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 - 第1章

畢飛宇

書名:玉米

作者:畢飛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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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序  李敬澤

法文版自序

第一部 玉米

第二部 玉秀

第三部 玉秧

後記一

後記二



李敬澤

2001年4月,畢飛宇發表了《玉米》。從那時起,在文學界,人們頻繁地提起「玉米」:「看『玉米』了嗎?」「你覺得『玉米』怎麼樣?」局外人聽來,好像人人家裡種着一片地,地里長着玉米。

十幾年前,莫言寫出了《紅高粱》,因為這題目和這小說,「高粱」這種貧賤的作物煥發出神奇的光芒。從此,提起這個詞,我們會想起刺目的血、妖冶的綠,想起豐饒而殘忍的大地。

——漢語之美、漢語之深厚和微妙,就在這一個一個的詞,它被念出來,然後餘音不絕,因為詩人和小說家們把層層疊疊的經驗、夢想和激情寫進了這個詞裡。

「玉米」也是貧賤的作物。在北方和南方,在平原和山地,玉米構成了鄉土中國的基本景觀,它太普通,太常見,提起玉米也許只會引出某種關於日常生活的記憶:它曾是我們童年時代的主要食物。但畢飛宇把這個詞給了一個女人,他讓「玉米」有了身體,美好的、但傷痕累累的身體;他還寫了「玉秀」和「玉秧」,那是將要成熟的玉米和正在成長的玉米。從此,在「玉米」這個詞裡、在玉米的汁液中就流動着三個女人的眼淚和血和星光般的夢。

《玉米》、《玉秀》、《玉秧》,畢飛宇是一篇一篇寫的。我估計,他原本只是想寫《玉米》,最後形成這樣一本書可能並非他的初衷。但也許就在寫《玉米》的過程中,他「發現」了玉秀和玉秧,這兩個女孩子站在玉米身後,被光彩奪目的姐姐遮蔽着。畢飛宇察覺到她們身上存在着某種可能性——小說中的人和生活中的人一樣,每個足夠活躍的靈魂都有一種衝動:要展開自己的故事,要從別人的故事裡衝出去,開闢自己的天地。

小說家如同專制的家長或嚴謹的導演,他必須鎮壓和消除這種「自由主義」苗頭,必須讓人物各就其位。所以,在《玉米》中,畢飛宇沒有向玉秀和玉秧讓步。但是,作為小說家的畢飛宇有一個決定性的特點,那就是他對人、對人的性格和命運有不可遏止的好奇。當他意識到那兩個女孩在陰影中暗自醞釀着激情,躍躍欲動時,他終究無法拒絕她們,他必須提供機會讓她們動,讓生命自行其是。

於是,就有了這樣一本書,它由三個相互聯繫的故事構成,由三個不同性格和命運的女人構成。它不是傳統意義上具有統一、強制、封閉性的結構意志的「長篇小說」,它更像是一次追逐:小說家被人的自由、人的魅力所引導,欲罷不能地追下去。

所以在這本名為《玉米》的書中,我們看到的首先是「人」,令人難忘的人。姐姐玉米是寬闊的,她像鷹,她是王者,她屬於白天,她的體內有浩浩蕩蕩的長風;而玉秀和玉秧屬於夜晚,秘密的、曖昧的、交雜着恐懼和狂喜的夜晚。玉秀如妖精,閃爍、蕩漾,這火紅的狐狸在月光中伶俐地尋覓、奔逃;玉秧平庸,但正是這種平庸吸引了畢飛宇,他在玉秧充滿體積感的遲鈍、笨重中看出田鼠般的敏感和警覺。

三個人,三個女人,她們生長于田野,她們都夢想遠方。但通向遠方的路崎嶇、艱險,三姐妹中玉秧走得最遠,她的所到之處卻是幽暗、逼仄的「洞穴」;在她們腳下和心中橫亘着鐵一般的生存極限,她們焦渴、破碎於乾旱堅硬之地。

——通過對「極限」的探測,畢飛宇廣博地處理了諸如歷史、政治、權力、倫理、性別與性、城鎮與鄉村等等主題,所有這些主題如同血管在人類生活的肌膚下運行。對我們來說,讀《玉米》是經驗的甦醒和整理,上世紀70年代的鄉土和城鎮,那時的日常情境在畢飛宇筆下精確地展開,絕對地具體,因確鑿直抵本質。

所以,這三個女人屬於過去時代,那個時代塑造了她們的命運;但她們又屬於現在和未來,因為她們來自「中國經驗」中最令人傷痛、最具宿命意味的深處——在古老鄉土和現代進程之間、在歷史和生活之間,「個人」何以成立?她(他)的自由、她(他)的道德責任何以成立?我們從《玉米》中、從那激越的掙扎和慘烈的幻滅中看到了「人」的困難,看到「人」在重壓下的可能,看到「人」的勇氣、悲愴和尊嚴。

《玉米》的另一個可能的名字也許應該是《三姐妹》,這個和《玉米》一樣樸素的名字讓我想起契訶夫,想起他對俄羅斯大地上那三個女人的深情守望。

是的,守望,守和望,守着人、望着命運,這是作家的古老姿態,畢飛宇把這種姿態視為寫作的根本意義所在——

我想起2001年初,畢飛宇在電話里沒完沒了地對我談起「玉米」,這個詞和這個女人,他不可自拔地沉溺其中,他愛她,她將因此而榮耀……

再往前二十年或三十年,在江蘇北部的鄉村,一個瘦的、黝黑的孩子,他注視着無邊無際的田野,淚水湧上他驚喜的眼睛,我聽到他說:「玉米。」

法文版自序

畢飛宇

這本書收集了三部小說,它們是《玉米》、《玉秀》和《玉秧》。這三部作品的名字同時也是三個姑娘的名字,她們是三姐妹。我在這本書里描繪了她們的命運,她們心靈的命運、尊嚴的命運、情感的命運以及性的命運。這三部作品在出版之後,我就有了一個非常不好的稱號,讀者們稱我是冷血殺手。我不是殺手,我不是。我全部的愛告訴我,我不是。然而,這三部小說都是我寫的,每一個字都是我寫的,當我一個字一個字地把三個姑娘推向毀滅的時候,我意識到,小說家的確是殘忍的,同時也極度地艱難。在你描寫人物的時候,你其實就是在與人相處。你們有了感情。對一個小說家來說,這是最折磨人的:一邊是你的感情,一邊是你要描述的命運,你選擇什麼?

福樓拜說,要想讓一個東西有意義,就需要久久地望着它。我只能說,我選擇了久久地望着。

我在這裡還想說另外的一樣東西,那就是時間。這三部小說里涉及了兩個時間,它們是1971年和1982年。

《玉米》和《玉秀》寫的是1971年的故事。我為什麼一定要選擇1971年?因為1971年是「文革」前期和「文革」後期的分界。在1971年之前,「文革」基本上處在戰爭的狀態,而到了1971年之後,戰爭的狀態結束了,然而,情況也許更壞。戰爭結束了,但「文革」作為一種方式已經液化了、染紅了,變成了中國的血液,我們的每一滴血都學會了仇恨。薩特說,他人即地獄。我想說的是,在某種特殊的時候,我們自己首先是地獄。

1971年我還是一個七歲的孩子。但是,我不認為一個七歲的男孩和四十歲的男人有多少區別。因為弱小,也許更敏銳。我這樣說一點也不是為了表明我是天才,不是。我是說,作為一個中國的小說家,如果我的創作遺漏了1971年,我不能夠原諒我自己。在《玉米》和《玉秀》當中,我並沒有描繪「文革」的政治、殺戮,在中國,那樣的書已經相當多了。我只是描寫了一些我們必須經歷的場景,那些最普通的生活,那些像吃飯和呼吸一樣無法迴避的必由之路。在我看來,人生的悲劇不是道路上鋪滿了地雷,而是有人在你的必經之路上埋下了地雷。

《玉秧》的故事則發生在1982年的校園。1982年,是「文革」結束的第六個年頭了。「文革」後的第一批大學生已經變成了教師,那些在「文革」當中被打倒的人也已經重新回到了課堂。我想看看這些人是如何教育孩子的。我想說,這些人的教育依然在延續「文革」,尤其是那些在「文革」中被打倒的人。他們在用「文革」的方法告訴孩子們:我是正確的,永遠正確,而你是錯的,永遠錯——「我」與「你」、「我們」與「你們」,依然是一種敵對的、不能兼容的人際。

我不相信一個歷史人物可以宣布「文革」的結束,我也不相信一次會議可以確定歷史的進程。

中國人的身上一直有一個鬼,這個鬼就叫「人在人上」。它成了我們最基本、最日常的夢。這個鬼不僅僅依附於權勢,同樣依附在平民、下層、大多數、民間、弱勢群體,乃至於「被侮辱與被損害的」身上。

「人在人上」的標誌是你獲得了「特殊」的權力。在中國,許多批評家都認為《玉米》是一本反權力的書。我同意。但我不能同意《玉米》是一本反權利的書。相反,我擁護權利。人是有權利的,正如人天生就應當平等、自由一樣。權利是生命本身,沒有了權利,我們的生命將失去理由,同樣也失去了依託。

因而,玉米、玉秀還有玉秧,她們是集權命運下面的三姐妹,三個沒有權利的人。

第一部 玉米

出了月子施桂芳把小八子丟給了大女兒玉米,除了餵奶,施桂芳不帶孩子。按理說施桂芳應該把小八子銜在嘴裡,整天肉肝心膽的才是。施桂芳沒有。坐完了月子施桂芳胖了,人也懶了,看上去松松垮垮的。這種松松垮垮裡頭有一股子自足,但更多的還是大功告成之後的懈怠。施桂芳喜歡站在家門口,倚住門框,十分安心地磕着葵花子。施桂芳一隻手托着瓜子,一隻手挑挑揀揀的,然後捏住,三個指頭肉乎乎地翹在那兒,慢慢等候在下巴底下,樣子出奇地懶了。施桂芳的懶主要體現在她的站立姿勢上,施桂芳只用一隻腳站,另一隻卻要墊到門檻上去,時間久了再把它們換過來。人們不太在意施桂芳的懶,但人一懶看起來就傲慢。人們看不慣的其實正是施桂芳的那股子傲氣,她憑什麼磕葵花子也要磕得那樣目中無人?施桂芳過去可不這樣。村子裡的人都說,桂芳好,一點官太太的架子都沒有。施桂芳和人說話的時候總是笑着的,如果正在吃飯,笑起來不方便,那她一定先用眼睛笑。現在看起來過去的十幾年施桂芳全是裝的,一連生了七個丫頭,自己也不好意思了,所以斂着,客客氣氣的。現在好了,生下了小八子,施桂芳自然有了底氣,身上就有了氣焰。雖說還是客客氣氣的,但是客氣和客氣不一樣,施桂芳現在的客氣是支部書記式的平易近人。她的男人是村支書,她又不是,她憑什麼懶懶散散地平易近人?二嬸子的家在巷子的那頭,她時常提着丫杈,站在陽光底下翻草。二嬸子遠遠地打量着施桂芳,動不動就是一陣冷笑,心裡說,大腿叉了八回才叉出個兒子,還有臉面做出女支書的模樣來呢。

施桂芳二十年前從施家橋嫁到王家莊,一共為王連方生下了七個丫頭。這裡頭還不包括掉掉的那三胎。施桂芳有時候說,說不定掉走的那三胎都是男的,懷胎的反應不大同,連舌頭上的淡寡也不一樣。施桂芳每次說這句話都要帶上虛設往事般的僥倖心情,就好像只要保住其中的一個,她就能一勞永逸了。有一次到鎮上,施桂芳特地去了一趟醫院,鎮上的醫生倒是同意她的說法,那位戴着眼鏡的醫生把話說得很科學,一般人是聽不出來的,好在施桂芳是個聰明的女人,聽出意思來了。簡單地說,男胎的確要嬌氣一些,不容易掛得住,就是掛住了,多少也要見點紅。施桂芳聽完醫生的話,嘆了一口氣,心裡想,男孩子的金貴打肚子裡頭就這樣了。醫生的話讓施桂芳多少有些釋懷,她生不出男孩也不完全是命,醫生都說了這個意思了,科學還是要相信一些的。但是施桂芳更多的還是絕望,她望着碼頭上那位流着鼻涕的小男孩,愣了好大一會兒,十分悵然地轉過了身去。

王連方卻不信邪。支部書記王連方在縣裡學過辯證法,知道內因和外因、雞蛋和石頭的關係。關於生男生女,王連方有着極其隱秘的認識。女人只是外因,只是泥地、溫度和墒情,關鍵是男人的種子。好種子才是男孩,種子差了則是丫頭。王連方望着他的七個女兒,嘴上不說,骨子裡頭卻是傷了自尊。

施桂芳的懶主要體現在她的站立姿勢上,施桂芳只用一隻腳站,另一隻卻要墊到門檻上去,時間久了再把它們換過來。人們不太在意施桂芳的懶,但人一懶看起來就傲慢。

男人的自尊一旦受到挫敗反而會特別地偏執。王連方開始和自己犟。他下定了決心,決定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兒子一定要生。今年不行明年,明年不行後年,後年不行大後年。王連方既不渴望速勝,也不擔心絕種。他預備了這場持久戰。說到底,男人給女人下種也不算特別吃苦的事。相反,施桂芳倒有些恐懼了。剛剛嫁過來的那幾年,施桂芳對待房事是半推半就的,這還是沒過門的時候她的嫂子告訴她的。嫂子把她嘴裡的熱氣一直哈到施桂芳的耳垂上,告誡桂芳一定要夾着一些,捂着一些,要不然男人會看輕了你,看賤了你。嫂子用那種曉通世故的神秘語氣說,要記住桂芳,難啃的骨頭才是最香的。嫂子的智慧實際上沒有能夠派上用場。連着生了幾個丫頭,事態反過來了,施桂芳不再是半推半就,甚至不是半就半推,確實是怕了。她只能夾着,捂着。夾來捂去的把王連方的火氣都弄出來了。那一天晚上王連方給了她兩個嘴巴,正面一個,反面一個。「不肯?兒子到現在都沒叉出來,還一頓兩碗飯的!」王連方的聲音那麼大,站在窗戶的外面也一定能聽得見。施桂芳「在床上不肯」,這話傳出去就要了命了。光會生丫頭,還「不肯」,絕對是醜女多作怪。施桂芳不怕王連方打,就是怕王連方吼。他一吼施桂芳便軟了,夾也夾不緊,捂也捂不嚴。王連方像一個笨拙的赤腳醫生,板着臉,拉下施桂芳的褲子就插針頭,插進針頭就注射種子。施桂芳怕的正是這些種子,一顆一顆地數起來,哪一顆不是丫頭?

老天終於在一九七一年開眼了。陰曆年剛過,施桂芳生下了小八子。這個陰曆年不同尋常,有要求的,老百姓們必須把它過成一個「革命化」的春節。村子裡嚴禁放鞭炮,嚴禁打撲克。這些嚴禁令都是王連方在高音喇叭里向全村老少宣布的。什麼叫革命化的春節,王連方自己也吃不准。吃不准不要緊,關鍵是做領導的要敢說。新政策就是做領導的脫口而出。王連方站在自家的堂屋裡,一手握着麥克風,一手玩弄着擴音器的開關。開關小小的,像一個又硬又亮的感嘆號。王連方對着麥克風厲聲說:「我們的春節要過得團結、緊張、嚴肅、活潑。」說完這句話王連方就把亮鋥鋥的感嘆號撳了下去。王連方自己都聽出來了,他的話如同感嘆號一般,緊張了,嚴肅了,冬天的野風平添了一股浩蕩之氣、嚴厲之氣。

初二的下午王連方正在村子裡檢查春節,他披着舊大衣,手上夾了半截子飛馬牌香煙。天氣相當地陰冷,巷子裡蕭索得很,是那種喜慶的日子少有的冷清,只有零星的老人和孩子。男將們不容易看得到,他們一定躲到什麼地方賭自己的手氣去了。王連方走到王有慶的家門口,站住了,咳了幾聲,吐出一口痰。王有慶家的窗戶慢慢拉開一道縫隙,露出了王有慶老婆的紅棉襖。有慶家的面對着巷口,越過天井敞着的大門沖王連方打了一個手勢。屋子裡的光線太暗,她的手勢又快,王連方沒看清楚,只能把腦袋側過去,認真地調查研究。這時候高音喇叭突然響了,傳出了王連方母親的聲音,王連方的老母親掉了牙,主要是過於急促,嗓音里夾雜了極其含混的氣聲,呼嚕呼嚕的。高音喇叭喊道:「連方啊連方啊,養兒子了哇!家來呀!」王連方歪着腦袋,聽到第二遍的時候聽明白了。回過頭去再看窗前的紅棉襖,有慶家的已經垂下了雙肩,臉卻靠到了窗欞口,面無表情地望着王連方,看上去有些怨。這是一張好看的臉,紅色的立領裹着脖子,對稱地豎在下巴底下,像兩隻巴掌托着,格外地媚氣。高音喇叭里雜七雜八的,聽得出王連方的堂屋裡擠的都是人。後來唱機上放上了一張唱片,滿村子都響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村裡的空氣雄赳赳的,昂揚着,還一挺一挺的。有慶家的說:「回去吧你,等你呢。」王連方用肩頭簸了簸身上的軍大衣,兀自笑起來,心裡說:「媽個巴子的!」

玉米在門口忙進忙出。她的袖口挽得很高,兩條胳膊已經凍得青紫了。但是玉米的臉頰紅得厲害,有些明亮,發出難以掩飾的光。這樣的臉色表明了她內心的振奮,卻因為用力收住了,又有些說不出來路的害羞,繃在臉上,所以格外地光滑。玉米在忙碌的過程中一直咬着下嘴唇,就好像生下小八子的不是母親,而是玉米她自己。母親終於生兒子了,玉米實實在在地替母親鬆了一口氣,這份喜悅是那樣的深入人心,到了貼心貼肺的程度。玉米是母親的長女,而從實際情況來看,不知不覺已經是母親的半個姐妹了。事實上,母親生六丫頭玉苗的時候,玉米就給接生婆做下手了,外人終究是有諸多不便的。到了小八子,玉米已經是第三次目睹母親分娩了。玉米藉助於母親,親眼目睹了女人的全部隱秘。對於一個長女來說,這實在是一份額外的獎勵。二丫頭玉穗只比玉米小一歲,三丫頭玉秀只比玉米小兩歲半,然而,說起曉通世事,說起內心的深邃程度,玉穗、玉秀比玉米都差了一塊兒。長幼不只是生命的次序,有時候還是生命的深度和寬度。說到底成長是需要機遇的,成長的進度只靠光陰有時候反而難以彌補。

玉米站在天井往陰溝里倒血水,父親王連方走進來了。今天是一個大喜的日子,王連方以為玉米會和他說話的,至少會看他一眼。玉米還是沒有。玉米沒穿棉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線衫,小了一些,胸脯鼓鼓的,到了小腰那兒又有力地收了回去,腰身全出來了。王連方望着玉米的腰身和青紫的胳膊,意外地發現玉米已經長大了。玉米平時和父親不說話,一句話都不說。箇中的原委王連方猜得出,可能還是王連方和女人的那些事。王連方睡女人是多了一些,但是施桂芳並沒有說過什麼,和那些女人一樣有說有笑的,有幾個女人還和過去一樣喊施桂芳嫂子呢。玉米不同。她嘴上也不說什麼,背地裡卻有了出手。這還是那些女人在枕頭邊上告訴王連方的。好幾年前了,第一個和王連方說起這件事的是張富廣的老婆,還是個新媳婦。富廣家的說:「往後我們還是輕手輕腳的吧,玉米全知道了。」王連方說:「她知道個屁,才多大。」富廣家的說:「她知道,我知道的。」富廣家的沒有嚼蛆,前兩天她和幾個女的坐在槐樹底下納鞋底,玉米過來了。玉米一過來富廣家的臉突然紅了。富廣家的瞥了玉米一眼,目光躲開了。再看玉米的時候玉米還是看着她,一直看着她。就那麼盯着。從頭到腳,又從腳到頭。旁若無人,鎮定得很。那一年玉米才十四歲。王連方不相信。但是沒過幾個月,王大仁的老婆嚇了王連方一大跳。那一天王連方剛剛上了王大仁老婆的身,大仁家的用兩隻胳膊把臉遮住了,身子不要命地往上拱,說:「支書,你用勁兒,快弄完。」王連方還沒有進入狀態,稀里糊塗的,草草敗了。大仁家的低着頭,極慌張地擦換,什麼也不說。王連方叉住她的下巴,再問,大仁家的跪着說:「玉米馬上來踢毽子了。」王連方眨巴着眼睛,這一回相信了。但是一回到家,玉米一臉無知,王連方反而不知道從哪兒說起了。玉米從那個時候開始不再和父親說話了。王連方想,不說話也好,總不能多了一個蚊子就不睡覺。然而今天,在王連方喜得貴子的時刻,玉米不動聲色地顯示了她的存在與意義。這一顯示便是一個標誌,玉米大了。

王連方的老母垂着兩條胳膊,還在抖動她的下嘴唇。她上了歲數,下嘴唇耷拉在那兒,現在光會抖。喜從天降對年老的女人來說是一種折磨,她們的表情往往很僵,很難將心裡的內容準確及時地反映到臉上。王連方的老爹則沉穩得多,他選擇了一種平心靜氣的方式,慢慢地吸着煙鍋。這位當年的治保主任到底見過一些世面,反而知道在喜上心頭的時刻不怒自威。

「回來啦?」老爹說。

「回來了。」王連方說。

「起個名吧。」

王連方在回家的路上打過腹稿,隨即說:「是我們家的小八子,就叫王八路吧。」

老爹說:「八路可以,王八不行。」

王連方忙說:「那就叫王紅兵。」

老爹沒有再說什麼。這是老家長的風格。老家長們習慣於用沉默來表示讚許。

接生婆又在產房裡高聲喊玉米的名字了。玉米丟下水盆,小跑着進了西廂房。王連方看着玉米的背影,她在小跑的過程中已經知道將兩邊的胳肢窩夾緊了,而辮子在她的後背卻格外地生動。這麼多年來王連方光顧了四處蒔弄,四處播種,再也沒有留意過玉米,玉米其實也到了談婚論嫁的歲數了。玉米的事其實是拖下來的,王連方是支書,到底不是一般的人家,不大有人敢攀這樣的高枝。就是媒婆們見到玉米通常也是繞了過去。皇帝的女兒不愁嫁,哪一個精明的媒婆能忘得了這句話。玉米這樣的家境、這樣的模樣,兩條胳膊隨便一張就是兩隻鳳凰的翅膀。

農民的冬天並不清閒。用了一年的水車、槽桶、農船、丫杈、鐵鍬、釘耙、連枷、板杴,都要關照了。該修的要修,該補的要補,該淬火的要淬火,該上桐油的要上桐油。這些都是事,沒有一件落得下來。最吃力氣、最要緊的當然還是興修水利。毛澤東主席都說了,水利是農業的命脈。主席做過農民,他老人家要是不到北京去,一定還是個好把式。主席說得對,水、肥、土、種、密、保、工、管,「八字方針」水為先。興修水利大多選擇在冬天,如果攤上一個大工程,農民們恐怕比農忙的時候還要勞累一些。冬天裡還有一件事是不能忘記的,那就是過年。為了給過去的一年作一道總結,也為了給下一個來年討一個吉祥,再懶散、再勞苦的人家也要把年過得像個樣子。家家戶戶用力地洗、涮,炒花生、炒蠶豆、炒瓜子、爆米花、撣塵、泥牆、劃糕、蒸饅頭,直到把日子弄得香氣繚繞的,還霧氣騰騰的。趕上過年了當然又少不了一大堆的人情債、世故賬,都要應酬好。所以,到了冬天,主要是臘月和正月,農活是沒有了,人反而更忙了。「正月里過年,二月里賭錢,三月里種田」。這句話說得很明白了。農民們真正清閒的日子其實也只是陰曆的二月,利用這段清閒的日子走一走親戚,賭一賭自己的手氣。到了陰曆的三月,一過了清明,也就是陽曆的四月五號,農民們又要向土地討生活了。別的事再重要、再複雜,但農民的日子終究在泥底下,開了春你得把它翻過來,這樣才過得下去。城裡的人喜歡傷嘆「春日苦短」,那裡的意思要文化得多,心情里修飾的成分也多得多。農民們說這句話可是實打實的,說的就是這二三十天。春天裡這二三十天的好時光實在是太短暫了,連傷嘆的工夫都沒有。

整個二月玉米幾乎沒有出門,她在替她的母親照料小八子。沒有誰逼迫玉米,帶小八子完全出於玉米的自願。玉米是一個十分訥言的姑娘,心卻細得很,主要體現在顧家這一點上,最主要的一點又表現在好強上。玉米任勞,卻不任怨,她絕對不能答應誰家比自家過得強。可是家裡沒有香火,到底是他們家的話把子。玉米是一個姑娘家,不好在這件事情上多說什麼,但在心裡頭還是替母親擔憂着,牽掛着。現在好了,他們家也有小八子了,當然就不會留下什麼缺陷和把柄了。玉米主動把小八子攬了過來,替母親把勞累全包了,不聲不響的,一舉一動都顯得專心致志。玉米在帶孩子方面有些天賦,一上來就無師自通,沒過幾天已經把小八子抱得很像那麼一回事了。她把小八子的禿腦袋放在自己的胳膊彎里,一邊抖動,一邊哼唧。開始還有些害羞,一些動作一下子做不出來,但害羞是多種多樣的,有時候令人懊惱,有時候卻又不了,反而叫人特別地自豪。玉米抱着小八子,專門往婦女們中間鑽,而說話的對象大多是一些年輕的母親。玉米和她們探討,交流一些心得,諸如孩子打奶嗝之後的注意事項,嬰兒大便的顏色,什麼樣的神態代表了什麼樣的需求,就這些,很瑣碎,很細枝末節,卻又十分地重大,相當地愉悅人心。抱得久了,玉米抱孩子的姿勢和說話的語氣再也不像一個大姐了。她抱得那樣妥帖,又穩又讓人放心,還那麼忘我,表現出一種切膚的、扯拽着心窩子的情態。一句話,玉米通身洋溢的都是一個小母親的氣質。而「我們」小八子似乎也把大姐搞錯了,只要喝足了,並不貪戀施桂芳。他漆黑的眼珠子總是對着玉米,毫無意義,卻又全神貫注,盯着她。玉米和「我們」小八子對視着,時間久了,平白無故地陷入了恍惚,憧憬起自己的終身大事。玉米習慣於利用這樣的間隙走走神,黑燈瞎火地謀劃一下自己的將來。這是身不由己的。玉米至今沒有婆家,村子裡倒是有幾個不錯的小伙子,玉米當然不可能看上他們。但是他們和別的姑娘有說有笑,玉米一摻和進來,他們便侷促了,眼珠子像受了驚嚇的魚,在眼眶子裡頭四處逃竄。這樣的情形讓玉米多少有些寥落。老人說,門檻高有門檻高的好,門檻高也有門檻高的壞,玉米相信的。村子裡和玉米差不多大的姑娘已經「說出去」好幾個了,她們時常背着人,拿着鞋樣子為未來的男人剪鞋底。玉米看在眼裡,並不笑話她們,習慣性地偷看幾眼鞋底,依照鞋底的長寬估算一下小伙子的高矮程度。這樣的心思在玉米這一頭實在有點情不自禁。好在她們在玉米的面前並不驕傲,反而當了玉米的面自卑了。她們說:「我們也就這樣了,還不知道玉米會找怎樣好的人家呢。」玉米聽了這樣的話當然高興,私下裡相信自己的前程更要好些。但終究沒有落到實處,那份高興就難免虛空,有點像水底下的竹籃子,一旦提出水面都是洞洞眼眼的了。這樣的時候玉米的心中不免多了幾縷傷懷,繞過來繞過去的。好在玉米並不着急,也就是想想。瞎心思總歸是有酸有甜的。

不過母親越來越懶了。施桂芳生孩子一定是生傷了,心氣全趴下了。她把小八子交給玉米也就算了,再怎麼說也不該把一個家都交給玉米。女人活着為了什麼?還不就是持家。一個女人如果連持家的權力都不要了,絕對是一隻臭雞蛋,徹底地散了黃了。玉米倒沒有抱怨母親,相反,很願意。做姑娘的時候早早學會了帶孩子、持家,將來有了對象,過了門,圓了房,清早一起床就是一個利索的新媳婦、好媳婦,再也不要低了頭,從眼眶的角落偷偷地打量婆婆的臉色了。玉米願意這樣還有另外一層意思,玉穗、玉秀、玉英、玉葉、玉苗、玉秧,平時雖說喊她姐姐,究竟不服她。老二玉穗有些憨,不說她。關鍵是老三玉秀。玉秀仗着自己聰明,又會籠絡人心,不管是在家裡還是在村子上,勢力已經有一些了。還有一點相當要緊,玉秀有兩隻雙眼皮的大眼睛,皮膚也好,人漂亮,還狐狸精,屁大的委屈都要歪在父親的胸前發嗲,玉米是做不出來的,所以父親偏着她。但是現在不同,玉米帶着小八子,還持起了家,不管管她們絕對不行了。母親不撒手則罷,母親既然已經撒了手了,玉米是老大,年紀最大,放到哪裡說都是這樣。

玉米的第一次掌權是在中午的飯桌上。玉米並沒有持家的權力,但是,權力就這樣,你只要把它握在手上,捏出汗來,權力會長出五根手指,一用勁就是一隻拳頭。父親到公社開會了,玉米選擇這樣的時機應當說很有眼光了。玉米在上午把母親的葵花子炒好了,吃飯之前也提好了洗碗水。玉米不聲不響的,心裡頭卻有了十分周密的謀劃。家裡人多,過去每一次吃飯母親都要不停地催促,要不然太拖拉,難收拾,也難免雞飛狗跳。玉米決定效仿母親,一切從飯桌上開始。中飯到了臨了,玉米側過臉去對母親說:「媽,你快點兒,葵花子我給你炒好了,放在碗櫃裡。」玉米交代完了,用筷子敲着手上的碗邊,大聲說:「你們都快點兒,我要洗碗的,各人都快一點兒。」母親過去也是這樣一邊敲打碗邊一邊大聲說話的。玉米的話產生了效應,飯桌上扒飯的動靜果真緊密了。玉秀沒有呼應。咀嚼的樣子反而慢了,驕傲得很,漂亮得很。玉米把七丫頭玉秧抱過來,接過玉秧的碗筷,餵她。餵了兩口,玉米說:「玉秀,你是不是想洗碗?」玉米說這話的時候並沒有抬頭,話說得也相當平靜,但是,有了威脅的力量。玉秀停止了咀嚼,四下看了看,突然擱下飯碗,說:「等爸爸回來!」玉米並沒有慌張。她把玉秧的飯餵好了,開始收拾。玉米端起玉秀的飯碗,把玉秀剩下的飯菜倒進了狗食盆。玉秀退到西廂房的房門口無聲地望着玉米。玉秀依舊很驕傲,不過,幾個妹妹都看得出,玉秀姐臉上的驕傲不對稱了,絕對不如剛才好看。

玉秀在晚飯的飯桌上並沒有和玉米抗爭,只是不和玉米說話。好在玉米從她喝粥的速度上已經估摸出玉秀的基本態度了。玉秀自然是不甘心,開始了節外生枝。她用筷子惹事,很快和四丫頭玉英的筷子打了起來。玉米沒有過問,心裡卻有了底了,一個人如果開始了節外生枝,大方向首先就不對頭,說明她已經不行了,泄氣了,喊喊冤罷了。玉英的年歲雖然小,並不示弱,一把把玉秀的筷子打在了地上。玉米放下手裡的碗筷,替玉秀撿起筷子,放在自己的碗裡,用粥攪和乾淨,遞到玉秀的手上,小聲告誡的卻是玉英:「玉英,不許和三姐鬧。」玉米當着所有妹妹的面把玉秀叫做「三姐」,口氣相當地珍重,很上規矩。玉秀得到了安撫,臉上又漂亮了。這一來委屈的自然是玉英。玉米知道玉英委屈,但是怪不得別人,在兩強相爭尋找平衡的階段,委屈必然要落到另一些人的頭上。

玉秀第一個吃完了。玉米用餘光全看在眼裡。狐狸精的氣焰這一回徹底下去了。不要看狐狸精猖獗,狐狸精有狐狸精的軟肋。狐狸精一是懶,二是喜歡欺負比她弱的人,這兩點你都順了她,她反而格外地聽話了。所有的狐狸精全一個樣兒。玉米要的其實只是聽話。聽了一次,就有兩次,有了兩次,就有三次。三次以後,她也就習慣了、自然了。所以第一次聽話是最最要緊的。權力就是在別人聽話的時候產生的,又通過要求別人聽話而顯示出來。放倒了玉秀,玉米意識到自己開始持家了,洗碗的時候就有一點喜上心頭,當然,絕不會喜上眉梢的。心裡的事發展到了臉上,那就不好了。

陰曆的二月,也就是陽曆的三月,玉米瘦去了一圈。她抱着王紅兵四處轉悠了。王紅兵也就是小八子,但是,當着外人,玉米從來不說「小八子」,只說「王紅兵」。村子裡的男孩一般都不用大號,大號是學名,只有到了課堂上才會被老師們使用。玉米把沒有牙齒的小弟弟說得有名有姓的,這一來特別地慎重、正規,和別人家的孩子區分開來了,有了不可相提並論的意思。玉米抱着王紅兵的時候,說話的腔調和臉上的神色已經是一個老到的母親了。其實也不是什麼無師自通,都是她在巷口、地頭、打穀場上從小嫂子們身上學來的。玉米是一個有心的人,不論什麼事都是心裡頭先會了,然後才落實到手上。但是,玉米畢竟還是姑娘家,她的身上並沒有小嫂子們的拉掛、邋遢,抱孩子抱得格外地好看。所以玉米的腔調和神色就不再是模仿而來的,有了玉米的特點,成了玉米的發明與創造。玉米帶孩子的模樣給了婦女們極為深刻的印象。她們看到的反而不是玉米抱孩子抱得如何好看,說來說去,還是玉米這丫頭懂事早,人好。不過村子裡的女人們馬上看出了新苗頭,玉米抱着王紅兵四處轉悠,不全是為了帶孩子,還有另外一層更要緊的意思。玉米和人說着話,毫不經意地把王紅兵抱到有些人的家門口,那些人家的女人肯定是和王連方上過床的。玉米站在他們家的門口,站住了,不走,一站就是好半天。其實是在替她的母親爭回臉上的光。富廣家的顯然還沒有明白玉米的深刻用意,冒失了,她居然伸出胳膊想把王紅兵從玉米的懷裡接過去,嘴裡還自稱「姨娘」,說:「姨娘抱抱嘛,肯不肯嘛?」玉米一樣和別人說話,不看她,像是沒有這個人,手裡頭抱得更緊了。富廣家的拽了兩下,有數了,玉米這丫頭不會鬆手的。但是當着這麼多的人,又是在自家的門口,富廣家的臉上非常下不來。富廣家的只好拿起王紅兵的一隻手,放到嘴邊上,做出很香的樣子,很好吃的樣子。玉米把王紅兵的手搶回來,把他的小指頭含在嘴裡,一根一根地吮乾淨,轉臉吐在富廣家的家門口,回過頭去呵斥王紅兵:「髒不髒!」王紅兵笑得一嘴的牙床。富廣家的臉卻嚇白了,又不能說什麼。周圍的人一肚子的數,當然也不好說什麼了。玉米一家一家地站,其實是一家一家地揭發,一家一家地通告了。誰也別想漏網。那些和王連方睡過的女人一看見玉米的背影禁不住地心驚肉跳,這樣的此地無聲比用了高音喇叭還要驚心動魄。玉米不說一句話,卻一點一點揭開了她們的臉面,活活地丟她們的人,現她們的眼。這在清白的女人這一邊特別地大快人心,還特別地大長志氣。她們看在眼裡,格外地嫉妒施桂芳,這丫頭是讓施桂芳生着了!她們回到家裡,更加嚴厲地訓斥自己的孩子。她們告誡那些「不中用的東西」:「你看看人家玉米!」「你看看人家玉米」,這裡頭既有「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的意思,更有一種樹立人生典範的嚴肅性、迫切性。村子裡的女人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更喜歡玉米了,她們在收工或上碼頭的路上時常圍在玉米的身邊,和玉米一起逗弄王紅兵,逗弄完了,總要這樣說:「不知道哪個婆婆有福氣,能討上玉米這樣的丫頭做兒媳。」婦女們羨慕着一個虛無的女人,拐了一個彎子,最終還是把馬屁結結實實地拍在玉米的身上。這樣的話玉米當然不好隨便接過來,並不說什麼,而是偷偷看一眼天上,鼻尖都發亮了。

人家玉米已經快有婆家啦!你們還蒙在鼓裡呢!玉米的婆家在哪裡呢?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在七里遠外的彭家莊。「那個人」呢,反過來了,近在眼前,卻又遠在天邊。這樣的事玉米絕不會隨隨便便讓外人知道的。

春節過後王連方多了一件事,一出去開會便到處托人——玉米是得有個婆家了。丫頭越來越大了,留在村子裡太不方便。急歸急,王連方告訴自己,一般的人家還是不行。女孩子要是下嫁了,委屈了孩子還在其次,丟人現眼的還是父母。依照王連方的意思,還是要按門當戶對的準則找一個做官的人家,手裡有權,這樣的人家體大力不虧。王連方在四周的鄰鄉倒是打聽到幾個了。王連方讓桂芳給玉米傳了話,玉米那頭沒有一點動靜。王連方猜得出,玉米這丫頭心氣旺得很,有他這樣的老子,她對做官人家的男人肯定不放心。後來還是彭家莊的彭支書說話了,他們村子裡的箍桶匠家有個小三子。王連方一聽到「箍桶匠」、「小三子」就再也沒有接話,不會是什麼人高馬大的人家。彭支書解釋說:「就是前年驗上飛行員的那個。全縣才四個。」王連方咬緊了下嘴唇,「嘶」了一聲。這一來不同尋常了。要是有一個飛行員做女婿,他王連方也等於上過一回天了,他王連方隨便撒一泡尿其實就是一天的雨了。王連方馬上把玉米的相片送到彭支書的手上,彭支書接過照片,說:「是個美人嘛。」王連方說:「要說最標緻,還要數老三。」彭支書默無聲息地笑了,說:「老三還太小。」

箍桶匠家的小三子把信回到彭支書那邊去了。這封信連同他的相片經過王連方、施桂芳的手,最後壓在了玉米的枕頭底下。小伙子叫彭國梁,在名字上面就已經勝了一籌,因為他是飛行員,所以他用「國家的棟樑」做名字,並不顯得假大空,反而有了名副其實的一面,頂着天,又立着地,聽上去很不一般。從照片上看,彭國梁的長相不好。瘦,有些老相,滑邊眼,眯眯的,眼皮還厚,看不出他的眼睛有什麼本領,居然在天上還認得回家的路。嘴唇是緊抿的,因為過於努力,反而把門牙前傾這個毛病突現出來了,儘管是正面像,還是能看出拱嘴。然而,彭國梁穿着飛行服,相片又是在機場上拍攝的,畫面上便有了常人難以想象的英武。彭國梁的身旁有一架銀鷹,也就是飛機,襯托在那兒,相當容易激活人的想象力。玉米的心思跨過了彭國梁長相上的不足,心氣已經去了大半,自卑了,無端端地自慚形穢。說到底人家是一個上天入地的人哪。

玉米恨不得一口就把這門親事定下來。彭國梁在信封上寫了一個詳細到最小單位的地址,意思已經很明確了。玉米知道,她的終身大事現在完全取決於自己的回信了。這件事相當大,不能有半點馬虎。玉米原計劃到鎮上再拍幾張相片的,想了一想,彭國梁肯給彭支書回信,說明他對自己的長相已經滿意了,沒有必要節外生枝。現在的問題就是信本身了。彭國梁的信寫得相當含混,口氣雖然大,好像自己也不太有底。他只是強調自己「對家鄉很有感情」,然後強調他在飛機上「恨不得飛到家鄉,看看家鄉的人民」,最露骨的一句話也只是表揚了「彭叔叔」,說「彭叔叔看上的人」,他「絕對信得過」。但是,到底沒有把話挑破了,更沒有完完全全地落實到玉米的身上。所以是不能一上來就由玉米挑破了的。那樣太賤。不好。一點兒不說更不行,彭國梁要是誤解了麻煩反而大了,挽回的餘地都沒有。彭國梁近在眼前,畢竟遠在天邊。遙遠的距離讓玉米自豪,到底也是傷神的地方。

玉米的信寫得相當低調。玉米想來想去決定採取低調的辦法。她簡單地介紹了自己,用筆是那種適當的讚許。然而,筆鋒一轉,玉米說:「我一點點也比(配)不上(你)。你們在天上,天上的先(仙)女才比(配)得上。我沒有先(仙)女好,沒有先(仙)女好看。」玉米的話說得一點都不失體面。一個人說自己沒有仙女好看,畢竟是應該的。信的最後玉米說:「我現在天天看天上,白天看,晚上看。天上是老樣子,白天只有太陽,夜裡只有月亮。」信寫到這兒已經相當抒情了,關鍵是玉米的胸中憑空湧起萬般眷戀,結結實實的,卻又空無一物,很韌,很折磨人。玉米望着自己的字,竟難以掩抑,無聲地落淚了,心中充滿了委屈。玉米想說的話其實不是這些,她多想讓彭國梁知道,自己對這一門親事是多麼滿意。要是有一個人能替自己說,把彭國梁全說明白了,讓彭國梁知道她的心思,那就太好了。玉米封好信,寄了出去。玉米在寄信的時候多了一份心思,她留的是王家莊小學的地址,「高素琴老師轉」。信是寄出去了,玉米卻活生生地瘦去了一圈。

有了兒子,王連方的內心鬆動多了。施桂芳他是不會再碰她的了,攢下來的力氣都給了有慶家的。要是細說起來,王連方在外面弄女人的歷史複雜而又漫長。第一次是在施桂芳懷上玉米的時候。老婆懷孕對男人來說的確是一件傷腦筋的事。施桂芳剛剛嫁過來的那幾十天,兩個人都相當地貪,滿腦子都是熄燈上床。可是問題立即來了,第二個月桂芳居然不來紅了。怎麼說好景不長久的呢。桂芳自豪得很,她平躺在床上,兩隻手護着肚子,拿自己特別地當人,說:「我這是坐上喜,就是的,我知道的,我肯定是坐上喜,就是的。」自豪歸自豪,施桂芳並沒有忘記給王連方頒布戒嚴令。施桂芳說:「從今天起,我們不了。」王連方在黑暗中板起了面孔。他還以為結了婚了就能夠甩開膀子七仰八叉的,原來不是,結婚只是老婆懷孕。施桂芳把王連方的手拉過來,放到自己的肚子上去。王連方無聲地嘆了一口氣,指頭卻活動得很,在施桂芳的肚子上蠕動。蠕動了幾下,手指頭全挺起來了,忍不住往下面去。施桂芳抓住王連方的手,用力掐,是那種建功立業之後特有的放肆。王連方很急,卻又找不到出路。這種急還不容易忍,你越忍它反而越是急,跳牆的心思都有。王連方忍了十來天。他再也沒有料到自己會有膽量做那樣的事,他在大隊部居然把女會計摁在了地上,扒開來,睡了。王連方睡她的時候肯定急紅了眼了,渾身都繃着力氣,腦子裡卻一片空。相關的細節還是事後回憶起來的。王連方拿起了《紅旗》雜誌,開始回憶,後怕了。那是中午,他怎麼突然起了這份心的?一點過渡都沒有。女會計大他十多歲,長他一個輩分,該喊她嬸子呢。女會計從地上爬起來,用搌布擦了擦自己,褲子提上來,系好,捋了捋頭髮,前前後後撣了撣,把搌布鎖進了柜子,出去了。她的不動聲色太沒深沒淺了。王連方怕的是出人命。一出人命他這個全公社最年輕的支書肯定當不成了。那天晚上王連方在村子裡轉到十一點鐘,睜大了眼睛四處看,豎起了耳朵到處聽。第二天他一大早就到大隊部去了,把所有的屋樑都看了一遍,沒有屍體掛在上面。還是不放心。大隊部陸續來了一些人,到了九點多鐘,女會計進門了,一進門客客氣氣的,眼皮並不紅腫。王連方的心到了這個時候才算放下了,發了一圈香煙,開始了說笑。後來女會計走到了他的身邊,遞過一本賬本,指頭下面卻壓着一張紙條。小紙條說:「你出來,我有話說給你。」因為是寫在紙上的,王連方聽不出話里話外的語氣,一點好歹都沒有,剛剛放下來的心又一次提上去了,還咕咚咕咚的。王連方看着女會計出門,又隔着窗欞遠遠地看着女會計回家去了。王連方很不安。熬了十幾分鐘,很嚴肅地從抽屜里取出《紅旗》,攤開來,拉長了臉用指頭敲了幾下桌面,示意人們學習,出去了。王連方一個人來到了女會計家。王連方作為男人的一生其實正是從走進女會計家的那一刻開始的。作為一個男人,他還嫩。女會計輔導着他,指引着他。王連方進入了前所未有的好光景,他算什麼結了婚的男人?這裡頭緒多了。王連方和女會計開始了鬥爭,這鬥爭是漫長的、艱苦卓絕的、你死我活的、危機四伏的,最後卻又是起死回生的。王連方迅速地成長了起來,女會計後來已經不能輔導了。她的臉色和聲音都很慘。王連方聽到了身體內部的坍塌聲、撕裂聲。

在鬥爭中,王連方最主要的收穫是鍛煉了膽量。他其實不需要害怕。怕什麼呢?沒有什麼需要害怕的嘛。就算她們不願意,說到底也不會怎麼樣。女會計在這個問題上倒是批評過王連方,女會計說:「不要一上來就拉女人的褲子,就好像人家真的不肯了。」女會計晃動着王連方襠里的東西,看着它,批評它說,「你呀,你是誰呀?就算不肯,打狗也要看主人呢,不看僧面看佛面呢。」

長期和複雜的鬥爭不只是讓王連方有了收穫,還讓王連方看到了意義。王連方到底不同於一般的人,是懂得意義和善於挖掘意義的。王連方不僅要做播種機,還要做宣傳隊,他要讓村裡的女人們知道,上床之後連自己都冒進,可見所有的新郎官都冒進了。他們不懂得鬥爭的深入性和持久性,不懂得所有的鬥爭都必須進行到底。要是沒有王連方,那些婆娘這一輩子都要蒙在鼓裡。

關於王連方的鬥爭歷史,這裡頭還有一個外部因素不能不涉及。十幾年來,王連方的老婆施桂芳一直在懷孕,她一懷孕王連方只能「不了」。施桂芳動不動就要站在一棵樹的下面,一手扶着樹幹,一手捂着腹部,把她不知好歹的乾嘔聲傳遍了全村。施桂芳十幾年都這樣,王連方聽都聽煩了。施桂芳嘔得很醜,她乾嘔的聲音是那樣的空洞,沒有觀點,沒有立場,咋咋呼呼,肆無忌憚,每一次都那樣,所以有了八股腔。這是王連方極其不喜歡的。她的任務是趕緊生下一個兒子,又生不出來。光喊不干,扯他娘的淡。王連方不喜歡聽施桂芳的乾嘔,她一嘔王連方就要批評她:「又來作報告了。」

王連方雖然在家裡「不了」,但是並沒有迷失了鬥爭的大方向。在這個問題上施桂芳倒是個明白人,其他的女人有時候反而不明白了。她們要麼太拿自己當回事,要麼太忸怩。王裕貴的老婆就是一個例子。王連方一共才睡了裕貴家的兩回,裕貴家的忸怩了,還眼淚鼻涕的一把。裕貴家的光着屁股,捂着兩隻早就被人摸過的奶子,說:「支書,你都睡過了,你就省省,給我們家裕貴留一點吧。」王連方笑了。她的理論很怪,這是能省下來的嗎?再說了,你那兩隻奶子有什麼捂頭?過門前的奶子是金奶子,過了門的奶子是銀奶子,餵過奶的奶子是狗奶子。她還把她的兩隻狗奶子當做金疙瘩,緊緊地捂在胳膊彎里。很不好。王連方虎下了臉來,說:「隨你,反正每年都有新娘嫁過來。」這個女人不行。後來連裕貴想睡她她都不肯,氣得裕貴老是揍她。深更半夜的,老是在床上被裕貴揍得鬼叫。王連方不會再管她了。她還想留一點給裕貴,看起來她什麼也沒有留。

十幾年過去了,眼下的王家莊最得王連方歡心的還是有慶家的。除了把握村子裡階級方面的問題,王連方其餘的心思全撲在有慶家的身上。十幾年了,王連方這一回算是遇上真菩薩了。有慶家的上床之後渾身上下找不到一塊骨頭,軟塌塌地就會放電。王連方這一回絕對遇上真菩薩了。一九七一年的春天,王連方的好事有點像老母豬下崽,一個跟着一個來。先是兒子落了地,後是玉米有了婆家,現在,又有了有慶家的這麼一台發電機。

彭國梁回信了。信寄到了王家莊小學,經過高素琴,千里迢迢轉到了玉米的手上。玉米接到回信的時候正在學校那邊的碼頭上洗尿布。玉米以往洗尿布都是在自家的碼頭,現在不同,女孩子的心裡一旦有了事,做任何事情都喜歡捨近求遠了。玉米彎着身子,搓着那些尿布片。每一片尿布都軟軟的,很蒼白,看上去憂心忡忡。玉米的手上在忙,心裡想的其實還是彭國梁的回信。她一直在推測,彭國梁到底會在信上和她說些什麼呢?玉米推測不出來。這是讓玉米分外傷懷的地方,說到底命運捏在人家的手上,你永遠不知道人家究竟會說什麼。