝。

這天早晨,埃克索把門帘撩開一點點,剛好能讓自己進屋,小心翼翼不吵醒妻子。晨曦透過外牆上的細縫滲入屋內。他能隱約看到自己的手,乾草皮鋪成的床上,比特麗絲蓋着厚厚的毯子,還在沉睡。

他想喊醒妻子。因為心裡有個聲音告訴他,此時此刻,如果妻子醒着、與他說話,他和那個決定之間無論還有什麼阻礙,都會瞬間瓦解。可時候還早,要等一會兒村民們才會起床,開始一天的勞作,於是他在房間角落裡那張矮凳上坐下來,身上仍舊緊緊裹着妻子的斗篷。

他心想,不知道今天早上的霧有多重,天光漸亮,也許等會兒能看到霧從牆壁縫隙里滲入房間。接着,他的思緒又飄離了這些事情,回到他此前一直考慮的問題上。他們一直是這麼生活的嗎,就兩個人,住在村子的邊緣?抑或以前情況不是這樣?剛才,在屋外,他回想起了以前的一些片段:那是個短暫的時刻,他走在巢穴中央長長的過道上,一條胳膊挽着自己的一個孩子,走路時微微弓着身,不是因為像現在這樣上了年紀,而是不希望腦袋在昏暗中撞上屋樑。當時孩子可能在跟他說話,講了什麼好笑的事,兩人都在大笑。可是現在呢,和之前在外面的時候一樣,他腦子裡一片模糊,越集中精力,那些片段似乎就越不清晰。也許這一切都是個老傻瓜的想象。也許上帝從來沒有賜予他們孩子。

你可能會想,埃克索為什麼不去找其他村民幫助他回憶往事呢?但這可能不像你想得這麼容易。因為在這個群體中,人們很少談論過去。我倒不是說這是什麼禁忌。我是說,過去消失在一片迷霧之中,就像沼澤地上的霧氣一樣。這些村民就從沒想過要去回想往事——哪怕是剛剛過去的事情。

舉個例子吧。有件事已經讓埃克索心煩了很長時間:他肯定,不久前村子裡有個女人,長長的紅色頭髮——大家認為這個女人對村莊很重要。有人受了傷或生了病,大家就立即去請這個紅頭髮的女人,她有高超的治療技能。可是,現在哪兒也找不到這個女人,好像也沒人去想這是怎麼回事,她不在了,都沒人表示遺憾。有天上午,埃克索和三個鄰居一起挖開霜凍的土地時,提起過這件事情,從他們的反應來看,他們是真的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其中一位還停下手中的農活,努力回想,但最後還是搖了搖頭。「肯定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他說。

一天晚上,他跟比特麗絲提起這事。「我也不記得這個女人,」比特麗絲說。「也許你是出於自己的需要,想出了這麼個女的,埃克索,雖然你身旁已經有個妻子了,腰板比你自己還直呢。」

這是去年秋天什麼時候的事情,當時周圍一片黑暗,兩人並肩躺在床上,聽着外面雨打房屋的聲音。

「我的公主,這麼多年你的確一點兒也沒老,」埃克索說道。「但這個女人不是我想象出來的,只要花點時間想一想,你自己也會記起來。一個月前,她就在我們家門口,友好地問我們,需不需要她帶點什麼東西來。你肯定還記得吧。」

「可她為什麼要給我們帶東西呢?她是我們的親戚嗎?」

「我想不是親戚,公主。她就是好心幫忙。你肯定記得吧。她常到門口來,問我們冷不冷、餓不餓。」

「埃克索,我想問的是,她為什麼要單單把我們挑出來,要幫我們的忙?」

「當時我也感到疑惑,公主。我還記得,當時我想,這個女人專門照顧病人,可我們兩人和村里其他人一樣健康啊。難道有消息說要發瘟疫了,所以她來看看我們?可結果呢,沒有瘟疫,她就是好心幫忙。現在我們談起了她,我就能回想起更多事情了。她就站在那兒,跟我們說,孩子們罵我們,不用去理會。就這樣。後來我們就沒見過她了。」

「埃克索啊,這個紅頭髮的女人是你憑空想出來的,而且她還是個傻瓜,竟然去擔心幾個孩子的遊戲。」

「我當時正是這麼想的,公主。孩子們哪能傷害到我們呢,不過是外面天氣不好,他們找點樂子而已。我跟她說,我們根本就沒想過這事,可她終究還是好心。現在我想起來了,她還說,我們晚上沒有蠟燭,是個遺憾。」

「如果這傢伙同情我們沒有蠟燭的話,」比特麗絲說道,「那她至少弄對了一件事情。這是對我們的侮辱,我們的手和其他人一樣穩,卻禁止我們在這樣的晚上用蠟燭。別人的屋子裡點着蠟燭,他們喝多了蘋果酒,都醉得不省人事,要不就是一大堆孩子亂跑。他們拿的是我們的蠟燭,現在你就在我身邊,埃克索,可我卻幾乎看不見你的身體。」

「公主啊,這不是有意要侮辱我們。事情一直就是這樣罷了,沒別的。」

「對了,拿走我們蠟燭這件事,不是只有你想出來的這個女人覺得奇怪。昨天,也許是前天吧,我在河邊,從那些女人旁邊經過,她們以為我走遠了,聽不見她們說話,但我肯定我聽得明白,她們說,像我們這樣正直的夫妻,每天晚上只能摸黑坐着,真是件不光彩的事情。所以呢,這樣想的可不僅僅只有你想象出來的這個女人。」

「我的公主,我不是一直跟你說嘛,這不是我想象出來的女人。一個月前,這兒所有人都認識她,都講她的好話。可現在每個人,包括你,都不記得有過這麼個人,這是怎麼回事呢?」

這個春天的早晨,埃克索回想着這段談話,覺得自己幾乎可以承認,關於紅頭髮女人的事情,是自己弄錯了。他畢竟上了年紀,偶爾會犯糊塗。但是,讓人困惑的類似情景還有很多,紅頭髮女人不過是其中一個而已。讓人喪氣的是,他一下子想不起來那麼多的例子,但例子數不勝數,這一點他確信無疑。比如,跟瑪塔有關的那件事情。

瑪塔是個九歲或十歲的小姑娘,大家都知道她膽子大。孩子們到處亂跑會有危險,可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都不能打消她對冒險的喜愛。那天傍晚,離天黑不到一小時,霧氣已經聚起,山坡上傳來狼的嚎叫聲,這時候有消息說瑪塔不見了,每個人都警覺地停下了手中的活兒。接下來不長的時間內,巢穴里到處都是呼喊她的聲音,腳步聲在通道里來來回回,村民們搜索了所有睡室、儲物洞、椽子下方的空隙,尋遍了孩子找樂子的一切藏身之地。

在這慌亂之中,兩名牧羊人從山坡上值勤歸來,回到「大室」中,挨着火堆烤火。這時候,其中一位牧羊人說,頭天他們看到一隻金鷹在頭頂盤旋,一圈、兩圈,然後又繞了一圈。絕對沒錯,他說,那就是金鷹。消息很快在巢穴中傳開去,不久火堆四周便圍了一群人,聽牧羊人講故事。連埃克索也匆忙趕了過來,因為金鷹在這個地區出現,可是真正的新聞。金鷹有很多能力,其中一項是能夠嚇走狼群,據說在別的地方,因為這些大鳥,狼已經全部消失了。

一開始,人們迫切地盤問兩位牧羊人,要他們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這個故事。接着聽眾慢慢開始懷疑起來。有人指出,此前有多次類似的說法,可最後都沒有依據。另一個人說,這兩個牧羊人頭一年春天講過一模一樣的故事,可後來再也沒有人見到過他們說的金鷹。兩位牧羊人憤怒地說,之前沒有報告過,不久人群分成兩派,一派站在牧羊人那邊,一派則自稱記得頭一年發生過類似的情況。

就在爭吵越來越激烈的時候,埃克索發現,自己又有了那熟悉的感覺:什麼地方不對勁。他離開推搡着、叫嚷着的人群,走到外面,盯着漸暗下去的天空和地面上滾滾而過的迷霧。過了一會兒,各種碎片開始在他腦海里拼合起來:走失的瑪塔、可能的危險、不久前大家都還在找她等等。但這些回憶已經開始模糊,就像醒來之後那幾秒鐘里回想的夢。人們仍在爭論着金鷹的事情,聲音從他身後傳來,他拼命集中精力,才能抓住小瑪塔這個念頭。他就這樣站在那兒,卻突然聽到一個女孩自顧自唱歌的聲音,看到瑪塔從迷霧裡走出來,出現在他眼前。

「孩子啊,你可真是個奇怪的傢伙,」瑪塔蹦蹦跳跳走上來時,埃克索對她說。「你難道不害怕黑暗嗎?不怕狼和食人獸?」

「噢,我害怕它們啊,先生,」她笑着說道。「可我知道怎麼躲開它們。希望我父母沒找我。上個星期我真被揍得夠嗆。」

「找你?他們當然找你了。整個村子不都在找你嗎?聽聽裡面的吵鬧聲吧。那都是為了你啊,孩子。」

瑪塔笑出聲來,說道:「行了吧,先生!他們沒有想我,我知道。我也能聽到,他們可不是為我吵。」

她一說,埃克索就想起來,女孩的話當然是對的:裡面的聲音根本不是為她爭吵,他們吵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情。他朝通道那邊側側身,聽得清楚一些,裡面的聲音大起來,他不時能聽到隻言片語,於是慢慢回想起牧羊人和金鷹的事情。他正在想是不是該跟瑪塔解釋一下,瑪塔卻突然從他身旁跳過去,進了屋。

他跟在後面,也進了屋,以為她一出現,大家肯定會感到欣慰、高興。而且說實話,他心裡也想過,和她一起走進來,自己多少也能得到一點兒功勞。可是,他們走進「大室」的時候,村民們還在聚精會神地爭論着牧羊人的事情,只有幾個人朝他們這邊望了一眼。瑪塔的母親倒是從人群里跑出來,還跟她說了句話:「你在這兒啊!別這樣亂跑!要跟你說多少次?」然後她的注意力又回到火堆旁的爭論上去了。這時候瑪塔沖埃克索做了個鬼臉,好像是說:「你看,我說的沒錯吧?」然後她消失在暗處,找她的夥伴去了。

屋裡已經亮多了。他們倆的屋子在巢穴的外圍,朝外開了一扇小窗,不過窗戶太高,要站到板凳上才能望到外面。這時候窗戶上蓋了一塊布,但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還是從一個角透進來,在比特麗絲靜臥之處的上方形成一道光柱。埃克索看到,光柱里似乎有一隻蟲子,在妻子腦袋上方的空氣中盤旋。他隨即意識到,那是一隻蜘蛛,吊在一根看不見的垂直蛛絲上,就在他看的時候,蜘蛛開始向下滑動。埃克索悄無聲息地站起身來,走到小屋子的另一側,一隻手從熟睡的妻子上方掃過,把蜘蛛抓住了。他站了一會兒,低頭看着妻子。她熟睡的時候,臉上平靜祥和,這種表情現在在她醒的時候已經難得一見了,這一幕讓他突然有一種幸福感,他自己也覺得意外。這一刻,他知道自己已經做了決定,他又一次想喚醒妻子,跟她說這個消息。但他明白這會是個自私的行動,而且,他怎麼能肯定妻子會有什麼反應呢?最後,他靜靜地回到了凳子旁,坐下的時候,他想起那隻蜘蛛來,緩緩攤開了手掌。

之前坐在外面的凳子上等待天亮的時候,他曾努力回想,自己和比特麗絲當初是怎麼談起出遠門的念頭的。當時他想,他能回憶起某個晚上兩人就在這間屋裡談過一次,可是現在呢,看着蜘蛛在手掌邊緣跑了一圈,落在泥土地面上,他突然感到很確定:第一次提及這個話題,就是穿黑色破布的陌生人經過村莊的那一天。

那是個灰濛濛的上午——難道已經是去年十一月的事情了?——埃克索正沿着河邊一條垂柳匝地的小路大步往前走。他從地里回來,匆匆忙忙趕回巢穴,可能是回去拿工具,或是工頭下了新的命令。這時,右邊的灌木叢里突然傳來一陣響亮的人聲,他停下腳步。他第一個念頭是來了食人獸,迅速在周圍搜尋石頭或木棒。隨即他意識到,說話的聲音——都是女的——雖然憤怒、激動,卻沒有食人獸襲擊時的那種恐慌。不過,他還是堅定地穿過一排刺柏叢,來到一片空地上,看見五個女人緊緊站在一起——談不上青春年少,不過也都是生兒育女的年紀。她們背對着他,仍然在沖遠處的什麼東西叫喊着。他都快走到跟前了,其中一個女人才驚訝地注意到了他,接着其他女人也都轉過身來,有些傲慢地打量着他。

「哎呀呀,」其中一位說道。「是巧合吧,也許不僅僅是巧合呢。她丈夫來啦,也許能讓她明白點兒。」

最先看到他的那個女人說:「我們讓你妻子不要去,可她不聽。她堅持要給那個陌生人送吃的,那很可能是個魔鬼,要不就是喬裝改扮的什麼妖精。」

「我妻子有危險嗎?女士們,請你們把事情講清楚。」

「有個奇怪的女人,一上午都在我們這兒晃來晃去,」另一個女人說。「頭髮披到背上,穿着黑色破布做的斗篷。她自稱是撒克遜人,可穿着和我們見過的撒克遜人都不一樣。我們在河岸上洗東西的時候,她打算從我們身後悄悄爬上來,不過我們及時發現,把她趕走了。但她一直回來,有時候好像因為什麼事情很傷心,有時候又找我們要吃的。現在我們覺得,先生啊,那時候她一直在沖你妻子施咒,因為比特麗絲一定要往魔鬼那兒跑,今天上午就已經兩次了,我們只好拽住她的胳膊。現在她把我們都趕開,跑到老刺樹那兒去了,現在魔鬼就坐在那兒等着呢。先生,我們盡力攔她,可她身上肯定有魔鬼的力量,像你妻子這麼瘦、這麼老的女人,不可能有那麼大力氣。」

「老刺樹……」

「她剛剛才出發,先生。可那一定是魔鬼,你要是去追她的話,要當心啊,別摔跤,要是被毒薊草劃傷,可好不了。」

埃克索努力不在這些女人面前流露出自己的厭煩。他禮貌地說,「非常感謝,女士們。我現在去看看我妻子要幹什麼。告辭。」

「老刺樹」指的是一棵真正的山楂樹,似乎直接長在一處高坡的岩石上,離巢穴只有幾步之遙;不過,在我們的村民們看來,老刺樹也是一個看美景的好去處。如果天氣晴朗,風也不大,那可是打發時光的好地方。從腳下到河邊的土地一覽無餘,能一直看到河灣和更遠處的沼澤。星期天,孩子們常常在盤根錯節的樹根間玩耍,有時候還敢從高坡那頭直接跳下去——那實際上只是個緩坡,孩子們不會受傷,只會像木桶一樣順着草坡滾下去。但是,如果是這樣的上午,大人孩子都忙自己的事情,那兒就沒人了,因此,埃克索穿過迷霧上坡時,看到只有兩個女人,並不感到奇怪。兩人的身形映在背後白色的天空上,幾乎成了剪影。那個陌生人坐在那兒,背靠着岩石,穿着果然奇怪。至少從遠處看,她的斗篷是用很多塊布片縫起來的,在風裡呼呼扇動,讓她看起來像一隻要飛起來的大鳥。比特麗絲在她身旁——還站着,低着頭——顯得嬌小脆弱。兩人正在急切地交談,看到埃克索從坡下走來,兩人停止了談話,看着他。比特麗絲來到高坡的邊緣朝下喊:

「就在那兒停下來,丈夫,不要往前走了!我過來。但你不要爬上來打擾這位可憐的女士,現在她總算能歇歇腳、吃點昨天的麵包了。」

埃克索按妻子的要求等着,不久看到妻子沿着長長的田間道路,來到他站立的地方。她徑直來到他跟前,用低低的聲音說話,顯然是擔心他們的談話會隨風飄進陌生人的耳朵:

「那些愚蠢的女人讓你來找我的嗎,丈夫?我在她們那個年紀的時候,我敢肯定,充滿恐懼和愚蠢信仰的是那些年紀大的,她們以為每塊石頭上都有魔咒,每隻野貓都是邪惡的鬼魂。可現在我自己上了年紀,卻發現相信這些的都是年輕人,好像他們從不知道主已經允諾一直與我們同在一樣。看看那可憐的陌生人,你自己看看她,又疲勞又孤單,她在樹林裡、田野上遊蕩了四天,沒有哪個村子讓她逗留。這還是基督徒的地方吶,卻把她當作魔鬼,或許當作麻風病人,雖然她皮膚上沒什麼痕跡。好啦,我的丈夫,我要給這個女人一點兒安慰,把身上這點兒可憐的食物給她,希望你不是來阻攔我的。」

「我可不會這麼說,公主,因為我親眼看到,你說的是真的。甚至到這兒之前,我就在想,我們都不會好心接待一位陌生人了,真是件羞恥的事情。」

「那麼,我的丈夫,你就忙你的事情去吧,他們肯定又要抱怨你幹活太慢了,而且馬上又要教孩子們編排我們倆。」

「沒人說過我幹活慢,我的公主。你從哪兒聽到這話的?我從沒聽誰抱怨過,我還能幹重活兒,不比年輕二十歲的人差。」

「我的丈夫,我只是開個玩笑。沒錯,沒有人抱怨你幹活不好。」

「孩子們罵我們,跟我幹活兒快慢沒有關係,而且他們的父母太愚蠢,或者酒喝得太多了,沒教他們文明禮貌、尊重別人。」

「別激動,丈夫。我跟你說了,我是開玩笑的,以後不會這麼說啦。剛才那個陌生人在跟我說事情,我很感興趣,你可能也會感興趣。不過我先要聽她講完,所以我再次請你去忙你自己的事情,讓我聽她說話,儘量給她一些安慰。」

「我剛才跟你說話也許太嚴厲了,很抱歉,公主。」

可比特麗絲已經轉過身去,正沿着坡路往上走,要回到老刺樹和那個斗篷呼呼扇動的人那兒。

過了一會兒,埃克索此事已了,該回到地里幹活了。他冒着讓其他工友們生氣的風險,繞了點路,又從老刺樹旁經過。因為,實際情況是,雖然他和妻子一樣,瞧不起那些女人生性多疑,但他心裡無法消除顧慮,覺得這個陌生人多少有些危險,讓比特麗絲單獨和那個女人在一起,他一直心中不安。看見妻子的身形,他鬆了口氣。她一個人站在高坡的岩石前面,望着天空,似乎沉浸在思緒之中,他沖她喊了一聲,她這才注意到他。看着她下坡,比以前更加緩慢,他心裡又一次想到,最近她的步伐好像有點不一樣。倒不是一瘸一拐,而是似乎身上有什麼部位隱隱作痛。她走到近前,他問道,她那位奇怪的同伴怎麼啦,比特麗絲簡潔地回答:「她走了。」

「她該感謝你的好心吧,公主。你和她談了很久嗎?」

「很久,她有很多事情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