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戀夏天的薔薇 - 第1章

恩田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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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戀夏天的薔薇

  作者:

恩田陸

  主題

  當巴士劇烈搖晃、身體受到離心力拉扯的那一瞬間,映入因反射作用而張開的眼眸之中的,是填滿整幅巨大畫面,宛若煉獄般的色彩。

  那是夢的延續吧?當起身坐正再次望向窗外時,我才發覺,在身旁旅客之間響起的,不是悲鳴,而是歡呼聲。

  秋天也已經瀕臨落幕了。收音機說,到了傍晚左右天氣會轉壞;今晚不只是山區,就連平原地帶也都會下雪。

  然而,聳立在畫面深處,染紅了一整片山麓的闊葉林,那雜然的紅色漸層,仍像熾熱的火焰般不斷燃燒着,讓人不禁聯想起有着長長絨毛的奢華地毯。仿佛從地面逐漸向上漫起的赤紅色森林之海,不停拍打着隱藏在薄薄雲霧中的和緩山坡,看起來好似要往山頂飛奔而去一般。

  迄今為止,眼前所見的景物,儘是由仍然殘留在樹梢枝頭的枯葉所描繪而成,仿佛塗上一層黃色顏料般,綿延不斷的單調林相。因此,唯一能徹底吸引住所有乘客目光的,就只有當車子有如在縫補森林的縫隙,蜿蜒顛簸地沿着高低起伏的山路行駛時,那宛如風景明信片上的全景畫般,驟然戲劇性展開的視野。

  雖然早知道這一帶是國家公園,但我卻完全意想不到,等待着我的竟是如此開闊的光景。當感動的聲音在身前身後的座位間此起彼落地湧現之際,我再次坐正了身子。

  這個秋天也即將告終了。

  山頂被黑壓壓的厚重雲層覆蓋着;冬天就從那裡開始降臨了。

  而我,正在前往那間旅館的路上。

  有三個女人,在那豪華的監獄裡等待着。

  撒謊的女人們;把自己的生活、別人的人生,全都織進謊言繡帷里的女人們。

  然而,我知道,真正罪孽深重的就只有其中一人——

  巴士又再次地,駛回那仿佛牢籠般、滿是不斷延伸漆黑樹木的森林裡。那一瞬間,周遭的興奮雀躍也跟着冷卻了下來。

  「答」、一滴水滴落到了窗戶上。

  那是預告冬天即將開始的雨。等到明天早上,剛剛所見的赤紅色森林之海,大概也會重新刷上一層淡淡的白色吧!

  然後,當我再次踏上這條道路時,景色應該已經完全不同了。

  到那時,我的目的已經達成,心情應該也會像純白的雪景般,變得清淨無瑕吧!

  伴隨着嚴肅的、適合獨自在心裡為她弔唁的節奏,巴士靜靜地朝着平常的方向駛去。

  第一變奏

  那掛鍾像極了靈柩。

  從前觀看西洋的繪本時,我總有那樣的感覺,認為靈柩就應該是靠牆豎立着的;然後,被那樣放在地下室的棺材裡,則會有雙手交疊在胸前的吸血鬼沉眠於其中。

  那座掛鍾就放置在大廳正面的正中央——正確地說,它是擺放在通往二樓的樓梯平台上、向左右分開的樓梯正中央,扮演着對稱平衡的角色。

  那是座足足有將近二公尺高的氣派掛鍾,遍體通紅的木材上精心地髹着亮光漆;直到現在,它仍然保養得光可鑑人,只要客人一靠近,便會清楚地映照出他們的身影。老實講,以它這麼大的尺寸來說,要讓七隻小羊的最後一隻躲進去,也是綽綽有餘了。

  在掛鍾門扉的玻璃上,寫着幾個過去曾經是金色的文字:「昭和四十四年澤渡精工股份有限公司捐贈」。上面所寫的捐贈人,跟這家旅館的主人有着同樣的姓氏。

  掛鍾這種東西,總是像這樣經常響個不停嗎?

  無聲持續擺動着的鐘擺,冷靜透徹地刻劃着時間;每三十分鐘、每一小時,僅僅依照走到的數字,愚直地不停告知着時刻的到來。

  即使是在杳無人跡的走廊上,或是在主餐廳里吃飯時,每當我聽見那仿佛訴說着「不要忘了我的存在」般,「梆」地拉着長長尾音的鐘響時,身體總是會忍不住驚嚇地打個哆嗦。我無法不這樣思索:這家旅館的核心,其實就是這座有如監視着停留此地的旅客般,聳立在其中的掛鍾。

  從前,不管是哪戶人家,在柱子的高處都掛有附着小小毛玻璃門扉的木製掛鍾;印象中,大家總是會從暖爐或餐桌旁邊,抬起頭仰望着上面的時刻。在掛鍾底下懸掛着的,則是和書法老師批改用的紅墨水相同顏色的日曆。

  這樣說來,當我回想起記憶中的掛鍾時,浮現眼前的並不是掛鍾本身,而是坐在對面的母親和姐姐,手裡拿着茶杯,臉上帶着一副仿佛哪裡不開心的神色,抬頭仰望掛鐘的畫面。

  並不是掛鍾本身有什麼讓人覺得格外不悅之處,只是,當人抬起眼睛向上仰望着什麼的時候,樣子總會顯得莫名地卑屈而滑稽——不只是毫無防備,還相當可笑。那些在蕎麥麵店和定食餐館裡,抬頭看着靠近天花板電視的客人們,露出的表情也是一樣的。

  不管是電視開着,還是正熱烈地討論着某個話題,只要那鐘聲一響,一切就會立刻歸於沉默。半夜起來上廁所的時候也是一樣;只要經過走廊的時候鐘聲正好響起,就會給人一種好像當場受到責問,覺得自己做了什麼虧心事似的驚懼感受。

  打開掛鐘的毛玻璃門扉固定是父親的工作;父親那站在墊腳用的椅子上,把手伸進掛鍾里的背影,也仍然殘留在我的記憶之中。是的,掛鍾這東西,得要定期鎖緊螺絲不可。但是此刻,在門扉打開的地方,也一樣放着沉甸甸的黃銅螺絲起子嗎?

  算了,那種事不管怎樣都好;現在,我正在前往樓梯平台的路上,等待着她下樓來。

  [作為舞台的,是某間巨大的旅館。那是間廣大、開闊、巴洛克式的、帶着一種無國籍風格的宮殿。點綴在這宮殿之中的,是豪華但卻有如冰冷凍結般的裝飾。那是一個有着大理石和圓柱、細心粉刷過的花卉圖樣,精雕細琢的華美鑲板、為數眾多的雕像,以及面無表情僕人們的世界。

  在那裡,有一群不知名、禮儀端正、絕大多數都相當富有,終日無所事事的人們;他們的態度認真,卻不抱任何熱情,嚴守着既有的成規,終日沉溺於室內遊戲(撲克牌、西洋骨牌……)和社交舞、空虛的對話,以及手槍射擊等娛樂之中。

  在這個仿佛要令人窒息般的封閉世界中,不管是人也好、或是物也好,看起來都像是被施了某種魔法似的——而宛若身處夢中的我們,就像是受到某種宿命似的命令所操弄着一般,就算僅僅是想祈求那命令產生些許微不足道的變化也罷,或是想從中逃離也罷,感覺起來,都只不過是徒勞無功罷了……]

  「梆」,掛鍾陰鬱地告知着時刻。

  「《腦髓地獄》(譯註:《腦髓地獄》,日本偵探小說家夢野久作之代表作。電影版於一九八八年上映。)的開場,確實也是掛鐘的聲響對吧!」

  她從樓梯平台上走了下來。

  在這一瞬間,我總是會產生某種奇妙的絕望感。縱使現在非常幸福,但當幸福的極點過後便會急劇墜落;這般的絕望,似乎是源自於如此不祥的預感——儘管,我們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經開始墜落了……

  「我曾經看過一次失控的掛鍾唷——那樣的東西,你看過嗎?」

  她一邊說着,一邊貼近了我的身旁。她那總是讓我為之傾倒、柔和的香水氣息,不斷挑動着我的感官神經。

  「那可說是世界上最恐怖的景象唷!因為不管怎樣,一旦鐘聲開始響起,那恐怖的聲音簡直就像是永遠不會停止下來似的;然而,當剛有這樣的念頭時,它卻又開始變得沉默無聲,一沉默就是好幾個小時。不過,比起這個,更加可怕的是,把那種掛鍾放着不管的那一家人啊——」

  我們兩人從樓梯平台上走下來。在眼前開闊的大廳里,住宿的旅客們正用各隨己意的方式消磨着時間。此刻似乎已經是悠閒享用傍晚茶(譯註:一種代替晚上正餐的英式午茶)的時分,可以看到有客人正享受着放在手推餐車上的司康(一種英國烤餅)和三明治。原本這個時期旅館就是被包下的狀態,因此住宿的旅客幾乎都是熟面孔,而我們也客氣地和大家寒暄,悠遊於虛榮的海里。

  「——他原本是一名攝影記者,來回穿梭於世界各地;後來,他在一次飛機事故中九死一生地倖存下來,但幾乎在同一時期,他的同事卻終究還是死於另一場飛機事故當中。在那之後,他便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再搭乘飛機了,所以,他的主要作品,幾乎都是在不曾跨出英國一步的情況下拍攝完成的。例如《金甲部隊》(譯註:一部描述美國海軍陸戰隊與越戰的戰爭片,導演為史丹利·庫柏力克(Stanley

Kubrick)。)就完全是布景拍攝;包括越南的市街戰場面,也全都是在英國國內搭建而成的布景,真叫人吃驚對吧!」

  「那麼《鬼店》(譯註:一九八七年上映的經典恐怖電影,根據史蒂芬·金(Stephen

Edwin

King)的同名小說改編,導演亦為史丹利·庫柏力克)呢?那也是在英國拍攝的嗎?」

  「《鬼店》的話,據說只有那家開頭以俯瞰姿態登場的那家山中旅館,是從上空拍攝實際存在的美國旅館所得到的景象。負責拍攝的,大概是他(庫柏力克)派去的其他攝影師吧!但是,除此之外的一切,包括旅館內外的所有場景,全都是在英國搭建的布景唷!至於那間被用於攝影的美國旅館,因為確實有着跟小說中幽靈出沒的房間同樣號碼的房間,所以在電影製作的時候,似乎也跟着更改了房間號碼呢!」

  「哎呀,那真是可惜呢!至今還是有很多特地希望能住進那間房裡的影迷吧!如果開放旅遊行程的話,說不定可以吸引從日本來的客人呢!」

  「旅館大概不會希望那樣的客人來吧!」

  「話雖如此,像那種歐美的古典旅館不管怎麼說,首先令人為之驚嘆地,就是它的巨大。你不覺得,它的建築物本身就像是迷宮一樣,給人一種仿佛帝國般的感覺嗎?」

  大廳中央擺着一個巨大的黑色花瓶,裡頭插着的花,看起來就像是噴涌而出的泉水似的。

  我和她像是要包夾住那些花朵般,一左一右地穿過了大廳。

  每次來到這裡,總會讓感到我驚訝的是,在這麼寒冷的天氣里,這家旅館究竟是從哪裡調來如此種類繁多且數量龐大的花朵的呢?光是從山下將它運上來,就要花上一筆可觀的開銷吧!嗯,不過旅館同時買進的應該不只有花朵,而且一天會有兩趟巴士往返,所以,關於這件事,或許其實並不如我想像的那般困難也說不定。

  「櫻子小姐、時光先生。你們要去哪裡呢?」

  當我被叫住之後,回頭一看,發現天知繁之正坐在沙發上讀着新聞,一邊抬起頭往這邊張望。他的身上穿着一套上等羊毛的三件式西裝,光滑的鵝蛋臉上留着一撇小鬍子,樣貌看起來有那麼幾分不像日本人。我們客套地向他點了點頭表示致意。

  「你好。我們受到邀請,正要前往參加伊茅子女士的茶會呢!」

  「呵。今天輪到你們啊!」

  天知利落地將報紙給疊了起來,

  「我剛剛。才去了未州子女士的茶會唷!」

  「未州子女士心情如何?」

  「非常好啊。沒什麼。特別值得一提的。」

  天知聳了聳肩膀。這男人講話的時候,總是喜歡在奇怪的地方加上句點;聽他說話,心情總會變得像是飲料里摻進沙子一樣地不快。

  「那還真是幸運呢!」

  「是儀式啊、儀式。」

  因為櫻子使了個眼色,所以我們便離開了那裡。

  「還真是個怪人呢!感覺起來,簡直就像是出現在克莉絲蒂小說里的比利時偵探(譯註:白羅,阿嘉莎·克莉絲蒂筆下的名偵探,《東方快車謀殺案》的主角)一樣。」

  「雖然我忘記是教法律還是經濟學了,不過他可是大學的老師喔!」

  「在這所謂的旅館大廳里啊,一定會有一、兩個大學教師在的;就跟古老的百科全書一樣,旅館方面不都會把這種東西廉價買進來,當作室內裝潢嗎?放着既然不占空間,那麼剛好當作知性的擺飾也不錯——不過話說回來,講到那個人的說話方式嘛……用那種語調來講課的話,聽課的人恐怕也會因為節奏抓不准,所以很難打瞌睡吧!」

  櫻子的臉上露出輕蔑和揶揄的神色,微微一笑說道。我喜歡她那輕蔑的表情。陶瓷般地淨白容顏上,描畫着呈現出完美曲線的眉毛;那下方的茶色眼睛冷淡地睥睨別人的模樣,總是會讓我心醉神迷。

  我們像是小心翼翼不被淹沒在其中似的,穿越過適度地無聊、適度地充滿好奇心、被選中的人群。

  她以前曾經這樣說過:「有錢人就好像電影一樣。」

  電影是花錢的東西。不管最後拍攝出什麼,總之每一分一秒都非花錢不可。然而,不管花上多少製作費,劣作就是劣作。雖然如此,但就電影本身而言,有還是比沒有來的好;畢竟,就算再怎麼樣的劣作,至少還可以讓飛機上的乘客消磨一下時間。有錢人也是一樣;有錢人本身就是不斷在花錢的,然而,不管花多少錢,笨蛋就是笨蛋。不過,即使是笨蛋,還是比窮人來得好;畢竟,作為有錢人這件事,本身就有其存在的價值。

  我們好不容易穿過大廳,來到空蕩蕩的迴廊上,

  「看!天氣好糟唷!」

  雨是橫掃而過的,而且其中還夾雜着雪。深山裡的天氣變化,總是如此地充滿戲劇性;不過一瞬間,周遭的景色就全變了。剛剛在途中看到的紅葉,此刻應該也已是一片白雪皚皚了吧!

  「傍晚的巴士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